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南海记 作者:岭外阿蛮 文案 石震渊是南海战将,宋织云是金陵娇女。 因缘巧合,石震渊救下宋织云,便求与这美人的姻缘。 最初,石震渊想,娶个妻子,主持中馈,生儿育女,如此而已。然而,后来,他恼怒地发现,自己想错了。 架空,揉合明清历史,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织云,石震渊 ┃ 配角:陈绍嘉,林红绵, ┃ 其它 ================== ☆、万国来朝      大胤朝正宇二十一年五月,初夏时节,金陵城里柳树初荫,姹紫嫣红。本朝自承乾帝开国以来,已将近六十年。天下休养生息日久,国富民安,四境安宁,万国来朝,端的是繁华盛世。金陵城是大胤朝京城,又在富庶江南,更是富贵地中的富贵地,皇族富贵,世族鼎盛,文士风流,巨贾奢豪,歌妓姝丽。有诗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说的正是这宝石山中、锦绣堆里的金陵城。   这一日,金陵城里万人空巷,唯朱雀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原是来自南越关外的安南国,南海万里石塘之外的真腊国、三佛齐,以及印度海外印度、波斯的使者们将要到达金陵,拜谒今上,奉上无数来自遥远世界的珍宝。   平民在大道边挤挤挨挨;世家公子则早早花巨资订了两旁酒楼茶馆的厢房,打开窗户居高临下;更有些市井泼皮,爬到了酒馆门前的大石狮子头上。御林军士威风凛凛地站在道路两侧,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散落在人群中,四处查看,十分警惕。   这街上最适合观礼的地方,莫过于朱雀街与太平道交界处的海珍楼。此处视野最是开阔,且楼内装饰高雅别致,颇受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青睐,想预定这里的包厢,还得看看自家的姓氏门楣够不够高。   宋家三爷宋怀礼早在一个月前就订下了包厢,这日得了祖母姚氏的许可,带着弟弟妹妹出来观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们且去看看那洋人宝物,莫要做了井底蛙、洞中人。”出门前,姚氏如是叮嘱。   “祖母说洋人会带很多宝物来呢。不知道都有什么宝贝!”宋家三房庶女宋织月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道。她十岁模样,肉乎乎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绑着双髻,插了鹅黄色堆叠宫花,上着桃红色缠枝桃花短袄,下系月白如意云纹压边百褶裙,似观音菩萨身边的仙童一般。   “宝贝有什么好看,咱们家里什么没有。”三房庶子宋怀德、宋织月的弟弟嘟囔着,“洋人才好玩。墨书告诉我,洋人有黑色的皮肤,有的人会飞,有的人要倒立着才能走路,还有的永远是小孩子。”   他的一番童言稚语让诸人忍俊不禁。此时,大胤朝开海禁不足二十年,坊间常有各种关于遥远海外的传说。   “怀德想看洋人,长大了可以去广州,海港里停满了南洋西洋来的宝船、龙船、帆船,运来数不尽的宝石、珍珠、沉香、没药、烟丝,洋人有金子一样的头发,有蓝宝石祖母绿一样的眼睛,不过,他们可没长翅膀。”二房庶子宋怀智笑着说。   “四哥,那广州是四海最大的港口吗?”宋怀德好奇,眨巴着眼睛,看着宋怀智。   “是啊,广州是最大的港口。”宋怀智颔首。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广州啊?我想看大船和大海。”织月眼里满是向往。   “广州太远,要等你们都长大了才可以。”宋怀礼笑着说。   “三哥哥,你忘记啦?二姐姐和南越王世子可是青梅竹马呢,那广州港可不是二姐姐家的,四妹和六弟什么时候去不行呢。”二房庶女宋织绣轻笑着说。她在家中行三,比二房嫡女宋织云年幼五个月,正是十五岁的花期。白嫩嫩瓜子脸,水凌凌丹凤眼,淡淡然远山眉,红艳艳菱儿唇,俏生生似莲花初绽。头上只插了枝素净白玉簪子,上着天蓝折枝月季交领袄,下系月白百褶裙,玉莲似的手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超尘脱俗。   宋织云原是坐在窗边,看那窗外人群,听到宋织绣这么说,不觉回头看她一眼。这位比自己小了五个月的庶妹,确实颜色姝丽,看着人物高洁,但却常常想要刺上她几句。宋织云尽管自幼与南越王世子熟悉,然而,两家并无婚约。宋织绣这话,若被人有心无心地传出去,却有损她的名声。   宋怀礼看出织云并不在意,却仍正色道:“这样的话,三妹以后万不得再说。宋家与南越王相交已久,通家之好。幼年时,两家子女自然常常见面。如今,你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自不可像从前一样开玩笑。要是被不忠不实的奴仆传了出去,没得坏了家里女孩儿的名声。”   看到三哥神色严肃,宋织绣微微红了脸,满是歉意地说:“一时开心,没想许多,是小妹疏忽了。”她低了头,长长的睫毛都微微颤抖,倒是叫人十分不忍苛责。   “我听说除了广州,现如今的崖州也十分了不起。”宋怀智不忍看自己的亲妹妹尴尬,赶紧引开话题。   “崖州如今势头正猛,有隐隐盖过广州之势。崖州宣慰使十分了得,能文能武,平得内乱,战得海盗,正是少年英雄。如今,从南海和印度海丝路来的东西,十有八九要停在崖州港的。”宋怀礼俨然十分佩服这崖州宣慰使。   “我知道我知道,寰宇阁的说书人都说了,崖州宣慰使的战船上有火炮,还打败了南海龙王!”宋怀德兴奋地喊到。   恰在此时,欢呼声从朱雀城门方向传来,议论声赞叹声渐渐靠近。海珍楼上诸人都静默了下来,看向窗外。约莫过了一刻钟,开路的虎贲卫队出现在海珍楼诸人的视野里。虎贲卫儿郎们着飞鱼服,提绣春刀,跨着骏马,鲜衣怒马,煌煌大国气派。   宋织云很快在人群中寻到南越王世子陈绍嘉的身影,他神情严肃,目不斜视,薄唇抿成一线,想来心里也在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规模的觐见活动,怕也担心出岔子。自陈绍嘉接到这接待朝贡使者的任务,每日培训,两人已有两月未见。不过一会儿功夫,虎贲卫开路的三十六骑已经过去。织云放松下来,对其他人物倒不甚在意了。   接着走来朝贡使者的车队。使者们或坐在敞开的马车里,或坐在宝马上,对围观人群示意微笑。使者后都跟着番邦美人,有穿着艳色莎丽的蒙面女子,只露出大大的宝蓝色眼睛;有只穿了镶嵌宝石小马甲的姑娘,露出饱满的胸脯线并小蛮腰,引得市井泼皮猛咽口水;也有那穿了白色织金长袍的金发姑娘,一身光芒。   随后,就是那进贡的宝物。有好几株各色珊瑚树,竟是比人还高,色彩纯净绚丽,不知花了多少千年才能养成。又有侍女展示各式布匹,有的似云霞流光,有的如深潭静水。还有一座小楼一般的鎏金自鸣钟,前后两面带了钟面,一面是天使报时,一面是喜鹊;左右两面则雕刻了西洋的仙女神仙,十分精致。并有巨大的寰球仪、望远镜……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声。“洋人真的是蓝眼睛!”“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怎可以大庭广众之下露出手臂!”“海外是不是遍地都是宝石山啊,要不我们出海去?”“那大圆球和圆柱子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不像宝物?”   又过了一队仪仗内监后,忽然,人群安静下来。却见迎面而来的汗血宝马上,坐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长眉入鬓,鼻子高挺,轮廓深刻,身形魁梧,双腿修长,牵着马辔的手指节分明,竟似有无限力量。本是个美男子,然而浑身上下的杀气与凌厉之气,生生使得人们安静下来。   许多人的心漏跳了一拍。这样的气势,在繁华地金粉堆的金陵城里是难以见到的。天下承平已久,时人以简雅清俊为美,美男子当然是芝兰玉树般高雅,却那里见过这般凶神恶煞?   “这就是那打败了海上龙王的崖州宣慰使……”忽而,有人呓语一般道。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原是黎族人,看他并不束发。”“他衣服上的织锦手艺正是崖州独有。”   却是忽然,人群中有人被挤得厉害,摔倒在进贡队伍的大道上,正正倒在这崖州宣慰使石震渊的骏马下。石震渊微微一顿,嘴角闪出一丝冷笑,这样的刺杀,究竟要多少次,他们才会害怕。一瞬间,十几个身影从人群中跃出,刀光剑影刺向石震渊。   “杀人啦!”不知道谁大喊一声,围观的人群瞬间乱作四团,四处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海珍楼上,宋怀礼立刻将包厢窗户关起来,对弟弟妹妹们道:“不要怕,底下有御林军、五城兵马司的人,十几个歹人成不了大气候。大家不要胡乱走动,外面更乱,刀剑无眼,万不得外出。”   宋怀德和宋织月年纪小,这时已是脸色苍白。宋织云摸摸他们的头发,说:“没事,没事。崖州宣慰使打败过龙王的,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两个孩子才略见安稳。宋织云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担心陈绍嘉,也不知他是否要来支援这宣慰使,更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石震渊根本没把刺客放在眼中,诸人只看到一片刀光剑影之后,十几个刺客已经折损过半。   宋织绣在包厢内坐着,只听到砍杀声与惨叫声,那崖州宣慰使该赢了吧?她本就坐在窗边,趁大家不注意,打开了一条窗缝,却见地上躺着七八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只余四五个人被虎贲卫包围着,渐渐招架不住。那宣慰使依然昂扬坐在马上,衣角都未乱一分。   织云安抚好弟妹,却见宋织绣看向窗外,满眼崇拜。她迅速起身,走到宋织绣跟前,“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三妹,你这是将大家置于险地!”   “歹人寡不敌众,锦衣卫已经……”然而宋织绣还未说完,窗户哐当一声被推开,明晃晃的大刀进来,宋织绣踉跄着后退两步。站在窗边的宋织云眼前一花,就被一身血腥味的歹人挟持着站在了屋顶上,脖子上是冰凉血腥的大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被这个故事所萦绕,终于写出来了。如果喜欢,请多多支持! ☆、刀光剑影      “你们若是不放我走,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就血溅当场!”那刺客眼看寡不敌众,却看见海珍阁上窗缝里露出张白嫩小脸。狗急跳墙,他想这楼里看客定是贵人,虎贲卫或许有所忌惮,出其不意挟持人质。   宋织云脑袋嗡嗡地响,十五年来,她何曾遇到这样的情况?她自问也是沉着大气的,然而此刻,看着街上闹哄哄的人群,持刀站立四围的虎贲卫,昂然坐于马上的异族首领,只觉得一片混乱。飞鱼服,飞鱼服,是了,她要看看陈绍嘉在不在这里,见一面也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可是,她的眼睛无论如何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她的手指紧紧蜷着,掐的手心都出血了,仍是看不清楚。   只剩下一个亡命之徒了。那歹人武艺颇为高强,群起而攻之,或可取胜。然而,如今虎贲卫投鼠忌器,竟是无可奈何。海珍阁里观礼的小姐,势必出自世家。被挟持的姑娘容颜妍丽,一身月牙白流云缎袄裙,必定是家中得宠女儿。流云缎出自云祥坊,在民间有“一匹流云缎,百金难求到”之称。更有眼尖的侍卫,早看到海珍楼里站着宋家三爷宋怀礼。   崖州宣慰使见虎贲卫犹豫不前,鹰一般地跃起,落到了屋顶上。织云只看到他脸上的冷笑,不忍颤抖了一下。身边的刺客却是不惧,道:“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就先杀了这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说着手上大刀一紧,织云的脖子竟是渗出血珠来。石震渊看到那白生生的脖子上红艳艳的血滴,再见到姑娘雾蒙蒙噙着泪的杏眼,竟有一丝错神,若真死了,就可惜了。   歹人看威胁得逞,挟持着织云几个点地跃出朱雀大街,倏忽消失在重重楼宇之间。   闻得此番事变,金陵织造府已经乱成一团。老夫人姚氏听孙女被强人挟持,血气攻心,晕倒过去。宋家以纺织刺绣起家,姚氏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工衣工得了今上的生母、已故恭和淑嘉皇后的青睐。而四个孙女之中,唯宋织云善于刺绣织布,自五岁上一直跟在姚氏身边,最是情意深厚。   二房太太伍氏、织云的母亲心中焦虑,却强自镇定,细细问了宋怀礼:“你妹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歹人打架了,她必是远远避开。为何那歹人知道你们在包厢里,又为何被挟持?”   宋怀礼便将宋织绣打开窗户偷窥打斗之事告诉了母亲。听着宋怀礼的描述,伍氏脸色越发阴沉,攥着手帕的手指越收越紧。“怀礼,你速去虎贲卫并五城兵马司,务必叫他们尽心。”   “母亲放心。儿已经给淑妃娘娘、秦王以及五城兵马司赵大人送信。天策卫和五城兵马司现已关了城门,挨家挨户地搜寻了。”   正说着,宋府二老爷、金陵织造宋非言从外间匆匆走了进来,就看到一向端庄大方的发妻眼睛里噙了泪水,张皇无措。“玉如,莫要忧心。阿云吉人天相,一定平安归来。”他握着妻子攥着手帕的手,又低声道,“秦王已经派出天策卫,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老爷,阿云何曾遇过这样的事情,我心里害怕啊。她的性命,她的名声……”伍氏声带哽咽,眼泪珠子止不住流下,啪哒啪哒地滴在丈夫的手上。   宋非言亲手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阿云一定会回来的。我宋家的女儿,不会有任何事情。”太夫人姚氏是今上乳母,大老爷宋非之是今上侍读、工部尚书,二老爷宋非言是金陵织造,二姑奶奶宋非绫是宫中淑妃,育有秦王、鲁王,三老爷宋非者掌控着大胤朝的纺织刺绣贸易,正是烈火烹油之盛。   宋非言安慰完妻子,想到宋织绣也受到惊吓,就往梅姨娘的雪香院去了。   到得雪香院正房门外,却听到宋织绣声音沙哑地说:“都是我的错,若是我再快一点,那歹人就碰不到二姐姐了。我该替二姐姐受这罪过……”她声音凄哀,满是歉意。宋非言心下欣慰,想着小女儿果然是个懂事的。走进屋内,却见梅姨娘母女俩正坐在榻上,抱着哭成一团。   “老爷,您来了。”梅姨娘看到宋非言,忙忙起身行礼,擦了擦眼泪,问,“二小姐可有消息了?”梅氏年近四旬,然而保养得宜,身姿妖娆,一个行礼也有一段风流韵味。   “阿云定然吉人天相,安全回来。阿秀你莫要太过自责。当时情况突然,就是你哥哥也没办法反应那么快,何况你一个姑娘家。”宋非言坐在榻上,拍拍宋织绣的肩膀。他看到宋织绣的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皱了皱眉,问道:“额头是怎么了?还疼吗?有叫医生吗?”   “想拉姐姐回来的时候,被那歹人踢开的凳子撞倒了。”宋织绣轻声说,“想到姐姐下落不明,我心里不安,哪里还有心情看医生。”   “阿秀果然懂事。好好养伤,父亲去看看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可有新的消息。”宋非言见女儿无事,便吩咐了几句,匆匆往外去了。   看到宋非言步履匆匆出了雪香院,梅姨娘关了正房大门,轻笑看向女儿,道:“那边可是乱成一套了。宋织云被强人掳去,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姨娘,女儿真是忧心二姐姐。她如花似玉的姑娘,自小在家娇花一般养着,如何受得住那些强人的欺凌!只恨不能代她受苦!”宋织绣凤眼噙泪,满眼痛惜地看着母亲。   “好了好了,你父亲早就走远了。”梅姨娘坐在榻上,缓缓地喝了一口茶。   “姨娘,你这神色可万万不能在爹爹面前露出来呢。”宋织绣撇撇嘴,道。   “放心吧,不然你娘能养得下你哥哥和你?”梅姨娘笑道,“你十五岁了,马上可以议婚。有宋织云在,哪个世家大族还会选择你?没了她,你就还是炙手可热的宋家姑娘。只要你再为宋织云多流几滴泪,老爷或许还会将你记到那个女人名下。到时,就什么都不怕了。”大胤朝女子大多十五六岁议婚,十七八岁出嫁。   听到母亲谈及婚事,宋织绣的脸微微红了,沉默半晌,道:“今天我见到崖州宣慰使了,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了。而且,而且,最有男人味了。”她想着那魁梧的身材,修长的腿,还有淡漠深邃的眼神,脸越发红了。   “崖州那么远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梅姨娘皱眉,道,“一则气候风土人情差异太大,日日都是大太阳,姑娘家哪里能习惯。二来这崖州天长水远的,你真受了委屈,你兄弟也没法帮你。娘自然会为你找合适的人家。”梅姨娘心底寻思,这土霸王要求亲,也断不会求到宋家来,只须快快看好合适的人家,将女儿许嫁即可。   “可是所有人都只赞扬宋织云。”宋织绣抑郁地说道。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五个月的姐姐,正房嫡出,貌美异常,工于织绣,深得祖母与淑妃姑母的宠爱,青梅竹马是南越王世子,嫡亲表哥是秦王鲁王,幼时养在祖母身边,稍大些又经常进宫陪伴淑妃左右,真是金尊玉贵。每次只要有宋织云存在,宋织绣就成为陪衬。尽管宋织绣有才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比不过只会刺绣织布的宋织云。   “绣儿莫要心急,今晚她不一定回的来,就是回来了名声也没了。”梅姨娘搂着女儿,满脸笑意。 ☆、灯下美人   被挟持的宋织云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祈祷自己死去。那歹人脚程极快,竟是劫了马匹出了内城。金陵城分为皇城、内城与外城。外城极大,尤其外城西北面,山林茂盛,不过远远地间杂着农民猎户。歹人至得一山丘下,弃了马匹,扛着宋织云往山间而去。   此时,天色已黑,上弦月清凌凌,树林树影黑魆魆,映着月光有股鬼气。宋织云纵不信鬼神,却也心里打鼓。再想歹人明明已经逃脱追捕,却还带着自己,只怕有了其他心思。思及此,她心中一片惶恐。只将那小巧的珍珠耳坠子并手链轻轻扔在林间路上。   不多时,山间出现一个小院,歹人翻墙而入。到得内室,点了火把,推着宋织云走入地窖。地窖小小一间,堆满杂物。不知歹人触发了何处机关,地窖一侧露出密道。   “进去!”歹人将宋织云推入密道。宋织云踉跄着走过密道,不过十余步长,就进入一间密室,竟是桌椅床铺一应俱全,水缸里清水在火把的映照泛着光。   那歹人将火把置于墙上,喝了水,就着微弱的火光看向被劫持的少女。这少女倒是十分安静,甚至说是镇静。一路走来,既不求饶,更不哭泣。纵使乱了衣服发髻,却仍是惊人的美艳。   “想不到你的来头这么大,居然引得虎贲卫无可奈何,不敢动弹。”歹人就着火光,细细看少女的脸,当真天生尤物,我见犹怜。   “你明明已经脱险,为何还将我挟持?有我在,你反而走不快,不如就此将我放下,你就如鱼入海了。”宋织云力持稳定地说道。然而,歹人眼光中的不怀好意是如此明显,她藏在袖子中的手都忍不住发抖。   “嘿嘿,为何带你走?爷正缺个压寨夫人,正好你就落到我手上了。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南海上可寻不到。”歹人笑着,流里流气地说道,“且在这里与爷逍遥快活几天,待风声过了,再出城不迟。”   宋织云轻轻颤抖了一下,略一思量,道:“我家乃金陵宋家,大半个大胤朝的绸缎织锦都从我家工场出。你可以向我父亲要钱,无论多少,他都会给你。你带着回南海,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那歹人眼珠一转,旋即笑道:“小娘们当我是傻瓜?若是我敢出了这山,恐怕就要被抓了。虎贲卫都不敢动你,这会恐怕城中已是天罗地网了。”   “有我在,他们不敢伤你。”宋织云强自镇定。然而,那歹人正在一步步走近,她只能后退,却已退无可退,大腿已碰到床榻。   “嘿嘿,爷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海上太久,都淡出鸟来了。”那歹人看着随着自己步步逼近而变得脸色苍白的女人,笑出声来,“美人你认命吧。”   惶恐之中,宋织云跌坐在床榻上,眼泪如珍珠般倾泻而下,满眼哀求地看着那歹人道:“大哥,行行好,放过我吧。”   火光里,美艳少女衣衫凌乱、发髻半散,小脸苍白,杏眼如雨如雾,明明狼狈不堪,却有一种别样的媚惑,犹如梨花带雨。她满眼的哀求,看得那歹人心猛地一跳,真是尤物,不枉费他大费周章扛回山中,得享一晚,真是乐比登天。   歹人仿佛着了魔一般,颤抖着手,抚上了她的脸,果然如羊脂玉般光滑。因为他的轻抚,少女微微抖了一下,脸上如染了上好的胭脂般红了起来,还伸出一截舌头,舔了舔嘴唇。那润过水的唇,更是红艳异常。他又搓搓她的脸,只见少女紧张地吸气,那饱满的胸脯因着喘气竟是轻轻起伏,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歹人突然一把扯开宋织云的上衣,露出她绣了月白玉兰花的水红色肚兜来。那肚兜裹不住初具规模的胸脯,上半部分因了紧张像水波一样荡漾着。那歹人嗷地一声叫,竟是埋头去舔。凝脂一般嫩滑的触觉,让歹人沉醉,他头皮一阵发麻,真是飘飘欲仙。   然而,就在此时,歹人颈脖一阵剧痛,竟是宋织云将那金钗狠狠地□□了他的左耳之中。在他吃痛的瞬间,宋织云凭着一股决死的力气,迅速跳下床榻,将那火把拿起,狠狠往歹人身上掼去。须臾之间,那歹人衣角便着了火,连带着床榻都烧了起来。   宋织云跑进密道中,很快来到密道口,进来之时,她特别留意了歹人的动作,很快便找到机关处,打开门来。   然而,宋织云刚刚跑出密道,那歹人便提着大刀追了过来,口中喊着“小娼妇,爷非杀了你不可!”   宋织云刚刚爬出地窖,脚踝却被用力一拽,整个人被甩在了内室地面之上。   “小娘们,不要命了早说,我有千百万种办法对付你!”那歹人也从地窖中出来,恶狠狠地拉起她的右臂,喀嚓一声,竟是生生将宋织云的右臂折断了。“等爷爽够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你送到怡红院,让那万千人骑来……”   却是忽然,歹人“砰”地一声倒地,再无声息。   宋织云用左手抓着胸前衣襟,睁大眼睛看着门外,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进来,一袭黑衣,一个英俊硬朗的面孔从黑暗中出现,眼中满是冷冽。原来是那崖州宣慰使。   宋织云松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写一个~~ ☆、南有嘉树   待宋织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摸到了熟悉的被褥,看到了熟悉的帐幔,是来自崖州的细软的柔粉色木绵布,上面织着缠枝桃花喜鹊图。身上盖着苏州的桃红丝棉被,四角绣了牡丹朝阳图。黄花梨木的床架子上,搭的正是月牙白梨花压边双层丝绸帐。屋里有甜甜的杏花香气,想是折枝为了让她开心,特地从花园里摘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往床外看去。却见大丫鬟折枝就在她床边守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床边案几上正点着蜡烛,火焰一跳一跳的。   “折枝,我想喝水。”宋织云轻声说道,声音嘶哑,右手臂还在隐隐作痛,浑身骨头仿佛散开一般。   折枝突然就惊醒了。“小姐,小姐,你醒来!太好了,我去禀告老夫人和二太太!哎呀,我马上倒水!”折枝一时语无伦次,慌慌张张地去倒水来,又到屋外吩咐小丫鬟们往各处送信。一时间,含光院热闹起来,整个宋府各处的灯也都亮了起来。   二老爷宋非言和二太太伍氏最先来到含光院。伍氏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跑进内间的。宋非言扶着她快步跟着走,伍氏才没有跌倒。   看到脸色苍白的女儿,伍氏一把扑到床前,搂着女儿,泪如雨下。“云儿,我可怜的女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该如何活下去啊。多亏那崖州宣慰使,及时杀了歹人,救回了你!”   想到女儿被送回来时,昏迷不醒,右手骨折,衣裙凌乱,白裙上还沾满干涸的血迹,伍氏真是满心害怕。虽然崖州宣慰使用披风将女儿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发也挽起了简单的发髻,对外只说歹人已伏法,宋织云体力不支晕倒。但是,她亲自给女儿换洗衣服,如何不知道当时的凶险。   宋织云想到当时的孤注一掷,心中也是后怕。她以为刺中耳朵,定是剧痛不已,歹人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哪知却是江湖上舔刀口的恶匪,根本不当一回事。如果,那歹人更沉醉一些,是不是有更大的把握?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女儿家又怎可与丈夫之外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她忽然觉得难堪,尽管在当时情况下,无从选择,但是,如今想来,却觉得浑身都脏。   宋非言看到女儿发愣,以为她在害怕,便抚着她的头发道:“阿云莫要担心,只管好好养伤,其他事情不要担心。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了。”   宋织云轻轻点头,道:“女儿知道了。”须臾,大太太,三太太,二房的少爷小姐,并梅姨娘,都过来看望宋织云。房间里站满了人。宋织云看着床前穿金戴银、满身绫罗的亲人,只觉得那昏暗密室中金钗杀人如同一场梦。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叠声“我的宝贝阿云,你可算是醒了。”正是老夫人姚氏赶了过来。她扑上前,搂着织云,一叠声地道:“我的儿,我的心肝,真是受了委屈了!那杀千刀的贼人,必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眼泪滴在织云的肩上,一会就濡湿了她的衣裳。“如今你回来了,再不叫你远离了祖母!再不能离了京城!你不要害怕,你回到家了,再没人能够欺负你了!”   宋织云心下一酸,眼泪也流下来,道:“我可真害怕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祖母!”   祖孙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宋非言看着,本想劝慰,却又觉得女儿哭出来好些,自己看着也是心酸,险要落泪。   过得半晌,三人渐渐止住了泪。宋织云劝祖母、母亲回房休息,两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走。“你先睡觉,睡下了我们再回去。”姚氏轻声道。   “是啊,二小姐正需要好好休息呢。你被强人掳去大半天,折了骨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这都熬过来了,真是勇敢。”梅姨娘道,充满怜惜。   伍氏回头看了一眼那梅姨娘,见她一身天青色折枝葡萄交领袄配着绯红五谷丰登织金襕马面裙,娉娉婷婷。   姚氏却登时发作,一巴掌扇在了梅姨娘脸上。一时间,屋内众人都反应不过来。姚氏一向重规矩,虽不喜梅姨娘,却也从未当面给人难堪。众人还愣着,姚氏已经厉声道:“你们一个两个给我听好了,那歹人慌不择路,一个时辰不到便让崖州宣慰使给就地□□了。阿云昏迷多日,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若是来日听到风言风语,定要叫那嘴贱之人好看!”   梅姨娘涨红了脸,脸颊上还有红色的手印。从她嫁入宋家,处处小心,从不敢忤逆姚氏与二老爷,才得到稳固的后院位置。到今日,竟是因为宋织云而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颜面。她凤眼含泪,低声道:“老夫人教训的是。妾身实在心疼二小姐,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宋织绣看到自己姨娘做小伏低,又见宋织云闭着眼睛,看都不看梅姨娘一眼,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不过,今天姨娘确实大意了。想是看到宋织云平安回来,有些为她心急,露了行迹。   二老爷见梅姨娘可怜,便道:“好了,阿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大嫂、弟妹,辛苦你们走着一趟。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   待众人散去,宋织云看着床顶发呆。她竟是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真。迷迷糊糊中,她看见黑夜中走来一个黑袍男子,她害怕得后退,那男人的脸露出来,英俊硬朗,正是那崖州宣慰使。她正要松一口气,那男人却变脸似地变成了挟持她的歹人,耳朵还流着血。宋织云尖叫一声“救命”,猛地从床上坐起。后半夜守夜的丫鬟回纹匆匆跑进来。宋织云抱着她,喃喃自语:“我回家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原来宋织云已经昏睡了三天。伺候她吃过燕窝粥,折枝告诉她,当日是那崖州宣慰使将她送了回来,次日,因崖州外海海盗侵扰不断,战争一触即发,崖州宣慰使已经连夜赶回崖州。“宣慰使大人说,是他连累小姐,非常不安。所以,寻人的时候十分认真。临走之前,还派人送来了许多贵重的礼物。老夫人说,这是给小姐你的,都收进咱们院的库房了。小姐可想看看?”折枝想着哄得宋织云开心些。   宋织云却无甚兴趣。若不是那崖州宣慰使,她何苦遭这一次罪呢?两下相抵,不过扯平了。   “小姐,南越王世子来看您了。”回纹从外间进来,笑着道。就见一位穿着月牙色锦袍的翩翩公子走了进来,面如冠玉,俊秀飘逸,玉树临风,有一种魏晋古风。还能看到他,真是太好了。宋织云想。   “云儿,你受苦了。”陈绍嘉看着床上娇小憔悴的女孩,十分心疼。“那日我要是能够再快一些,就好了。无论如何,不让那歹人将你劫持了去。”他在床边坐下,折枝与回纹悄悄退下,还轻声掩上了房门。   “我回来了。”宋织云看着陈绍嘉,语带哽咽,眼含泪光。   “云儿,我仔细想过了。”陈绍嘉顿了一顿,道,“我对你的心意,许多年了。你被劫持走的时候,我觉得,这便是我的末日了。云儿,我父王十月进京述职,我会请求父王向你家提亲。”   宋织云想过许多次,陈绍嘉会如何反应。却从不敢想,他如此坚定而平静地说,他要来提亲。一股热气涌上来,红了眼眶。   “傻丫头,不要哭。我们说好在一起的。”陈绍嘉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一如许多年前总角初识的时候。八岁那年,他远离父母故乡,来到金陵城。母亲故交、金陵府二太太伍氏邀请他做客。至今,他都记得绑着包包头的女孩,哒哒哒地跑到他身边,眨着大眼睛说“以后,我又多了一个哥哥呢”。   “绍嘉,你就不问,那天究竟发生了……”   “云儿,无论如何,我只会更心疼你。”陈绍嘉打断了她的话。他当然介意,但是,这是因为他没能保护她。他需要变得更加强大,让她始终娇艳美丽,无人可以伤害。   看着她消瘦的脸,单薄的肩膀,陈绍嘉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将宋织云拥入怀中。他二人虽相识相知多年,却始终守礼相待,尤其十岁以后,连牵手都不过寥寥几次,只今天却再也不愿忍耐。失而复得,只恨不得捧在手心呵护。   宋织云也是一愣,旋即俏脸飞起一抹红晕。年轻男子的气息充满了她的鼻间,清冽而让人安心。她就势靠在他的肩上,往他的怀里缩一缩。陈绍嘉习武已久,肩宽臂坚,竟似可以挡住这世间的风雨。宋织云觉得心满意足,无比心安。   陈绍嘉走后,宋织云一夜无梦,睡的十分香甜。又养了半个月,宋织云的脸上渐见丰润,脸色也红润起来,只是右手骨折仍在养着,动弹不得。 ☆、烈火烹油   这一日,宋织云刚刚睡醒午觉,折枝从外间进来,道:“小姐,方才老夫人跟前的冰绡姐姐过来说,大小姐今日回娘家小住两日,一会过来看看你。”   “大姐回来了?还要住两天?”宋织云听说,精神一振,道。   “是呢。下个月不就是老夫人寿辰嘛,大太太请了大小姐回来,一道商议诞辰,说定个章程。前几年的寿宴,大小姐的点子一个赛一个,老夫人可不是十分开心。”折枝道。   这大小姐是长房的嫡女宋织锦,去年九月里成亲,丈夫刚刚中了进士,又是当朝首辅方文成的嫡孙,正有锦绣前程。宋织锦比宋织云年长三岁,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又懂持家之道,友爱兄弟姐妹,是可亲可敬之人。   “大姐姐一贯都操心。”宋织云微笑,道。如果不是她遭到劫持,伤得严重,这次诞辰,她估摸着也是要跟着大伯母和母亲学习的。祖母七十岁诞辰就在一个月之后,必定比之前的诞辰都要隆重。   宋织云让回纹给梳了头发,又整理好衣裳,坐在榻上。团花泡了上好的六安瓜片,满室茶香。宝相从院子里摘了芍药花来,插在邢窑白瓷里,摆在了榻几上。   刚刚收拾停当,宋织锦、宋织绣、宋织月就到了。宋织云有伤在身,行走不便,就坐在榻上,只是笑着道:“大姐姐,您来了。”   这一笑,仿佛天光乍晴,又如同牡丹初绽,让人三人眼前一亮,除去惊艳,竟无暇他想。宋织云粉面红唇,鼻子秀挺,杏眼含烟带雾,妩媚非常。黑鸦鸦的头发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簪,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衬得那小脸如玉一般无瑕。身上是桃红色宝相花交领袄衫,袖口处是白底红粉牡丹刺绣边,穿了红粉牡丹压边的月华裙。宋织云左手搁在榻几上,纤纤素手,正映着红花白瓶,美艳不可方物。   “三妹真是越来越美丽了!”宋织锦由衷赞叹。她走到宋织云跟前,拉起她的左手,又细细端详了一番,道,“不知哪家好儿郎,有福气把你娶回家呢。”   “姐姐快别笑话我了。”宋织云笑道。   宋非之、宋非言、宋非者三房一起,如今共有四位姑娘。大姑娘宋织锦是长房嫡出女儿,大太太是陇西李氏的宗女,最是注重女子教养。三姑娘宋织绣是二房梅姨娘所出。这梅姨娘是苏州丝绸世家明华堂梅家庶女。四姑娘则是三房苏姨娘所出。苏姨娘是落魄举人的女儿。只是,大太太管家已有近三十年,处事公平,嫡女不曾娇惯,庶女亦不曾苛待。因此,宋织云对庶出的姐妹也一向客气。宋织绣除了时不时要刺她一刺,倒也无伤大雅。   “二姐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宋织绣坐在塌前的绣桌旁,问道,“祖母的诞辰就快到了,正需要你的巧手呢。”   宋织云微微一笑,道:“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不过,骨折的手臂估摸还得养一段时间。”   “你只管安心养伤就好,到时候漂漂亮亮的,金陵城闺秀里第一个,那就是给祖母最好的礼物了。”宋织锦笑着说。   “说到礼物,我好生苦恼啊。”宋织月嘟着嘴巴,双手托腮,看着宋织锦,道,“我都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祖母。大姐的字儿写得好看,二姐绣花好看,三姐会画画。可我只会吃好吃的东西。”   织月不过十岁,还是小孩模样,这般动作十分可爱。“月丫头,你不如做个好吃的给祖母?寿桃啊,五福糕啊,祖母肯定喜欢。”宋织锦笑道。宋织月拍手叫好,又在一旁琢磨究竟还有什么讨喜的食物。   姐妹四人闲聊小半个时辰后,宋织锦怕扰了宋织云养伤,带着织绣、织月离开了。   想到祖母的寿礼,织云不觉叹了一口气。她花了大半年的时候,才把握好双面绣的技巧,想趁着祖母寿礼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如今看来,恐怕得假他人之手才能全部完成了。   “折枝,你让联珠把我之前绣的秋桃牡丹绶带鸟插屏带过来。”织云坐在榻上,吩咐道。   折枝应声去了,联珠片刻就带了绣架过来。织云被劫之前,这副双面绣已经绣了有一个多月,只余绶带鸟尾巴上的七彩花纹尚未完工。织云自小喜欢刺绣裁衣,然而,二太太伍氏担心她弄坏了眼睛,伤了肩膀,便寻了一个手工极好的针线丫头跟在她身边,就是联珠了。   “联珠,这双面绣法,你可有学会了么?”织云绣双面绣一个月有余,联珠总在跟前伺候。以她在女红上的功夫,应当已经明白其中关窍。   联珠点头,道:“大致能够绣出来,但恐怕没有小姐的那么活灵活现。”   “那这刺绣就看你的了。”织云决定做甩手掌柜,道,“你自去做吧,实在做不下的,或者有疑问,再来问我便是。”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寿辰前几日,远嫁云南的二姑母带着儿子回到了金陵。又有姚氏弟弟从松江府赶来,宋家族中子侄从苏州赶来,并几个儿媳妇家中亦有人来贺。宋府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更有来自各地的贺礼,门房的管事小厮忙得脚不沾地。   到得姚氏寿辰那日,刚过未时,宋府门前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占去了半条街。金陵城里无论勋贵侯爵,还是清流世家,抑或巨商大贾,莫不想着要给姚老太君道贺。   当此之时,姚老太君的次女淑妃在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端贵妃,与端贵妃一起理后宫事,素有贤名;并育有秦王、鲁王,秦王在剿灭倭寇的数次大战□□勋卓着,深得宗室子弟与东南沿海武将的支持。长子宋非之曾是承宇帝侍读,又是进士出身,自翰林院出来后,从地方知县开始,一路历练,如今已官至工部尚书,极有可能入阁拜相。且自开海禁以来,二十年间,大胤朝广修码头、官道、驿站,官府重视运河、水利、采矿、造船,工部遂成为要害部门。次子宋非言进士出身,任金陵织造,掌管着江南与岭南地区官府布料的生产与供给。三子宋非者垄断了大半个大胤朝的丝绸布料供给,更是海上贸易中丝绸布料的大供货商。   承宇帝并淑妃娘娘均有贺礼,由秦王、鲁王亲自送至。承宇帝的贺礼,乃是那并人高的王母瑶池贺寿仙山象牙雕,近处是莲花盛开的瑶池,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仙山,诸多仙女衣裙飘渺,捧着贺礼奉给王母。淑妃娘娘送来的,却是上好和田玉雕成的白玉观音。   陇西李家送来天山牧场里出来的汗血宝马。广州伍家送来及人高的鎏金自鸣钟,比此前大食国使者进贡皇帝的略小。苏州□□阁送来紫檀嵌缂丝百子贺寿图屏风。还有首辅方文成、南越王世子、六部故交、各织造暑衙、漕运海运等各家。库房已经存放不下这许多礼物,不少东西只能暂时放在百宝园里。   尽管场面极大,大太太李氏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府中众人。二太太伍氏、三太太楚氏二门处迎接女客。大奶奶陈氏安排各处仆人,厅堂花园各处务必有仆人等候,准备茶水,随时为贵客服务;厨房各处人手要准备何种菜肴点心、何时上菜亦早已列出清单;前院后院各处席面谁人负责也早已分清。二奶奶卢氏则布置好戏楼,安排好赵家班的戏曲,务必求五福吉祥,宾主尽欢。就是几个姑娘,也接到陪客的任务。各家夫人都带了女儿来,务必招呼周到,不使人受了冷落。   因了今日申时正为吉时,大多数夫人都在未时末到了宋家,给姚氏道贺。姚氏穿了一袭胭脂色寿字纹暗地翔凤云肩通绣织金膝襕圆领袍并深色平安如意万字杂纹织金襕马面裙,又戴了那嵌着红宝石的黑色抹额,披着大红色诰命霞帔,鹤发童颜,精神奕奕。   诸位夫人小姐给姚氏道贺后,便注意到站在姚氏下首的几个年轻女子。大的已是妇人打扮,端庄大方,眉目间有英气,十分干练爽利。中间两个皆是十五六岁模样,一个像莲花高洁,一个如牡丹美艳。小的不过十岁,却十分烂漫可爱,恰如观音连座前的小仙子。   “姚老太君好福气!这天下的仙气莫不是都集中到你家来了,家中姑娘都跟仙子似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赵同的夫人夸赞道。   “哪位是崖州宣慰使大人进京朝觐之日被挟持的姑娘啊?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歹人也下得去手。”却是在一片赞叹声中,有人这样问道。一时间,春萱堂里安静下来。宋织云拿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却辩无可辩。   姚氏寻声看去,是吏部尚书郑挺的继夫人张氏。次辅罗启元年事已高,如今,吏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最有可能接替罗启元的位置。   “夫人为我家的孩子担忧,老身在此谢过了。当日,确实多亏宣慰使大人帮助,才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杀了那歹人,救回我家女孩儿。宣慰使大人确实是个人物。”   “谁说不是呢。在岭南福建一带,这崖州宣慰使便如同天神一般,渔民都对他感恩戴德呢。”兵部左侍郎林甫诚夫人曾氏道。“我随夫君在岭南福建驻守十余年,不过年初刚刚回到京城。驻守地内,这崖州宣慰使真是家喻户晓,众口赞颂。”   一时间,一屋子的夫人小姐都安静下来,听这夫人说宣慰使的故事。一个月前,那英俊硬朗、满身煞气的宣慰使大人,给京城金粉堆里的夫人小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崖州宣慰使正是英雄出少年。他不到二十岁时,父亲兄长都在对南海龙王的海战中去世了。一时间,崖州内乱,龙王又逼近崖州,真是内忧外患。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居然一面平了叛乱,一面打败了龙王。如今正在南洋上对战海盗,肃清丝路,保护前往三佛齐、印度的船只。真是厉害!”曾氏说得十分兴奋,如同亲见一般。原来这崖州宣慰使有这般坎坷往事,难怪满身煞气,眼神冷漠了,宋织云心想。   不过少顷,二奶奶便来请各位太太到戏院看戏,宋织锦四姐妹自带了小姐们去花园中赏花。如今时节,后花园的云影湖正是观荷好去处。   宋织锦领头,小姐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迤逦而行。连廊过道里满是香气,娇声细语,衣裙飘飘,十分美丽。   女子聚在一处,谈得最多的,莫过于衣服首饰。有说云祥坊的流云锦最美,有说□□阁的云羽缎才是。有喜欢明华堂的点翠华美,有赞扬七巧坊的步摇精致。讨论到最后,织云却见有个少女静静听着,却从未发言。然而,看她衣裳穿戴,却也十分精致得体,尤其她衣裳的布料,并不输于流云锦、云羽缎之类,却也并非这两家的货品。   “这位姐姐,我看您身上的衣裳料子很不错,是哪里的料子呢?”宋织云轻声问道。   那少女一愣,旋即笑道:“我甫从泉州到京城,许多事情都还不清楚。我这料子,却是南边来的。她们说的铺子,我从前也去过几次。只是,泉州如今南洋西洋的布料多了,本地的工场绣坊也有不少新的布料,款式质量都很不错,价格却更优惠些,因此姐妹们都爱用。可以时时换新嘛。”原来,她便是那兵部左侍郎家的女儿,名唤林贞儿的。   这世家大族的少女,大多长在金陵,对那岭南福建很是好奇。林贞儿也是能言善语之人,寥寥数语,就描绘了一个神奇的岭外世界。广州港、泉州港繁忙之时万船竞发,百国人士进出城门。有那□□的清真寺,和西洋人的玛利亚堂,寺中壁画常镶嵌宝石,每七日必敲钟礼拜。两广、福建都有许多土人部族,当地豪强世族开山种地,威望极重,便设置有宣慰使,领一地民众、税赋并军事。土人民风彪悍,各部族有的擅长织布,有的擅长研制药物,有的擅长海上航行,大的部族即便南越王也得多给面子。   “就说那泉州世族卢家,原是范阳卢氏后人,南渡后到了福建,开田开矿开海,大半个福建的山林土地都在他家里呢。”   诸少女听得入了迷,忽然有人问道:“那崖州宣慰使是不是也有大半个崖州的山林土地啊?”诸少女想起那英俊硬朗的战神一般的男人来,更是精神一振,   “他何止有大半个崖州,整个黎母半岛都是他的呢。辖制着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土族,并有数万军队,又有崖州港,南越王对他很是客气。”林贞儿语气满是维护,想来也心慕这崖州宣慰使。   少女们又叽叽喳喳地问了许多,宋织云听着,却是心下略微沉重。如果真是如这林贞儿所说,南越王在岭外的处境相当不易,陈绍嘉要面对的,除了家中事务外,必有更复杂的环境。 作者有话要说:  双面绣始于宋代,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在同一绣制过程中,绣出正反两面图像,轮廓完全一样,图案同样精美,都可供人仔细欣赏的绣品。以苏绣为最精妙的代表~~ ☆、居安思危   当大太太送走最后一波客人的时候,已经天近亥时。然而,回到院子里,却不见大老爷。她操劳一日,便在榻上躺下了,闭目养神,唤了个丫头给她松骨舒筋。“李妈妈,老爷怎的还不回来?”外间走进来一个年近五十的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嫁了宋家的管事,如今人唤李妈妈的。   “太太,老爷回来歇了一刻,老太太就着人叫他过去了。”李妈妈道。   大太太回想今日听到的种种信息,沉思半晌,道:“下去候着吧。”李妈妈领命去了,喧闹了一天的大宅渐渐安静。   老夫人姚氏的春萱堂里,来自西洋的自鸣钟摆在桌面上,正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已指向“10”字。   姚氏坐在万寿塌上,靠着榻几,转着手腕上的沉香手串。看着坐在下首的宋非之三兄弟,心里骄傲,但面上不显半分,只缓缓道:“你们三兄弟,自成年以来,处事一贯妥当。然而,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得宋家近百年来的传承。今日寿宴,再加上近来朝中事务,下一步,宋家该怎么走?”   宋非之沉默半晌,道:“母亲远见。今上如今对敏宸妃所出的十三皇子果然疼爱非常,这次封王,竟是给了如意王的称谓。太子迟迟未定,陛下恐怕已有属意。”   姚氏长叹一声,道:“可惜庄敏皇后了!”   “太子未定,诸王长成,陛下偏爱幼子。如今,妹妹在宫中恐怕亦是如履薄冰。”宋非之道,“二皇子燕王年近而立,少有贤名。北平边关一带,他辖治十年来,一改往日荒芜,人烟繁盛、贸易发达,又与长城外的女真族人达成和平协议。他的母亲是端贵妃主掌宫中事,外家世代任职国子监,深得清流文官的支持。后位悬空,太子早亡,如今燕王居长居贵,支持者众多。三皇子蜀王主理四川,治下四十八州土司虽彪悍,却也为蜀王所震慑。其母出身虽不高,却是当年庄敏皇后张氏的贴身女婢,西北的将领仍以张家马首是瞻。四皇子秦王在东南海战中多有战功,对倭寇的三场大战,自也得到东南武官的支持。当初,是想着陛下念着我们宋家的旧情,看着秦王的能力,能定下太子来,如今看陛下对如意王的喜爱,恐怕当时就应该让骏儿韬光养晦。”   “如今如意王年近十岁,陛下也春秋正盛,再来个十年,这天下便是如意王的了。然而,我却听说,陛下的头疾越发厉害了。”宋非言道。   宋非之长叹一声,掠起长须,道:“这事情,陛下都压了下去。知道的人不过寥寥。说是思虑过甚,唯有静心养气,方可缓解。”   “今日前来拜会的宾客,多半并不知道此事。想着陛下万安,朝中繁华日甚一日,也知我宋家深得今上心意,又是天下巨富,不过多一个交好。”宋非者道。   “陛下头疾之事,最多能瞒下半年。”宋非之看着姚氏,道。   “说说看吧,该如何行事。”姚氏按着手串的速度,越发快了。   “伴君如伴虎,今日方知其中种种难处。我宋家如今是骑虎难下。想来,一则淑妃娘娘、秦王殿下务必小心谨慎、低调行事。宫中端贵妃主事,燕王助力强大,万不能露出半点心思。二则秦王殿下虽有食邑并无封地,只常在东南海边历练。殿下可常面见陛下,行事务必合了陛下心意,或有转机。三则东南海边海防并贸易,必是未来数十年间大胤朝繁荣的根基,我宋家行海上丝路已久,务必保持其中控制力。”宋非之道。   “前两事,娘娘并殿下多年来行事有度。唯第三件事情,却是有些麻烦。”宋非者道。他不过三十有余,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看着似读书人,却是金陵宋家偌大生意的掌舵人。他并非姚氏嫡子,而是早年一位老姨娘的儿子,只不过早早记在了姚氏名下。   “如今岭外、福建得开海先机,先得到了许多南洋西洋的技艺,布料花样繁多、精细耐穿,且价格低廉,对宋家织坊冲击极大。更有岭外崖州一带的海船,把持了前往西洋南洋的航路,我宋家船队如今只能自扬子江往南至广州,往北至通州,受到限制不少。”宋非者道。   “三弟所言极是。就如今各地织造署反馈的情况看,宋家一来必须有纺织新技术,二来必须寻找新方向,我以为我们可以请来西洋人,做那造船人。如今民间航海成风,造船坊是大有发展之路。”宋非言道。这些问题,这半年来他思虑已久。   “谁可以和宋家合作?”姚氏问,“又或者,如何寻找到有新技术、造船术的人来?”   “能日织百匹布料的机器、能航行万里的大船,大多来自西洋。”宋非言道。   “泉州、广州、崖州,是最先接触这些西洋人的港口了。”宋非者道。   “泉州为卢家把持,卢家主事的,如今平庸无能,旁支子孙里的有能者正在闹哄哄的要夺家主之位。广州是南越王地界,南越王颇有远见,担心陛下怀疑,一贯疏远诸皇子并外戚。崖州由石家掌管已有百余年,如今当家未及而立,但赢过几次大战,颇有名望。”宋非之道。   “如今看来,却只有崖州可以合作了?”姚氏问。   “技艺一事,还有一途可以尝试。玉如在广州家中时,说玛利亚堂的神父修女倒是都容易接触,他们大多也通汉话。只是开海禁不过二十年,且今上禁止传教,所以他们也只能在港口停留。”宋非言道。   “如此,那你便留意,寻到合适的洋人来。”姚氏道,“只这海上道路,我们恐怕必须借重他人了。”   “母亲,您是想让他们履行承诺了?”宋非之沉思半晌,道。   姚氏沉默半晌,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当时不过举手之劳,却不知道会有今天。”   “那母亲准备如何与崖州石家协商?”宋非言道。   “老二,若我说,要将织云嫁给他,你意下如何?”姚氏却忽而话锋一转,看向宋非言。   宋非言沉默半晌,道:“一定非要联姻么?织云恐怕已有心属之人。”他如何不知女儿与南越王世子的小儿女心思。   “不联姻,如何显得出诚意来?”姚氏反问。半晌,又低声道:“她那心属之人,恐怕婚事也由不得他。”   “母亲,你既知晓,如何……”   “老二,你是糊涂了吗?”姚氏忽然声色俱厉,打断了他的话,“我素来疼爱阿云,样貌性格,刺绣女红,说句公道话,京城里她排第二没人敢做第一。然而,宋家的婚嫁,那来的半分任性?早十年便罢,如今紧要关头,总不能让你姐姐一个人在宫里苦熬。”   宋非之三兄弟闻言,回想起遥远往事,莫不黯然。谁都有过少年心动的人,却敌不过家族的利益。就是母亲姚氏与父亲的婚姻,恐怕也有些不为人知的伤心。   “儿子知道了。”宋非言道。   “你回去和玉如细细说好了,让她劝劝阿云。”姚氏道,“崖州宣慰使很快会再次进京了。那时,他一定会来拜访宋家的。你们都去吧,我也乏了。”   兄弟三人应诺而去。   宋非言心事重重,宋非之看着,知道他怜惜女儿,拍了拍他肩膀,道:“二弟,莫要过于忧心。崖州有最新的纺织技艺,又天高地阔,阿云将来恐怕乐不思蜀。”   宋非言笑笑,谢过大哥好意,往平江堂走去。当年,他心仪梅氏已久,母亲却为了得到广州十三行在海运上的支持,硬是娶了十三行总商家的女儿伍氏。只如今,海禁已开,十三行早不能垄断海运,日渐式微了。这次,轮到他的女儿了。   到得平江堂,正房里仍灯火通明。待伍氏知道女儿要嫁与那杀神一般的崖州宣慰使时,眼圈都红了。那日夜里,一身黑衣的男人,眼带寒冰,满身血腥。   “这事暂时就不要透出去了。先跟你说,叫你缓一缓。”宋非言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嫁给我许多年,我总想着不负你,定要叫我们的孩子称心如意。如今才知道,是我心大了。”   伍氏抱住丈夫的腰,埋在他怀里,泪流满面。女儿与南越王世子两小无猜,她乐见其成。盖因南越王王妃潘氏是她闺中密友。南越王世子七岁到得金陵城,伍氏便照拂有加,总觉得一个孩子孤身在外,十分可怜。女儿常常跟在她身旁,对着南越王世子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唤。可如今看来,婆母是铁了心要将女儿嫁与石家了。   “崖州宣慰使并未回京,也从未透出半分要娶金陵闺秀的信息来,甚至连娶妻的念头都没听到,母亲为何相信他定会娶阿云?”伍氏低声问道。   “母亲只说他不日回京,回京后必来拜访。”宋非言道,“崖州宣慰使回京,倒是可以预见的。他此番若是真能肃清了南洋丝路上的海盗,陛下必有嘉奖。只他为何会来拜访,我却也不知道。”   伍氏悠悠叹气,心下只希望女儿能接受这番安排    ☆、银汉迢迢   宋织云丝毫不知道父母亲长做了这样的安排,依然每日给姚氏伍氏请安。她右手已经痊愈,又可刺绣,虽然不敢长时间做女红,却可以绣些新鲜玩意给祖母看了。   近到九月下旬,离那南越王进京的日子越发近了。宋织云想起陈绍嘉说过的话,脸上越发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这一日请安完毕,姚氏看着孙女愈发明艳的容颜,生出许多酸涩。当年,送女儿进宫时,毕竟女儿心悦今上已久,倒反而不如今天难过。“我家云丫头真是难得的美人啊,淑妃娘娘当年都没有你这般好颜色。”姚氏感叹道。   “那还不是祖母本来就是美人儿,才得了咱们家这么多美人嘛。”宋织云笑道,“我这几天又绣了一个小件,祖母您瞧瞧。”   宋家以纺织刺绣起家,姚氏因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工衣工得了已故的恭和淑嘉皇后的青睐,因缘巧合之下入宫成为皇子乳母,宋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然而,这一辈的四个女孩儿,除了宋织云,其他人对纺织绣花并无甚特别爱好,不过应付了事。大胤朝得以立朝,承乾帝元配、承和文德太后功勋甚伟,得承乾帝信重。承和文德太后闺阁时就有才名,工诗词,擅书法,巧弹琴。待她成了皇后太后,重女学,令大胤朝各县学均开女子馆,命女童识字算数。数十年来,世家女子看重琴棋书画、才情才德已蔚然成风。纺织刺绣,大多是小户贫家女子的谋生手段。世家女子只要能绣个荷包手帕已然足够。   织云少时养在姚氏跟前,得姚氏亲自教导,便常常做些小件,逗祖母开心。   姚氏何尝不知织云心意,看到她拿出来的精致双面绣,眼圈忽而一红,将织云搂在了怀里,道,“云儿心肝儿,祖母真舍不得你嫁人啊!”   织云奇怪祖母为何如此感伤,只是安慰道,“祖母,您可别难过,您是要愿意,我一辈子都守着祖母不嫁人。”   “唉,女孩儿肯定是要嫁人的。”姚氏叹息道。却也对织云越发好起来,时常命人取了她嫁妆里稀奇的玩意来,赏给孙女。   这一年的十月,正是四境王国入朝述职之时。根据礼部例,每三年边防诸侯王国都要进京述职,如今,北边有燕王,南边有南越王,西南有镇南王,四川有蜀王,河西走廊有西北王。燕王、蜀王为陛下亲子,镇南王、西北王为陛下堂兄弟,南越王为异姓王,乃开国功臣之后,拱卫四境。   南越王依礼入京,进得宫城,向承宇帝奏明了岭外诸事务,解了承宇帝各种困惑,又与诸王共饮之后,回到南越王府邸,已是子时。却不想在正院门外看到儿子,一时惊诧,旋即明白,儿子怕是有事相告或者相求。   “世英,进来吧。”南越王径自进去,在榻上坐下,问,“夜深还在等我,可是有急事?”南越王已经将近两年未见到儿子,如今,他身材越发修长,或是因入虎贲卫的缘故,肤色变得黑了些,肩膀看着也更结实有力了,有些男子汉的样子了。   “父王,我自七岁入京,入京已有十一年了。入京时年幼,不明白父亲母亲为何将我送至千里之外,且从不来看我。那几年,多得宋家二太太伍氏夫人照顾,她家女儿聪慧,让儿子不至于入了魔障。如今,儿子已经成年,但恳请父亲向宋家提亲!”陈绍嘉说罢,朝南越王作揖。   南越王看着儿子满是寄望的眼睛,最终只淡淡地道:“世英,你的婚事,为父自有主张,决不让你受委屈的。伍氏夫人那里,为父自会多谢她。她与你母亲本是好友,对你自是上心。”   “儿子但请父王做主!”陈绍嘉不曾想父亲连考虑都不考虑,就直接拒绝了,直直跪下来,道,“父亲,求您答应儿子这一回。过了这一次,以后您要儿子做什么都成。”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南越王呵斥道。   “父亲,如果没有织云,陈绍嘉十年前就死了。但请父亲成全!”陈绍嘉向南越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那年,陈绍嘉被父母送到京城里,身边只有嬷嬷。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天,冻的神志不清,根本不想活了。迷糊中有个小姑娘一直在他耳边说“绍嘉哥哥,你快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堆雪人看花灯”。娇娇柔柔的声音让他想起那个入京次日见到的包子头小姑娘。后来,他醒来,便见到她笑得弯弯的大眼睛,手上还拿着兔子灯,原来元宵节已到。   南越王长叹一口气,道:“为父本想着,你如今长大了,总是像个男子汉了,却不曾想,你根本没有仔细琢磨这中间的问题。你且起来,为父告诉你,为何你不能娶这宋家姑娘。”   陈绍嘉却是仍跪着,并不愿意起身。   “你必须时刻记着,你是这大胤天下的异姓王。你是南越王世子,你所作的一切,便得考虑南越王府要承担的后果。”南越王见他不愿起身,也不再劝他。“今上治国二十余年,励精图治,多有建树,单看开海禁一事,便是明君。异姓王,说得好听是拱卫四境,一个不好就是分离□□。因此,行事务必谨慎,万不能让陛下猜忌你的忠心。宋家姑娘再好,我们南越王府也不能沾染。宋家是外戚,且宋淑妃宫中地位仅次于端贵妃,四皇子秦王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娶了宋家姑娘,便是四皇子的支持者了。偏偏,陛下属意如意王。二皇子、三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宫中有情况,恐怕便要生乱。我们陈家,万不可参和到夺嫡的事情里。”   “父亲说的儿子确实也曾考虑过。但是,陛下春秋正盛,他总是会定下太子的。燕王殿下居长居贵,得清流文人拥护,不是最有可能立为太子吗?朝中呼声也甚高。秦王殿下虽有战功,但一向行事低调。如意王年幼,陛下英明神武,只是宠爱幼子而已。”陈绍嘉辩解道。   “朝中多少人都是如你一般想。陛下春秋再盛,也已年近五十。且他思念庄敏皇后并故太子,因此,对着敏宸妃并如意王就有了千万般娇宠。为父不能以南越王府做赌注。你祖父多少次大战,才得到了如今南越王府的地位,不能毁在你我手里。”南越王对陈绍嘉的辩解根本不认可。   陈绍嘉越听越是心凉,待父亲说完,整个人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道:“难不成陛下还想立如意王为太子?他不过十岁。”   “上意难测。但这次陛下接见四境王侯时,是如意王伴在君侧。这多少,显示了陛下对他的宠爱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了。”   陈绍嘉沉默半晌,道:“那世英只求父王一事,待到太子册立时,父王再与我说亲。”   南越王忽而大笑,道:“倒是重情重义好儿郎!好的,父王答应你。”   过了数日,到了十月十五,是宋家女眷每月出门礼佛的时候。宋织云盼望着这一天已久,一早起来就想着该如何打扮。回纹难得见到小姐如此上心打扮,更是十二万分地认真。宋织云梳了个挑心髻,露出光洁嫩白的额头来,两鬓上插了云形嵌红宝石掩鬓,红宝石映得她肤色如雪。头上插了蝶恋花的点翠金钗,并戴了金累丝芍药花步摇,耳朵上扣了合浦珍珠耳坠,摇曳生辉。穿了丁香色缠枝芍药底褙子,系了紫色联珠回纹压边百褶裙,因天气已略有寒意,在外面披了一件桃红色百花缂丝披风。   梳妆停当,折枝几个侍女都看呆了半晌,团花傻傻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呢。”回纹很是得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的。   织云自己对着镜中看了半晌,觉得这般打扮太过隆重,好似十分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他。想了想,将那金累丝芍药花步摇拿下了,并让回纹换了一件月白色流云缎披风。   “小姐,您就打扮一回嘛。”回纹很是失望,别人都以为是她这个衣饰丫鬟不上心小姐的打扮,却不知小姐自己最不上心。   织云却只是笑笑,道:“我知道你最用心就好了。”说完,径自走了。回纹只得看着她的背影跺脚。   宋家女眷日常礼佛的地方,在城中护国寺。护国寺离宋府约莫六七里地,因是十五,善男信女不少。大胤朝开海禁日久,又重商贸,虽则女子仍守“三从四德”之礼,但也多有外出读书、经商之女子。是以,寺庙里并不乏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   宋织云带了折枝,一路烧香,走到那尽头的偏殿时,便见陈绍嘉从佛像背后院门里转了出来。因为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神色。织云的心砰砰直跳。陈绍嘉朝她伸手,低声道:“折枝,你在这儿等一等。”说着,拉了织云的手走进偏殿后的院子里,又将那院门关上。   这是一处极小的院子,夹在偏殿与寺庙僧侣院落之间,只得一条小路,铺了青砖,又种了半院竹子,已经落了叶子,看着有些萧瑟。   陈绍嘉拉着她的手,与她面对面看着。将近四个月不见,她又更美了。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他要娶她,如今,却不能够。而且,他还要告诉她这样的消息。   “绍嘉,可有什么消息了吗?”她水汪汪的杏眼里有那么多的欢呼雀跃与期待,比满天的星辰都要闪亮。陈绍嘉多想她闭上眼睛,不要让他看到。那样,他要说的话,可以说得容易一些。   宋织云感到陈绍嘉的手紧了紧,她才察觉,他神色暗淡,面容憔悴……织云的心,慢慢往下坠。   “云儿,事情出了点问题。我得迟点才能跟你提亲。”陈绍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宋织云如坠冰窟,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她茫然地看着陈绍嘉,问:“迟点?什么时候?明年么?南越王没有进京来?”   陈绍嘉看得心疼,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云儿,南越王府不能牵涉到立储事宜,等太子册立,我就向你家提亲。”   宋织云却是猛地甩开了他,牙齿打架,也看不清面前男人的神情,道:“你父王是根本不同意这件事。难道我宋织云竟是无人提亲的钟无艳吗?不过两年,我的家人也是要将我出嫁的。”   宋织云已是泪流满面,浑身发颤,陈绍嘉心下大恸,道:“我是父王唯一成年的儿子,我不能置门庭于不顾。若我不顾一切,绝食自杀,一定要娶你进门,想来父亲也会应允,可这样,我如何对得起父母?我心仪你多年,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若信我,就等我。若不信我,若不信我,我也还是等着你,你什么时候要帮忙了,我总在这里。”陈绍嘉说完,竟也声带哽咽。   宋织云本想斥责他忘恩负义,不守誓言,听得他如此说完,便也知道他心中难受。她茫然地站了一会,那眼泪慢慢收住了,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塞到陈绍嘉手中,道:“你好好收着。你说要等我的,就一定要等我。”说完,抽身而去,只余一段幽香在竹林里。   陈绍嘉展开那手帕,绣的是雪人与兔子灯,红灯白雪,妙丽异常。刹那间,万箭穿心,多日来在心间憋着的那一口气一下子涌上喉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石家求亲   第二日,失眠了一整宿的宋织云昏昏沉沉的,去给姚氏请安的路上几次晃神,差点摔倒。姚氏自也看出她眼睛肿了起来,不复往日神采,心下疼惜,道:“阿云不舒服,便赶紧回去休息吧。”   织云看着祖母和蔼的神色,突然有股冲动想请她去说服南越王。话没出口,却是织月小跑着进到春萱堂,道:“祖母,祖母,崖州宣慰使进京了!说是南洋海战大胜,丝路海患死伤无数!”   织云看着小脸红扑扑、笑靥如花的小妹,感谢她的及时到来。她如今神思不属,怕再作出什么冲动的举动,织云向姚氏道了安,回到含光院又躺下了。   整整一日,她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闭着眼睛,都是陈绍嘉憔悴的脸。脑袋里仿佛一片空白,又似乎挤满了过往的记忆。一忽儿是个小小男孩儿,带着她放风筝。一忽儿是俊朗少年,与她漫步桃花林。一忽儿又是挺拔的青年,说要娶她回家。脑袋里仿佛有一把锯子,在来回地割着太阳穴,割着割着就要跳出来。   宋织云觉得自己好似一缕游魂在这个世间。宋织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月牙白的帐幔顶,摸着锦被上的凤凰。明明,他们设想过那么多未来的日子,却都是不能实现的。如果母亲不要那么照顾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不,还是要照顾的,不然他就死了……   折枝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佛寺里的事,小姐一个字也没说。但看当时哭得如此凄惨并绝望,又失眠一整宿,恐怕是极其糟糕的消息。如今,又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不愿吃饭。   “小姐,你好歹喝点水,吃点东西。”折枝在床边劝着。织云看她,只觉得她在说话,却完全不知她在讲什么。   过了晌午,织云仍是不喝水不吃东西。折枝无法,只得命回纹在床边守着,自去平江堂禀了伍氏。   伍氏匆匆赶到,看见女儿这番模样,真是如遭雷击。不过一日之间,憔悴至此。看来,女儿对那南越王世子真是用情至深了。她搂着织云,叹息道:“我的傻女儿!都怪母亲,如不是放任你们接近,你又怎会这样!你怨恨母亲吧,莫要和自己过不去。”   南越王世子初来之时,淑妃宫中得宠,秦王最可能立为王储,岂知如意王旋即出生,又怎知有今日的恩宠?为人母的,不过想着闺中密友做了小女儿的婆婆,女儿可内宅安稳,一生顺意,却怎知有今日的进退两难。   被母亲拥入怀中,闻着熟悉的熏香味道,织云缓缓道:“母亲,绍嘉哥哥要离开京城了,要离开我了……”话未说完,喉中哽咽,眼泪如珍珠般涌出来,竟至嚎啕大哭。   “都是母亲的错,都是母亲想错了。”伍氏心如刀割,只恨不得回到十年前,让两个孩子永不相遇。   宋织云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伍氏看着女儿憔悴的睡容,想到崖州宣慰使,心中更加烦躁。她的娇女,如何能够承受这接二连三的事情?   ……   崖州宣慰使石震渊入京,进了宫城向承宇帝秉明丝路海战种种情况后,承宇帝龙颜大悦,难得在庭上大笑,道:“好好好,是我大胤朝的虎将,你可不仅是震渊呀,还是震海大将,就封你为震海侯吧!”   震海侯石震渊的名声须臾传遍大胤朝,家喻户晓,俨然新一代的战神。   石震渊回到京中府邸,脱了藏青色八团朱红大蟒朝服,换了一袭玄青色家常直袍,坐在榻上一边擦拭随身的沉乌剑,一边听管家汇报京中事务。   石府京中管家躬身站在下首,一条条向主人汇报过去五个月以来京中政事变化、大小官员变动、世家大族婚丧嫁娶、坊间百姓潮流传言。   “贵州土家族永顺宣慰使彭氏屡次对守官不敬,竟至起兵谋反,今上以雷霆之势镇压,如今永顺宣慰使已撤,新设永顺府,由那正宇十五年的进士曾明庭出任知府。”   “首辅方文成启奏取缔造船局的造船垄断资格,允许民间造船。如今,赞成派与反对派仍在争议中。赞成者有工部尚书、钦天监、东南海防并州府;反对者以吏部尚书、礼部尚书为首。”   “藩王进京述职,天子宴请,如意王随驾。”   ……   石震渊只一直听着,脸上无甚表情,手上的动作未停,仿佛早已知晓一般。   最后,管家顿了一顿,欲言又止,这一条,说是不是?   石震渊沉声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还有一条,是关于宋家小姐的。”管家说道。   “哦?”石震渊略一挑眉,在宝剑上擦拭的手停顿了一下,那手指搭在锋利的宝剑上,指节分明,苍劲有力。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他便想起来是谁了,神色便有些意味深长。尽管他对女人一向没什么耐心,然而那样的美人,想忘记并不容易。   “京里本是流传她被劫匪抢了去,遭了难。如今,不知怎的,大家关注的都变成了少主您,说是您带她回家之时,看了那宋小姐的身子。”管家说完,忍不住余光看了一眼石震渊,不知道自家爷是不是真享了这艳福?   石震渊脑中忽而闪现出微弱月光下,少女起伏颤抖的胸*脯,白生生嫩乎乎的一片,还有那娇小的身体被他的黑色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白净小脸并修长的脖子。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却不曾想记得如此清晰。石震渊脸上仍毫无表情,只缓缓收了宝剑,道:“下名帖,明日拜访金陵宋家姚老太君。”   第二日一早,石震渊拿了名帖,到了宋家。门房小厮一看到这只在说书人故事里出现的震海侯,一阵脑晕后,兴奋地引着石震渊往二门去了。那门上的仆妇却是累世家仆,喝令那门房小厮要谨言端行,便微笑引着石震渊往春萱堂去了。一路上,虽有不少丫鬟投来好奇的眼光,却也都低头垂目,不敢妄言,是颇重规矩的人家。   到得春萱堂,看到榻上坐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精神矍铄。一众丫鬟早已摒退,除了一位老妈妈从旁奉茶,别无他人。   石震渊在堂中站定,向姚氏长鞠一躬,道:“晚辈石震渊多谢宋家当年救命之恩!”   姚氏看着堂中的青年,眉目硬朗、猿臂蜂腰、长身挺立,尽管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锦袍,仍带着刀剑战火的气息。战争给他抹上了一层深沉的颜色,他的眼睛沉静而漠然,难怪被称之为战神。大约只有在神的位置,他才能如此睥睨众生。   “请起。你打算怎么报恩?”姚氏转着沉香手串,淡声问道。   “我求娶宋家二小姐宋织云为妻。”石震渊朗声道。   姚氏露出一丝微笑。   ……   石震渊离去后第三日,南越王返回封地,寓居京城十年的南越王世子也随行。   在离去前,陈绍嘉到宋家拜谢多年来伍氏的照顾之恩。他消瘦许多,脸上一贯温和儒雅的笑容也淡了几分。伍氏看着心里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只请问候南越王妃,又请他保重。   在秋风初起、落叶飒飒的十月里,陈绍嘉离开了京城,他未能见到宋织云,也不能亲口向她道别。这一去,关山万里,不知归年。    ☆、冰山雪海   宋织云浑浑噩噩过了十数日。想她出生以来,一路顺遂,从未曾想过有内心认定而不能得到的东西。头一回,陈绍嘉告诉她一个“不”字如何写。这还不算,陈绍嘉来道别之时,祖母竟然派人拦下了一应口信,阻了他们临别一面。若不是折枝外出,听到南越王离京的消息,她还在痴痴等着陈绍嘉捎来好消息。宋织云想自己当日那般决绝,陈绍嘉自会再三恳请南越王,两家门当户对,如何就结不了亲家?可看如今家中情形,她竟是连传一封书信去往广州,都有些困难。祖母心里大约,有其他思量了。   宋织云心中沉甸甸的。她如今算是知道一个大家族女儿可能面临怎样的问题。以前,她是祖母母亲的小棉袄,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京城贵女羡慕的美人。如今,她才知道为何戏文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一日晌午,宋织云歪在榻上看那《岭外见闻》。折枝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只动了寥寥几口。不过短短十数日,宋织云就消瘦许多,脸上的婴儿肥完全退出了,脸越发显得小,杏眼越发大起来,熠熠生辉。   “小姐,好歹再多吃些吧。”折枝劝道。想起前院传来的消息,折枝心下越发难过。   “拿下去吧,没什么胃口。”宋织云道,眼光都没有离开书。过得半晌,折枝仍站着不动,宋织云终于放下书,看向折枝,道:“怎么了?可还有什么事?”   折枝犹豫再三,低声道:“今日上午,兵部侍郎家的林夫人来替震海侯提亲。”   “震海侯?谁啊?跟谁提亲……”宋织云心不在焉道,才说得一半,忽而顿住,看向折枝,那眼睛满是惊惶与不可置信,手上的书“啪”一声掉在榻上。宋家适龄女子,可为震海侯正妻的,不过得一个人而已。   折枝“啪”地跪在地上,朝宋织云磕头,道:“小姐,您要保重!”疾风暴雨般的打击,折枝生怕她受不住。   此时,外间传来喧哗,二太太伍氏扶着老夫人姚氏走了进来。伍氏挥退左右,折枝下去时将房门带上。伍氏看着愈发消瘦的女儿,心一寸寸地刺痛。   姚氏在宋织云身边坐下,搂着她,道:“阿云,你的容颜才名京城少有,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震海侯来提亲,祖母打量着也是一表人才、成熟稳重,定能照顾好你。”   宋织云的心仿佛沉到了极深的海里,四周全是重压与冰冷的海水还有无边的沉寂。她想等待,却连等待的权利都没有了。祖母根本没有征询她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就已经决定要将她许以震海侯了。然而,她总是要试一试的,她攥紧了拳头。   “祖母,我和绍嘉约定,等到太子明确之后再提亲事。除了绍嘉,孙女不想嫁给任何人。求祖母成全。”宋织云从姚氏怀中挣脱,跪在地上,向姚氏磕头。   一瞬间,姚氏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然而,稍纵即逝。姚氏长叹道:“阿云,太子何时明确?你我谁也不能知晓。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如此蹉跎青春?再者,南越王世子的婚事,他自己可做得了主?南越王一声命下,他是否也得从命?震海侯统领一方,战功赫赫,为人稳重,又对你有救命之恩,正是良配。”   “祖母,孙女如今心里再容不下别人。祖母父亲母亲每每教我,要信守承诺。我既答应他要等他,就不能食言。如果他不能违抗南越王命,娶了别的女人,我绞了头发,去那山里做姑子去,日夜为祖母亲人祈福。”宋织云再次向姚氏磕头,道,“再者,家中适龄女儿并不是只有我一个。织绣妹妹也是容颜美丽、品性纯善,只要将她记在母亲名下,便也可以嫁给震海侯。”   姚氏听孙女如此说,脸色一肃,道:“青梅竹马的时光,自小相处的情分,又或者是惊鸿一瞥的动心,哪家的夫人太太估计都曾经有过。然而,你身为宋家的嫡女,便当明白自己的身份与位置。自请婚事便罢了,倘若你情我愿又门当户对,未尝不可。可你居然说出让庶妹替嫁权臣的话来,这是欺骗,有辱我宋家门楣!你可是还有大家小姐的规矩!想来这十几年来,家中太过宠爱你,竟让你置家族声望不顾,只顾着自己的私心了!倘若没有金陵宋家,你这般样貌,有多少人家护得住?你且自己想想!”姚氏说完,也不叫宋织云起来,径自起身离了含光院。   织云愣愣看着祖母离去,这么多年来,祖母一直慈眉善目、柔声细气,何时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如今话里话外却是嫌弃她不识大体、不懂事了。   伍氏连忙把女儿扶了起来,搂着她坐了榻上,道:“我的乖女儿,震海侯如今得势,你祖母着急了些,莫要难过。你与绍嘉有缘无份,错过便是错过了。你总是要寻一个人成家的。今日不是震海侯提亲,明日便有其他人。今日拒了震海侯,明日又待如何?况且,震海侯是东南海防第一人,崖州如今富庶,又有天下最丰富的纺织刺绣技术,你不是最喜欢了?京城里多少世家大族想把女儿许给震海侯,却不想他主动来我们家提亲。多少姑娘得羡慕你……”   伍氏搂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在说震海侯的好。说到底,是掌着东南兵权、管着海上丝路的权臣,隐隐有藩王的意思。织云越听越是难受,过去十五年她可以锦衣玉食地养着,是真的祖母父母宠爱,还是奇货可居呢?那些宠爱是那么的势利,一旦你不能回报,所有的人都跳出来质问你:“你怎么这么自私?枉我那么疼爱你!”   伍氏讲了一会,看女儿无精打采,便道:“你睡个午觉吧,养好精神。”说着又让折枝几个丫鬟进来,扶着织云去架子床上歇息了方离开了含光院。   林夫人为震海侯到宋家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府邸。   是日下午,宋织绣带了一卷画卷,前来含光院。到得内室,便问得一股人参药味。却见宋织云坐在床上,昔日的艳光消失殆尽,面无血色,望着床帐发呆。   “二姐姐,恭喜你了。赶紧养好病,做个最美丽的新娘子。”宋织绣坐到床前的凳子上,对宋织云道。本以为宋织云因遭难的而被石震渊看了身子的消息一传开,世家大族求取宋织云之时便会有诸多犹豫,孰料到石震渊会来求亲?宋织绣压下满腔的怒火,面上带着温婉的笑容。   “三妹,你来了。”宋织云勉强笑笑,道。宋织云一直在想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一切都突如其来。她能做什么?她能远远地躲开一切是非么?   “给姐姐道喜来了。震海侯正是铁血男儿,国之英雄,京城多少姑娘都恨不得是你才好,妹妹可是羡慕得不得了呢。”宋织绣道。   “三妹也觉得震海侯是良配?”宋织云淡淡问道。   “当然啊。震海侯年富力强,兵力强盛,又得陛下青睐。崖州物产富饶,商业繁荣。是姐姐好福气,也是宋家的福气。有震海侯支持,我们家在织品和造船上总能得到许多先机。”宋织绣道。   宋织云若有所思地看了宋织绣一眼,却见她嫣然一笑,道:“姐姐大喜,妹妹也没什么可以给你作贺礼,特别带了一卷东南港口图册,你且看看。”说着,宋织绣将手中的画卷展开,是本朝首辅方文成十年前任福建总督时所描绘的广州、崖州并泉州港口图。   “姐姐去的地方,从前虽是南蛮边境,如今却是东南胜境。你看,广州港延绵十数里,船只无数,扬帆千里,航行数年。一日回来,便是宝石满仓。港口边上有番人聚居区,又有清真寺并天主堂。还有许多纺织工场,大的工场有成百上千女工。熟练女工的月钱竟是比我们家的大丫鬟的月钱还高,许多人都自立女户,过得逍遥自在。听说南越王还放宽了那女户自立的条件,真是不知何种繁华呢。”宋织绣道。   宋织云出神地看着图册,这样繁华的地方是广州,也是陈绍嘉所在的地方。手艺上佳的女工可以拿到很好的月钱,自立女户。   宋织绣看着宋织云不答话,而是沉思地看着地图,微微一笑,道:“礼物已经送到,就不再打扰姐姐了。姐姐你且好好休息,还有时间。”说罢,径自去了。   宋织云伸手抚摸着画卷中的城市,心中主意越发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清代以来,由于外贸的发展,以及十三行的设立,广州地区成了对外贸易的重要加工地,纺织刺绣等手工业蓬勃发展,产业女工增多。部分女工实现经济独立后,不愿意再听从父母之命,潦草嫁人,形成了一个称之为“自梳女”的群体。未成婚而梳妇人发髻,已示不嫁之心与独立生活之意。 ☆、松江夜雨   过得十余日,秋意越发浓重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连绵不绝。宋织云将养了一段时日,脸上见了一些血色。伍氏心下开怀,只当她已经放开。折枝、回纹几个丫头觉得小姐终于想通,往后有的是富贵日子,面上也隐隐带了喜气。   又过了两日,虽然天边乌云依然沉沉地压着,但秋雨终于止住了。晌午觉起来,宋织云禀了母亲,带着折枝和联珠去外城东面的宋家绣场。这绣场是云祥坊的工场之一,专为金陵城中皇公贵族定制服装。宋织云自七岁上随祖母姚氏学习技艺,便不时到工场里查看学习。工场中的老人也都给这位小姐几分薄面。   因宋织云经常下工场,工场里便特地为她留了一间休息房,方便更衣与午休之用。宋织云换了便于行动的窄袖襦衫,外面套了藏蓝色夹棉袄衫,满头青丝绑了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只末梢用蜡染的青花布束起,愈发衬得人肤白如雪。   “折枝,你且去柳芙春看看他家可有冬天用的润肤膏,再看看还有哪些新鲜的胭脂水粉。买好了再回来接我便是,联珠在这里帮我寻些新鲜花样。”宋织云吩咐道。   折枝领命去了,宋织云在那工场中走走停停,查看绣娘正在制作的衣服花样。   这工场有近两百名绣娘,俱是手艺了得之人,有的专做刺绣,有的专做织布,有的专做裁剪,又有专做缝纫的。工场分了六七个院落,一个院落二三十人。通常一件定制外套便需要十余人配合协作,共同完成。每个院落设有院主,统筹安排院中诸人的工作。遇上贵重人物,一套衣服甚至需要几个院落近百人共同完成。   “二小姐,您又来了?”宋织云看得正在出神,却是看到刺绣院的院主柳三娘走了过来,向她见礼。   “柳院主,怎么还是这般客气呢?您可算是我的老师呢。”宋织云忙还礼。   “小姐天资聪颖,我哪里算您的老师呢!”柳氏笑道。   “最近可有什么有意思的衣服刺绣么?”宋织云问道。   “自是有的。德音公主正月里将满八周岁了,宫里早早便预订了衣裳,如今正在日夜赶制。这里正有图样,小姐您看看可有不合理之处?”柳氏笑道。   宋织云眼前一亮,旋即拿了图样回到休息间研究,又吩咐联珠去作坊间学习查看。   待到折枝扛着大大小小的胭脂水粉回到工场,却不见宋织云在休息间。“小姐果然是一看到刺绣,就生龙活虎,竟然在工场待了一个时辰还不出来。”折枝心中感叹,便又去工场寻人。   然而,前前后后六七个院子,她走了一遍,却都不见人。只见联珠在刺绣院里,正跟着绣娘探讨花样。   “联珠,你可看到小姐了?”折枝心下发急,问道。   “小姐不在休息间吗?”联珠抬头,茫茫然地问道。   这也是一个痴儿!只知道有刺绣,不知道有小姐!折枝跺脚,急道:“你个痴儿!快随我来!”   联珠扔了手上的活计,跟着折枝走到休息间。折枝关了房门,才悄声说道:“我方才走遍这绣场,小姐都不在!她怕是往南边去了!”   联珠一呆,道:“怎么去啊?小姐一个人有危险啊!”那眼泪竟似要夺眶而出。   折枝看联珠神色,便知道小姐估计也瞒了她。   “且看看这屋里有什么讯息,否则回到家中,肯定被乱棍打死。再有,这消息万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了!”折枝急得团团转,却也知道自家小姐在定亲的当口,再不能出什么风言风语了。   “折枝姐姐,你看有一封信!”联珠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来,正是宋织云的字迹。折枝接过信来,信封并未粘贴,抽出信纸,上面赫然写着:“祖母、父母在上:儿不孝,早前就想离京。一切事情,都是女儿自行安排,院中丫鬟并不知晓。如今儿不能承欢膝下,望祖母、父母保重身体。女织云含泪拜别。”   折枝吓得面如土灰。这是宋府主子放在掌心上的姑娘,如今却在自己眼皮子下不见了。她强自镇定,看看休息间里还有什么东西拉下,却是一无所获。折枝拉着联珠跌跌撞撞跑出来,命车马快马加鞭,忙向宋非言报信去了。   宋非言密令属下管事带了家丁去出城道路守着,又着人特别留意金陵港口。   “折枝,联珠,你们都是云儿身边惯用的人。她可曾提到过绣场里的人?有什么特别的?”伍氏细细问起绣场里的事情来。女儿一人,如何能去往南方?必是有人帮助。这人既不是家里的,便只能是绣场的。   “夫人,小姐一向喜欢刺绣针织,那绣场里,她认得的绣娘,恐怕有几十人。她一向敬仰的,有那刺绣院的柳院主、花大娘,纺织院的红姑,裁剪院的张院主。最近十几天,奴婢曾给柳院主、花大娘并红姑都送过姑娘的绣品织品。”折枝回想着,道。   “送出去的东西,你可看过了?”伍氏问。   “没有。小姐只说是绣品织品,请他们过目点评。”折枝道。   伍氏沉思半晌,道:“去把柳院主、花大娘并红姑请来。”   ……   宋织云从工场后面出来,上了早就约好的马车。马车脚程极快,从东门出了外城,往松江方向去。她将在松江上船,很快,她就会站在岭外土地上。   “宋小姐,你把肤色涂黑一点儿可好?”赶车的少年笑道,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车上抽屉里有古铜粉。”   宋织云依言,将古铜粉在脸上颈脖和手上都涂抹均匀了。少年回头一看,满意地笑了,扬鞭继续赶车,大喝一声:“南越,我们来了!”   “兆庭,避开官道。”   “小姐,您放心,我清楚着呢!”   自开海禁以来,大胤朝繁华一日胜似一日,江南更是富庶,自金陵城往东一直到松江府,真是人烟繁盛、田连阡陌,每行走一个时辰便有大的村落小镇。马车哒哒,远远近近的村落里起了炊烟。   天色苍茫,雾霭沉沉,深秋的寒风一阵阵袭来。宋织云拢了拢身上的棉衣,心中生出一丝惆怅。她就这样离家,是任性了。但是,她不愿意嫁给别人。或许,祖母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祖母父母已经看到她的信了吧?他们会怎么想?追她的人又到了哪里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隐隐害怕,又忍不住道:“兆庭,快点儿。什么时候能够到达你说的地方?”   “小姐放心,再行两个时辰,就到松江府港口了。那儿有我从前的老伙计,十分可靠。今夜三更便有船离港,往南越而去。到时候,我跟小姐一块儿上船,护送你到广州去。”周兆庭朗声道,满是欢乐松快的味道。   “谢谢你呢,周兆庭。”宋织云眼睛有些酸涩。谁曾想到竟是萍水相逢之人,愿意顾及她的小小心愿。   “若不是小姐当初救我,哪里还有我的命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周兆庭扬鞭,继续快车行走。“小姐,您且歇一会,后半夜还有得累。”   宋织云和衣躺下,闭着眼睛,心却跳得飞快。一日未登上往广州去的船,一日觉得心慌。恨不得立时长出翅膀,飞到岭外去。   累了一天,宋织云辗转了一会,便迷迷糊糊入梦。梦里看到宋织绣莲花一般高洁的脸,眼中含泪,道“姐姐,你在哪里,可要平安啊!”忽而变幻成狰狞的笑容,咬牙切齿地道“宋织云,你最好永远不要回来!”正害怕,忽进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抬头看,是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姚氏,拍着她的背,道“阿云不害怕,一切有祖母呢”。却忽然怀抱变得冰冷,姚氏一身寒气,声色俱厉地道“你是宋家女儿,便要给宋家做事!”   “祖母,不要!”宋织云惊呼一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才确认是场梦。马车哒哒地行走在黑夜里,她推开窗户,看到远处是收割后的野地,深秋的寒风呼呼地吹进马车,十分瘆人。   他们专挑偏僻小路走,到得松江港外围的船工民房时,已经是子时过半。因临近海边,寒风更甚,夹杂着咸腥味,宋织云有些透不过气来。   坐了近四个时辰的车,又在偏僻小路上,崎岖不平,宋织云骨头都快散了。下车的时候,还一时站不稳,差点摔倒,幸亏周兆庭眼疾手快扶住了。   “松江港恐怕已有你的家人在守着。我与码头的工头熟悉,让他带你上船去。我混在船工中上去,你且放心。”周兆庭道。   片刻,就见一个瘦小的老头过来,沉默不语。周兆庭笑道:“徐船工,就拜托您把这位小姐带到去广州的船上。”   那老头躬身点头,道:“公子客气了!我必办妥这件事情来。”   “小姐,我们分头行事,我先把这马车安置好,再去船工码头,定会在船上等你。”   宋织云看着周兆庭的离去,心中忽而不安,然而,她面上不显,只道:“好的,船上见。”   宋织云看着周兆庭驾着马车离去,久久没有回神。前路漫漫,似乎有数不清的危险等着她。   “小姐,我们走吧。”那瘦小的徐老头提醒道。   “好的,徐大叔。”宋织云沉默地跟着这个老人。借着微弱的夜光,宋织云看到他脸上有极明显的刀疤,在寒风的夜里显得可怖。   他们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巷子,地面上还有早前落雨的积水。由于天色黑暗,宋织云看不清楚,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布鞋已经湿透,脚上冻的厉害。约莫走了一刻钟,徐老头在一个院子前停了下来,打开了院门。宋织云跟进去,只见正房里还有灯光,听得声响,便开了正房大门。   一股暖气从正门里涌来,站在门口的宋织云心中生出一丝安慰。一个头发斑白的大婶迎了出来,笑容可亲,道:“姑娘快进来,避避风,喝碗热茶。”   几人坐定,徐老头喝了一碗热茶后,道:“待到三更天,有一批货要发运广州。到时候,就要麻烦小姐你忍耐一下。你得藏身在木桶里,随货搬运到货船上后,周公子再将小姐放出来。”   “好,我不怕。”宋织云捧着瓷杯,暖着手心。脚上却仍湿漉漉的,十分难受。   “丑时我们就出发去那货场。小姐您且休息一会。孩子他妈,去端些热水吧。”徐老头交代完,径自出去了。   徐大婶笑吟吟地对她说:“你且把鞋子袜子脱了,换一换吧。”说罢,又给她打来热水,让她洗脸洗脚。   宋织云忽而眼眶就红了,眼泪低落在水盆里。这段时日,从她决定离开宋家并才去行动开始,尽管好似很镇定,但真的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听着外面呼呼的寒风声,她才知道心底那根弦快要断了。   “莫哭莫哭,总会过去的。”徐大婶柔声道,“你且在这儿休息,过完今天,一切都好了。”   宋织云换了干净的鞋袜,喝了暖茶,在这温暖的屋子里昏昏欲睡。正睡眼惺忪之间,徐大婶推醒了她,道:“该出发了。”   来到屋外,才知道天又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细细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竟有瓢泼大雨的气势,夹着寒风,愈发冷到骨头里去。   徐大婶找来了蓑衣,给两人穿戴整齐。徐老头提了一盏气死风灯,缓缓地走进雨中。如今,天地间竟是一片黑暗,若不是徐老头那一盏灯,织云都不晓得往何处走。   七弯八拐地走了一刻钟,徐老头闪身进了一个宅院。蓑衣已被大雨打湿,宋织云衣衫虽未淋湿,身上却已全是寒气,瑟瑟发抖。待进了那院子,却是一个货场的后门,原是各处货商存放货物的地方。   徐老头推开其中一个库房的门,示意宋织云进去。里面点着油灯,放着满满当当的木箱子,及人腰高。   宋织云站定,蓑衣上的雨水簌簌地下,在青砖石地板上积下一滩水。   “姑娘,解了蓑衣吧。得委屈您在这里头呆一晚了。”徐老头打开其中一个放在地上的箱子,面上放着上好的松江白布,但是,他才拿了两层之后,便看到一块木板,木板打开,下面却是一个夹层,堪堪可一人容身,只是必须坐着。   宋织云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表情的老人,解了蓑衣,爬进了箱子里。   “姑娘,不用担心。箱子有透气孔,且到明天一早船出了港,您就自由了。”徐老头给宋织云递了一壶水。行军用的皮囊水壶,鼓鼓囊囊的。   “徐大叔,谢谢。”   徐老头颔首,不再言语,将夹板盖上,又将那面上的松江白布放好,并将箱子盖上。   大约半个时辰后,库房热闹起来。宋织云的心也提到嗓子上,万一箱子没盖好,或者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办。那搬运工搬到她的箱子时,不小心颠簸了一下,她额头砰地撞在木箱上,痛得抽气,却连动也不敢动,就怕工人擦觉出异样来。   期间,箱子放了下来,织云闻到了浓重的海水腥气。想来她已经到了码头上,只等上船。约莫过了一刻钟,箱子被搬了上去。再过一刻钟,搬运工声响渐渐小了,最后杳无人声。只余那沙沙的雨声,打在江面四野,带着荒凉的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松江港即为今日上海。明清以来,伴随贸易的发展,松江港繁华日盛。松江布有衣被天下之说。 ☆、庭院深深   织云蜷缩在木箱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舒服些。这一夜的时间,仿佛无边无际,一直不到天亮时分。她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一阵人声喧哗,并带着狗吠声。   她一激灵,醒了过来,难道天亮了,要开船了?她从那透气的小孔往外看,并不见天光,雨天的阴霾让人无从辨别时间。她摸到了水壶,才发现咽喉干得要命。她摸索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水,润湿了咽喉,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狗吠声从远远地方传来,不知过了多久,声音越来越近。宋织云听到嘈杂的脚步声,砰砰砰地到了船上。狗吠声也越来越近,竟是不知道有多少头犬。宋织云手心沁出了汗,紧紧攥着衣裙。这是一条大型货船,库房不少,货物也不少。他们未必就能发现她。   “砰”的一声,她所在的库房的门被打开了。脚步声团团将库房空置处站满,狼狗也进来了,围着货物,呼呼地嗅着气味。   忽而,有一只狼狗趴在了她所在的木箱上。透过通气孔,她甚至可以看见狼狗黝黑的前腿。狼狗嗅了半晌,忽然吠了起来。更多的狼狗呼应这叫声,靠了过来。   宋织云挺直了腰,尽量离木箱壁远一些,紧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概是一个呼吸的瞬间,那些狗安静下来。脚步声嘈杂,所有的狗和人似乎都退了出去,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宋织云紧紧咬住牙关,她想笑,也想哭。她全身脱力,靠在了箱壁上,才发现背上已经全是冷汗。   然而,“咔哒”一声,木箱的锁头打开了。宋织云难以置信地抬头,她听到木箱盖子被打开,有人拿走了面上松江细布。动作悄无声息,却给了宋织云最沉重的一击。   在那一瞬间,宋织云提在胸间的一口气全部消散不见了。离家的孤勇,一路走来的不易,陌生人的帮助,终于上船后的窃喜,甚至连前一秒躲过搜查的庆幸,都显得无足轻重。她逃不开了。宋织云这次真的全身脱力,无力地靠在箱壁上。   夹板打开的时候,石震渊看到的是,一个头发凌乱的少女,穿着粗布衣服,蜷缩在木箱里。裙摆早已湿透,一双湿透的绣花鞋放在一旁。少女听得声响,抬头看他,眼中竟是无比平静的神色。   “你可累坏了,该回家了。”石震渊站在箱子前,神色平静地说,甚至伸出双手示意扶她,仿佛他的未婚妻只是出门散心一般。他一身蓑衣,满带雨水的寒意。   宋织云扶着箱壁站了起来。坐的太久,小腿发麻。她扶着箱壁,抬头与他对视,道:“石侯爷,你也看到了,我是敢逃婚离家的人。我心中慕恋他人,并非您的良配。您如今炙手可热,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如今,既未下聘,不如放我离去。娶一心一意爱你的人。”   她每说一句话,石震渊的脸色便晦暗半分,待得说完,竟是一片冰冷。她扶着箱壁的手紧了一紧,才能与他继续对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昨日,我已经向贵府下了聘礼了,今上亦已下旨为你我赐婚。如今,你是我的未婚妻。情爱之事,不过小儿女闺中幽思,当不得真。你是我妻子,只需为我开枝散叶,管理后院,端庄忠贞便可。”石震渊说完,并不耐烦与她再说,拿着雨布径自将她打横抱起,出了库房。   外面雨还下着,石震渊又将她头往蓑衣内靠了靠,疾步走向岸边早已备好的马车。暖热的胸怀与有力的手臂灼烧着宋织云,她想挣脱,却浑身无力。这个人的拥抱与陈绍嘉如此不同,陈绍嘉视她如珍如宝,仅有的几次拥抱都带着怜惜与呵护。石震渊的拥抱却是粗鲁的,那手臂勒得她喘不过气。   石震渊将宋织云放在马车上,见那车上有婢女正在等候,正是折枝。   折枝见得宋织云,一把抱住,抽泣着道:“小姐,你可受苦了。”一边忙给宋织云换上干净的衣裳,又倒了热腾腾的姜茶。   宋织云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还是回来了,她走不掉了。   ……   宋织云回到含光院时,已过晌午。宋非言和伍氏正在含光院中等她。伍氏熬了一宿没睡,苍老了十年一般,肤色暗沉,眼带血丝。   看到母亲这般憔悴,织云心中不忍,只跪下抱着母亲的双膝,哭道:“母亲,您这是何苦!都说我一切安好!”   伍氏揽着织云入怀,哽咽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能不担心!都说母女连心啊,你孤身一人,我如何放心得下!”   “玉如,你且放开她。”宋非言看到女儿安全回来,心下安慰。然而,却明白今日必须断了她的念想,否则,来日更是不得安生。   宋非言带着织云入了家庙,厉声道:“给祖宗跪下,叩头。”   宋织云跪下叩首,那上面是百余年来宋家先祖的牌位,密密麻麻。   “宋家列祖列宗,多年来使全族之力,才有合家之兴。这十几年来,在这府中,在这京城里,你哪一样不是顶尖份儿的?最好的最美的,总是先到你这里。祖母紧着你,淑妃娘娘紧着你,秦王殿下紧着你。如今,震海侯求亲,圣上赐婚,正是难得的好姻缘。你却是这般任性,私自逃家。若这事情传出去,该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你要宋家定个抗旨不遵的罪名么?”宋非言声色俱厉,道。   宋织云看着父亲,幼年时候,他曾亲自教她写字,一笔一划地写“宋”字,说:“记住了,这是你的姓,一生荣耀的开始和依靠。”   “你可知错了?”宋非言看女儿失神,不觉皱眉,问。   “女儿知错了。”宋织云朝父亲磕头,随后,却侧着头问:“那是不是世间的男人们都娶不爱的女人做妻子,娶爱的女人做妾?”   猝不及防的问题,叫宋非言略显狼狈,然不过一瞬,又恢复正常。   “震海侯前程似锦,未来南海海防大将必是此人。震海侯夫人也必须智勇双全。你能想的出来借绣场掩护逃跑,又能想到在松江港口登船,也算粗通谋略。为父只希望你将来当家理事,辅佐夫君。”宋非言长叹一声,道。   “父亲,南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绣场的人无关。”宋织云说,一面仔细观察父亲神色。希望不要牵连到周兆庭。   “为父已仔细查问绣场诸人,都说不知情。这事到此为止了。今日你出门之事,震海侯已经知晓。他是如何知晓的,为父尚不清楚。他明知你逃婚,却仍坚持婚约,可见是信守承诺之人。你终究要跟他过一辈子,切莫再意气用事。”   宋织云听得周兆庭无事,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再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此后,宋织云只在含光院安静养病,竟是连着除夕团圆饭都没有去吃。震海侯早早向姚氏请了婚期,只道母亲希望媳妇早日过门,主持中馈。姚氏许了,婚礼便定在次年的五月,正是江南好风光的时节。   伍氏早已严令含光院的奴仆仔细当差,不可再生事端。她每一两日便去含光院中看女儿。女儿变得温和有礼,应答有度,却再不是从前那个爱窝在母亲怀中大笑的小姑娘,倒让伍氏十分神伤。   姚氏早早免了织云每日的请安,只让她好生养着。织云心灰意冷,便也寻机免了一切外出,深居简出,竟是连绣场都不去。柳氏、花氏、红姑等人不时送来的花样小样,也都被搁置起来,只联珠一人仍自顾自地做女红。   折枝心里发急,略略劝过几句,譬如“好日子在后头呢”“崖州厉害的绣娘可多了”,小姐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折枝便晓得劝说无用,就此作罢。只是过了几日,宋织云将一封书信给了折枝,命折枝悄悄地寻外头的人带到南越王府,交给陈绍嘉。此生结局已定,又如何能让陈绍嘉空等?   姚氏亲自看过她两回,一次是拿了震海侯的聘礼单子来,道:“阿云,我知道你怪祖母。大抵在你心里,祖母这是卖女求荣。然而,宋家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里。震海侯于宋家,是极为重要的。如今,他来求娶,也诚意十足,你且看看这聘礼单子。祖母但望你认真与他生活。”一回却是除夕那夜,团圆饭宴席散后,姚氏过来看她,问了几句话,便走了。   到得正月里,初六这一日,宫中淑妃娘娘召见宋织云。   因淑妃无女,宋织云幼时常随姚太君入宫问安,更不时居于淑妃宫中,娱乐膝下。只不过十二岁以后,因年岁渐长,方不在宫内居住。   宋织云任由回纹打扮停当,登了宫里派来的马车,一路行到紫禁城来。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中,这是她无比熟悉的红墙黄瓦,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   年幼时,她在宫中看姑母理后宫事,见过刚选秀入宫的青春少女,也见过因谋害皇嗣被弃于冷宫的迟暮美人,还有远嫁西藏的宗室公主。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在旁边静静观看,回家后,无数次庆幸自己生在宋家,再不会与这禁宫有关。然而,她庆幸得太早,参悟得不透。宋家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牢笼,何处庭院不深深。   淑妃居于翊坤宫,院子里梅花开得正好,在这阴沉的天气里,也让人生出些许快慰来。   宋织云进去的时候,便见淑妃一人在东稍间坐着,左右侍从一人也无。淑妃已年过四十,然保养得宜,看着不够三十出头。神色安详平和,更有一种辽远深邃的宁静,让人放松,也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来了,坐吧。”淑妃看着侄女走进来,微微笑道,让人如沐春风。   宋织云给淑妃请安,依言侧身坐下。   “我瞅着你越发标致,倒真是个大姑娘了。”淑妃看着侄女,婴儿肥已然不见踪影,那杏眼里从前是一览无遗的欢乐心思,如今沉静下来,竟似一泓深潭,引人一探究竟。果然是历了事情,方有得万般风情。   宋织云微微笑,道:“都是侄女肖姑,我要是能有姑母您这般美丽,肯定是天大的福气了。”深宫寂寞,宋织云多年陪伴,言语之间总要给姑母一些乐趣。   “你是个好孩子啊。”淑妃柔声道,“震海侯配得上你。”   宋织云心中“咯噔”一声,抬头看着淑妃。却见淑妃端着茶碗,低眉轻酌,神色氤氲在水汽里,看不清晰。   “我八岁时,你祖父外放崖州。当时,你伯父、你父亲并你大姑母,承欢曾祖母膝下,我则随了你祖母陪伴祖父左右,在崖州五年之久。当时立国不足二十年,南越崖州一带匪患猖獗。十岁那年,海盗竟是趁着台风肆虐之后、兵力薄弱之时,攻进崖州城中。我和你祖母正在救助伤民,不幸被俘。我们被带到船上,眼看就要驶向茫茫大海之时,突然有人带领着士兵来救下我们。他是当地的土人,不过十几岁的青年,却威风凛凛,仿佛神仙一般。”淑妃越讲,声音越低,似沉浸在回忆中。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我在崖州无聊,又听不懂土话。他却是个懂官话的,于是,便常常教我崖州的土话。晃晃悠悠地过了三年,你祖父要回京了,我还抱着他哭。也是崖州民风开放,才得如此三年时光。”淑妃悠悠叹口气,道。   宋织云心中陡生波澜,看向淑妃。原来,淑妃并不如祖母所说的,一心爱慕皇帝。   “离别时,他说待我十五岁的时候,必定带着莺歌海的珊瑚树来看我。然而,他最终没有来。我离开一年之后,他听从家族之命娶了另一大族的女儿。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孩子都出生了。那时候我多傲气啊,想着你看不起我,我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入了宫来,几十年过去了,才知道那一时置气,都是闲气。女人这一辈子,心都莫要挂在男人身上,还得自己过好了。家族、子嗣、地位、财富,比男人更加可靠。”淑妃幽幽说完,看向织云,脸上还带着隐约的微笑。   “姑母,织云受教了。”宋织云行礼,道。   “这是多年前那人送我的珊瑚珠串,说是红珊瑚做的,驱魔辟邪。如今,你要去崖州,便托你一件事情。船过莺歌海时,就让它回到生长之处吧。”淑妃将一串手串递给宋织云。宋织云接过,只见珠子圆润,色彩夺目,俨然是常年有人佩戴把玩所致。   “再有一事,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南越王奏请陛下为南越王世子与广州朱家的嫡女赐婚。”淑妃淡淡地说道。   宋织云一愣,那珊瑚珠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淑妃,道:“姑母,您说什么?您说的可是真的?”   淑妃微微颔首,道:“天策卫的消息,自然是真的。朱家乃广州世家,与南越王也是门当户对的。”   宋织云缓缓弯腰,要将拿珊瑚珠串捡起,孰料眼眶中的泪水再蓄不住,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滴落在地板上。    ☆、十里红妆      五月,江南千里莺啼,万水映绿。暮春初夏时节,梅雨刚刚过去,天气渐渐暖和,阳光和煦,天光明亮,人人心里都仿佛亮堂起来。金陵城的贵女们,早已换上轻便的春衣,桃红翠绿嫩黄湖蓝,街上入目都是清浅鲜艳的色彩,与春光天色呼应。整个金陵城说不出的欣欣向荣。   如今,大街小巷里,人人津津乐道的是那震海侯与宋家二小姐的婚事。去年也是五月,番国来朝日,那宋二小姐在观礼途中不幸为歹人劫持,却又幸得震海侯相救,今上下旨赐婚,成就了今日一番姻缘。震海侯武功盖世,宋二小姐绝世佳人,当真是良配。   五月初七,婚礼前一日,宋府已经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关系近的亲属、走动频繁的同僚友人,都在这一天来给宋织云添妆。宋织云只在含光院里,自家姐妹并走得近的几家小姐都过来与她说话。   大姐宋织锦一早就过来了,宋织绣、宋织月自然也紧随其后。此外,还有些宋家本家的堂姐妹,前一日便从苏州来到了金陵。宋家世居苏州,百年前得了织锦造丝秘方,遂成江南大贾。虽然六十年前改朝换代,然而,江南一带未历战事,是以繁衍生息至今,人丁兴旺。宋织云的祖父是宋家嫡支二房,本也只分着一个金陵郊外的织坊。只是因缘际会,入了京城,得了圣眷,家业亦日益兴旺,说是富甲天下亦不过分。因此,苏州本家对这金陵宋府,亦是十分上心。   因是婚礼在即,宋织云穿了桃红色蝶恋花云肩通袖织金袍,配着官绿八宝织金双襕纹马面裙,如云青丝上插了金累丝绿玛瑙孔雀步摇,耳朵上戴了红宝石耳坠。杏眼明亮,便是那星光熠熠的红宝石绿玛瑙也被比了下去。   “二妹妹就该多穿穿色彩鲜艳的衣裳,美的很。”宋织锦在榻上坐下,看着宋织云道,“早知道添妆的时候,就多买几套色彩艳丽的衣服。”   “震海侯好福气。”宋织绣笑道,“我看书上说,崖州贵妇少女都爱那色彩鲜艳的衣裳。”   “听说崖州港到处都是南洋西洋的商人呢。”宋织月眼里满是憧憬,道,“从此以后可以见到多少有趣的新玩意儿呢。以后我去找姐姐玩。”   “你就只想着玩!”宋织锦捏捏宋织月的脸蛋,笑道。   宋织云听着姐妹们笑闹,脸上也带了微笑。诸人又拿出添装礼来,都是些精致物件,有金刚石坠子,有西洋描金扇,有南洋沉水香,也有西洋蔷薇水。   “听说那崖州洋人甚多,不时也会举办宴会,邀请当地名人参加。你是震海侯夫人,肯定要去的。到时候拿把描金扇,洒了蔷薇水,穿着大红衣裳,定是叫他们惊为天人。”宋织绣笑道。描金扇正是她送的。这扇子看着简单,却是西洋番国法兰西皇商所制,辗转从那洋人使者手上得到的。   “三妹倒是了解许多,仿佛你在崖州生活过。”宋织锦笑道。   “崖州天下繁华,谁人不慕?”宋织绣微笑。   片刻,姐妹们叙完话,又都走了。宋织云歪在榻上,拿起《海外见闻录》看了半晌,母亲伍氏却走了进来。   伍氏仔细端详一番宋织云,笑道:“云儿这般,实在美不胜收。母亲成亲时,可没你这般漂亮。”   宋织云微笑,抱着伍氏的腰,埋头在她怀里,闻到淡淡的梨花香。“娘,我舍不得你。”从此以后,天长地阔,都不知道何日才会回京来。   伍氏拍拍她的背,坐了下来,道:“娘也舍不得云儿啊。”崖州离京近三千里,山长水远,石家又世代守卫崖州,正是崖州第一大族。宋家如何势大,也难以照拂女儿。想到女儿一个人在外,她就觉得心酸。   “我听说如今广州一带很多女子都做了织工,不成亲呢。”宋织云笑道。   “傻孩子,女人哪里能够一辈子单独过?里面得有多少委屈。况且广州那些女织工多是穷苦人家女儿,赚了钱,有了见识,便看不上那粗俗农夫了。然而,世家少爷又不能娶她们为妻,因此迫不得已只能孤独终老。我们云儿可万不能如此想。”伍氏正色道。如今,看着女儿一天天恢复,眼睛清亮,脸色红润,她只希望女儿已经放下过去,莫要再想其他。   “母亲不要紧张,女儿只是随口说说。”宋织云微笑道。   “云儿,石家世代镇守崖州,是一方豪强。你进得石家,定要谨言慎行,凡事小心。母亲给你安排了的陪房并丫鬟,都是可靠之人。许多内宅事情,你多与吴妈妈商量。外边的事情,女人虽不好插手,但你将来是当家太太,定要了解清楚的。孙贵在外头做事甚是得力,你要好好用着。”伍氏只觉得有太多东西需要交待女儿,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管家事情。   宋织云看着母亲事无巨细地交待,心下发酸,道:“娘,女儿都知道的。”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个柔顺的,却不知原来性情如此刚烈。世家大族的相处,最讲究的便是耐心。你得不着痕迹,不动声色,才能有更多主动权。”伍氏道,“再有,成亲以后,你便是石家的人了。凡事都想着石家的好,才是为人媳妇、为人妻子的本分。”   宋织云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母亲,却见母亲眼神中有浓重的忧虑,虽然只是一瞬,却叫宋织云有些害怕。   “何故这般诧异?出嫁从夫,明白吗?”伍氏微笑道。   “明白。”宋织云喃喃,又将脸紧紧埋进伍氏的怀抱。   “还有一事,也需要和你仔细说说,便是那男女敦伦之事。”   宋织云起身,脸上有淡淡红晕,再看母亲,却见伍氏十分淡然。   “男女敦伦,正是夫妻间大事。你惯来喜欢看那话本小说,想来也大约知道一些。这件事情上头,男人定要是处在主动位置的,这是天性所致。然而,女人也不可以一味等待,偶尔也需要主动些。你这般样貌,只要主动,便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得了。崖州民风彪悍,听说女人也十分了得,当众向男人表露心迹的比比皆是。因此,你更需要主动一些。”伍氏说着男女之事,口气却是平常,只是显得语重心长。   宋织云越听,脸却越红,仿佛滴得出血来。她虽看话本,知道男女间有亲吻□□,却是不知女人还需要在这上头主动。半晌,她期期艾艾地问:“女人主动,那岂不是成了花楼里的姑娘?”   “正是因为太多人想不明白,才让男人去寻了花楼姑娘!”伍氏冷声道,“母亲也是多年后才醒悟过来。你父亲与那苏姨娘固然是青梅竹马,然而,为何你父亲对她念念不忘?你且想想。”   宋织云脸色一白,便想到苏姨娘偶尔看向父亲的眼神,那般满含情意、欲言又止、欲语还羞。   “你是聪明孩子,该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好。”伍氏道。说罢,又拿了素女图来,一幅幅给宋织云讲解。宋织云也便认真地听着,这些居然都是女人的武器了。   第二日一早,天微微亮,宋织云便起身梳妆打扮,开脸,梳髻,大红嫁衣往身上一穿,凤冠一戴,满屋子的人都静默了一下。   “宋二太太好福气,有这样美丽的女儿!”五福太太正是兵部尚书林甫诚的夫人曾氏,“这些年来,也见过许多新娘,却再也没有能比二小姐更美丽的了。”   “现如今是震海侯好福气,娶得这样的美人儿!”五城兵马司赵同夫人陈氏笑道。   “震海侯也是英俊公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陪在新娘身边的喜婆满脸喜气地说道,眼角看到伍氏满意的神色。   到得吉时,五福太太给宋织云戴上红盖头,宋织云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红色,织金的绣线亮闪闪的,看起来仿佛是金凤花纹……   少顷,院门外响起闹哄哄的声音。人生嘈杂,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叫好声与拍手声。不多时,那人声便涌到了含光院正房门前。   人群涌进了房间里。石震渊听着属下的欢呼声,跟着喜婆稳步走了进去。他的妻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盖了红盖头,端坐在床上。石震渊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弯身对宋织云说:“我来接你回家了。”   石震渊背起了宋织云,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与僵硬。他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你放心,不会掉下去的,不要紧张。”宋织云胸前软软一团压着他的后背,竟是让他浑身都紧张起来。   宋织云只觉得这男人的背像铁块一样坚硬,手臂有无穷的力量,自己一个大活人,就在他背上,他却依然步履轻松,走得飞快。一路上,身边有许多人在笑在闹,宋织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她的柔软的胸压着他坚硬的背,她不知为何就想到母亲的叮嘱,又想到陈绍嘉,心中无限悲凉。最终,看似矜贵的宋家二小姐,其实也是以色事人而已。   很快,宋织云出了家门,入喜轿里。石震渊在门口拜别宋家诸人,翻身上马。喜乐响了起来,迎亲队伍慢慢离去。伍氏目送女儿远去,眼眶忍不住红了。   一路上围观这场婚礼的人不知凡几。先是姑娘们惊叹震海侯的俊朗容颜,虽不似宋家几位爷俊美优雅、风度翩翩,不如南越王世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却是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一身喜服淡化了脸上严肃的神色。接着便是赞叹这宋二小姐的嫁妆,竟是一百二十抬嫁妆,且有不少御赐物件并奇珍异宝。    ☆、春宵空度      到得震海侯府,因崖州路途遥远,此番并无父母在堂,拜了天地、夫妻对拜后,就入了入了洞房,人群也跟着涌进来。“快来看新娘子了!”   石震渊微笑着,走到宋织云跟前,轻轻揭起了织金龙凤大红盖头。   宋织云看到石震渊带着微笑的脸,大红的喜服让他看起来比以前都要可亲。她本想微微一笑,旋即余光看到周围的许多人,且多是男子。宋织云忽然有些羞赧,低了头。她毕竟在深闺长大,今日盛装打扮,却是许多男子都看见了。   她一低头,石震渊就看见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如同小刷子一般挠在他的心上,痒痒的。   观礼的人大声喧哗起来,“哈哈,主子看呆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呢!”“再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啦!”大半是追随他多年的将领士兵,都是直爽汉子。   宋织云轻轻地瞥了石震渊一眼,又低下头。   石震渊转身,抬手示意他们安静,道:“你们都出去,粗野汉子,不要打扰了新娘。”众人笑着,挤眉弄眼的,然而却都依言推下了。   洞房里安静下来,喜娘递了交杯酒来,交给新郎新娘。   宋织云拿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见石震渊在床边坐下。他身材高大,交杯的时候,宋织云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才能将那酒喝下去。   “你且卸了妆,休息休息。我还得应酬一番。”石震渊看了一眼因饮酒而面色渐红的宋织云,道。随后,到外间应酬客人了。   宋织云坐了半晌,唤来吴妈妈给她卸妆净面,又吃了一碗喜面。   “小姐,姑爷对你真是极好的。怕你等得累了,一早就都预下了热水喜面。”吴妈妈喜滋滋地道。毕竟从此要远离金陵了,小姐能得到夫君的喜爱,便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了。   宋织云神色淡淡。这样厉害的人物,心思又怎会让普通人随便猜透。明知自己心有所属、逃婚离家,也仍面不改色的男人,那心思都不知道有多深。喜爱或不喜爱,都不过是他们的手段罢了。   宋织云吩咐喜婆、吴妈妈并丫鬟们都去休息了,自己坐在榻上等候石震渊归来。然而这两日应酬多,宋织云也颇为劳累,又久等石震渊不至,她靠着那软软的引枕,睡了过去。   戌时中,前面酒席散去。石震渊喝了不少,部下难得见他如此好说话,敬酒的人不少。他来者不拒,一概喝下。   到得新房,丫鬟都在外间候着。他推门进去,大红喜烛映得屋内亮堂堂的,他没看到那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他的妻子在榻上睡着了。   娇小的江南女子,一身红衣,斜躺着靠在引枕上,如云的青丝虽挽了起来,但有些凌乱散落在引枕上。脸上的浓妆已经洗去,只是皮肤如珍珠般细腻光滑,眉如远山青黛,鼻子秀挺,嘴唇粉红。丝绸红衣裹着饱满的胸*脯,领口处露出一丝白嫩嫩的皮肤。石震渊忽而下腹一紧,就这点白嫩的皮肤,让他想起了去年五月里,她雪白的胸*脯,因为紧张而起伏,当真天生尤物。   石震渊在榻上坐了下来,缓缓地将手探了进去。触手之处,是无可言状的嫩滑,让他头皮一阵发麻。他先是轻轻地抚摸着,渐渐不满足,手上便用力挑拨揉捏起来。他征战多年,不近女色,都忘记少年时候女人带给他的愉悦了。   女人先是拨开他的手,拨不开后,终于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石震渊当真觉得是漫天星河都在她的眼睛里,比他在遥远海上看到的星河都要明亮。她仿佛刚刚睡醒的小猫,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即她看到他,然后仿似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抓着衣襟,看着他,不言语。   手上仍遗留着那令人舒适无比的触感,石震渊心情很好,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在她耳边道:“夫人真是美丽。”   宋织云的心在砰砰砰直跳。她害怕这个男人的亲密接触,她不愿意。然而,她却是他的妻子,她的母亲还让她以色事人。   石震渊抓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将她禁锢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的眼睛、睫毛,才觉得自己的手竟是这般黝黑,衬得她皮肤更是白净。   宋织云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力气。她不知道能做什么,才可以阻止新婚之夜的事情。她只能紧紧抓住衣襟,定定地看着石震渊。   石震渊轻轻地亲上了她的睫毛,那小刷子一样的睫毛刷过他的嘴唇,他不禁□□了一声,往她的脸颊、她的耳垂亲去。他的舌头□□着她小巧的耳垂,不时又用牙齿轻轻扯弄。宋织云浑身战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她一把推开了石震渊,并往床榻中间缩了缩。   石震渊有些愕然,随即释然。他怎么忘记了,这个姑娘现在可不喜欢他。不过,无妨,她是他的妻子,而他自信,她很快就会喜欢他了,离不开他。女人,只要你愿意哄,便最终对你死心塌地。   宋织云觉得自己昏了头。这个武夫是她的丈夫,她本该好声好气哄着的。但是,她现在做不到。她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然而,石震渊非但没有生气,还轻声安慰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本是夫妻,应该亲近些。不过,我们回到崖州后,还需要按照崖州的惯例办一次婚礼。这期间,你且好生休息。”说罢,轻轻将她抱起,放到了床上,吩咐她好生休息,就自去沐浴更衣去了。   接下来两日,石震渊对宋织云亦颇多照顾。因这府里只有些粗使仆妇,房间中的婆子并丫鬟全是宋织云带来的人。石震渊叮嘱内院一切听从宋织云安排。他也甚是守礼,虽在同一屋檐下,每晚却不过睡在榻上。宋织云渐渐安心,觉得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第三日,石震渊带了宋织云回门。石震渊自有岳父舅子接了去外书房,宋织云则入了二门,去春萱堂拜见祖母姚氏。一路上,仆妇丫鬟都喜气洋洋。   春萱堂里,姚氏并伍氏早已望眼欲穿,却又不好出门相迎。只听到外间走路声渐近,须臾之间,便见到一个穿着水红衣裳、绾了牡丹头的年轻妇人走进正堂。一身水红流霞缎,行走间流光溢彩,仿佛一屋子的光亮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姚氏看着初见妇人模样的孙女,眼泛泪花,只一叠声叫着“阿云,快到祖母这里来,让祖母看看……”   宋织云靠着姚氏膝下,坐下,眼圈也红了。婚后第二日,清点过嫁妆,她如何不知道祖母姚氏给她添了多少好东西。无论如何,祖母总是疼爱她的。   伍氏看见女儿面色红润,心下松了一口气。只恨不得立刻将女儿带到平江堂,细问女儿婚后两日的生活。   堂上除了姚氏、伍氏,还有大夫人李氏、三夫人楚氏、二房姨娘梅氏、三房姨娘苏氏、宋织绣、宋织月。人人都看得出姚氏实在疼惜宋织云,再想到婚礼时抬出去的嫁妆,心中又略带些不平。只不过,想着宋织云总是远嫁,在婆家未必舒坦,心中又觉得舒服些。   姚氏细细问起孙女生活,听说震海侯屋里都没有丫鬟之时,倒是赞叹了一句。看着孙女儿花朵一样明媚艳丽的容颜,姚氏道:“从今往后,你且记住了,你与那震海侯,便是夫妻一体。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我宋家女儿可得过好了。”   无论姚氏叮嘱什么,宋织云都点头称好。姚氏如今年过七旬,她一出嫁,便是千里之外,不知何时才能在祖母膝下听这般教诲了。   略叙了小半个时辰,姚氏拍拍宋织云肩膀,道:“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你娘俩好好说说话。”诸人都散了,宋织云自跟着伍氏回了平江堂。   “那震海侯待你如何?”伍氏摒退左右,只看着女儿,那抓着女儿的手却是微微用了力都不自知。   “他虽是武夫,却是守信之人,对女儿也是尊重有礼。”宋织云抱着伍氏,埋头在她怀中,一想到从今往后便要远离这繁华江南,心中不舍,不觉就带着哽咽。   伍氏听得宋织云说震海侯尊重有礼,微微一愣,旋即问道:“你们尚未圆房?”   “是的。”宋织云轻声道。   伍氏紧张起来,忙将怀中的女儿扶起,细细看她神色,问道:“可是你拒绝了……”震海侯血气方刚,此次上京又未携带房中人,对着花容月貌的女儿,怎可能无动于衷?   宋织云看到母亲神色,心中难过,道,“如今木已成舟,我避无可避,总得和他做成恩爱夫妻。他崖州的规矩,圆房必须在崖州。”宋织云黯然,当她从狂热中清醒时,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她与陈绍嘉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然而却被各自赐婚,在世之日恐怕都难以转寰了。   伍氏叹息一声,道:“你要是真能这般想,便是最好的。祖母最是爱你,在这种形势下也无可奈何。我也希望你好好地与他一起,尽快生几个孩子。”   孩子么……宋织云心中一片茫然,她伏在伍氏膝盖上,道:“母亲,你且让我慢慢来,我总会好起来的……”话未说完,眼泪便流出来。努力与石震渊共处一室,便已不易;然而,这才是个开始。未来,好几十年,她要跟他一起,生儿育女,这也是石震渊娶她的原因。   待到吃完午饭返回侯府之时,虽然宋织云重新理了妆,石震渊却仍是看出她哭过了。眼眶还是红红的。   石震渊扶她上马车,在她进去之时,轻声道:“我总是要不时上京面圣的。”   宋织云微微一愣,却仍是对石震渊微微一笑,满含谢意。这一笑,不过是嘴角轻轻一扬,眼睛倏忽一亮,却仿佛春天清澈明蓝的西湖水被清风拂过,波光滟潋;又如同春日满山的桃花瞬间开放,明亮艳丽。石震渊本扶着她的腰肢,此时大掌却不自觉紧了一紧,旋即对她颔首道:“进去吧。”   石震渊翻身上马,马车哒哒,离宋府远去。宋织云在马车里,微微撩起车帘,看着宋府的朱红漆大门渐行渐远,那灯笼上的宋字渐渐看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太忙~~四天以来每日中午晚上都有应酬~~ ☆、南海夜歌   回门日后第二天,石震渊便携了宋织云,并近百部属、船工、陪房陪嫁从金陵港经东海、零丁洋往崖州而去。   浩浩荡荡的马车出了西城门,到了外城。视野为之开阔,晴空朗朗,西山路左边是南湖,右边是莫愁湖,波光滟潋。正是一年春好处,湖上游船画舫穿梭,堤岸上游人如织,隐隐传来丝竹乐声。   往年这个时节,宋府的姐妹们也是要寻机出来踏青游湖的。宋织云微微掀起车帘,看见那远远的堤岸上,许多豆蔻少女正在树荫下三三两两的散步,少年们则远远地看着。   近年来,大胤朝民风开放许多,普通市井人家里,女儿家抛头露面、少男少女互许心意并不少见。只不过世家大族仍有许多规矩,公子小姐们接触的机会便要少上许多。   车队又行走半个时辰,方出了外城江东门,到达扬子江畔的金陵港。早有仆人将一应物品搬好,只等男女主人上船即可出发。   大船约莫三十丈长,桅杆高约莫五丈,风帆已经撑起来,准备启航。港口里,船一艘连着一艘,密密麻麻,桅杆看不到头,将一片江面遮的严严实实。   宋织云正在打量着大船,石震渊在她身后道:“上船吧。”宋织云醒过神来,方转身跟着石震渊往那大船走去。   折枝扶着宋织云登船,春日江风轻柔,宋织云衣裙摇曳。石震渊站在船下,看着妻子缓缓登舟,腰肢竟是如此曼妙。   吴妈妈早带着回纹、团花几个丫鬟收拾好了宋织云的卧房,房内看着与京中小姐的闺房并无二致。   宋织云斜斜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她鼻腔里都是河水的腥气,心跳的有点快。她曾经多么渴望出门远游,如今却是远远地嫁了。到那大胤朝的极南之地,终年炎热的所在。   不多时,船工雄浑的声音呼号着“下船,出海”,大船便缓缓动起来。宋织云听见锚链收起的铿铿声,听见白帆展开的呼呼声,最后是江水的哗哗声。   宋织云坐在窗边,看着大船顺流而下,一路上船只往来,岸边每隔数十里地便有大小码头。有些地方还是渡口,周边有旅舍饭馆,自有一番热闹。   第二日一早起来,宋织云忽而听到折枝在门外惊呼:“小姐,小姐,原来海是这样的。”宋织云急急披了披风,便想出去。还是吴妈妈拦了下来,道:“小姐,万不可忘了仪态姿容。”   宋织云吐吐舌头,有些羞赧。但也只得由回纹梳头穿衣,才缓缓走了出去。吴妈妈心中颇为忧虑,平时看起来安静宽和的一个人,一旦拧起来、闹起来,却也是不要命的。   宋织云看着眼前碧蓝的茫茫水域,一瞬间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宝船在这样的大海里,就像是一张小叶子一般。尽管在书中读过无数次,可是亲眼所见,却又不一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宋织云临风站在船头上,看着烟波浩渺的海洋,喃喃道。   “化而为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其翼若垂天之云,不知其几千里也。”宋织云回头,却是石震渊站在她身后,正在接着她的话。天光之下,他眉目英朗,一贯冷漠的脸上竟是带了微微笑意,道:“天地辽阔,在崖州你便可看到这样的海。”   海水无边无际,天际不时有海鸟掠过,更显出东海的辽阔。海风掠过,还带着微微的凉意,让人心旷神怡。宋织云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海风的声音。丁香色流霞缎百褶裙被风扬起,流光溢彩,与海色天光呼应,说不出的娉婷动人。   船在海上行走数日,均是沿着帝国的海岸线往南行驶,离陆地并不算远。宋织云不时路过海岛,看到往来的渔船货船。五月时节,正是天朗气清、风静无波的时候。   宋织云每日或刺绣或作画又或读书,石震渊则常常与属官在议事厅议事。两人互不干扰,只晚间一起用餐。   行船二十余日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宋家仆妇对海洋也渐渐失去了新鲜感,加之天气与江南迥然不同,竟仿佛夏天一下子就到来了。石家的船工部将却是日渐情绪高涨,行程已经过半,不出十日就可到达崖州。   这一日,宋织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因着天气变化,船舱里有些闷热。宋织云翻来覆去,到了下半夜仍未能睡着。只听到这暗夜里船行于水上的低沉声响,弥散在了无边际的大海上。   宋织云坐了起来,顺手拿起床边的冰丝披帛,拢在肩上,轻轻推开舱门,走到了甲板上。   整艘船静悄悄的,航行在深夜黑黢黢的大海上。海风夹杂着腥气与水汽掠过甲板。银河横亘整个夜空,星斗璀璨,是宋织云从未曾见过的壮丽。宋织云拢了拢披帛,往船头走去。站在这儿,星斗映入深海,竟叫人分不清哪儿是天空哪儿是海洋。   宋织云看了半晌,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在静默的夜里,这声音虽轻,却也叫人听得清楚。宋织云转身,只见石震渊站在一丈开外,着一袭白色长袍,暗夜柔和了他平日里凛冽的神情,竟有些玉树临风,如谪仙般仙风道骨的意味。   “睡不着么?往南天气是渐渐热了。”石震渊问道。少女着藕荷色袍服,肩上的白色披帛随着夜风轻轻飘起,竟仿佛轻轻地触到了他的心,痒痒的,让他想伸手去抓住不放。   宋织云有些恍惚地看着石震渊。是因为璀璨的星空,还是深沉的夜色?石震渊如此温柔。   “只是看看星星。”宋织云微微笑道,“跟江南很不一样,没想到这样美。”   “你在江南也夜里看星星?”   “当然。乞巧节很是热闹。”   “那你认得牛郎织女星?”石震渊来了兴趣,问,“说说看在哪儿呢?”   “七夕时节才认得。”宋织云有些不好意思,“你认得吗?”   “那是自然。海上航行常常得靠着星图认路。一年四时,星宿的位置,都记得不离分毫。”石震渊道,“我幼年时随着父亲航行出海,父亲要我们兄弟几个记这星图。记不出来,就回不了家。我和红绵……”   “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战鼓声打断了这静谧时刻,几艘大船的战鼓都响起来。   石震渊神色一厉,道:“你先进去舱内,不会有事。”   宋织云点点头,快步进舱。船工和部将士兵都已醒来,船舱甲板一瞬间就充斥着人们来回奔跑的脚步声,士兵已布满甲板,弓箭手已纷纷上箭,船舱两侧的大炮也已全线打开,缓缓地伸出船外。其他的大船也已围拢,将石震渊所乘宝船拱卫其中。宋织云坐在舱中,听着种种声响,只觉得刚才和石震渊的对话仿佛梦一般。   吴妈妈并折枝、回纹、团花俱被震天的锣鼓声喧嚣声惊醒,一时都到了宋织云房中。窗外暗沉的天已经被火光照亮,人声鼎沸。“莫不是海盗?”回纹有些惴惴,道。   “不用担心。石家剿灭过多少海盗,自是有真本领的。”宋织云宽慰几个丫头,面上一片淡然。   石震渊站在船头,拿出西洋望远镜来,细细看了一番正在靠近的船只。只见对方大船船首上刻着龙纹标志,赫然是南海赵家的战船,因自称“南海龙王”,故以龙纹为标志。恰此时,石震渊的侍卫队长木沉舟走近,回禀道:“少主,是赵家的船,一共七艘。”   石震渊面色似霜雪般冰冷,嘴唇紧紧抿着,明灭的火光中仿佛双眸也带着火。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定是赵家老三。他若是敢动手,今晚叫他横尸当场。”   木沉舟应诺而去,却悄悄对石震渊近侍明河道:“务必让少主克制。老夫人交待,万不可与龙家再动枪火。”明河颔首,远远看到站在船首的石震渊右手正紧紧攥着剑柄,似乎随时都会出鞘。   忽而赵家船只上锣鼓喧天,竟是南海崖州一带迎亲嫁娶的喜乐,欢快活泼。在黑沉沉的夜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船舱内宋织云、吴妈妈并折枝几个,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难道,竟是南边的风俗不成?”回纹一贯快言快语,愣愣地道。   “不是。”宋织云略一回想石震渊方才的面色,摇摇头。却对折枝道:“折枝,你到外间去,仔细听听响动。”折枝领命而去。   在这喧天的锣鼓声中,石震渊的面色越发冰冷,只恨不得将龙三千刀万剐。一刻钟后,喜乐停止,对方那大船船首上也站了个男人,身材魁梧,一袭黑衣,脸上戴了个龙纹面具,在火光里显得无比狰狞。   “震海侯有礼了!”男人声音洪亮,约莫内力深厚,尽管两船隔了二三十丈远,竟是听得清清楚楚。“赵三在此恭候多时,恭贺震海侯大婚之喜。”那人说着恭贺,语气对透着漫不经心,甚至是揶揄与讽刺。“震海侯回崖州,必要经过零丁洋吧?那石家老爷子和石家大爷海底有知,也为你高兴。哥哥在这里给你敲锣打鼓庆贺一番啦。”那人语毕,又是一番锣鼓喧天。   石震渊这边船上众人,皆面色惨淡。七年之前的零丁洋大战,石家子弟兵谁人不知其惨烈?赵家石家大战,石家老爷子和大爷俱丧生其中,海水都成了血水。   石震渊收敛心神,冷声道:“赵三爷是要打一场吗?要打,我石震渊奉陪到底。”   “震海侯不要误会。我赵三只为庆贺,别无他意。再来,爷我可提醒你,看紧你的女人了,可别给又跑了,跟了爷,给爷生儿育女!”说罢,一阵大笑,挥手让大船撤退了。   石震渊看着那七艘船越走越远,仍是纹丝不动。   “少主,赵三已经走了。”明河轻声提醒。   “各就各位,加速返回崖州。”石震渊道,返身回舱时,看到站在舱室外间向他行李的折枝,微微一顿,随即颔首,不发一言地过去了。   折枝回到舱内,宋织云便问:“震海侯如何?”“面色极冷,我跟那些近侍卫兵打听,只说是世代宿敌,七年前有过惨烈大战,其他的便不清楚了。”   宋织云看向吴妈妈,吴妈妈福了福身,道:“我知道小姐想问什么,不过这当口却是不能问不能说。”   宋织云微微一愣,旋即对吴妈妈道:“我自不会问他,却是要让我们的人如何进退应对。妈妈且与她们几个一起说道,来日到了崖州,管住自己的嘴巴,莫叫人寻了把柄。”   “小姐既然信得过我,我便托大了,与你们几个说。”吴妈妈福一福身,转头对折枝几个道:“今晚的事情,你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里头除了零丁洋大战,还涉及了其他事情。这等故事,或是那龙家要刺激震海侯;或是中间有误会,未必是真的。即便是真的,这也是不能跟外人说的事情。我们便要当做不知道,对谁都不可透露半句今夜的事情。再有,这件事情既然赵三公然说了,必然崖州也总有些风言风语。到了崖州,无论听到多少这样的话,你们都只管听,不可替小姐不平,更不可与人生事。”折枝几个颔首称是。   “吴妈妈的话,你们都记好了。我如今是石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前如何,总不与我相干。”宋织云道,“都下去吧。折腾半夜,你们也累了。”众人应诺退下。   宋织云躺在床上,殊无睡意。这半夜,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叫人心生彷徨。听赵三的意思,石震渊的心上人正是被他夺了去,还生儿育女了。大约正是如此,石震渊根本无所谓正妻是谁吧。自己心意不在他身上,或许正合了他的心意。她替他管家,带给他子嗣,带给他想要的帝都渊源。他给她地位,给她子嗣,给她家族想要的南海航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是架空文,大胤虽然与古代中国有相像之处,却也并不全是。文中崖州并非是指古代海南。崖州乃是岭南延伸的半岛,崖州西北方有狭窄通道连接岭南,易守难攻。崖州南方有深水港,适合船只停泊,成为崖州港。崖州城即在深水港一侧。 ☆、石门宗妇      宝船缓缓驶入崖州港口,来自五洲四海的各式船只,悬挂着各式不同的旗帜,有不同的徽号标记。繁华忙碌程度不逊于京都,且又因有各种不同肤色发色的人,更多了一种异乡风情。   崖州港中早有家丁护卫等候多时,旗帜翻飞,兵甲重重。石震渊牵着宋织云的手,缓缓下得船来。空气潮湿而闷热,夹带着海水的腥味,让人浑身都汗粘粘的。   “见过二哥二嫂!恭贺您新婚大喜!”迎接队列中,走来一个眉目俊朗、皮肤黝黑的青年,身着军袍,身材矫健,轮廓间与石震渊有几分相似,正是石家三爷石定海。   “三弟,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石震渊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看家护院,二哥在外拼杀才是真的辛苦了!”石定海道,“不过,很快便有小侄子和我一同看家护院了!”   “小子,从哪学来的?”石震渊不觉笑道,“一天不挨揍就嘴贫是吗?可是想练拳了?”眼角瞟见宋织云有些羞赧,便又侧身低声对宋织云道:“这是我三弟,海边粗野汉子,你且不要管他。”   说罢,一行人登车往崖州宣慰使府而去。   宋织云与石震渊坐同一趟马车。马车的奢华瑰丽丝毫不逊于京城的宝马香车。车壁是舒适的波斯织毯,座位上放了坐垫与靠枕,上面是繁复绚丽的黎绣,想是当地黎族绣娘的手笔。车中有一小几,设了几层抽屉,内里应当有暗扣相合,即便马车摇晃,抽屉也扣得稳稳当当。   “这一路辛苦你了。”石震渊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茶壶并茶杯,早已有人沏了热茶。他给宋织云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润润喉吧。黎母山的茶叶,若是不习惯,以后这车里就装着六安瓜片吧。”   宋织云双手接过茶杯,道:“天下之大,多试试总是不错的。”回到崖州,石震渊似乎放松不少,神情都变得柔和。与他射杀刺客的那个晚上,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崖州素来蛮夷杂居,又在极南之地,跟金陵大不相同。若有什么不习惯的,跟我说便是。”石震渊看着自己的新娘,低声道。两人本就坐得近,石震渊说话之时,又微微倾向宋织云,暖暖的口气吹在宋织云的耳边,生出些许暧昧来。   宋织云微微红了脸,轻声道:“我都能习惯,您不用担心。”   “府中现如今有祖母、母亲,并大嫂、三弟及小妹,都是极可亲的。”石震渊再道。自金陵南下,虽然船行月余,然而,她总是主动避开,身边又有无数侍女仆从,这夫妻间的体己话竟无从说起。   宋织云微微颔首,道:“我晓得了。”   说完这话,两人便相对无言。自父兄去世,石震渊已多年未遇年轻女子独处,一时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看着身旁安静从容的妻子,石震渊哑然失笑,她都能安然自若,自己又何必因为沉默而局促?   一时放松下来,倒是微微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来,道:“崖州民风开放,女子主事的不少。你且看看这崖州的风情,比京都如何。”   宋织云眼睛一亮,倾身到窗前。马车似正在经过一个市场,远处有几排石头砌成的房子,人来人往,深目纹身的黎人、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裹了白色长袍的波斯女子与黑色长袍的□□都在其中。货车、脚夫拉着货物进出。   “这是交易市场,西洋南洋的宝贝,有不少从这里转运大胤各地。大胤各地的货物,也有不少从这里送出。”石震渊看她兴致不错,从旁解释。   再前行一段,官道旁边是成排的石头房屋,夹杂着天主堂,顶上有巨大的十字架,还有白色的清真寺,尖尖的拱顶也甚是醒目。   “这些都是各地商客聚居之处。黎母半岛每年六七月份台风猖獗,虽然崖州身在避风港中,却总容易受风的影响。因此,自古以来砌的石头房子。”   不多时,崖州城楼在望。城墙不知用何种岩石做成,粗砺并带着暗红色,高约四丈,城楼也是用石头砌成,看起来坚不可摧。   马车入了城门,酒楼茶肆,唱戏说书,叫好声叫卖声,混成一片,真是繁华鼎盛。   宋织云想起了宋织绣送给她的东南港口图来。那图册虽宏伟壮观,却实在不及今日所见。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到家了,下来吧。”石震渊道。   宋织云下得马车,站在崖州宣慰使府门前。这宣慰使门面俨然是按照京城的规格建设的,三间朱红大门,东西两侧开有偏门,供车马进出之用。因是大喜,三间正门并偏门都披上了红绸,挂上了红灯笼。两排仆妇正在门口处列队等候。   “二哥二嫂,祖母在黎山堂等着呢,咱们快进去吧。”石定海道,领着石震渊、宋织云从正门进去了。   正门进去,是石板铺就的外院,左右两侧是联排的配房,应为门房、侍卫日常所用。甬道长十余丈,便到仪门。进得仪门,顺着甬道过去约十余丈是正堂银安殿。只是石震渊与石定海并未去银安殿,而是自仪门处东转,沿着廊道行走约十余丈后过了角门,是一条宽约一丈有余的夹道,夹道一侧还设了廊道,沿着廊道前行约二十丈,便见到一个嵌着石雕门柱的院门,院门中间赫然挂着“黎山堂”石碑,文字古朴,力有千钧。石碑两侧有不少雕刻精美的石像。岭南一带的房屋,爱用石雕,门头门柱花窗庭院处处皆可见。   “二哥,您可回来了!祖母唠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却见一豆蔻少女正在院门处张望,看到石震渊一行,不禁眼睛一亮。   “这位便是嫂嫂吧?”那少女走上前来,凑到宋织云面前,打量一番后,便自来熟地挽着宋织云的手,笑道,“从前章碧茹天天说京城美女多,我是不信的。等见到二嫂,我才知道,自己鼠目寸光啦。”   宋织云想来这就是石震渊的妹妹石弄潮了。看着略比自己小两三年,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在家得天独厚,行事说话都带着天生的舒展与坦荡,恰似从前的自己。   想到这里,宋织云莞尔,道:“您若是到了京城,肯定就是那京城第一美人了!”石弄潮五官精致,眼睛明亮,眼波流转间已现妩媚。皮肤虽然略微黝黑,但却显出她的生气勃勃与活泼可爱,与京城里矜持的小姐比起来,竟是更为亮眼。且她身着黎族礼服,外面穿了丝绸丁香色立领左襟紧身窄袖长裙,长裙从左右下肋骨处便分开了前后两片,下着宽松便于行走的白色裙裤,衣裙飘飘,愈发显得腰肢纤细,身材修长。   “二嫂,你说的是真的吗?可章碧茹说二嫂才是京城第一美人呢。”石弄潮开心了一会,又瞟着宋织云道。   “可我已经离了京城呀!”宋织云朝石弄潮狭促一笑,道。   “二嫂,你太好玩儿啦,哈哈。”石弄潮大笑。   石震渊在前头走着,留心背后女人的对话,嘴角不禁轻轻勾起。   不过几句话间,石震渊一行已经进到黎山堂正殿。   正殿中极为安静,虽然或坐或立的人极多,却无一人多言。只见正堂中间的罗汉塌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着黎族礼服。黎族远祖崇尚浓墨重彩,至今日礼服仍多以黑色红色为主色,辅以黎族图腾。黎族各部皆有神兽,礼服纹样便多由神兽纹演变而来。老太太头戴金累丝发冠,正面插着展翅朱雀,侧面则各有三只玄鸟,口衔三串珍珠。身着黑底红纹的对襟齐膝长袍,下着黑色裤裙,戴着朝廷所赐的诰命夫人碧玺朝珠。   “孙儿带媳妇来给祖母磕头了!”石震渊牵着宋织云朝老太太跪下,早有仆人放好了蒲团在那堂前。   宋织云便配合着石震渊,实实在在给太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辛太夫人道,“你媳妇儿大老远地来,可别给累坏了。”   石震渊与宋织云方起身,给太夫人敬茶。   “老二媳妇儿,你的祖母可还好?”辛太夫人接过茶碗,看着宋织云,似有些出神。   “祖母身体尚还康健,感谢太夫人挂怀。”宋织云低眉顺目地回答。祖母曾随祖父在崖州五年,认得辛太夫人并不奇怪。只是,祖母甚少提及崖州,更从未提及在此处的经历与旧友。   “以后,我也是你的祖母了。”辛太夫人莞尔,道,“这是伴我多年的红珊瑚珠串,早年曾给妈祖娘娘开过光,安神辟邪。你初初到崖州,难免有些不适应,这珠子必能保佑你。”   宋织云恭敬地接过珊瑚珠串,道:“感谢祖母爱护。”   辛太夫人笑道:“且来认认家里的亲人吧。”   宋织云早已注意到坐在罗汉塌下首椅子上、带着诰命朝珠的夫人。实在是因为她美艳异常,虽然也穿着黑色礼服,身上除了朝珠外再无饰物,却也依旧光彩夺目。   “织云,这是母亲。”石震渊道,并与宋织云一起向她磕头奉茶。这沈氏是先土司的继室,石震渊的继母,然看石震渊的举动,对她却甚是敬重。   “老二媳妇可真是大美人,崖州这地儿可再没见过了。”沈氏喝了茶,笑语盈盈地看着他们,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怪不得老二迫不及待地要成亲了。”   说罢,便命身边丫鬟拿了一个锦盒来,道:“听说你在家惯爱刺绣活儿,这是多年来我身边崖州绣娘的一些小样,你且看看用不用得。”   织云听得眼前一亮,接过锦盒道:“多谢母亲体贴。我素爱刺绣,难得您还特地寻来。”   “这是你大嫂,也是难得的美人儿。”沈氏道。   织云忙见礼。细看之下,确实也是美人。只是大嫂潘氏眼睛瞳孔接近琥珀色,鼻梁高挺,脸部轮廓深邃,大约是有西洋血统。身着一袭黑衣,袅娜丰腴。只是大约早年丧夫,脸上略带忧愁,还带着几分怯弱。   “弟妹,客气了。”潘氏话也不多,送了织云一卷织绣而成的崖州山河图。这绣品耗时耗力,潘氏倒是认真准备的。   其余的石定海、石弄潮,宋织云已经见过,俱是沈氏所出。   一番见礼之后,辛太夫人便放他们去休息了。再过三日,方是崖州婚礼举办之时,宋织云倒可以多休息几日。   宋织云跟随着石震渊出了黎山堂,往西而去。穿过土司府正殿银安殿前的廊道,过了西南角的角门,沿廊道复行近十丈,方到了石震渊日常居所之处,院门匾额之上写着“万流堂”。   万流堂在土司府西路,有门直通于前庭。石震渊居住于此,也便于接见幕僚将领并来客。东路的第一进院子万里堂也有门直通前庭,沈夫人自丧夫后长居于此,便于管理家事,接待各族宗妇。   万流堂正殿为石震渊日常起居之处,东侧殿是书房及议事之所。西侧殿与正殿相交一侧,有一院门通往后院,匾额上写着“万和”。   宋织云进得万和院,登时眼前一亮,与银安殿、黎山堂及万流堂中石板铺砌的院子地面不同,这院中花木扶疏,草木繁盛,只留了正中间十字交叉的小道,四周俱有走廊。有两三棵树已高过屋顶,其中一棵正开着火红的花朵,满树都是。还有些低矮的花木,开着白色的花朵,花香甜蜜。宋织云本被崖州的太阳烤得精神不振,看到这阴影依依的花木,全身舒畅。   石震渊带了宋织云入得正室,只见室中凉意沁人。原是早已命人放了冰盘。这般天气,一年不知消耗多少冰块。   “以后,这万和院里由你做主。”石震渊和宋织云坐下,喝了一口茶,道,“你今日且休息着,待婚礼之后唤了院中管事仆妇来,你有什么嘱咐的,直说就是。婚礼三日之后举行,你且歇着。”石震渊嘱咐完毕,便径自去了。   “这家里倒是一团和气。”吴妈妈笑着对宋织云说道,“孙贵还在港口搬运嫁妆。我方才细细看了这万流堂并万和院,侧殿后殿的侧房也都空着,正可做嫁妆的库房。前院后殿,都配有抱厦,正可安排院里的丫鬟婆子。”   “吴妈妈,就劳烦你自去安排。孙贵他们,既是过来打理铺子的,便就近在那铺子周边赁屋居住。所有费用,算到铺子中去就好。”宋织云嘱咐道。   一众仆妇丫鬟便各去安排,宋织云方得心思细细打量这新婚洞房。   正殿共有五间,对着门口的是金丝楠木罗汉榻,榻上铺了红底喜字纹坐垫并靠枕,只是天气炎热,一早铺上了冰草编织而成的垫子。罗汉榻上放置着方几,摆的茶水正是她喝惯的六安瓜片。罗汉榻后方墙上还挂了一幅妈祖娘娘升仙图。妈祖娘娘端庄雍容,衣裙艳丽,裙角翻飞,一派富贵气象。罗汉榻下首左右两侧,分别置了两个黄花梨木太师椅,配着与罗汉榻上一样的坐垫并草垫。   正殿西次间,窗下放置着罗汉榻,罗汉榻上的案几上摆了一个小自鸣钟。榻前摆了一张圆桌,应是日常用餐之处。靠墙一面,是个高及屋顶的多宝格,放着各色摆件、瓷器、玉雕、珊瑚雕等,一处圆筒青花瓷瓶里放了一大束白色玫瑰花。   正殿西内室,是一个小小的纺织绣间,临窗放置着崖州一带最轻便的纺车。靠西墙是一个书架,宋织云随手一翻,便见有不少图样册本,当是当地工匠流传之物。北墙一侧,是一个高及屋顶的黄花梨木衣柜,可放置日常衣裳。   正殿东次间,置了一道黄花梨木屏风,上嵌着崖州繁盛图。转过屏风,临窗放了黄花梨木长书案,上面放置着文房四宝。靠墙一侧是一个高及屋顶的书架,其中一格放了一个小小的妈祖神龛,神龛前尽是供奉着白色鲜花,花心处泛着淡黄色,屋内清香一片。   再往里走,便是卧房。临窗处,是一个梳妆台,上面放了梳妆盒首饰盒,小巧的邢窑白瓷瓶里放了一束紫色的团花,雅致极了。靠东墙一面,又是黄花梨木衣柜,还有一面及人高的西洋玻璃镜,照得人像极为清晰。靠北墙一侧则是黄花梨木架子床,挂着红色纱帐,自有一股喜意。   黄花梨木衣柜与架子床之间的墙壁上,开了一个雕花小门。宋织云一时好奇,打开了门,走得几步,转过一个小屏风,才发现是洗浴间。原来正殿一侧的耳房与正殿房间相连。想必有其他通道供仆人丫鬟进出。   宋织云退了出来,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看着那紫色团花出神。   接下来两日,石震渊忙碌异常,多在万流堂与幕僚、管事议事,常到深夜。万和院除了有门直通万流堂外,也有独立的大门直通石府的西甬道,宋织云向辛太夫人并沈夫人问安,可行走此路,与石震渊互不干扰。   到得第三日,宋织云一大早醒来,便在沈氏派来的嬷嬷的指引下,穿戴整齐。崖州婚礼礼服俱是白色,用天丝织就,纹样正是石家的神兽朱雀鸟。宋织云头戴着朱雀衔珠冠,正面的朱雀用白银造型,却在表面镶嵌了珊瑚石,展翅欲飞,口衔南海珍珠,侧面的朱雀则口衔珊瑚珠串。   沈氏安排的执礼太太扶着宋织云的手,两列八名执礼丫鬟身着白色礼服手提朱雀灯引路,其他仆妇分列两行跟随其后。一行人出了万和院,入万流堂,穿过万流堂正门后,过仪门,入银安殿。辛太夫人坐于中央,沈夫人则坐于下首,观礼之人则分列两侧。   石震渊站在堂前,见得宋织云过来,快步来到银安殿门前。执礼丫鬟入得银安殿,分立两侧。执礼太太将宋织云的手送到石震渊手中,便退往一侧。   石震渊只觉得她的手轻柔滑腻,比最好的丝绸都要舒服。明眸红唇在白色婚服的衬托之下更是艳丽夺目。珠冠上的珍珠与珊瑚珠红白相应,摇曳生辉,细碎的光影闪烁着投影在新娘白净的脸上。   “新郎新娘拜见太夫人!”执礼太太唱到。石震渊恍惚了一下,忙与宋织云双双给辛太夫人磕头。   “新郎新娘拜见夫人!”石震渊与宋织云又给沈氏磕头。   “新郎新娘至家庙,上告祖宗!”   只见执礼太太站到石震渊与宋织云面前,为他们引路。原来这银安殿有前门后门,只在正门与后门之间隔了紫檀木的照壁,面对正门一面设了座椅,又悬挂着先皇御赐的墨宝,上书“安海平澜”四个大字。   穿过后门,进入后殿,甬道左右种了数株菩提树,年岁颇深,树荫重重。石震渊轻扶着宋织云的手,走进了家庙。石家镇守崖州,任职宣慰使,已有近两百年历史。历代帝王,鞭长莫及,对此莫不是安抚绥靖为上。那家庙中的祖宗牌位,也就数目巨大,密密麻麻。   “新郎新娘三拜列祖列宗!新郎执香,新娘执花,上告祖宗!”执礼太太唱道。石震渊与宋织云叩首毕,便有执礼丫鬟分别给石震渊送去檀香,给宋织云送上白色香花,引领而人置于案前。袅袅轻烟间,又闻到淡淡花香,宋织云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香花放好之后,石震渊和宋织云又在执礼丫鬟引领之下,跪于家庙之中。“请族中各位长辈为新郎新娘赐福!”执礼太太道。   最先过来的是辛太夫人。她从执礼丫鬟手中接过白色香花串成的链子,轻轻地挂在宋织云的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词:“从今往后,你就是石门宗妇了。上供奉祖宗先辈,下守护千秋万代,内辅助太君夫君,外应对同宗外族。”   接近便是沈夫人,动作话语都与辛太夫人一样。此外,还有几位同族同支的长辈,俱是如此。想来是崖州娶亲的礼节。   待到宋织云的脖子上挂满了鲜花之后,执礼太太总算朗声道:“宗妇见礼毕,婚礼成!”   石震渊扶着宋织云站起来。宋织云站起身来,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脸带笑意。只是,当看到大嫂潘氏的时候,却见她仿佛有失神之色,宋织云忙收回视线,只微微侧脸看着石震渊,随着他的步伐而走。   随后,在执礼太太并执礼丫鬟引领之下,宋织云回到万和院,一起随同的还有观礼的十余个年轻妇人。崖州旧礼,凡一族迎娶宗妇的,为便于以后应对交际,同族、亲族同辈妇人应当与新妇见礼认识。石震渊则在外院与前来祝贺的崖州各衙门流官、各大部族族长族老、宣慰使府文武各值官、石家宗亲长老喝酒说话。    ☆、温香软玉      宋织云坐在万和院正殿的罗汉榻上,只见周围站着十余个盛装妇人。从衣着装扮上看,有汉族的,也有黎族的。宋织云只认得大嫂潘氏,周围妇人皆三三两两站在一处,小声地交流。潘氏却一个人站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二少奶奶可真是难得的大美人,崖州边陲之地,再没遇到这样的美人了!”一个黎族打扮的女子笑道。她皮肤黝黑,手背还有朱雀纹身。“我是你顾嫂子,在石家快十年了。”宋织云回想沈氏交待过的族亲宗亲,这顾嫂子乃是三叔公家的长孙媳妇。   崖州石家尽管在此地已有近两百年,然而嫡支人丁不旺,再加上战事频仍,嫡支如今最亲近的亲属便是三叔公一支。三叔公乃石震渊祖父的亲弟弟,膝下有两个儿子,只一个在零丁洋海战中也已丧生。如今有三个孙辈,这顾嫂子正是长孙媳妇。   “顾嫂子,请您以后多多指教。”宋织云微微笑道。   “顾嫂子总是快言快语,新娘的正经嫂子还没有说话呢。”一名娇小俏丽的黎族女子笑道。   这话一出,堂内却是突然静默下来,各家妇人都看向潘氏。   潘氏柔声道:“新娘到得崖州已有三日,我这个嫂子早便跟她熟络了。如今大家且多跟新娘子熟悉熟悉。”   “大嫂子说得对。大家还不快介绍介绍自己。”顾氏忙笑着道。不过却轻轻看了潘氏一眼。潘氏出身低微,本是绣场绣娘,因缘巧合之下,入了石家大爷石破浪的眼,做了曾经的石家宗妇。只潘氏秉性温柔羸弱,对上那各家宗妇之时,未免气势不足,初时各族夫人都颇有些轻视之意,然而,零丁洋大战中她随夫出战,几乎丧生;又为亡夫守孝近七年,低调度日,人人这才知道这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守得住心志。须知崖州不比中原,寡妇再嫁十分寻常,能守住不嫁的,十分不易。   “二奶奶有礼了。”那娇小女子巧笑嫣然,看着二十二三岁,道,“我是刀娘子,是石家姑太太的儿媳妇。”石家人丁单薄,石震渊父亲一辈,只得一个女子,正是三叔公的女儿,便是这姑太太。石家姑太太嫁与崖州大族林家嫡支二老爷,育有一儿一女,并将妾侍所出的一个儿子记在名下。这刀氏便是姑太太的二儿媳。   “金凤最是活泼,二奶奶莫要见怪。”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笑道,“婆母今儿还说让我们来学学京都贵女的气度风范,二奶奶果然是大家气象。”说话的女子身材修长,笑容亲切,言语温柔,正是林家长媳辛氏,石家姑太太的嫡亲儿媳。   “确实是大家气象,崖州大族这么多姑娘里,也就我们林家二小姐可以比拟了。”刀氏道。   辛氏不着痕迹地看了刀氏一眼,心内一哂。难怪刀家最近十年日渐没落,但看刀氏的小心思,便知道原因为何。刀氏素来逞强好胜,见不得别人舒服,最爱做那损人不利己之事。   “二嫂还记得红绵呢。都过去许多年了,我这妹妹还在的话,也确实有些大家气象。站在潘大嫂子旁边,站在石侯爷旁边,也是不逊色的。”说话的却是林家的庶长女林紫鸢,嫁与王家庶子为媳。   宋织云脸上不动声色,脑海中却闪现出那南海上的深夜乐声,以及戴着面具的男人。吴妈妈说,到得崖州,定然会听到种种闲言碎语。只是,却想不到别人在新婚之日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崖州女子果真是豪放。   “刀娘子,林娘子,你们自是介绍自己便罢了,其他人到了再说不迟。莫要耽误了其他人的时间。”潘氏虽温柔,但毕竟做了三年宗妇,关键时候还是直接打断了两人的话。   “可不是嘛。新娘子也累了,你们莫要闲话。以后闲话时间多得是。”辛氏笑道。   各家妇人又忙上前介绍自己。主要便是辛太夫人娘家、石震渊生母王氏娘家并继母沈氏娘家的诸位子侄的妇人了。   各人一一叙礼,宋织云一一回礼。各自介绍完毕之后,潘氏便道:“大家辛苦了大半天,先请回吧。”   各家妇人便一一告退,余一室馨香。   潘氏留到最后,走到宋织云身侧,看着艳丽夺目的新娘,轻声道:“方才她们的话,你全都不用放在心上。都是陈年旧事,早已无法回转。这大家族里过日子,要是为了这闲言碎语而郁结于心,最是不值当。”   宋织云行礼致谢,潘氏也自万和院退出。堂内安静下来,外院的喜乐声和喧嚣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吴妈妈并折枝几个,自是随侍一旁,只是此时看宋织云正在沉思,便也安静等候。   过得半晌,宋织云柔声道:“回纹,卸妆。”一屋子人方又忙碌起来。   卸了妆容,宋织云靠着内室的罗汉塌上,闭目沉思。想来石震渊与林红绵之事,在崖州大族里人尽皆知,只是因为龙三从中作梗,方使有情人难成眷属。再想想石震渊对自己心有所属持无所谓态度,想来也是因为林红绵的缘故。如他所说,她只要做他石家宗妇,生儿育女。如此一来,宋织云便安守着自己的心。   宋织云这一等,就到了下午黄昏时分。院中林木在落日余晖之中,有种温柔,仿佛梦境。   折枝指挥着小丫头摆饭,并有交杯酒,新郎片刻便要入这洞房。崖州沿袭旧俗,婚礼即为昏礼,黄昏之时行礼,并无闹洞房一说。   石震渊在落日余晖之中踏入万和院,先是觉得一股凉意袭来,接着就是淡淡的草木芬芳,充盈了他的感官,连带着那画上的妈祖都真的要升天而去。大约是中午连着下午的宴饮太久,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起来,仿佛在仙境里。   转得西次间,新娘正在圆桌旁等他。凤冠早已卸下,只挽着简单的发髻,乌压压的头发,衬着雪一般的皮肤。她早换下了白色的婚服,穿了江南一带新娘的红色常服,红底丝绸上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美艳无双。   “侯爷,你来了。”美人微微一笑,柔声道。石震渊定了定步伐,走到桌前坐下。   “侯爷,喝酒。”宋织云看着石震渊脚步有些不稳,心里便希望他喝了这杯酒就会倒下。   石震渊只看到两只白嫩匀称的手端着交杯酒递到他的面前。柔夷骨肉匀称,手指修长,指甲上是火红的蔻丹,他的心中腾地冒起了一股火。   “侯爷,交杯酒呢。”宋织云看着石震渊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眼中冒出灼热的光,心下紧张。   石震渊稳了一稳心神,接过酒杯,笑道:“我们都喝第二次交杯酒了,你还唤我侯爷?”   宋织云略微红了脸,低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石震渊笑了,把酒杯放下,伸手将宋织云抱起,侧坐于他的腿上,道:“上次你喝得辛苦,这次换个喝法。”   宋织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人置身于他的胸怀之中,为他的气息所禁锢,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以及微微的汗味。   宋织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他的大掌紧紧按在腿上。石震渊把酒杯塞进她的手里,笑道:“我们喝交杯酒吧,娘子。”   两人喝了酒,石震渊却握住了宋织云的手腕,看着那白嫩的手指,就轻轻地舔了上去。宋织云轻轻颤抖了一下,酒杯砰地一声掉进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石震渊松开宋织云的手指,却按着宋织云的肩头,定睛看她。新娘方才的娇艳之色消失殆尽,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些害怕。”   “娘子,别怕。我可是你的夫君,我不会伤害你。”石震渊在她耳边轻声低喃。平时看她身材修长,纤浓有度,比一般女子要高出些许。将她搂在怀里,石震渊方察觉出她的娇小来。修长的脖子,浑圆的肩头,因穿了江南的交领襦衫,微微露出一丝白嫩*软鼓的胸脯,看着竟是比桌上的饭菜可口诱人。   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嘴唇轻吻,流连过那火红的蔻丹,修长的手指,细腻嫩滑的手背。   宋织云猛地把手抽了出来。石震渊微微一愣,低头看她。她整个人都在他怀中,他自然能感觉到新娘全身都僵硬了。只见新娘脸上有深深的惶恐,仿佛去年五月里她在地窖之中一般神色。   石震渊的面色渐渐淡下来,眼睛里的火光熄灭,道:“很害怕我的接近?”那置于宋织云腰间的手掌不自觉就加了力道。自父兄去世以来,他独当一面,这几年来更是崖州实际掌控者。从来只有女子做小伏低,他何曾如此耐心地去哄过一个女人?   “对不起……”宋织云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襟,她以为她可以做到,但是却还是不行。   她抬头看他。这个崖州掌控者面色平淡,然而宋织云却从他所散发的气息中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她的眼眸很快带上水光。   宋织云正在彷徨无措地看着他,十分可怜。这令石震渊感到一阵头疼。   “为什么害怕?”石震渊毕竟是多年带兵打仗,有问题就不能逃避,必须解决,否则永无宁日。   “我总想起被劫走的那一日。”宋织云低声道。她低下了头,她的眼神里有心虚。她如何能告诉她的丈夫,她还放不开陈绍嘉?   “那你就记住了,我石震渊是你丈夫,在崖州的地界上,再不可能有人将你劫走。”石震渊微微一哂,这个女人这段时间以来,看似温柔,十分顺从地完成婚礼,摆出一幅端庄贤惠的石家宗妇模样。然而心底里恐怕还是那个借货船潜逃、跟他讨价还价的倔强小姐。   石震渊说完这话,便将宋织云放下,道:“吃饭吧。”   宋织云怀着忐忑的心情吃饭,一时静默无话。   然而,等宋织云梳洗完毕回到正殿,发现石震渊还在看书。他也已经梳洗完毕,穿着黎族常服,丝绸白袍穿在他身上,在朦胧的灯火下,他眉目都变得柔和起来。和此前那个面无表情的新郎比,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石震渊看到宋织云进来,把书一扔,便将她打横抱起,走进了里间。   宋织云头晕目眩,心砰砰直跳,她以为他会给她时间。她还能再一次拒绝么?   谁知石震渊只是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将她搂在怀里,再无其他动作。   宋织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良久却不见石震渊发话。只是崖州天气炎热,虽室内有冰盘,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出一会,宋织云的额头上就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热……”宋织云低声道,推了推石震渊。   “热就脱衣服。”石震渊道,身子一动不动。他的衣服是冰蚕丝所做,且宽袖大袍,露出手脚来,倒是凉快。只是宋织云的衣服却是将全身裹得紧紧的,如何能不热。   只不过石震渊此话一出,宋织云便乖乖地安静下来了。虽然热了些,然而见石震渊没有动作,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量体裁衣      第二日,宋织云醒来,发现身边床榻已空,天光大亮。她担心请安迟到,忙叫折枝进来。一问方知不过卯时末,刚好梳洗装扮给辛太夫人并沈夫人请安。   方由回纹梳洗完毕,却见石震渊走了进来。崖州天气炎热,武将军士多卯时起身练武强身。石震渊也习惯卯时即起,与亲卫们比试一番,冷水冲洗一番,神采奕奕。   “看来你我步调倒是一致。”石震渊笑道,“今日一起去给祖母和母亲请安吧。往后内宅的事情,就要你多担待了。”   宋织云起身,微笑道:“感谢夫君信任。”   两人便起身往黎山堂而去。石震渊步子大,步伐也快,两人便一前一后走着。到了黎山堂门前,石震渊微微停了一下,等宋织云走上前来,方举步进去。   黎山堂正堂里,辛太夫人、沈夫人俱已等候多时,大嫂潘氏、二小姐石弄潮也随侍左右。   看得石震渊和宋织云一同进来,各人都是眼前一亮。   石震渊与宋织云都依照崖州旧俗,穿了白色常礼服。石震渊身着白底嵌朱雀团花长袍,系了红底嵌珊瑚腰带,显出几分俊逸潇洒来,与平时严肃冷漠的少主模样大相径庭,真有几分新郎的喜气。宋织云穿着白底朱雀牡丹团花长裙,戴了珊瑚项链,嫩如凝脂的手腕处戴了珊瑚珠串。那崖州长裙自腰间开叉,里面再穿裤裙,显得宋织云婀娜多姿、亭亭玉立。   “祖母,您看这可是妈祖娘娘赐下的金童玉女吧?”弄潮击掌笑道。   “可不是嘛,多么登对的一对儿。”沈夫人亦笑道,言语间似十分欣慰。   “我们家老二好福气!”辛太夫人显然十分开怀,眼睛都比平时亮上几分。“老二家的,过来祖母这里。”   宋织云走到辛太夫人跟前。辛太夫人执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会,道:“真是个水做的姑娘,看着呀就想起江南的烟雨杏花。崖州这地,本是穷山恶水。多亏圣上圣明,开了海禁,通了贸易,平了海患,如今也是繁华锦绣的。只是这天气确实闷热不堪,慢慢才能习惯。我们家老二呀,从小在这闷热天气里长大,脾气一点就着。又打仗久了,皮厚肉糙的大粗人一个。要是你有什么不习惯呀,就跟祖母说,就把我当成你金陵家里的祖母。”   “祖母,您可是太偏心啦。美人儿一来,您就把孙女给忘记了。”宋织云还没回答,石弄潮便打趣起来,赖在辛太夫人身边不走。   “你二嫂初到崖州,自是需要多多关照。你这皮猴还要闹?”辛太夫人说着,伸手拧石弄潮的脸。   “母亲说得极是。如今老二家的初来乍到,离家千里,人情风俗迥异,可得多照顾着些。待老二家的熟悉崖州了,知晓本处风俗,各家夫人了,我可要甩了这管家婆的担子,过过松快日子。”沈夫人微笑着,柔声道。沈夫人娘家本是汉人,不过数十年前自宁波迁徙至此地,已发展成崖州大族。沈夫人言语谈吐都与江南贵女相近,娴雅恬静。   “母亲盼着你可是许久了,如今总算入门。二弟一直只顾着打仗,多少人家女儿都看不上,却不知姻缘自有天注定。”潘氏微笑着,说。   言谈之间,和声细语,一派祥和。在漫长的旅程中,宋织云想过无数次崖州土司府里面的女人们。三个寡妇,两重婆婆,还有曾经作为石家宗妇的长嫂,在石家军在外作战时,就是这些女人镇守后方,在各大势力之间斡旋。她揣测过千万种女人的模样,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优雅温柔的女人。   沈夫人此番话,是真心想放下这管家担子,亦或者是以退为进?毕竟自己何时能够熟悉这崖州,一时也没有准数。   “我的眼光,一向都是好的。”石震渊看到妻子有些走神,说,“祖母母亲和大嫂疼惜织云,便是疼惜我了。织云初到崖州,许多人情风俗,就得劳烦母亲您多多教导。”   “那是自然。过了头五日,织云可每日辰时中到万里堂,许多俗务可是要处理的。”沈氏道。   “多谢母亲教导。织云一定早日熟悉。”宋织云忙道。看来沈氏并非擅权之人,也诚心让她熟悉崖州事务。   “好了,织云可不要吓到了。身为宗妇,责任是重一些。但是,都是这么过来的。想来你们金陵世家出来的,这些场面没有你做不到的。”辛太夫人拍拍宋织云的手,道。   “老二,你且带织云去熟悉熟悉这崖州南海吧。”辛太夫人又道。作为过来人,她自是看出来石震渊与宋织云虽然般配,却时时透出拘谨和距离感。两人新婚燕尔,在堂前却无眼神交流。   “祖母放心,我这就带织云看看崖州的繁华。”石震渊笑道。宋织云发现,一路以来石震渊都不苟言笑,然而在崖州宣慰使府里却十分轻松。在这府邸里,他虽多数时候无甚表情,但却不再严峻。而在辛太夫人并沈夫人面前,他更是常露出笑容。   宋织云默默记在心里,跟着石震渊出了仪门。   到得前院,明河早已安排好马车及护卫,宋织云携了折枝,登车而上,石震渊翻身上马,一同出了宣慰使府。   尽管宋织云一年多来常听人说崖州繁盛,来到崖州第一日又亲眼看到港口千帆竞发的壮观,然而今日走在这崖州城中,仍有微微惊诧之感。马车所经过道路,俱可两车并行,两边多是岭南一带流行的骑楼,两层高的砖石小楼,第二层俱往外延伸,在这街上搭建起一个连贯的廊道,既可遮阴又能避雨。靠街一层俱是商铺,胭脂水粉、南北干货、西洋物品、木料药材、酒楼饭馆……金陵城里有的,这崖州竟是样样俱全。各式招牌有不同文字,悬挂这骑楼之上,密密麻麻。街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各国各族人都有,比金陵城更多出一种异国的气息。   只如今正是六月中旬,天气炎热,虽不过巳时刚过,阳光便已耀得人眼花。幸亏马车之中明河早已命人放了冰盘。   行车约两刻钟,方出了崖州城门。看路途景色,这城门与宋织云入城的城门不同。一路上仍有许多民居,只是多是崖州黎族的石屋。   行人自然都认得石震渊,所过之处,人人驻足敬礼,更有些白发老妪送上白色花环。   “小姐,看来侯爷深得百姓敬仰呢。”折枝钦佩地说道。折枝自幼伴在宋织云身边,对于她与陈绍嘉的过往再了解不过,自也知道如今陈绍嘉还在宋织云心里。只是,在折枝想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了小姐过得舒心一些,便发誓也多挖掘些姑爷的好处出来。   “姑爷也很细心,知道小姐一时不能习惯这崖州的天气,早就让明河备了许多冰块,都够用一整年了。”折枝再接再励。   宋织云听了,脸上并不见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马车前方的背影。他对她自然是要好的。如今,崖州、广州、泉州几地,莫不希望能成为大胤朝南方的最大港口。她的家族可以给他助力。   再走两刻钟,路边房屋渐次稀少了,两旁的树木显出与江南完全不同的风貌来。树木茂密繁盛,有独树成林之势,还有高大的棕榈树、椰子树,连着道路,都被大树遮阴,挡了那炎热。   林荫道走到尽头,赫然是一所庙宇。石震渊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上,扶了宋织云下马车,道:“这是妈祖庙,新婚夫妻第一天出门,都得来这里,求丈夫平安,夫妻和睦,子嗣绵延。”   宋织云微微一愣,去看石震渊,只见他眉目舒展,带着微笑。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他一再提到这个问题。宋织云心下默念,跟着他走向妈祖庙。因妈祖庙离城不远,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庙里祭司早得到了通知,领着知客女官在门口候着。妈祖庙与佛寺道观全然不同,只供奉着一位妈祖娘娘。庙中主事理事的,全是女子。主事的,便是这迎在门口的祭司,头发花白的老妪。理事的,却是崖州里自愿侍奉妈祖、不再婚嫁的女子。   “大人,夫人,这边请。”祭司请他们进去,态度恭敬。   宋织云一路走了进去,到得大殿,见到妈祖娘娘的神像,供桌上香火缭绕,蜡烛闪烁,摆满了鲜花水果,许多妇人正在神像前跪拜祈祷。神像面目安详,面容慈悲,许多妇人都为自家父兄丈夫儿子求平安,或许能从这神像里得到安慰。   明河指挥着人把贡品水果和鲜花都搬了进来,摆到供桌上。   知客官早备好了香火,给石震渊和宋织云送了过来。两人接过香火,在蒲团前跪下。宋织云三叩头才起来,又亲自将那香火□□香炉里。回过头,却见石震渊拿着香火站在她身旁,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怎么了?”宋织云问。   “娘子帮我把香火□□去吧。”石震渊道。   宋织云不疑有他,接过他手上的香火,也稳稳地插了进去。她转身要走,却被石震渊牵住了手,走出了大殿。只留下白头祭司与殿中妇人一脸诧异。   回程之时,因将近正午,日头毒辣,石震渊便与宋织云一起进了马车,折枝则跟随那放置瓜果鲜花的马车回城。   “你从小跟着你祖母,是不是也信奉佛祖?只是,妈祖是岭南福建一带民间最信奉的神灵了。我是崖州的首领,自也得尊重民情。”石震渊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却向宋织云解释道。   宋织云端坐在马车的另一角,听得石震渊如此说,又因他闭目养神,便不由得细细看他。这个男人无疑是英俊的、充满力量的,一旦那种战场上的冷冽气息消失,他就显得温和有礼。而且,他也并非辛太夫人所说的粗人一个,他有着强大的观察力。   石震渊见宋织云不回答,便睁开眼睛。却见宋织云慌忙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石震渊笑了起来,眼睛里都藏不住笑意,他靠近宋织云,道:“你夫君长得太俊了吧?娘子是不是看呆了?”   宋织云只能往后靠,却一下子便退到了车壁上。石震渊却还在靠过来,简直整个人都要靠在她的身上。   “我……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还要去看些什么东西。”赶紧说点什么!宋织云急于打破车上暧昧的气息。“祖母说让你带我看看南海的。”她终于想起来辛太夫人的嘱咐,好似得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盾牌,可以抵挡眼前身材魁梧、目光闪亮的男儿郎。   石震渊看着这江南小姐白皙的皮肤涌上红潮,随着自己的靠近着急得话都结巴起来,便又往后坐下,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只问道:“哦,娘子可想出来要看什么呢?”   “崖州的绣场,港口,还有海货贸易的市场。”随着石震渊的气息离自己远去,宋织云也放松下来,眼中满是渴求和希翼。   “这有何难。崖州女子,出入自由,本就要多给夫君主持门庭。待我让明河给你安排了护卫,你喜欢去就多去看看,不喜欢的话,就让绣娘到家里给你解闷。”石震渊道。   看着宋织云满眼的渴求变成欢愉,眼睛熠熠生辉,石震渊笑了,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可是要怎么感谢我呢?可是我把你带到崖州呢。”   此话一出,宋织云眼里的欢愉消逝了,眼中掠过一丝怅然,面上再也没有表情。   石震渊看了一眼宋织云那平静无波的面容,脸色也沉下来,立即叫停车,却是离了马车,径自驭马而去。   直到晚饭时刻,石震渊还没有回到万和院。万和院的仆妇丫鬟们,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一丝紧张来。新婚第二日,丈夫不回房,要是搁在金陵,是让妻子抬不起头的。   看着宋织云若无其事地让人摆膳吃饭,吴妈妈和折枝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倒是回纹,最是嘴快,道:“小姐,姑爷还没回来呢,要不要遣人去问一下?”   “姑爷想来有事情要忙,不要去打扰他。”宋织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恼火,无外乎是因为她没有为他的笑容与温言所倾倒。想来有许多女子在那样的俊颜笑容下沉醉得不能自拔,所以自己的不驯服让他格外不痛快。   然而,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心有所属,自己也不过是一时怅然,没有接上话,他便如此摆谱。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他石震渊,她宋织云早在广州,何须看他脸色行事?   回纹看见宋织云沉了脸色,也不敢再说,只得伺候她吃饭。   饭后无事,宋织云想起初到崖州那日,沈夫人和潘氏所赠的织锦小样与崖州山河图,便命折枝找来,欲细细研究一番。   崖州的纺织刺绣,历史久远。世人都说苏州丝绸,松江棉布。然而,却鲜有人知道松江棉布本是从崖州黎族而来。三四百年前,松江一孤女流落崖州,跟随黎族妇人学习织布织锦刺绣,十余年后回到家乡,织布发家。方引得松江户户有女学织布,成就了“松江棉布”的名声。最近百年间,崖州又与南洋、西洋诸国往来频繁,更有许多新奇手法并新鲜手艺。   虽然石震渊给她摆脸色,但是一想到能够到织厂绣场,见识沉淀数百年的手艺,与诸国绣娘工匠切磋,宋织云心中十分雀跃,迫不及待地想看崖州手艺。   折枝一面命人去取东西,一面心中叹息,小姐真是个痴人。刺绣手艺再好,又如何抵得过丈夫。小姐居然还有心情看刺绣!   宋织云不知道身边丫鬟的心声,接了刺绣小样和崖州山河图,翻开来细细研究。   潘氏的崖州山河图,摊开不过一尺宽三尺长,然而画上山水壮阔,人物生动,当真是方寸间有大世界。先是南海之上碧波粼粼,再到崖州港口,经过海货市场,便到城门,城中商铺栉比鳞次、招牌张扬,更有妈祖庙香火,山间绿树苍苍、山泉清澈。图中鼎盛王宫贵族、巨贾富商、贩夫走卒,莫不栩栩如生。宋织云心下震动,小小图中,居然能绣出这般细致的表情动作,可见刺绣之人的用心程度。听闻潘氏也是绣娘,如果这是潘氏亲手所作,那宋织云只要跟着这位大嫂,便能学到不少东西。一时间,宋织云恨不得马上到明天,她好去跟潘氏切磋一番。   至于沈氏所赠的小样,第一个绣的是石家图腾,正是红色朱雀。粗粗一看,中规中矩,平淡无奇。然而,若在不同的角度看,这朱雀便显出不同层次的红色来,有一种若隐若现、翱翔云雾的感觉。   这沈夫人倒是事事以石家为重。宋织云抚着那密实的针线想。锦盒之中,共有36张小样,是否可起名为崖州刺绣三十六计?宋织云这般想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再欲往下翻看,才发现天色昏暗,竟无人进来绣房给她掌灯。宋织云揉揉眼睛,再轻轻捏了下颈椎,抬起头来,正欲唤人,却看见有人坐在餐桌旁看着她,正是石震渊。   宋织云忙站起身来,道:“夫君,你回来了?可吃过晚饭了?”   石震渊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太阳最后的余晖,穿过窗棂照在少女的脸上,给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柔光。她低着头看着绣本,眼光里是赞赏与满足,嘴角边一抹轻笑,让整个人都更加妩媚明艳。   “母亲和大嫂的礼物,当真用心,再难得到更好的礼物了。”宋织云发自肺腑地说道。石震渊逆光坐着,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太阳余晖照在他的头发上发出的淡淡光辉。   “就这么喜欢刺绣?”石震渊问。她最想看的,是绣场。让她面露微笑的,是绣品。   “是的。再喜欢不过了。”宋织云走过来,坐在了罗汉塌上。   “为什么?”   “以前我祖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这么告诉她,学了女工刺绣,可以给她做美丽的抹额,给父亲给舒适的鞋子,给母亲做精美的手帕,给哥哥做练武的护膝。祖母笑得直骂我是个小骗子。”宋织云想起往事,微微偏了头而不自觉。   “那娘子你打算为夫君我做点什么?”石震渊看着宋织云沉浸在往事回忆中,问道。   宋织云微微一愣,这个石震渊真是太会打蛇随棍上了!然而,他问得也是合情合理,妻子为丈夫做衣服鞋袜,再正常不过。   “侯爷您想要什么,我便做什么。”宋织云咬咬牙,柔声道。终究她是他的妻子,总得过日子。如果再惹得他如今天早上一般离开,不知道吴妈妈和折枝几个该担心成什么样。   “娘子可是当真?”石震渊轻飘飘地反问道,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这咬牙切齿的温柔竟然取悦了石震渊。   “我宋织云从来说话算数。”宋织云被激得性起,道。   “那好,你就帮我做一身亵衣吧。”石震渊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宋织云面前,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劳娘子为我量体裁衣。”   说罢,径自在宋织云面前站直了,双手抱胸,笑着看她,那眼睛里的笑意怎么也遮不住。   他的口气吹在宋织云的耳边,让她面红耳赤。所幸天色昏暗,看不清楚。宋织云忙跳下罗汉塌,唤丫鬟进来点灯,又找出裁衣用的软尺来。   回过头来,只见石震渊已换了白色常服,脸上带了三分笑意,笑容有些玩世不恭,跟金陵城里的纨绔子弟有几分相似。   “站好!挺胸!”宋织云拿着软尺走过去,给他量尺寸。   先是胸围,腰围,臀围,再是手臂、大腿、小腿,此后是身高、腿长。宋织云尽量让自己平静,却仍是红了脸。石震渊长得极高,宋织云站起来只到他的下巴处,身材更是魁梧,宋织云围那软尺、量他胸围腰围之时,便总觉得自己再他怀里。且那尺寸要量的准,也时时需要接触石震渊的身体。单薄衣衫下有力的肌肉,热得如同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手。   “侯爷,好了!”宋织云如释重负地道。好容易量完尺寸,她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宋织云量体不易,石震渊也颇觉得折磨。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必须一动不动。她量胸围腰围的时候,柔顺光滑的青丝就轻轻地摩挲着他的下巴,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交领衣衫里微微颤动的胸脯。她蹲下身来量大腿围时,她的手仿佛就要按在他□□。   好容易听到宋织云说结束,石震渊猛地将她搂入怀中,坐到了罗汉塌上,看着她发红的耳尖与脸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现在就让我为娘子量量身材吧。”一只大手从衣衫的领口探了进去,轻轻地抚摸揉捏起那白嫩香滑的胸脯。   “夫君……”宋织云心中一颤,或是因方才量体裁衣,消耗了气力,此番揉捏之下,她竟身体发软,使不出一份力气。   石震渊低头含上她的唇,阻了这张小嘴里恼人的话。她一定还想拒绝他。作为一个男人,并作为她的丈夫,石震渊绝不容许他的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只是,这红唇里吐出来的话虽然恼人,然而亲起来却别有滋味,如同最好的樱桃,娇艳、鲜嫩、多汁、馨香。   宋织云被石震渊温柔而缠绵的吻弄得头昏脑胀。她从来不知道亲吻是这样的。石震渊的嘴唇很柔软,可平时他的唇冷的像冰块一样,她昏昏沉沉地想。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   “禀报二爷,沈大人和石将军有急事求见!”却是忽然,门外响起明河的禀报声,声音响亮,带着焦虑。   宋织云猛地清醒,挣扎着坐了起来,再一次,她不自觉不可抑制地缩到了罗汉塌的角落里。她的衣衫已经被扯开,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肚兜来。   石震渊躺在罗汉塌上平复着呼吸。宋织云不经意地抗拒,让他不得不再次深呼吸。很快,他坐起来,也不看宋织云,只是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崖州山河图,请想象清明上河图~~ ☆、人命案子   颠商人的随从,打斗中随从却杀了大胤商人的家丁。大胤商人要求府衙处死这随从,大不列颠商人便发动了许多西洋商人,状告大胤朝商人抢劫绑架,要求释放随从,还扬言说如果大胤不秉公处理,大不列颠国的军队便要踏平崖州。   “听明河说,大不列颠商人十分嚣张,原话是说‘你崖州这边疆小镇、几艘破船,哪里经得住我大不列颠无敌舰队的火炮□□’。”折枝学着明河的语气,显是对崖州十分鄙夷。   宋织云嘱咐吴妈妈与折枝再打听仔细些,就携了回纹自去给辛太夫人和沈夫人请安。她本想今日去织厂绣场看看,然而,石震渊不在,要出门想来还是应当禀报两位夫人。   到得黎山堂,辛太夫人并沈夫人都在,也在说着大不列颠商人的案子。见得她来,辛太夫人暂时放下了话题,只说道:“阿云,这个案子确实不能大意,老二这会儿忙着,你得体谅体谅他。”   “祖母放心,孙媳晓得。”宋织云道,“昨日侯爷带我去妈祖庙上香,一路过去,崖州繁盛竟与金陵无异。我心里实在十分佩服这崖州之治。”   这话说得讨巧,崖州一直在石家治下,石震渊十七岁继任宣慰使,长年在外打仗,早前几年,崖州诸多要事都是在辛太夫人并沈夫人的主持下完成的。   “你们昨日便去了妈祖庙了?”沈夫人柔声问道,不由得细细看这女子。初为人妻,看着少女模样,容颜娇艳,杏眼波光流转之间自有一段不自知的妩媚。这般好颜色,难怪老二上心。   “是的。”宋织云心下觉得奇怪,她一直以为这都是两位夫人的安排,然而看她们略显诧异的神色,想是并不知道。   “这是好事儿。阿灵,看来这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了,你可放心了。”辛太夫人拍拍沈夫人的手背,笑道。   “阿云,昨日发生的纠纷,你可听说了?”沈夫人听罢辛太夫人的话,只是微微点头,却并不回答,反而问起了宋织云。   “已经知晓了。但只是知道个梗概,许多情况并不了解。”宋织云恭敬地答道。   “那你说说,这个事情,怎么个处置?”沈夫人仍是一贯的柔声细气,宋织云心中却觉得紧张。现在,她要怎样讲,才会像个石家宗妇?   辛太夫人看了看沈夫人,心下叹了一口气,问道:“阿云,那你且说说,了解了哪些情况?”   宋织云心下感激,知道这是辛太夫人给自己一个台阶。若是不了解,直接说了不解之处即可。她沉吟半晌,道:“祖母,母亲,今日下人回报,我也略微琢磨一番,只是有些情况尚不了解。一是既然言语不通,契约是如何签下的?如果有中人沟通,中人是否知情,中人又在哪里?二是这契约书中究竟是何事项不同,竟引起这么大的争论?这些争论是否常有,我们崖州可有规矩?三是这杀人经过,是故意,还是误杀?四是这大胤商人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够瞬间纠结崖州大户?五是这不大列颠商人又是何人,是否真能调动军队?”   “你问这些问题,所为如何?”沈氏问到。辛太夫人看向宋织云的眼光里,却含了一丝赞赏。宋织云受到鼓励,鼓起勇气,将心中所思讲了出来。“一来,言语不通,必有中人。中人若是不知情,则是学术不精,才导致误会发生。若是如此,双方理解有误,契约书自当作废重签。中人若是知情,则恐怕受命于其中一方,得了好处,此番恐怕已逃之夭夭,唯有抓捕这人,才能知晓真情。二来,契约书中争议事项,如崖州有通用规矩,广而告之,如遇争议,或可用崖州之法。三来,故意杀害与误杀,对这随从判刑定是完全不同。四来,若大胤商人早早勾结本地大户,仗势欺人,长此以往,诸国商人再不敢来崖州。五来,这大不列颠国究竟是何情形,军队又在何方,我们一概不知。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酿成两国祸事,恐怕都非大家所愿。”   宋织云说完,沈氏思索半晌,道:“倒都是问题。这般具体情形,若非看到案卷,恐怕不能知晓。你且说说,处置这事的原则。”   “自然是查得实据,秉公处理。崖州既有四海商贾,唯有秉公处理,一以待之,方能繁荣长久。”宋织云道。   “你在家都学过些什么?”沈氏再问。自石震渊求取宋织云,她便着人去了解了一番,只说女工极好,琴棋书画却不闻其名,不料说起话来却也有理有据。   “跟着姐妹们去过学堂,琴棋书画、律法地理,都有所涉猎,只是学艺不精。只有刺绣裁衣,自幼在祖母身边,学得多些。”宋织云道。   “看来这京师女学堂里,夫子了得啊。”辛太夫人笑道,“咱们崖州的女学里,也有好几个女夫子,俱是早年从京里女学出来的,改日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番。”   宋织云又顺道秉明欲往崖州绣场一观。   “往后一般外出之事,无须特地禀告了。只需你房中妈妈跟万里堂里的李妈妈说一声,堂里知晓即可。”辛太夫人挥挥手,道。   “若是崖州城内与崖州港,一日之内往返的,你自己决定便可。”沈夫人道,“只是外出须得带上丫鬟家丁,外头人多事杂,凡事都要小心。”   宋织云心中虽然知晓广州、崖州一带,女子自由,却万没想到竟如此自由。想她在金陵,世家小姐、为人媳妇的,若没有个正经八百的理由,如何能出入门庭?   “既是要看绣场,你且去邀你大嫂一同去吧。她最是熟悉了。”辛太夫人道。   “你大嫂也是崖州登峰造极的刺绣娘子了。你可多与她切磋技艺。”沈氏补充道。   宋织云应诺而去。出了黎山堂,沿着甬道再往里走,不多时又看见一座院门,门头门柱上仍是刻着石雕,看着应是牡丹凤凰,上头写着“拾翠院”。   宋织云带了回纹缓步进去,只见院子里种了一片竹子,碧绿青葱,让人心情舒畅。院子里的小路也弯弯曲曲的,铺着鹅卵石,别有一番趣味。   宋织云想找个丫鬟禀报一番,然而,站在原地好一会,院中仍是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宋织云只得抬步沿着廊下走过去,快到正殿门口时,略提高声音,问道:“大嫂可在么?我有事情须得请教大嫂。”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从偏房里走出来,向她行礼道:“不知二奶奶前来,真是失礼了,请您稍坐,大奶奶正在绣房中做工,正到关键时刻。”   那丫鬟领了宋织云进得正殿,奉上清茶,便安静地侍立一旁。   宋织云在喝茶的当口打量起拾翠院的正殿。拾翠院的摆设与黎山堂、万和院大不相同,家具全是用藤编制而成,看着别有一番清爽整洁。正殿墙上挂了潇湘竹影图,图下摆了黄金藤编制而成的藤床,床上置一小几,几上摆着一个浅底白瓷,清水几许,衬着白花,素雅高洁。藤床下首两侧各置了两张藤椅,坐在其上,柔软而凉快。至于东西隔间,都置了屏风,便看不真切里面情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潘氏自外面走了进来,柔声道:“弟妹,真是抱歉,刚好在要紧关头,你可久等了。”   宋织云忙站起来,道:“是我打扰大嫂了!”潘氏穿着一袭天青色立领左襟珍珠盘扣长裙,底下是月牙白裙裤。长裙的面料做工十分精致,里衬是光滑的天青色丝绸,表面却加了一层柔光服帖的透明轻纱,与摇曳的珍珠耳扣以及衣服上的珍珠盘扣交相辉映,显得潘氏明眸皓齿,肤色白嫩。   “可有什么我能帮的?”潘氏坐下,早前侍立一旁的丫鬟走上前去,为她按摩肩颈。   “我素来喜爱刺绣,昨日细细研究了大嫂所赠礼物,真是惊为天人。今日请安,祖母并母亲也嘱咐我多向大嫂请教。但望来日大嫂刺绣之时,让我从旁学习。”宋织云道。   “这就是我们的缘分了。难得你喜欢,有空便来吧。拾翠院安静,难得有客人,我自是欢迎的。”潘氏笑道。自丈夫去世后,潘氏一心只顾刺绣,这拾翠院中只有潇湘与清风两个近身的丫鬟,并两个粗活丫头,与两个使唤的婆子。   “今日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去看看这崖州的绣场,大嫂您想必是最了解的人了,不知可否带我看看。”宋织云道,“从前在金陵,也常常下绣场。那时候,便常听刺绣娘子提起崖州绣场的种种传奇来。如今可是迫不及待了。”   潘氏琥珀般的眼睛如深潭般水光粼粼,带着一种偶得知己的愉悦与开心,抿嘴笑道:“我听闻金陵世家小姐多爱琴棋书画,少有爱女红的。我一开始便是绣娘,大家规矩我懂得少,然而这刺绣却是真心所爱。”   “所以那么多金陵世家小姐与崖州就没有缘分了。”宋织云揶揄道。   “是啊,都说是天作之合。”潘氏笑着赞道,起身换衣服,带着宋织云一道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妨想象十八世纪末的广州。当时,广州十三行垄断了海外贸易,西洋各国的使节商人船员云集于此,发生过不少纠纷,包括类似的人命案件。双方矛盾不断积累,最终爆发了鸦片战争。 ☆、旧时风月   潘氏带着宋织云乘车,往崖州城东北方向而去。行车约两刻钟后,路边多是织厂绣场,许多工场门前有脚夫在搬运货物,诸如染料、丝线、布匹,不一而足。   “咱们要去的绣场,已经传承上百年了。”潘氏解释道。崖州每年雨季,风从西南方来,因此,织厂绣场都在东北方向上,且都是石头砌成,防潮防洪。从前战祸频繁,织厂绣场在城中方能安全。如今,城外也有不少新的织厂绣场,都是过去十来年修起来的。   不一会儿,车子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停了下来,宋织云下得车来,就看到一间石头砌成的宅院,院门上挂了灯笼,灯上嵌了大大的“石”字。院门中间悬挂着一个匾额,写着“万宁”。   “听闻当年有位老祖宗希望崖州永无战事,万年安宁,所以才把心爱的锦绣起了这么个名字。”潘氏看着那牌匾,道。   宋织云心中琢磨,有一天如果她执掌崖州琐事,是否也可以给自己的刺绣起一个名字?让千里之外的金陵贵女们也日日离不开她。让她的祖母母亲与诸位姐妹,也时时看到她的所在。   这般想着,进到院子。潘氏并未一一带她参观,而只是带着她往最里面的院落而去。   “万宁院如今有一百多个绣娘,有专做西洋刺绣的,大多做南海绣品。只是绣品里头分的也细,衣服鞋帽、被褥靠枕、帘子桌布、屏风画作……都一一有分类。根据做工精细程度、熟练程度,这绣娘分了好几个等级。不同等级,月钱不同。若是做得好、做的多,也有额外的奖励。”潘氏一面走,一面向宋织云解释,“今日,且带你认识管事娘子,她不仅手工了得,于账务管理上也十分厉害。”   说罢,两人转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天井不足一丈见方,铺了青石板,四角摆了石榴树,树上果实累累,正是成熟时候。里面小小一间厢房,房门开着,一个穿着青花棉布左襟盘扣长裙的妇人正在看帐册。听到人声,她抬起头来,看到是潘氏,忙起身笑道:“大少夫人可是好久没来了,有失远迎。这位可是二少夫人?”   “正是呢。木娘子,我这弟妹喜欢刺绣,祖母并母亲命我带她四处看看。我可把她交给你了。”潘氏道,“坐了这半个时辰的车,我可累坏了,借你这儿歇一会。”   “木娘子,以后就多有打扰了。”宋织云道。   “哪里是打扰,可盼望着夫人们常来才好。”木娘子说罢,带着宋织云去参观这绣场。当宋织云看到这绣娘里竟有些金发白肤的女子时,不禁问道:“怎么会有西洋人入绣场?”   木娘子唏嘘一番,才解释到,原来那些西洋商人有时候会携带女人来到崖州,然而为了躲避债务,又或者因种种事故他们再没有回来。这些西洋女郎为了谋生,有为□□的,也有学习纺织刺绣的。   “她们可会讲官话,还是崖州话?”宋织云想到昨日发生的纠纷,便问道。   “有的会,有的不会。就算会讲,也只能简单讲话。”木娘子道。参观了大约一半的时候,有人来向木娘子回禀事情,原是预订的丝线到了,木娘子须去查验。木娘子告罪去了,宋织云便一个人四处看看。   眼看就要踏入另一个院子,宋织云就听到有人说“石二爷真是威风凛凛呢”,那声音里满是仰慕与温柔。她收了脚步,站在院门外,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可不是,昨天那一身礼服,真是让人心动啊。”院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听声音都是年轻女子。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爱慕石二爷。可惜没有机会。”一个女子娇滴滴地道。书上说,崖州女子自由,如今宋织云才算真正领教了。在院子里,年轻女子大声谈论一个男人,表示仰慕爱慕之情,若是金陵世家里的老祖母得知,非拿拐杖大人不可。   “你都嫁人了,就不怕这话给你相公知道?”   “怕什么呢。那死鬼心里头不也放着林家二小姐么。”   “说起来,这石二爷和林二小姐本是多么登对呢。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啊。”   “倒是便宜了四海楼里的张姐儿。那几年你看多嚣张,崖州差点没横着走。也不明白石二爷看上她什么了,每次出战归来,总巴巴地往她那儿去。比林二小姐,那是泥都不如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青楼的姐儿呢,床榻上的本事很是了得,把男人伺候得高兴了,自然就常去。只如今听说石二爷娶了妻,张姐儿该躲起来哭了。”   “可不是,金陵世家的小姐,听说亲表哥还是王爷。昨日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得比瀛洲的九天玄女还要美。”   “新婚第一日就带着妻子去了妈祖庙,石二爷可不是把她当仙女供着么。哪家新妇不是入门十日以后才去妈祖庙的。”   “这事情得长远了看。这世家里的小姐可不懂伺候人的手段,木头人一个,哪有什么趣味?石二爷外头打仗这么辛苦,床榻上可不就图个爽字……”   宋织云越听越不像话,咬咬牙,转身离去了。这石震渊旧情人还真不少。婚礼上,有人提到了林小姐,如今,就是乡野百姓都知道还有个张姐儿,指不定还有一两个金屋藏娇的。   宋织云快步走出来,忽又觉得好笑。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何况石家这种称霸一方的世家大族?况且她心意又不在他身上,他有多少个情人,却又有什么关系?哪天要是有情人得了他的疼惜,非要做正妻,她正好成人之美,与他和离,从此得天地自由身。这般一想,宋织云连脚步都轻快起来,寻了潘氏一同回府。   回到万和院,已是晌午时分。太阳毒辣,晒得皮肤一阵阵干疼。院子里的蝉鸣声喧嚣,如浪潮一般,一阵胜过一阵。   “小姐,这儿天气真是热,太阳也毒,以后还是少出门吧。不然一身皮肤就全毁了。”回纹帮着宋织云摘下帷帽,又给宋织云细细涂上芦荟制成的润肤膏,嘴里还一直唠叨着。   “好啦,吴妈妈都没有你唠叨。”宋织云笑着,捏了一把回纹的脸,道,“我们回纹姑娘的脸蛋儿依然滑如凝脂,可是用了什么胭脂水粉呀?赶紧去琢磨琢磨,多做些好东西来。”   “小姐,你不正经!”回纹嘟着嘴,不满地说。   “好啦,我肚子饿啦,快去摆饭。”宋织云笑着把回纹推出去。   走到正殿门口,正笑闹间,却见石震渊正从外间走进来。宋织云往止了玩笑,道:“夫君,您回来了。正好摆饭,可吃了?”   石震渊摇头,道:“正好一起。”他进得室内,洗了一把脸,擦了手,坐到饭桌上,饭菜刚好摆上来。一道红烧狮子头,四个拳头大小的葵黄色肉丸盛在莹白的瓷碗里,底下衬着碧绿青菜,表面洒了葱花,香糯软滑。一道葱油香鸡,山地野鸡整只杀死,取了内脏,在皮上抹了盐,放进锅了焖熟后,再浇上一道姜葱爆香后的香汁,皮滑肉嫩。一道白灼海虾,把水烧开,活虾入水,不过一分钟即可煮熟,海虾肉质鲜嫩肥美,配着酱油,热天里十分爽口。一道清炒海贝,贝肉香滑,配上青葱,清淡可口。一道清炒瓜苗,青葱碧翠。还有一道凉拌木瓜,黄澄澄的木瓜丝配上火红的辣椒碎。   “这海虾贝壳,你可还吃得惯?”石震渊问道,这崖州菜比江南菜还要多上一些。   “天气热,吃这些挺开胃。”宋织云道。这倒不是她刻意讨好,自从金陵南下,一路走来至今也有快两个月,早前不太习惯海鲜贝壳,然而到了南海,天气越发热,海鲜贝壳也就别有一番风味。   石震渊看宋织云吃得欢快,没有再问,只是说起另一桩事情来:“大不列颠商人纠纷一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了。这两日,我怕都得处置这件事情,恐怕不能陪你。”   “我听说了。如今是什么情况?”宋织云听得他如此说,心中松了一口气。须知,与他在一处,颇为拘束。他不在自己倒是松快些。只是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竟需要一州宣慰使连续几日亲自处理。   “这契约书是中人契合而成。如今,中人失踪,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找来证人对质。那随从当时究竟为何杀人,也是各执一词,难以认定。崖州自十几年前开海以来,一旦遇有人命案子,诉到公堂的,宣慰使大人、鸿胪寺掌事、船舶司掌事,都必须到堂听那对质,以示公正。这大不列颠商人不依不饶,又以出兵威胁,想来总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平息。”石震渊道。   “那这事要怎么处置?”宋织云问道,“今儿早晨给祖母母亲请安的时候,她们都问起了,很是关注。”   石震渊看着妻子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笑道:“是不是祖母和母亲考你了?你不必紧张,她们一向宽和。”   “我可没紧张,不信你问祖母去。”宋织云道,“如今怎么处置呢?”   “如今事实不清,尚未决断。只能尽力公平待之,多年来一向如此。”石震渊道。因此地番商众多,打架斗殴、人命亡故之事一年也总遇上一两回。   “崖州的通晓洋文的中人多么?今日我和大嫂去了万宁绣坊,看到好几个洋人绣娘,也粗通官话。”   “南洋西洋国家诸多,各有言语,中人能通晓一两种洋文的并不多见。大多是各家商行让自己的学徒跟着洋人学习,懂得些常用的罢了。”石震渊道。过去几年,他多在外征战,岛上商贸事务,多是幕僚长沈桡处置。   宋织云沉思半晌,缓缓道:“为何不设置洋文学堂?若是学得洋文的人多了,这类争执是不是便少发生一些?再者,如今丝路畅通,匪患已除,只怕以后洋商还要更多些。”   石震渊料不到宋织云有此建议,顿了一下,方笑道:“娘子不愧是石家的宗妇,这般快就为崖州的未来着想。”   宋织云甚少听到男人这般直白的夸赞,微微红了脸,道:“跟你说正经的呢,莫开玩笑。”这男人到了崖州越发不正经起来。难怪母亲那样嘱咐自己,也难怪万宁院里的绣娘议论,更难怪会做了青楼□□的入幕之宾。   石震渊看着略微拘束的妻子,看来果然是大家小姐,虽曾有慕恋之人,却也是温文尔雅的知书达理,并不知晓闺房之趣,与他这种野路子的南蛮颇不相同。如何才能熟悉而自然地相处,他怕自己耐心不够。这般想着,转而缓缓回答宋织云的疑惑:“设置洋文学堂,沈桡早有想法。只是,先头几年打仗,如今礼部与鸿胪寺意见不一,争执许久,定不下来。”   内阁掌全国政事,鸿胪寺掌诸番国往来事务,礼部掌天下学院学政事务。内阁里头几位阁老意见不一,鸿胪寺和国子监院又分别掌握在不同的阁老手中,因此,虽然崖州去年就拟了设置洋文学堂的奏折,只是各方争执不下。   虽然开海禁近二十年,朝臣中不少清流士子仍认为大胤朝人若学习洋文,有辱国体。太傅、文渊阁大学士、端贵妃之父朱仁龢便在那朝堂之上痛斥“师法西夷,国将不国”:“我泱泱大胤,自古以来只有万国来朝。想汉唐时期,万里之外的番国还得派人入我国子监,学我大唐礼仪言语,如今我大胤朝人若是学习洋文番语,岂不是有辱国体!”因他历经两朝元老,先后为承德帝与承宇帝的老师,更曾担任过国子监祭酒一职,又担任多年礼部尚书,主持殿试会试,一时便有许多士人举子支持。   首辅、中极殿大学士方文成虽同意设置洋文学堂,只是他多年积劳,又即将致仕,只说了几句话,“崖州海贸日盛,洋人聚集,若能设此学堂,互通有无,也是美事。”鸿胪寺卿虽上书今上,力陈利弊,然而,今上始终留中不发,不做表态。   那些赞成设置的,对这洋文学堂设在何处、由谁主管,暗中也争斗不止。早年与洋商有过往来的,或从东南沿海入京官的,自知航海通商贸易所获之巨,便力主这学堂设在自己管制之下,以便将来一时人才之用都从己出。如此一来,各方势力俱希望今上迟些表态,以做更多斡旋,于是这事情也就拖延至今。   “原来你早已想到了,我倒是班门弄斧了。”宋织云听得他如此说,便知道他们早有打算。   “只希望有更多的人如你这般才好。崖州一地,也有不少举子秀才反对开设洋文学堂的,就是那日日那海货市场的主事,也从没觉得自己该去学一学洋文。也因此,才有了这一次中人欺瞒之案。”石震渊想起那些聚在衙门之外,要求打杀不列颠商人的举子秀才,颇为头疼,道,“如今,日日与人往来,却不懂对方的话,闹出许多案件来,难道这就长了清流士子的脸了?”   “夫君莫急。朝廷中的事情,从来如此,等他们在朝廷上吵了几个回合之后,一回头,发现百姓早就作出了选择,也就尘埃落定了。”宋织云笑道,从前大伯父便是如此对大伯母说的。宋织云这话,倒是引得石震渊微笑起来,道:“娘子这话,在我这儿说过就算了,出去外边可说不得。这不是先斩后奏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加班了三个晚上,唉~~忙多了都变傻了~~ ☆、驯服时机      一连三日,石震渊果然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在外吃晚饭,常深夜方回,只在万流堂歇息,因天气炎热,将近夏至,宋织云早晨向辛氏沈氏请安后,便在家研究沈氏赠的绣样,临近傍晚太阳淡些了便与潘氏切磋一二,生活倒是十分舒畅。   宋织云心中舒坦,吴妈妈却是急得上火,嘴角都起了泡。到得第四日,吴妈妈终是忍不住,宋织云睡醒晌午觉起来,梳洗完毕,吴妈妈遣退了丫鬟,关了殿门,向宋织云跪下了。   宋织云一惊,道:“妈妈,你这是何故?快快请起。”吴妈妈乃是母亲伍氏的陪房丫鬟,从广州跟到金陵,如今又来到崖州,深得伍氏信赖。宋织云忙去扶她。   吴妈妈根本不理会宋织云的动作,又向宋织云叩了一个响头,方道:“如果小姐还相信老奴,如今老奴托大,但求小姐能听老奴一言!”   宋织云无法,只得坐在罗汉塌上,道:“吴妈妈,我一向敬重你。你且说吧。”   “小姐与姑爷,自金陵成亲,已近两月;自崖州成婚,也有五日了。小姐您至今未与姑爷圆房,是大大的不妥当。小姐您如今是石家宗妇,纵使石家不看元帕,然而这院子里那么多下人,辛太夫人和沈夫人该怎么想?若说原与姑爷不熟悉,心中害怕,也是正常。只如今,姑爷言语亲近,为人和气,你们早已熟悉。若说小姐心中还存着其他想法,却是万万不该!崖州各族势力犬牙交错,不知多少家族打着姑爷的主意,就是小姐已经嫁进来了,也还有人猜测你坐不坐得稳。小姐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生下世子来。”吴妈妈一字一句,神色严肃,说完又向宋织云磕了三个响头。   “吴妈妈,你起来说话。”宋织云听得吴妈妈的话,只觉得句句话都如刀子一般,刺在她的心上。仿佛她的快乐,全是罪过,一点丁儿不重要。   “小姐不答应老奴,老奴今日就跪在这里了!当年,太太刚刚生下二少爷,今上便开了海禁,广州十三行失势。你父亲立即纳了梅姨娘做贵妾,还短短四年儿女双全。若不是太太早早有了大少爷二少爷,哪里坐得稳这正房嫡妻的位置?这些年来,太太的苦楚,难道小姐都看不出来么?新婚燕尔,正是最好的时候,难道要到那狐狸精都打进来的时候,才后悔没有儿女傍身?”吴妈妈说着,想到从前艰难时候,竟是满眼愤恨。   “这样争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若是有人想要,能要得到,那就拿去好了。”宋织云意兴阑珊,道。大约在她年幼时,父母有过一段艰难时光。听起来,那光景十分不堪。只是她那时候还不记事,并不清楚其中枝节。多年来,母亲不讲,她便不问。她总担心,一旦问了,那个温和慈祥、对她关怀备至的父亲会变得面目可憎。   “那小姐你想没有父亲么?”吴妈妈听得她如此,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道,“你明明才是嫡出的小姐,要让那庶出的姑娘顶替你的身份么?没了父亲、父族,一个姑娘可没有机会得到震海侯这样的好姑爷。”   宋织云长叹一口气,那长长的翘卷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道:“妈妈说的,我都记下了。你放心,我会有孩子的。”   吴妈妈看着宋织云,见得表情认真,似乎真是听进去了,方行礼告退。   宋织云心中烦闷,连刺绣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拿了一卷书册,靠在罗汉塌上看了起来。原是十余年前一个商船船长写的,叫《异州志略》,书写了南海往南、往西航行,诉说那异国天气地理,风土人情,珍贵商品。   粗粗不过翻了几页,外间有响动,原是石震渊回来了,宋织云忙起身迎他。   石震渊走进来,看到丢在罗汉塌上的书卷,问:“倒是这般喜欢看这异域番邦图志?”   “从前在金陵就喜欢看。祖母看管得严厉,虽知有大好河山,然而,能见得实在太少。”宋织云道,“怎的今天回来这般早?”   “等四海平静,带你看看南洋西洋的天地山水。”石震渊在罗汉塌上坐下,道,“大不列颠商人一事已经了结,就先回来了。”原来那中人抓住了,审讯之下,是大不列颠商人串通中人,欺骗了大胤商人,将已经报废的英国织布机充作好货高价卖给了大胤商人。大不列颠商人拿到货款后本已准备逃跑,谁知那商船迟延离港,才被大胤商人给揪住不放。契约书判了无效,大不列颠商人先收取的货款也被逼着拿出来还了大胤商人。大不列颠商人行了欺诈之罪,依照大胤的律法,所涉货物也一并没收了。   那随从杀死家丁一案,因众目睽睽,多人作证说那家丁明明已经倒地、无力还击,且其他家丁俱已被大不列颠商人的手下阻拦,那随从却还是刺死了倒地不起的家丁。因此,判定为故意杀人,秋后执行绞刑。   “这大不列颠商人还会回来么?不是说带着军队打回来?”宋织云道。   “这人谎话连篇,大约胡编乱造罢了。即使他真有本事叫得动军队,崖州也是不怕的。”石震渊道。年轻有为、大权在握、深受百姓爱戴,石震渊身上洋溢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力量,当真有“震海”之势。   “这两日在外头,尽是听到百姓赞叹侯爷的智谋和南海石家舰队的英勇。”宋织云笑道。吴妈妈希望她与他圆房,然而,她觉得她能在他面前如此顺服乖巧、说贴心话已属不易。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如同松江港口那日一般,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他们还是陌生人。   石震渊自然看出妻子谦和恭顺的笑容有刻意的味道。然而,这刻意却也不妨碍她的美丽。闪亮妩媚的眼睛,还带着点午睡初醒的迷蒙,因着这笑容,如盛开的花朵。要他的妻子心挂于他,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石震渊想起他少年时候养的一头猎狗。那猎狗是一次打猎,父亲从黎母山里带回来的。小小一只,刚长齐了毛,撒腿跑的当口。母狗被父亲与部属打猎时,乱箭之中射死了。小猎狗自小在山林长大,野性十足,不管是谁来,都竖起尾巴,嘴巴里发出隐忍的呜声。石震渊一心要驯服它,便下令任何人不得给小狗食物,只有他一人给得。如此三月,这小狗见到他时,虽还不会摇尾巴转圈,却也不在咆哮呜鸣。石震渊便带着它进那百兽园里打猎。这猎狗野性未除,一看到狐狸兔子,即刻如闪电般飞了出去,大快朵颐。只是,石震渊连着带它去了三天,便再不带它去了。如此放过了十日,猎狗便围着他摇尾转圈,只听他命令。   不知为何,这个看似温顺的妻子,让他仿佛看到了那只张牙舞爪、野性不驯的小猎狗。他突然很有耐心,需要多少时间,他的妻子会像其他妇人一样,以夫君为天呢?   “崖州日渐繁华,事情也越来约繁杂。我恐怕时时忙碌,不能与你一起。娘子你既然喜欢地理,想看风土人情,有空也可四处走走。只是,你对崖州并不熟悉,你一人在外我也不放心,且让木沉香跟着你。”石震渊说道,唤了一个女子进来。   进来的女子皮肤黝黑,颧骨极高,嘴唇单薄,面色严肃,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干净利落,面无表情地向宋织云行礼:“木沉香拜见二奶奶。”   “以后,她就听你的吩咐。你若外出,她可以给你做向导。她的武艺甚是了得,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对手。”石震渊看着宋织云道。   宋织云看着面前表情和煦的丈夫,心中生出一丝感动,还夹杂着不安与愧疚。自他与宋家议婚至今,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石震渊对她都是很好的。让世人惊叹的聘礼,未在床榻之间强迫于她,不动声色地告诉每一个人她的爱好,如今还体贴地给她一个外出的向导与护卫。   宋织云谢过石震渊,再想起方才吴妈妈的话,心中有些萎靡。好在石震渊只把沉香留下,又匆匆出去了。   “沉香,侯爷一向这么忙么?”宋织云坐在罗汉塌上,看着窗外院子里晃动树影间的细碎光斑,问道。   “回禀二奶奶,沉香未曾伺候侯爷,并不知晓。”沉香答道,一板一眼,语调平平,竟似没有起伏。   “那侯爷怎知你武艺了得?”宋织云看着沉香,好奇心起。   “奴婢兄长乃是侯爷麾下将领。五个月前,兄长奉了侯爷之名,招募武艺高强的女护卫,最后却是奴婢胜出了。”   “那你却为何想做这个女护卫?”宋织云再问。沉香看着已年过二十,不知是否婚配,只是如今不方便贸然问起。   “石侯爷对我父兄有救命之恩,我木家发誓效忠石侯爷。”沉香道,仍是面无表情、语调平平。   听得沉香如是说,宋织云心中微动,原来石震渊早已准备,倒是诚意十足的。    ☆、心有戚戚      第二日,新婚五日之期已过,宋织云给辛太夫人请安后,便跟着沈夫人去了万里堂。身为石家宗妇,她总有一天要管理偌大的石家,主持中馈,与诸家夫人应对往来。   进得万里堂,廊下站了好些个管事与管事妈妈,黎人汉人俱有。人虽多,却无一人交头接耳,显是等着沈氏回来。沈氏为继室,如今尚年不足四十。只是她嫁入石家已有二十年,又主持中馈十多年,自是积威颇深。   万里堂的正殿大堂十分开阔,只在上首设了罗汉塌,为了管事回话方便,未设座椅。沈氏身边的李妈妈早命人在罗汉塌下首摆了一把椅子,请宋织云坐。   待宋织云坐定,沈氏喝了一口茶,方对宋织云道:“石家家大业大,爷们在外头打仗、拼死护住地盘,女人就得守好家里、养好孩子。这家业,千头万绪,多年来我从不敢懈怠半分。你且慢慢看些时日,琢磨琢磨。”   沈氏说完,也不待宋织云回答,就开始让那管事与管事妈妈回话。只方才几句话,宋织云听了,也有些捉摸不定沈氏的心思。   即使石震渊一再说家中诸人亲和,一回到家中便放松几分;即使辛太夫人慈悲和蔼,沈夫人严正有礼,潘氏与世无争,石弄潮热情开朗;即使从进门至今人人对她表示关怀与爱护,然而,宋织云心里还是隐隐带了几分不安。或许是在金陵待久了,见多了世家大族、深宅大院里不动声色的斗争。许多看上去幸福美满的家庭,内里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悲凉与残酷。   她想起昨日吴妈妈拿给自己的信件。母亲从金陵寄来的信,说到了宋织绣的婚事。宋织绣已与泉州林家嫡支的庶子定亲,婚期定在了九月里。这婚事听起来是极好的。然而,实际却也凶险得很。泉州多年来由卢家执掌,只是过去十余年,卢家后继无人,嫡系平庸,兄弟相煎。林家也乃泉州大族,嫡支儿子个个了得,如今正虎视眈眈,欲取而代之。两族相斗,未来恐怕有许多明枪暗箭。父亲一直爱护宋织绣,日常多有关照,吃穿用度与嫡女无异,然而却也并不妨碍他拿宋织绣来赌一个未来。所有的恩深义重,仿佛都是为了奇货可居。   宋织云一边想着,一边分神听着管事回禀事务。有织厂绣庄的,有商铺田地收租的,有海上商船运输的,还有府中管事、与诸族诸夫人往来应对的,事务繁杂,大小不一。织厂进货几许,绣庄出货几许,绣娘需要新募几人,何地新设商铺、安排谁人主理,商船准备下南洋、货物储备如何、谁为领船之人,乃至谁家老夫人生辰、谁家少奶奶诞儿……这许多事情,俱需回报沈氏。   至此,宋织云方知道沈氏竟是管这石家的生意多些,宅中事情俱是立了规矩,只交给管家依例处置。这与金陵家中,伯母管家又大不相同了。宋家的生意庶务,是由三叔管理的,后宅妇人并不得参与。伯母管理的,不过是府中诸事与人情往来。因此对于经商之道,自己是一窍不通。如今只能慢慢学着,见子打子了。沈氏年轻,石定海与石弄潮均未婚配,为子女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放开这管家权,自己倒还有些时间。   约莫半个时辰有余,廊下管事方回报完毕。想来沈氏早有安排,如今只是了解情况进展,听得多,说得少。   待那管事都退下了,沈氏方问道:“你可都听懂了?”   “从前在家,家中生意由三叔掌管,我虽在伯母身边跟着处理家中杂事,却也不曾接触这生意上的事情。如今虽都听懂了,只是其中门道,还需要细细学习。”宋织云答道。   “我记得宋家以刺绣贸易起家,你祖母还曾是恭和淑嘉皇后钦点的皇商。你们家的女孩儿却是不通生意的?”沈氏问道,语气温和,脸上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微笑。只是这话宋织云听着心里略不舒服。   虽然世风日渐开放,然而中原贵族女子,从来看重的还是才情。宋家虽以刺绣起家,然而自己的祖父已经为官身,去世时官至二品,祖母身为今上乳母,大伯父为今上侍读又官至工部尚书,大姑母为云南宣慰使夫人,二姑母为今上淑妃且育有两位皇子,各位兄长也学有所长,用兵打仗或科举文治都在年轻一辈中排得上号,俨然已是京城里第一流的世家,如何轻易让女儿做了商女?沈氏当家多年,定然知晓中原贵女的情形,却仍是要问这个问题,倒好似有些看不起她们。   宋织云心中虽不舒服,却还是恭敬地答道:“京中世家大族皆不喜女子经商,虽然各家贵女名下都有商铺,却也多是父兄丈夫管着的。如今世风日渐开放,金陵也渐渐有些世家小姐跟了父兄外出应对的,只是还不如崖州这般自在。”   沈氏却也没有为难宋织云,听得她如此说,也只道:“既如此,你且慢慢学来。石家家业,从太夫人起就在女人手上。当年,我也花了好些年功夫,才弄懂其中巧妙。”   沈氏说完,命李妈妈取了一个檀香木盒来,交给宋织云。宋织云打开,只见里面摆了一尊玉石雕成的妈祖坐像,莲座之下有两个憨态可掬的孩童,胳膊滚圆,穿着肚兜,圆嘟嘟的脸上连酒窝都可以看到。   “经商持家,可以慢慢来。子嗣一事,却是早早的好。老二年岁不小了,只前些年一直忙着打仗,耽误至今。子孙绵延,方是合家之福。”沈氏声音又柔和了些,道,“这个妈祖玉像,原是太夫人的,供在她身边几十年。我进门那年,给到我的手上。我自也希望你早日开枝散叶。”   宋织云小心的把盒子盖好,一边交给随侍一侧的折枝,一边道:“多谢母亲赐物。”   沈氏看她如此恭敬,沉思半晌,方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见外。崖州男人多在外头,无论捕鱼也好,打仗也好,经商也好。家宅之中,常常只有几个女人。若女人内斗,家族必衰。老二的母亲自生他后,缠绵病榻,在他两岁时便去了。我入门时,他不过五岁,我自小看他长大。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只盼着你往后好生照顾他。”   宋织云心想,这崖州女人行事与金陵贵妇差异未免太大。金陵城中,如何有婆婆会在新媳妇入门十天不到的时候,就这般推心置腹地与媳妇说话?然而,她仍是恭敬地答道:“母亲您放心。我定会好生照顾二爷的。”   沈氏轻轻点头,便让宋织云退下了。听了一早上的回禀,沈氏此刻也觉得有些累。李妈妈看到她揉着眉心,却也走上前来,为沈氏轻轻按摩肩颈。   “你看长得像么?”沈氏幽幽问道。   “神态之间,是有几分的。”李妈妈轻轻答道。李妈妈已年近半百,原是辛太夫人的小丫鬟,先是侍奉前头的王夫人,后又侍奉沈氏。按说正妻继妻之间,总有些龌龊,可是李妈妈却深得沈氏信任。这也叫院中人等不敢轻看她。   “这般红颜,只希望老二不要像了他父亲。”沈氏叹一口气。她这一辈子,随着七年前的零丁洋海战,变成了灰色。而那个年轻女子,她的一生刚刚开始。   “先太爷待太夫人您,这崖州当年多少人羡慕。”李妈妈安慰道。   “到底意难平罢。”沈氏说罢,不再伤神,径自去了内室,在堂前念佛。   第二日,宋织云去给沈氏请安时,大嫂潘氏也在万里堂中。原来,再过十余日便是七夕,正有一件事情需要潘氏与宋织云一同办理。   七夕本是少男少女相见定情的日子,然而,大胤朝各地都有七夕节女子乞巧的习惯,看谁的女工做得好。崖州纺织绣品闻名天下,乞巧会便愈发重要起来。崖州纺织刺绣行会年年主办这乞巧会,任何人均可将绣品递交行会,待七夕前三日,邀请了江南、广州、泉州、成都诸府的织绣大师,品评一番,点出十二幅绣品来,称为“十二巧绣”,展览于行会玲珑阁里。到七夕当日,再由皇帝钦封的玉织大师选出前三名来,列为“锦绣状元榜”。   不说“锦绣状元榜”是如何风光,单说那“十二巧绣”已是让人趋之若鹜。若是织厂绣坊里的织工绣工得此殊荣,则有许多人愿意花大价钱雇请,更是被东家奉为上宾,幸运的甚至可能被玉织大师看上,收为徒弟,从此进出宫闱,只为贵人制衣。若是世家大族里的小姐得此殊荣,则自有许多当家主母默默记在心里,一家有女百家求。因各家大多有纺织刺绣生意,若家中媳妇懂得此道,方好及时生产那新鲜货品,不至于被他人抢了先机。因此,崖州府里人人对着乞巧会趋之若鹜,甚至连那男工,都有不少递交作品的。   因石家是崖州纺织刺绣行会的执事之一,依照惯例,除捐赠银子、协助执事长收取作品、邀请品评大师之外,也需要递交绣品,一方面是作为表率,一方面也是招揽能工巧匠、维护在行会地位的展示机会。   “这件事情,自你大嫂入门,就一直是她负责。她本人手工与眼力俱是一等一的了得,她的绣品十年前就上过锦绣状元榜的,多年来也替石家的绣场找了不少能工巧匠。不过,如今你既进门了,今年你就跟着你大嫂,从旁学一学。”沈氏对宋织云说道,态度依然是一贯的优雅温柔。   “玫娘,今年你且带一带阿云,你办事历来有分寸,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锦绣状元榜,可遇不可求,然而十二巧绣却无论如何得有所斩获。”沈氏又对潘氏道,语气虽然柔和,却多了一种坚定。   “母亲放心,阿云本就精通刺绣,这事情办来也会很快上手的。”潘氏微笑着答道,便邀请宋织云到拾翠院商讨事宜。   拾翠院里总是比这土司府的其他地方显得更安静一些,院子里竹影婆娑,清风徐来,倒有种苏州园林的幻觉。   潘氏请宋织云坐下,命潇湘取了过去五年十二巧绣的图样来,一面给宋织云看,一面解释。山河风光、花卉园林、飞禽走兽、仕女佳人……不过是何种题材,都曾有人涉及,规格大小不一,有的不过方寸,有的却是鸿篇巨制。“这巧绣,从来没个定数,题材大小针法色彩都不做限制。然而,必定都是落针严密、天衣无缝,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经年鲜艳。可惜这图册看不到那走针落线。”潘氏感叹道。   “今年七夕我便可领略其中精妙了。”宋织云笑道,“不知可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协助大嫂呢?”今日至七夕,不过十日,潘氏多年经验,想必早已准备好了。   “本来已安排了几名万宁坊的绣娘,如今绣品也差不多完工了,过两日你我可以去查看一番。”潘氏说到这里,却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宋织云,欲言又止。   “大嫂但说无妨。”   “那日我看你对于刺绣一道,确实精通。不知你可有绣品,可参与这十二巧绣的竞争?崖州一带,各大家族都敬重女红了得之人。我当年也是因为入了锦绣状元榜,太太方允我进门。”潘氏柔声说道,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婆娑竹影,语气之中满是回味与感慨。   “大嫂您快别笑话我。崖州锦绣,天下闻名。我的手艺,大约给家人做做衣裳荷包就满足了。”宋织云垂下眼帘,有些羞赧地道。那低垂的眼帘和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她眼神中的诧异。   依照今日沈氏所说,这状元榜,要不是织工绣工,要不是世家里待嫁的小姐,再没有世家大族的媳妇参与其中的。潘氏即便曾经因锦绣状元坊而嫁入豪门,那也是在她云英未嫁之时方有的事情。为何潘氏却想自己去参加?   潘氏见宋织云推辞,也未再坚持,只仍柔声道:“也罢。只是你那样的好手艺,埋没于闺阁后院之间却是可惜了。”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思来想去不得其法。是否自己多心?最后,还是叫了吴妈妈进来,跟她说了这事情。   吴妈妈略一思索,便道:“大奶奶已寡居多年,出身低微,又无子傍身,连带着那拾翠院都安静几分。照理,她不可能为难你。或许是绣娘出身,真心实意喜爱小姐您的手艺,方提了这么个想法。然而,若太夫人和夫人因此而认为您沉不住气、贪慕虚名,恐怕是不喜的。这几日,我且去了解下历年来可有世家大族的媳妇参加过这个乞巧会,小姐便可知道该如何应对。”   宋织云听吴妈妈说得在理,思索一会,道:“如果从前也有世家大族的媳妇参加过这个乞巧会,把我的绣品拿出也无妨。”   “是这个理。”吴妈妈道。   “妈妈,大嫂究竟是什么身世?”宋织云虽知道潘氏出身低微,原为石家绣坊的绣娘,此刻却急欲了解更多。今日在拾翠院中,潘氏说起往事,那琥珀色眼睛里流露出的怅然与寂寞,还有一丝的悲伤,让她心有戚戚焉。潘氏以绣娘之身一跃成为石家长媳,也曾志得意满吧?大伯以石家嫡长子迎娶绣娘,想来对她甚为爱重,潘氏那时可是柔情蜜意?然而,毕竟身为武将之妻,战火凶险,谁又能保证一世的花好月圆。   吴妈妈便将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打听到的事情一一道来。这潘氏原是从莺歌海上一个不知名岛屿上的一名孤女。祖父娶了一名流落崖州的波斯女郎为妻,潘氏也继承了那女郎琥珀色的眼睛与象牙般白皙的皮肤。只是十来岁时,海岛遭海盗洗劫,亲人俱亡故了,只身流落崖州,入了石家绣坊做了绣娘。因潘氏实在美丽,常有宵小觊觎。一次叫石家大爷遇上了,救了下来。英雄美人,各生情愫。这潘氏一举夺了锦绣状元榜,石家大爷便求了父母,娶潘氏为妻。   “当年婚后侍奉过石家大爷与潘氏的内院仆人,俱已打发出去了,说是免得看见心中难受。只是,后厨那张大娘有一日喝了几盅,多说了几句话。说是‘当年大爷与大奶奶成亲,可不是也这般热闹。那新婚燕尔的时候啊,真是蜜里调油。大奶奶绣花,大爷能在旁边傻坐一个时辰’。”吴妈妈说罢,抬头看了看宋织云。张大娘的话,她没有如实禀报,这有着酒桶一样身材的帮厨还说了句“如今二爷和二奶奶,虽看着也热闹,可是两人总不在一处,这事儿可不对味。”也因此,才有了她对宋织云那一番劝戒。   宋织云听着吴妈妈的回禀,神色渐渐暗淡下来。石家可不是满门寡妇?她昨日还有心思同情宋织绣,自己何尝不是在险境里?想到石震渊,宋织云心中更觉得烦闷。白日倒好,外间事务繁忙,他常在外头走动。只是,一到夜间,他回到房来,自己就觉得局促,只能早早睡觉以做掩饰。偏他又睡在她身侧,虽然中规中矩,那存在感却是不容忽视的。   从昨日拿到那烫手的妈祖像开始,宋织云更加害怕看到石震渊。圆房仿佛不知何时到来的酷刑,而石震渊是那把行刑的利剑。宋织云觉得自己在做徒劳的抵抗,她正在一步步被逼到角落,很快就无路可退。明里暗里,每一个人都看着万流堂和万和院。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脑中纷乱的念头,唤了联珠,把她过去一年在家静养时所作的刺绣拿出来,细细查看一番。其中还有些创新之作,真有需要之时,或可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  乞巧盛会,正是斗绣之时~~ ☆、双面异绣      回去路上,石震渊与宋织云一道,都坐在马车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乍然相逢,还是因为这这织布机的威力,宋织云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脸颊都有些发烫。她忽然想起去年祖母寿辰上,那兵部侍郎家小姐林贞儿说福建岭南一带因织布人工便宜,富家小姐的衣裳跟流水一般换。若是这织布机能成,务必叫周兆庭画了图册,寄回金陵,好将家中织厂的织布机全换了。   石震渊自是注意到妻子异乎寻常的激动,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在脸颊上留下淡淡阴影,脸颊因兴奋而变得红晕,最好的胭脂都没有这般诱人的颜色,正在出神地想着事情。   “娘子这么激动?”石震渊靠在车壁上,看着宋织云,缓缓问道。   宋织云回过神来,看向石震渊,就见他慵懒地靠在车壁上,眼神幽深地看着她。“自然激动。我在来崖州之前,祖母一再告诉我,此地有许多了不起的手艺,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大嫂那里,有西洋绣娘;你这儿,有这以一当十的织布机。若是金陵家中也有这样的人才手艺,父亲与三叔也可略略轻松一些。”说罢,她有些不安地看着石震渊。看他今日在府衙里的话语,似乎并不愿意其他人知晓这新的织布机。如果她贸然地将结构图给了三叔,只怕石震渊会心下不满,不如趁机试探一二。   石震渊听得她这般说,再看到她欲言又止的小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道:“我将那西洋绣娘和那周氏小儿一并送到金陵,可好?免得岳父辛劳,娘子忧心。”   自己的心思一下子被他说破,宋织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看石震渊笑意融融,想来确实并不介意这技艺传到金陵。“我只是怕直说了你会不高兴。”   “我们可是夫妻,这一辈子,还有许多事情,都得直截了当地说的。”石震渊略略倾身,靠近宋织云,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何况,这织布机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既然已经有人出资购买,这次不成,恐怕最快年底也还有一批进来。我自是愿意崖州与金陵的织厂都用起来的,石家卖织布机也能赚钱不是?”   这般亲昵而自然的动作叫宋织云微微愣了一下。石震渊仿佛与自己已经很熟捻,而自己呢却总觉得跟他还很陌生,这般动作总让她有些尴尬。   石震渊只送了小妻子回家,便外出应酬了。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洗了脸,换了日常衣裳,方坐下,吴妈妈便进来回话。   宋织云独留了折枝与吴妈妈两人。吴妈妈道:“小姐,我已经打听清楚,原是确实有不少家族里的妇人也送绣品参加这乞巧会。最近几年里,辛王沈林几家姻亲家里都有少奶奶的绣品参与过,也无人说什么闲言碎语。”   宋织云思索半晌,问,“她们可有得了名次的么?”   “有好几个曾入选十二巧绣的,状元榜却是没有了。”吴妈妈道。   “可是嫡支里的?”   “也曾有一两个嫡支里的。”   “这般说来,却是我们多心了。”宋织云缓缓道,“罢了,折枝,拿纸笔来,得给母亲写信了。”   “小姐,今天出去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了?”折枝从小陪伴宋织云左右,早已熟悉宋织云的一举一动,今天看到走路脚下生风、眼中含光,定是十分开怀。自去年宋织云从松江港被带回来,折枝就再没有见过这般高兴的小姐了。难道是跟姑爷出去,突然心意相通了不成?折枝这般想着,心里也放松几分、欣慰几分。   宋织云并不知道自己因织布机一事的兴奋被脑补出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写信给伍氏,请她提醒三叔务必关注大不列颠商人,若能直接从那商人处购得织布机,亦无不可。若一时半会无合适购买机会,却可以等崖州的消息再做行动。   此后几日,宋织云便不时跟着石震渊去那府衙看望周兆庭的进展。织布机已经全被拆了,周兆庭正照着仿制部件。   七夕日近,潘氏那边刺绣已近尾声。宋织云又去看了一次那妈祖升仙图,只觉得妈祖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与真人无异,当真是惊叹,更激得她发誓要好生研究刺绣。如此这般,日子竟是格外充实。只等着七夕一到,看看那巧夺天工之作。   然而,就在七夕前几日,南海上的台风狂虐侵袭了崖州。宋织云此前居住金陵,每年六七月间,虽也有台风,然而毕竟金陵已在内陆,台风的威力要减弱许多。这崖州就在海边,台风的威力巨大无比,山泥滑坡、海浪侵岸,许多大树连根拔起,不少临时搭建的棚屋俱已倒塌,又有百姓受伤。石家后院远香楼旁的大树竟也倒了,巨大的树枝笔直地刺穿了那绣厅的窗户,将那妈祖升仙图刺了个脸盆大的窟窿!等风雨稍歇,潘氏得知消息,披风带雨地赶到远香楼一看,人登时晕了过去。   等宋织云得知消息,赶到拾翠院时,便见到潘氏躺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显是备受打击。而沈夫人则坐在一旁安慰她,道:“莫担心,家中还有好些珍藏的未面世的绣品,就是你平时的作品,也都很个顶个的。”   “那本是要争夺锦绣状元榜的。如今有些人不过得了两次,便不知东西了。”潘氏一边说着,一边掉下泪来。   沈氏自是知道她的心思。因过去两年,俱是苗氏一族夺了状元,这苗氏是近二十年方兴起的家族,野心勃勃。据说与宫中端贵妃过从甚密,很有取代石家的野心,从不加以掩饰。   “这些事情,男人家自会处理,你莫要操心了。”沈氏拍拍她的手,招手叫宋织云前,问道,“你也是女红极好的,你初来崖州,惯用的乃是苏州刺绣的手法,或有些新意,也可胜出。如今,可有可用的绣品么?”   看来确实如吴妈妈所说,展示自己绣品并无不妥。“绣品自是有一些的,只是得请太太和大嫂掌掌眼。”宋织云答道,“大嫂不必忧心。”   潘氏听得她如此说,倒是勉强笑了一下,道:“那你可快点给我看看绣品,指不定一看绣品,比那西洋女郎的还好。我肯定笑得睡不着觉了。”   宋织云默默想了一下,对折枝道:“你去跟联珠说,就要七夕美人图。”折枝领命而去,回来之时,带了一个紫檀木盒。沈氏摒退了众人,打开盒子一看,是一个美人插屏。   美人发髻高耸,头戴牡丹,广袖淡粉丝绸外衫,底下是丁香色齐胸襦裙,立于窗边,身影窈窕,水晶帘微微晃动,上弦月缀于树影之间,树影投在水晶帘上,带着些许朦胧。构图简洁、针脚细密,远看美人静立,近看却是衣裙飘飘月影淡淡,有种飘逸灵动之感。确实是难得佳品,只是要夺状元,心思却不够新奇巧妙。   “请母亲翻转背面一观。”宋织云微笑道。   沈氏将那插屏立起,转过背面一看,顿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妙哉妙哉!果然是姚夫人的嫡亲孙女儿!”   原来这是插屏是双面异绣的,两面看着,都是完整的图画,不见针脚,不分正反,极是考验绣娘的手工。这另一面,仍是月下美人图,只方才那面是从窗外往里看,这一面却是从房间中往外看。于是,绣的是美人的背影,乌黑的云鬓,窈窕的腰肢,伸出窗外的纤纤素手,在月光的映照下带着一种飘渺的美丽,仿佛要化仙而去。   潘氏自也看到了,一改方才的苍白,面露喜色道:“阿云好巧妙的心思!我只见过双面同绣的,却不想还可以双面异绣!”   果不其然,宋织云这七夕美人图一经送交,便惊艳了许多刺绣大师。待打听到是石家二奶奶所作,纷纷赞叹石家好福气。到了七夕前三日,这七夕美人图果然入了十二巧绣,送入行会玲珑阁展览。于是,大胤朝各地来看这乞巧会、切磋手艺的绣娘也俱是看到了这七夕美人图。宋织云的名字瞬间便广为人知,绣娘都在琢磨,这双面异绣是如何做到的,有些沉迷得深的,只恨不得爬进石家大院里,把宋织云找出来。   如今,宋织云哪里也不能去。沉香显然得了石震渊的命令,看到她有出门的念头,便抱着剑立在门口处,宋织云便只能折返。她本来还想看看别人的绣品,如今这般情形,估计是什么也看不成了。   心中正烦闷着,石震渊回来了。宋织云忙凑上前,道:“侯爷,沉香总不让我出门。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十二巧绣,带着帷帽,没人认得我的。”   “你可低估那些绣娘了。如今街面上还有人卖你的小像呢。”石震渊缓缓道。那街上的小像,是石浮山拿给他看的。他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把她给画成了庙里的妈祖娘娘了,法相庄严。如今看着她坐在自己面前,脸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退出,皮肤白里透红,穿着一袭鹅黄色交领袄裙,看着如刚开放的山茶花一般妍丽,倒是深感庆幸。   宋织云听他这么说,秀眉微蹙,道:“怎可随意绘别人图像?怎么会有人这般无聊?”   “莫要紧张。这儿不是金陵,祖母与母亲并不介意,也无人拿这事情说事。连我都被他们画过好几遍呢。”石震渊伸手抚上她微蹙的眉头,道。那手指修长,带着些许的温热,还有一丝的潮湿,轻轻地抚在宋织云的眉眼间,叫宋织云微微有些失神。   “我真的看不了绣品么?”宋织云问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哑。   她的眉头并没有因为他的抚弄而舒展开来。石震渊收了手,轻声道:“七夕当日乞巧会,有祭祀典礼,各族首领、各家夫人都会去的。祭祀典礼之后,是十二巧绣展示与玉织大师点状元,我们也是会观礼的。”   话音刚落,方才还满眼失望的绣娘,瞬间眉头就舒展开了。“太好了!”宋织云小小的惊呼道。大约太过兴奋,宋织云居然一把抱住石震渊,道:“我可真高兴!”说完这句话,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她忙放开自己的拥抱,退出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宋织云都不敢看石震渊的表情,只呐呐地道:“对不起……”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很愚蠢,哪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   突然之间温香软玉在怀,却又倏忽离去,但这丝毫不影响石震渊的心情变好。毫无疑问,宋织云正在变得越来越依赖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苏绣中的双面绣登峰造极,美不胜收。 ☆、乞巧盛典      七夕这一日,回纹一大早便给宋织云梳妆打扮。各式的首饰衣裳,将卧房里的罗汉塌铺陈了一地。   折枝走进来时,唬了一跳,道:“回纹,你可是晾衣裳呢?”   回纹一面给宋织云梳发髻,一面道:“折枝姐姐,这可是咱们小姐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崖州露面呢,自然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叫人轻看了去。”   宋织云这次倒也配合回纹,任由她涂脂抹粉。她也在外走动多次,实在是因为这崖州女子多冶艳,行走外间不仅不戴帷帽,还打扮得极其艳丽,就如那黎绣一般惯爱艳丽之色。口唇常用大红,指甲蔻丹亦是大红,而金陵女子除了婚嫁之外,平时多用粉色。如对照着看,粉色终究是寡淡了些,恐怕与乞巧会的氛围也不相契合。   宋织云梳了京中贵妇常梳的牡丹头,头上缀了成亲之时祖母所赠的点翠头面,正中间是金点翠凤穿牡丹分心,两侧插了金点翠蝶恋花嵌红宝石步摇,发髻后戴了金点翠满池娇满冠,两鬓还安着金点翠云纹翔凤掩鬓,满头青丝柔光顺滑,一丝不乱。小巧的耳珠上戴着三联珍珠耳环,珍珠小指头一般大小,洁白晶莹。身上穿了墨绿缠枝莲暗地翔凤云肩通袖织金膝襕交领冰丝长袄,绯红鹊桥相会金襕丝绸马面裙,手上还戴了两只羊脂玉手镯。   一直以来,宋织云长相本就美艳,只因世人多爱如莲般高洁的女子,她总是清淡打扮示人,压住那满身的艳光。今日,宋织云总算要展示自己的威仪,放任回纹打扮。回纹打扮完毕,自己先看了半晌,道:“小姐这般真是又美丽又威严,这世上的光都到您的身上来了!”   宋织云笑笑,看了下穿衣镜中的自己,并无不妥,便莲步轻移,走了出去。   石震渊在万和院的正堂里,略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本欲进去室内一观的,只是折枝那丫鬟笑着拦住了他。他倒也不甚介意,坐在罗汉塌上拿起一盏茶。然而,就在他举到唇边,要喝下这茶水时,却见一阵清香袭来,一个严妆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眉眼口唇都做了修饰,眉色浓郁而修长,杏眼的眼角本就微微上翘,眉眼间含情带意一般,如今又加了些许黛色,更是如烟雨朦胧,叫人沉迷其中。饱满的口唇用了火红的口脂,娇艳欲滴,如同熟透的樱桃一般等人采撷。   “侯爷,我们出发吧。”美人走进前来,笑容越发明艳。他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渴。这么一想,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茶盏。他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后,方道:“走吧,很快就开始了。”   黎绣源远流长,数百年前已有纺织刺绣行会。不过,纺织刺绣行会真正壮大,却也是从二十年前开海才开始的。最初崖州的纺织刺绣行会主要同广州十三行以及江南织造府打交道,因二十年前广州十三行垄断了纺织刺绣的对外贸易,江南织造府则为皇室制衣。只是,开海禁后,崖州纺织刺绣行会便主要与各洋商交流往来得多。自开海之后,纺织刺绣年年赚取大量白银,这纺织刺绣行会的会馆也绣得十分豪华,占地颇广,有收藏经典作品的玲珑阁,有行会议事的议事厅,有行祭祀之礼所用的广场,还有交际宴会的花园戏台。   石震渊与宋织云到时,会馆里早已热闹非凡。崖州之地上,各府衙长官、各族首领、各洋商首领、富商巨贾以及家眷都受邀参加这会馆里的宴会。至于祭祀典礼,在会馆外的广场举行,未受受邀请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也汇集在此,等待观礼。   石震渊与宋织云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先是短暂地静默了一下,随后便窃窃私语。石震渊今日穿着黑底朱雀纹袍服,威仪赫赫。宋织云站在他身侧,美艳却又端庄。   石震渊看到人们交头接耳,侧头看了下宋织云。只见他的妻子丝毫不以为意,一派淡然,倒是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风范。圆润的珍珠耳环微微摇晃,映衬着那白瓷般的皮肤。   自有行会里的理事领了他们进去玲珑阁。玲珑阁里早有不少人进去,十二巧绣俱挂于墙上,用玻璃覆面,以免雨水油烟侵入。只有宋织云那一幅,因为双面绣,只能放置在中间,在四周围了栏杆,供人观赏。观赏之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盛装打扮,略有几个打扮略微寒酸的,多半是那织厂绣坊里手艺上佳的绣工绣娘,或者是这十二巧绣的作者,得了行会的邀请方能进来。   石震渊一进来,自是有人与他寒暄。人人不免对宋织云多几分打量。宋织云眼看宝山在前,便不耐纠缠这些俗务,告退一声自去看绣品了。石震渊也未阻止,只是给沉香使了个眼色,沉香就随宋织云而去。   这十二巧绣,颇让人惊艳。有的不过方寸之间,大千世间,仙山之上,神君仙女数百。有的在龙凤之后垫了棉布,龙凤竟似要从绣品之中翱翔而出。   宋织云一边看,一边揣度其中技法,一时间真是想认得其中的绣工绣娘,好切磋学习一番。正这般想着,沉香却一再提醒,祭祀时间快到了,必须先到前广场去。   宋织云走到石震渊身边,他正在跟一名黎族人谈话,一旁还站着一名黎族妇人,想是一对夫妇。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巧夺天工的侯夫人吧?久仰久仰!”那黎族人看到宋织云过来,声音洪亮地道。此人看着已年近半百,头发都有些花白,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似竹竿一般。宝蓝色的袍子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这是苗掌柜,苗家族长。”石震渊淡淡地介绍。苗家发家不过二十来年,如今俨然是崖州前三的纺织刺绣商人,确实很有些才华。只是,近两三年来,这苗家日渐跋扈,明里暗里竟都有些手脚。   宋织云向他见了礼,苗掌柜又笑着将一旁的妻子介绍给宋织云。苗夫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娇小玲珑,眼角下有颗痣,颇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石震渊因与苗掌柜对话,两人便走在了前头,宋织云与这苗夫人就走在后边。   “侯夫人当真好手艺!今日我可是开眼界了。咱崖州这地上,再没见过这般有奇思的人了!今年的状元,看来非妹妹莫属!”苗夫人赞叹道。   “苗夫人,这锦绣状元榜里可有许多玲珑人物,我不过只是班门弄斧罢了。”宋织云微笑道。   苗夫人笑道:“妹妹可不知道今儿各家太太是怎生评价您呢。都说你是妈祖降下来的仙女,在天上跟着织女娘娘也是学过的,仿佛天下的光亮可都在妹妹一个人身上了。”   这般恭维,叫宋织云很有些不舒服,于是微笑道:“苗夫人,我先走了,恐怕祭祀就要开始了。”   孰料,苗夫人却揽上宋织云的手臂,道:“不着急,还有一刻钟才开始呢。”说着,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石侯爷倒是专情的。他从前的未婚妻可是崖州第一的绣娘,那绣样还珍藏在各大绣坊的库房里呢。如今,夫人也是这般,倒真叫人羡慕了。”   这苗夫人说罢,自松了手,只笑着看了宋织云一眼,转头便快步追上苗掌柜,一同去苗家的观礼台了。   宋织云叹了一口气,这位夫人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从她还未到崖州之时,石震渊的未婚妻便无处不在一般。时不时就有人拿出来说一说,刺一刺。虽然她并不喜欢石震渊,心头却也觉得不痛快。所有提这件事情的人,都在等着她跟石震渊交恶吧。   宋织云快步跟上石震渊,一同去石家的观礼台上。   会馆大门前的广场上,设了个巨大的祭坛,祭坛正中有一名披发纹身的老妪,脸上与双手上绘着五彩斑斓的花纹,穿一袭黑衣。祭坛四角还有四名黑衣女子,同样纹身披发。祭坛周边还放置着许多绫罗绸缎与五彩丝线。祭坛之下还围了两圈黑衣男子。   “这是妈祖祭祀,感谢她给我们可纺织的布,可刺绣的线,还有玲珑心思的绣工绣娘。”石震渊向宋织云解释道。   不过片刻,行会会长宣告祭祀仪式开始,方才闹哄哄的广场安静下来,祭坛上的女子开始唱歌,祭坛之下的男子应和。女声飘渺,男音雄浑,古朴拙雅,如情歌,如仙乐,又如战歌。   那老妪在祭坛之中,随歌声而舞动,并且念念有词。不多时,老妪走到祭坛边上的绫罗绸缎旁边,高声祝祷之后,祭坛之下的黑衣男子给她递上了火把。老妪将绫罗绸缎点燃,那火势迅速蔓延,围绕祭坛一圈的布匹都着火了。   火光大盛之中,原本安坐于四角、只会唱歌的女子以及祭坛之下的男子俱是跳起舞来,且歌声愈加响亮。这曲子大约在崖州耳熟能详,人群之中也有不少人随着唱歌。   就在那祭坛上的火越燃越大,几乎要掩没五名女子的动作之时,忽然□□声响起,广场中一片混乱。   广场里乱做一团,人人争相往外跑,呼救声混成一片,夹杂着那祭坛上的火光,方才还庄严肃穆的广场变得如修罗地狱一般。   石震渊揽着宋织云腰,大掌护了她的头部,迅速滚落地上。□□子弹堪堪打中了宋织云方才所用茶杯,哐当一声碎了,茶水四溅。   宋织云脸色惨白地看着石震渊,却见他眉头紧蹙,嘴唇抿着,额上有薄汗。她的手正揽着石震渊的背,如今更感觉有粘糊糊的东西流出来。宋织云颤抖着把手抬到眼前,赫然是石震渊的鲜血!原是那子弹接连射击,都在宋织云的位置,石震渊再快,也还是叫子弹击中了。   她欲扶石震渊坐起,石震渊却道:“不可……若再有子弹过来,我可抵挡不住了。”说罢,给了宋织云一个笑容,只是因为疼痛,略有些狰狞。宋织云忽而掉下泪来。   “不要担心,侍卫们自会料理干净的,你不会有危险。”石震渊见到宋织云流泪,以为她心里害怕,忙道。   宋织云擦了眼泪,环顾四周,就看到沉香正蹲在案桌之下,手中拿着匕首,正在机警地看着广场之中。看到沉香在,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有人趁机暗算。   只听见外间又想起几声枪响,以及兵器打斗之声,片刻之后,声响平息。   “侯爷,刺客已经伏法了。”沉香从案桌之下跃起,收了匕首,与宋织云一起将石震渊扶起。沉舟与明河活捉了刺客,也到石震渊处回禀。一行人登车回府。明河想来对刀剑枪炮之类,早已见惯不惯,十分熟练地从马车的底层抽屉里取出剪刀和绷带,将石震渊的衣服剪开,又系上绷带,包扎伤口。   回到万和院时,郎中早已在堂中等候。辛太夫人、沈夫人、潘氏、石定海、石弄潮也都候在堂中。看到满身血污、脸色苍白的石震渊在众人的扶持下走进来,厅中诸人竟都十分冷静,连红眼的都没有,与金陵世家里的夫人比较,又是极大不同。   辛太夫人拄着拐杖跟了进去,一面问那郎中道:“大夫,听说这次是子弹,您可处置过这样的伤口?”看到那郎中点头,说自己也碰到过十余次,辛太夫人便不再问,只在罗汉榻上坐下。   回头一看,却见宋织云小脸煞白,衣裙上也沾着血迹,那庄重艳丽的妆容也因为眼泪而花了。辛太夫人叹口气,道:“老二家的,你不用担心,只是皮肉伤,都是平常小事。老二这些年打仗,虽然是常胜将军,但是刀剑无眼,总有受伤的时候,这次不打紧。”   此时,沈夫人并石弄潮也进来了,听得太夫人如此说,沈氏道:“母亲说得是极对的。石家的男人在外头打仗,石家的女人在家中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阿云,你且去梳洗一番吧。”   “等姑奶奶查出来是谁做的,非去杀他不可。”石弄潮跳脚,道,复又回头安慰宋织云,道:“二嫂,恐怕以前你在金陵没见过这阵势。崖州这地儿,太平不易,不过咱们石家还是很安全的。”   宋织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道:“从小到大确实未曾经历此番情形,既然侯爷没有大碍,我先去梳洗了。”说罢,带了折枝与回纹一起去了偏殿。   折枝与回纹自是心疼自家小姐,尤其回纹,明明盛装打扮出门,回来时却发钗凌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做工精致、漂亮昂贵的衣裙上有不少血迹,再也是洗不干净了。宋织云看着竟有几分从前被恶人劫掠后初回到宋家的情形。   宋织云任由两个丫鬟将自己从头洗到脚,还洗了两遍。她总觉得那头发里和手上还有血腥气,叫她联想到去年五月里惨淡月光下她用簪子刺伤那贼人的情形。   折枝自是跟着宋织云出门了,也知晓乞巧会上发生的事情,看到宋织云正在走神,想了想道:“小姐,不要尽想不好的。咱们万流堂和万和院,是绝对安全的。再者,姑爷也没有大碍,不用多久就康复了。还有,今日姑爷可是真心实意地护着你呢,您梳洗好了也该过去看看,莫要寒了作夫妻的心肠。”   听得折枝最后一句话,宋织云侧头看向折枝,问道:“折枝,你今年多大了?”   “回小姐,奴婢十八了。”   宋织云自嘲地笑笑,道:“若遇着合适的男人,你可来跟我说。陈妈妈教导得好,你竟把结婚这事情看得通透。”折枝的父母也是宋家的老奴。折枝父亲伍管事本爱慕另一个女子,奈何父母之命,娶了陈妈妈。成亲之初,竟是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未曾圆房。只是,后来伍管事遇到了些难处,陈妈妈不离不弃,又四处斡旋,方保了伍家一家平安。自此之后,这伍管事与陈妈妈竟是渐渐好了起来,蜜里调油一般,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儿。如今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每到七夕,伍管事还可着劲想要给陈妈妈什么惊喜。这段故事真是宋家奴仆人尽皆知,婆子媳妇莫不羡慕陈妈妈。   “谢谢小姐恩典。”折枝跪下给宋织云磕了三个响头,方道,“太太也定然希望您和和美美。”   想起远在金陵的母亲,宋织云叹口气,起身领了折枝往万和院而去。   到得殿中,只见潘氏正坐在正厅中,辛太夫人、沈夫人、石定海和石弄潮正好从内室出来。原那背部的子弹已经取出,只是肩胛骨下受了点伤,静养一两个月便可大好。   “武将之家,在所难免,不用担心。从前我也放不开,后来倒是慢慢习惯了。”潘氏拍拍宋织云的手,轻声道。然而,尽管她这般说着,想要安慰人,可是潘氏自己的手都微微发抖着,很没有说服力。   辛太夫人与沈夫人则嘱咐了宋织云好生休息,又叮嘱明河仔细服侍石震渊,方自去了。   宋织云走进内室,只见石震渊正趴睡在床榻之上,上身□□着,背部的伤口敷了草药,却没有用绷带。下身也换了一条干净洁白的亵裤。然而,床榻之间仍是有淡淡的血腥味。   宋织云坐在床边,自是看到那黝黑精壮的背部上有许多疤痕,有刀剑的,也有弓箭的,如今还有火器的。想是那郎中取出子弹时用了些许麻沸散,石震渊此刻侧着脸,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宋织云仿佛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自己的丈夫。他的侧脸更显出他的鼻子笔挺,眉毛浓密扫入鬓角,饱满的额头、坚毅方正的下颌勾勒出英俊的侧脸。长年的征战和训练,让他的肩膀厚实有力,即便在昏睡的状态,那肩膀与手臂依然肌肉结实,充满力量。   宋织云看了一会,仍是觉得血腥气太重,便命折枝取了热水来,本想叫明河进来,再想想还是亲自给石震渊擦脸、擦头发和擦背。擦到那微微隆起的厚实的肩膀与手臂,宋织云微微有些失神。今天,危急之下,他先想着护他,免了她的皮肉之苦。却在这时,石震渊的睫毛闪了闪,眼睛缓缓张开了,沙哑地说了一句:“娘子,水……”   宋织云看他醒来,心中高兴,忙亲自倒了一杯茶,端到他嘴边。成婚以来,石震渊可从未自她那里得过这般亲密的对待,一时觉得这次行刺选得真是好时机。   喝了水,石震渊抬眼看宋织云,见她坐在床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简单挽了个发髻,耳边垂下几丝青丝,脸上仍是日常见惯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多了些亲近与感激。   “今日,感谢夫君的救命之恩。”宋织云见石震渊望着她,眼神深邃。   “我们本是夫妻,我自是要护你周全。何况你嫁给我时,祖母和母亲可是一再叮嘱我要好生待你。”石震渊伸出右手,轻轻捉住宋织云放在床边的手,缓缓摩挲着,如珍似宝一般。一时间,夫妻俩静默无言。   半晌,宋织云问道:“去年你救我,我也未曾对你说感谢。”   “去年是我连累你了,自然必须救你。是我还未曾对你说对不住。”石震渊这般说着,一时脑中又闪现出去年他救她时,她衣衫凌乱的模样。如今人就在身边,却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她旖旎缠绵。   “那时候也是有人刺杀你,今日也是有人刺杀。这刺杀这般频繁,都是何人所为?”宋织云想到,难怪石震渊给她安排了沉香。若真这般频繁,她以后出门都得谨慎。   “你不必担心,沉舟与明河自会料理妥当。如今崖州日盛,税赋日增,人人都想做这崖州宣慰使。”石震渊缓声道。刺杀他的事情,每年总有一两回。实在是征战过多、利益纠葛,想除掉他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南海基本平定,各部俱已降伏,又得了贸易的好处,正是人心初定之时。行刺之人,不过是几家势力罢了。   “你可是知道行刺之人的幕后主使?”宋织云问道。   石震渊道:“自是知道大概的。只是一般刺客都乃死士,不会招认。而这行刺之人又有不少利害纠葛,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铲除干净。如今,只盼望天下太平,各家各族得了甜头,平民百姓也丰衣足食,不再做那马前卒。”   宋织云想了又想,到底未把苗夫人借林二小姐挑拨的事情说出来,这样的事情只要自己不在意便是了。如今,林二小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倘若问了这事,却反而显得心眼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织云所穿衣服的原型是衍圣公孔府旧藏~~实物超级美~~ ☆、菱歌泛夜      此后,石震渊就在万流堂里养伤,宋织云亲自照料,闲时聊天,这一对夫妻倒是熟捻不少。因祸得福,说的便是这样情形。辛太夫人并沈夫人不时过来看看,见到小夫妻两人相处融洽,也生出几份宽心来。连吴妈妈,都悄悄地在屋里拜起了妈祖娘娘,只觉得是妈祖赐福,从前生疏冷漠的两人,如今也可以有说有笑,有商有量。   过得十来日,石震渊伤口初愈、可以坐起来的时候,明河、沉舟等人不时到万流堂回话了。这万流堂东次间是石震渊的小书房,东内室是床榻安置之处,明河、沉舟就多在此回话。西次间原是饮酒休闲之所,如今却是放了宋织云随手拿来的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书籍,以及小幅的刺绣。明河、沉舟一来回话,万流堂里的丫鬟便退得干干净净。只是石震渊却并不避宋织云,颇是愿意她听一听崖州的境况。   “侯爷,这次的匪首认下了去年在金陵做的事情。”沉舟向石震渊回禀道。   “哦?”石震渊浓眉一挑,道,“可还说了什么?”   “还说俱是依照林家指使所为。”沉舟这句话极轻。   “还想坐收渔人之利!”石震渊冷笑,道,“他们死了多少人?”   “乱枪之中,苗夫人也被击中,如今重伤。”   “也真舍得。”石震渊冷哼一声,道,“罢了,且跟紧了。看看这帮人还和谁有交集。”   沉舟领命去了,书房里安静下来。石震渊起身,走进西内室,屏风后宋织云正在低头绣花,认真专注。   “怎么又走路了?医生可是让你静养。”宋织云见他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计,扶了他的手臂,还是让他在罗汉塌上坐下了。   “坐得都累了,想看看娘子绣花。”石震渊笑道,那笑意是极淡的,却又一种深情的意味,“我的衣服可是做好了?秋天很快要到了。”   虽说崖州天气炎热,春夏秋三季区分并不明显,只有冬日略寒凉一些。然而,对于世家大族来说,衣裳仍是有春夏秋冬的区分。   “你的还没开始动工呢。祖母和母亲的做好了,大嫂的如今正在做。”   “做完大嫂的,可总该轮到我了吧?”祖母、母亲是尊长,大嫂先于他,也说得过去。   “还有弄潮的,才到你。”宋织云笑道,“弄潮是小姑,也得先做呢。”其实,她已经开始动手做他的衣裳了,然而,鬼使神差,她却不愿告诉他。这种别扭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说。   “娘子你只记得你夫君的亲人,却忘记了你夫君了!”石震渊笑笑,无奈地摇头。   “娘子这么久都没做我的衣裳,是不是忘记我的身材了?”石震渊轻轻地将宋织云揽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柔嫩洁白的脖子,道,“要不要给为夫先量一量身高尺寸呢?”   宋织云想起那次量尺寸的情形,脸腾地红了,忙推开他。谁知刚一推,身后那人便“嘶”地叫了一声,宋织云不敢再动,只问:“可是牵动伤口了?”   “娘子明知为夫有伤在身,也不疼惜几分。”石震渊眉头都皱了起来,十分委屈地道。不过,却是松开了揽着宋织云细腰的手,让她起身了。   “你……”宋织云看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石震渊,一时不知如何说他,憋了半晌,道:“无赖!”说罢,仍是重新做起绣活。   这些日子,宋织云对石震渊最深的认识便是这人看似一派正经,外人面前严肃无比,然而私底下那脸皮也着实厚,玩笑话是张口就来,且仗着有伤在身,自己不敢大动作挣扎,动手动脚。一时,她也不及细想其中意味,只是专注于手上的活了。   石震渊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有好几年他未曾这般休息过,看着佳人在怀,倒是想起鲜衣怒马、秦楼楚馆的少年生活。自小,他跟大哥石破浪便是完全两样。石破浪老成持重,是生来就要统领崖州的,父亲时时带在身边教导。他排在第二,生母早逝,继母虽然尽职尽责,却也不能硬管,是个自小散漫的。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狐朋狗友一起,也是青楼里的常客。后来家中突变,方学起大哥的冷脸来。一时笑开,他的妻子还有些不适应。那微微惊讶的神情,夹杂着些许羞恼,却也有另一种滋味。   如今石震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因击中了左肩胛骨,为免留下隐患,仍是遵照大夫叮嘱,静养为宜,不得拉伸肩膀。也因此,石侯爷也不过能过过嘴瘾,却也拿宋织云没奈何。   只成日坐在万流堂中也是无聊,吃了晚饭,天色尚早,流霞满天。石震渊携了宋织云去后花园散步,只说要消食。因这十来日为了照顾石震渊,宋织云除了请安,也未曾出门。再听石震渊描绘这后花园里的美景,心思一动,也就一起出门去了。明河、沉香、折枝等丫鬟仆从也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观海园而去。   织云从未曾在日暮之后来过花园,穿过那院门,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将晚未晚时分,天空尽处仍有余晖流霞,霞光映照在这草木繁盛的园子里,山石奇异,树影深邃,草木香充盈,虫鸣阵阵,廊道下、凉亭中的灯笼火光初上,朦胧不定。湖面上不时闪现一星半点的霞光,更多的是盛放的白荷,随着晚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清香拂过岸边的小山,与各种植物芬芳混在一起。   宋织云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气息让人放松。她扶着石震渊,这次没有翻山而过,而是沿着山下的廊道,走到藕香榭。   藕香榭临湖而建,开阔通透,若是在白日,正是赏荷的佳处,到了夜里,却也正是荷香浓郁之地,正应了“藕香”之名。   夫妻俩在临湖的圆桌边坐下,白荷因落日余晖染了颜色,层层叠叠的荷花尽头,微微露出湖心岛中远香楼的飞檐翘角以及对岸笔直的椰子树。太阳渐渐落下,光影越来越模糊,最终白色的荷花再也看不清楚,连着那藕香榭也晦暗不清。   “崖州美么?你可喜欢?”昏暗之中,石震渊握住宋织云放在圆桌上的手,问。那嗓子有些哑,带着一种欲念,如这园子里蓬勃的生命一般。宋织云感觉心跳变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夏日的暗夜里,潜滋暗长。   “很美,我自是喜欢的。”宋织云回答她,她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她想挣开他的手,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了。   “那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石震渊道。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宋织云却仿佛看到他骄傲而自得的笑容,因为他的语气那么轻柔而温和。   石震渊站起身来,宋织云忙扶着他。只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道:“跟我走,有一个地方的美景,你在金陵肯定没有见过。”   宋织云跟着他沿廊道而去,到了金花船坞,早有一叶小舟停泊在岸边,船头点了一盏气死风灯,火光摇曳。   “上船吧,我的夫人。”石震渊一手牵着宋织云,一手做了请的手势。   宋织云微微一笑,轻轻上了船。荷叶田田,小舟摇曳,有几分江南的情形。   石震渊随后也上了船,道:“夫人,您可坐好了。这船就要开了。”他坐在船尾,用右手摇着船尾的橹,船头的灯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更显得脸颊刚毅、眉目英俊。   宋织云不再看他,转身往船头看去。小舟轻巧地在荷叶荷花之中穿行,与巨大的荷叶、盛放的荷花擦肩而过。此处的荷花清香夹杂着蒸腾的水汽,更是让人如梦似幻。   “可以在荷花丛里停一停么?”宋织云抚过十数多荷花后,喃喃地问道。   “当然可以。”石震渊把船靠在了一朵盛放的荷花旁。   “这儿可真像金陵。”宋织云回望石震渊,轻声道,“一样的夜色,一样的荷花,一样的小船,一样的轻巧。”   石震渊微微倾身,靠近宋织云,道:“这荷花,可是莫愁湖里移出来。你就把这儿当做金陵,可好?”   宋织云恍恍惚惚地,将家中十几年来的娇脾气也拿出来了,道:“可是莫愁湖上还有人吹萧弹琴,这儿可没有。”这般说着,只伸手去拨弄那近在咫尺的荷花,连石震渊都不看一眼。   却是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悠然的箫声,分明正是江南名曲《荷风起》的调子。宋织云转过头来,石震渊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支洞箫,正在演奏。身姿坐的笔直,修长的手指行云流水般动作,这曲子竟也是像模像样的。   宋织云愣愣地看着他,听得有些沉醉,这曲子往常在金陵时,姐妹们泛舟之时最是爱听。调子轻快明朗,俨然是十四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比湖上的荷花还要鲜嫩清香,在荷花深处谈天说地。   却是忽然,宋织云听出了一个错漏的音符,又接着,错了更多。再一看石震渊,竟是有些手忙脚乱,还要抬头看宋织云的反应,这一抬头,更不晓得手指往哪里放才好。   宋织云扑哧一声笑出来。石震渊扔了那洞箫,欺身靠近她,道:“好个没良心的小娘子,怎可嘲笑夫君,看不惩罚你。”   宋织云正笑得开怀,道:“好个没技术的公子,怎可乱了曲调,又该如何罚你?”   石震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这般罚,你看可好?”宋织云尚未回过神来,两片温热饱满的唇就印上了自己的唇瓣。她惊诧地睁大了杏眼,只看见石震渊的眼睛里在微弱的月光下,发出灼热的光。然后,石震渊的手盖上了她的眼睛。   在四面荷风里,在石震渊温柔而热情的亲吻里,夹杂着男性火热的体温与夏日的微汗,在轻轻荡漾的小船上,宋织云感觉自己几乎被熔化了,只有心跳声在风声荷香里不停地响着。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愿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修习洋文      荷塘泛夜之后,宋织云尽可能地避着石震渊。那个月光微淡的晚上,她上得岸来,脚都发软,却也离石震渊远远地站着。那种心跳的感觉让宋织云害怕。曾经以为只有跟陈绍嘉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怀揣这般忐忑的心情。如今,却对这个男人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石震渊已恢复如初,宋织云也就避开了。这一日,宋织云一早就出门到衙门,看那周兆庭的纺织机研制得如何。衙门纺织署里放置西洋纺织机的院子外早有石家的亲兵守卫把守,除了石震渊首肯的人员之外,其他人员皆不得进入。   亲兵认得宋织云和沉香,恭敬地行礼之后,便放行了。进得库房内,周兆庭正在其中一台机器旁忙碌着,似乎正在比对机器部件的尺寸,十分专注,有人进来也浑然不觉。   此前,那大不列颠商人是留下了两台纺织机,如今这库房里,却赫然多出了一台。周兆庭确实是奇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似乎已初见成效。   “周掌工,这机器现在可以用了么?”宋织云走到那纺织机前,问道。这台仿制的机器,看起来与那大不列颠商人留下的,十分相似,只不过比它们更新。   周兆庭听到声音,一抬头,看到是宋织云,开心地笑了,更显出少年的俊朗秀逸来。松江口一别,如今已有大半年,这少年似乎成长了不少。“回二奶奶的话,这机器很快就可以用了,只要调试一番,就可试用。”   “侯爷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的。”宋织云笑道,“周掌工这般手巧,师从何方?从前又在何处?”宋织云在三年前救下周兆庭,那时候他约莫十四岁,又瘦又小,晕倒在宋家郊外的温泉山庄之外。那一日,宋织云踏雪而回,恰巧撞见了,便叫那庄头安顿了他。周兆庭病好之后,说父母俱亡,恳求留在宋家绣坊做机工。只是,他在宋家绣坊做了一年之后,去了一家船厂。在宋家绣坊那一年里,在大多数人眼里,周兆庭只是一个工作认真的穷小子,却从未有人说过他聪明、有才华。   “小人本是太原人士,父母俱亡,因着关心朋友,流落在此地。我这手艺,在崖州里实在普通。我的师傅便是万宁绣坊的何叔,他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周兆庭微微弓着腰,眼睑低垂,态度恭敬地道。宋织云的心里却因为他所说的“关心朋友”而咯噔一声响。   “朋友?大约是高山流水之类的知音吧?太原来此地,数千里远。”宋织云问道。   周兆庭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满是笑意,还朝着宋织云眨了眨。此时,沉香站在门口,周兆庭正背对着沉香。“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希望她一切顺利。况且我无父无母,天地之大,逍遥自在。”   “周掌工这般潇洒,你的朋友也一定如你一般潇洒。”宋织云笑道,“你这机器何时开始试用?”   “三五日内,即可开始试用。也请二奶奶、二爷示下,是否需要继续制造这机器?”周兆庭道。   “你可懂得如何使用?”宋织云此次并未看到洋人绣娘,这纺织机与大胤朝的差别甚远,如果石家织厂要用,得有人教习一番方可。   “小人已基本掌握使用方法,但是要真的织布,还得那玛格丽特来用。”那日的洋人绣娘名玛格丽特,一年前随大不列颠的商船到了此处,船商北上时遭遇台风,船只倾覆。她留在此地,只得纺织为生。   “若真要推广,玛格丽特不通官话,石家织厂的绣娘大多也并不懂洋文,还得找一个中人,做着翻译方可。”宋织云想着,眉头微蹙,“你的洋文如今甚好,可有认得忠实可靠的翻译?”   “实不相瞒,小人洋文不过皮毛,是跟那玛利亚堂的主教詹乔治学习的。玛利亚堂里还有两名修女,言语也甚是娴熟。照小人看,比许多商行的翻译都要强。”周兆庭道。   宋织云听得如此,秀气的眉头更是紧了些。如今,圣上虽开了海禁,但是却禁止西洋教士传教,只在广州、崖州、泉州、天津等几个港口允许设礼拜堂,且只允许洋人前往。若是大胤朝人与那西洋教士过从甚密的话,恐怕容易出问题。一州宣慰使,更不宜与这些人靠的太近。   “若是二奶奶也习得这洋文,不列颠语、法兰西语之类,从今往后,往西洋而去,可知天下之大。”周兆庭看她沉默不语,轻声道。   这随口的几句话却如晴天霹雳般,划开了宋织云如今安逸的生活。宋织云想起去年她离家而去的深秋雨夜。她曾经渴望的天地辽阔。如今,纵使她一辈子离不开崖州、离不了石家,那也还有机会见识这广阔天地的。   “谢谢。我知道了。”宋织云轻声道,看向周兆庭。她看见少年的双眼里充满了鼓励与赞许。   宋织云回到万流堂,想了想,还是须得和石震渊商量一番,便将周兆庭的话转述了。“夫君,我是极想学习洋文的。如今天下,西洋舶来品不知凡几,光从那纺织机看,便可知这西洋人也是有些能耐的。崖州之中,虽有翻译,然而却总不如自己亲自学习过,方能明白其中关节。洋文学堂短期内既不能办,我们可否先办个学习会,几个人私底下修习,不对外招生,也不对外宣扬就是?”   石震渊自然知道周兆庭的进展,沈桡已经同他商议过此事。“你这么喜欢那洋文?”石震渊挑眉,凝神看她,眼神里有一丝探究,问道,“可是想去西洋看看?”   “崖州若真的有朝一日超越广州,成为西洋南洋诸国来朝大胤的必经之地以及使节驻节之处,我身为一州长官的妻子,若能与各国使者夫人交谈甚欢,岂不是扬我大胤国威。”宋织云微笑道。然而,话说完时,她的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在石震渊的眼神下,他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   “听起来似乎不错。以后,你做我的译官就好。”石震渊笑了,看起来很是满意。“你说的这个西洋教士詹乔治,很有些名望,曾经得过先皇的赏赐。御赐之物如今该还在玛利亚圣堂里。他虽不能向大胤朝传教,然而却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学习。”   听得石震渊如此说,宋织云喜出望外。果然过了数日,一切安排妥当,宋织云跟着石震渊去了衙门,这次入的却是工械署的门。那小议事厅里,坐着一位满头白发一袭黑衣的修士,与一个一袭黑裙的修女。原来,石震渊向工部递了折子,说为了研制西洋纺织机,需要精通洋文之人士的协助,故邀请玛利亚圣堂的教师詹乔治和魏安妮协助。工部奏请今上,詹乔治从前便因算学和机械得过先皇的嘉奖,今上便也不能异议,只要求研制结果务必及时禀报京中,世人也就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詹乔治来到大胤朝已有近三十年,早年曾在皇宫之中教习天文历法、算学工械,如今已是年过花甲,大胤官话已经讲得十分流畅,听起来几乎与金陵一带无异。因在官衙行走,他穿的是黑色的交领儒袍。修女魏安妮约莫有四十岁年龄,慈眉善目,身材已略见发福,然而那一身黑裙笔挺有型,干净利落。只她来埠时日不过一两年,大胤官话仍不甚流利。   詹乔治与魏安妮知道朝廷如今有意在崖州设立同文馆,自然十分乐意与崖州一方长官结交。且大胤朝人素来尊重师道,若教习得宜,将来开馆之时自己自然可担任师长,教导当世菁英,对传道也大有裨益。因此,两人倒是十分有耐心地教导宋织云这个学生。   每隔三日,宋织云便到工械署学习,初时不过只有她一个学生,让两个人教她,她心中倒是十分不好意思。她告诉石震渊,只需魏安妮一人教她即可,那石震渊却笑道:“娘子多虑了。因今上禁止传教,那外来的洋商又多忙碌着赚钱,平日里他们也无事可做。再说,我可是给了双份束修的,你可得学好了。我还等着你做译官呢。”宋织云无奈,只得继续上课。   过得几日,宋织云正在万和院中对着镜子练习发音的时候,石弄潮跑了进来,搂着宋织云肩头,撒娇道:“二嫂,您这是在学洋文呢?我也要跟你去学。”石弄潮大概跑得急了,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甩在起伏的胸脯之上,脸颊红通通的,生气勃勃。   “你学洋文要做什么呀?”宋织云笑道,“莫不是想寻个蓝眼珠的姑爷?”   “二嫂!不要打趣我啦!”石弄潮的脸更红了,语气都有点急,“我才不要蓝眼睛呢!”   “那是要黑眼睛啦?是谁啊?”宋织云看她发急,忽起了逗弄之心。此地民风开放,豆蔻枝头的少女拿婚事互相取笑是常事,闺阁之中姐妹也常讨论。   “二嫂,我才不要找男人!我要学洋文,造火器,设机关,建大船。”石弄潮放开宋织云,手指绕着发尾,看着窗外,缓缓地说道,“老何叔说了,当今世上,最厉害的机关在西洋番邦。”   宋织云颇感意外,竟是听到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女有如此胸怀。   是夜与石震渊用餐之时,宋织云便说了此事,感叹道:“弄潮这凌云壮志,真是人如其名,不输男儿。”   “我们石家的人,无论男女,自都是顶天立地的。你不是也一心想着设立译馆、改进织布工械么。”石震渊就势而上,毫不犹豫地夸赞自己的妻子。满目的赞赏,让宋织云的脸都微微发烫。   于是,从此以后,宋织云与石弄潮姑嫂两人便相伴学习洋文,万和院、掬芳院、观海园都不时有洋文声响。辛氏沈氏当家多年,又在洋人诸多的崖州,自知道最近几年来洋商之盛。虽说大胤泱泱□□,四周多属国,然而那千里之外的西洋南洋诸国却也兵力强盛、火器了得、物产丰富,学习洋文有益无害,便也默许宋织云与石弄潮修习番语。一时之间,府中得脸的管事丫鬟竟都考虑起练习洋文之事,只苦于无私塾书馆,最终只能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清两代,我国东南沿海受到基督教和□□教的影响不小。在广州,16世纪建有石室圣心大教堂,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并且也有□□教清真寺,如今在广州也能寻到几处遗迹。在泉州,至今仍保留着完整的清真寺。 ☆、中秋听戏   很快,中秋节就在眼前。对于石家而言,这是难得的合家团聚的中秋。   “早几年,老二老三都在外面打仗。幸而石家祖宗保佑,如今老二成家了,老三也下定了,南洋初定,商贸兴旺,实在难得。便指望老二家早日生儿育女,让这院子住得满满当当的方好!”一大早,府中诸人都给辛太夫人问安,太夫人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一面受了孙辈的磕头,一面给各人中秋礼物。   辛太夫人这般说着,自然人人都看向是石震渊与宋织云。宋织云下意识地看向石震渊,石震渊嘴角微微上扬,大掌却轻轻地握了宋织云的手,回禀道:“祖母放心,到时候您可不要嫌弃那猴儿们吵闹不休。”宋织云微微低了头,一时只觉得厅中诸人的眼光如火一般,烤得她手心出汗。   “老二我看你才是个顶个的皮猴!”辛氏大笑道。   “祖母,我二哥怎么看也是可以和齐天大圣比肩的猴儿吧?”弄潮笑道,“我估计是南海观音座下的金猴玉猴,一样金尊玉贵。”说罢还把手遮在眉眼之上,左顾右盼,活似那猴子远眺。   一时间厅中诸人轰然大笑,连着不苟言笑的沈氏都笑起来。辛氏笑得岔气,只喊道:“哎呦,南海观音娘娘要是有你这么个泼猴,估计就要变成弥勒佛了,天天笑个不停。”   沈氏看着堂中诸人开怀欢笑,想到石家今时局面,心下宽慰。七年前,丈夫与长子均在零丁洋海战中去世,石家不过得寡母弱子,人人虎视眈眈。经过七年的杀伐经营,如今南海初定,石震渊封侯娶妻,得京中助力;石定海定亲,未来岳家正是鸿胪寺少卿,对各番国事务得力;石弄潮即将及笄,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因是难得的团圆之日,且是宋织云嫁入石家以来最重要的节日,沈氏早早便下了帖子,邀请崖州有头有脸的各家妇人小姐到观海园赏荷听戏。因夜间各家都要团聚赏月,这听戏赏荷之事便安排在了晌午之后。   过得未时,各式豪华车马便停满了石府外院,甚至门前大街都有车辆等候。各家夫人在仪门下了车,便见入门不久的震海侯夫人、石家二奶奶宋织云在此恭候,两旁的石家仆妇殷勤迎来,引人入东甬道,过观海园东门,进万象台戏楼。一路走来,均有连廊遮阴,以免伤了贵妇小姐的娇嫩皮肤。入了观海园,树影重重、繁花累累,湖面清风微凉,一时空气中尽是熏香。到了戏楼里,四处置了冰盘,又有各式冰镇的水果,人虽多却比外头还凉快了几分。   万象台戏楼足有两层楼之高。靠着东侧围墙而建,西侧和北侧临湖,南侧靠近园子东门。戏台靠近南侧,石砌的舞台,高出地面一米有多;舞台之上,还砌了两层小楼,雕梁画栋,华美壮观。小楼两侧的朱红色柱子上嵌了一副楹联,左边是“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得出泼天富贵”,右边是“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横联是“千观万象”。   北侧则是看戏的地方了,也是两层高。主看台设在一层正中,辛太夫人端坐于此,沈氏坐在一旁,各家夫人来了,自是要来自拜见。崖州几位与辛太夫人同辈的大族夫人也在此坐下,闲话家常。主看台两侧,还各有三间小室。这些隔间之间的隔断,本就是可移动的屏风。为了便利各家夫人说话,屏风都已撤去,只是依照各家夫人惯常交往的圈子,分了座位。二层之上,仍是做小间布置,却多是各家交好的年轻姑娘,选在了一处。   此时石家势盛,崖州之中有名望的人家自是都到了,林、辛、沈、王、刀等崖州名门,鸿胪寺、船舶司、南海巡检司主副掌事夫人,各大行商夫人悉数到了。就连苗夫人,沈氏也下帖子请了。只是苗夫人因七夕重伤未愈,未曾出席。   各家夫人在辛太夫人、沈夫人面前说笑奉承,一时气氛和乐融洽。不多时,戏班班主递上来紫檀小册刻成的戏本来,请诸位夫人点戏。   “我看荡寇志极好。震渊英勇,平南洋海盗,剿赵氏水匪,方得今日花好月圆。”说这话的是刀氏一族的当家太太,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上一派恭维的笑容。   “刀夫人说得对,这荡寇志真是尽显我崖州男儿的神威。”三老太爷家的长孙媳妇顾氏。一时诸位夫人也都赞不绝口,只点这一出戏。   一叠声的赞叹中,却听到有人轻笑,道:“今日是中秋节,正是花好月圆人团圆,打打杀杀地就不要看了。还是看如花美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方好。老夫人,您看可好?”说这话的,正是三老太爷的女儿、林家二夫人。这位姑太太是石震渊父辈嫡支里唯一的女儿,当年可是娇宠着养大,又嫁给青梅竹马的林家二爷,如今虽已四十出头了,却仍容光焕发、美艳妩媚。   辛太夫人乐呵呵地道:“安丫头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尽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故事呀?都做祖母的人了。”   “如今我到了石家,又在伯娘面前,虽然做了祖母,也还是石家的姑娘呢。”林二夫人笑道。   说笑一番,最终辛太夫人还是点了《牡丹亭》。那些方才赞着荡寇志好听的夫人们,倒是松了一口气。大多数妇人还是更爱那俊俏小生,哪里要欣赏那胡须公大刀男?   辛太夫人却默默盘算着要把这荡寇志断绝了方好。不知是何人,造了这一出荡寇志,讲的就是崖州石家历年来荡平海盗之事。本来,听君之命,忠君之事。无论何等功德,俱是皇帝的。又怎可民间立传传唱?若到紧要关头,恐怕便是要命的事情。   这般想着,牡丹亭的戏却是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了。这戏本子许多夫人都能背出来了,却仍是看得入神。原来这戏班子是早早从苏州请来的,便是宫里贵人的晚宴也去得。人物俊俏,身姿婀娜,衣饰华美,唱功了得,如何不入迷?   只是二楼小间里,织云如今陪伴着的几位少奶奶们,却是低声讨论开了。   “不知为何,我看这牡丹亭里如花美眷、郎才女貌,总想起咱们二爷和二奶奶。”林二奶奶刀金凤低声道,“想七夕祭祀会上,二爷可不是舍身护着二奶奶,真叫人羡慕。”   “二爷这样的好夫君世所难求,连学洋文这种事情都同意二奶奶去学。”王家庶子媳妇林紫鸢说道。   “听工械署的小吏说二奶奶跟着番邦男人在修习番语?”刀金凤直直地看着宋织云,问道。   这一小间里有五六个年轻媳妇,听得林紫鸢、刀金凤这几句话,顿时都竖起了耳朵,根本无暇顾及台上唱了什么。   宋织云看着林、刀二人一唱一和,想起婚礼之时这两人就拿着林二小姐说事了。为何这两人这般针对自己?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莫非都曾是石震渊的爱慕者?想起石震渊在外一派淡漠严厉的表情,宋织云实在不能明白有什么可爱之处。虽有些神游,但宋织云也是京城里出来的小姐,言语上的话语张口就来:   “二爷自然是天下难得的好丈夫。”宋织云微微红了脸,顿了一下,看到林、刀二人果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心中欢畅。“那洋文夫子在三十年前曾经得过先帝嘉奖,说他是世间难得的好夫子。二爷知道我想学洋文,便上书今上,今上鼓励我们好好去学,如今皇族里都有皇子王爷在修习洋文呢。两位奶奶,学洋文可有什么不对么?”   刀金凤与林紫鸢看着宋织云巧笑倩兮的脸,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前。皇帝都说可以做的事情,你怎么能说不对?想装聋作哑吧,偏偏宋织云问了这么一句,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引得其他人也看着他们,倒是难以下台。   “我……可没有说学番语不对。”林紫鸢期期艾艾地说道。   “那……你总不能单独跟番邦夫子学!”刀金凤犹自不服,继续说道。   隔间的小门突然开了,进来两名女子,一个是石弄潮。只见她站着,打量了一番刀金凤,道:“原来是林家二奶奶呢。那小吏可告诉你,有两位夫子教习番语?那小吏又可告诉你,我也跟着二嫂在修习洋文呢?”   刀金凤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石弄潮这个问题十分刁钻,如果她回答不知道,那么石弄潮大可嘲笑她道听途说,误信人言。如果她回答知道,那么石弄潮更可以说她隐瞒事实,误导视听,居心叵测。   “弄潮,你小声些。”跟着石弄潮进来的人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微笑道:“各位奶奶大约平时事务繁杂,家事忙碌,所以不晓得洋文学堂的事情也是有的。听我夫君说,如今京中正在热议开设洋文馆之事。今上与内阁各位学士,都是赞同的。四海之大,不独大胤,南洋西洋,俱有大国。”   宋织云认出这女子正是鸿胪寺掌事的妻子章碧茹,遂报以微笑。她今日迎接之时,方方认识,虽觉她气质高华,却不想她有这一番言谈,顿时有相见恨晚之感。听弄潮说这章碧茹是京城章国公府的嫡女,只是生母早亡,从小跟着外祖母在苏州长大,到了待嫁之龄方回到京城。正是十八岁的年龄,却嫁给鸿胪寺一个年近三十的司正做了填房。   章碧茹的话,明显是给了林二奶奶台阶。她讪讪地道:“顾夫人说的是,内宅忙乱,竟不比二奶奶见多识广了。”   各家奶奶也一一应和,方转过头去听戏。   宋织云送石弄潮与章碧茹出来,找了二层的一个角落,说起话来。   “方才顾夫人一番话,实在让人佩服。”   章碧茹笑道:“日日听人念叨,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我去年跟着那魏安妮修习不列颠语,如今跟着苏菲亚修习法兰西语。我夫君常说,未来二十余年,番商海贸只会更盛,西洋南洋诸国定会往来日益频繁。四海之大,我们也总是要去往西洋南洋诸国的。”   此刻,暮□□临,荷风四起,夹杂着远处海水的咸腥气,穿过那走廊里的窗户,三人裙角微扬。远眺荷塘,宋织云突然很想扬帆出海,往更远的地方去。 ☆、锦绣满榻      酉时中,中秋赏荷听戏之会结束,各家夫人小姐亦启程回家。照例是宋织云于仪门前相送。今日下午,各家夫人看她举止端庄大方,对答得体流利,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当真大家风范;外加手艺了得,母家显赫,心下自是感慨一番石家得了一番好姻缘。   虽然听了一下午的戏,辛太夫人兴致明显很高,命人将团圆宴摆在了藕香榭。荷香弥漫,荷花盛开,别有一番风味。   宋织云今日下午得石弄潮相助,又认识章碧茹,心中高兴,竟是将桌上的青梅酒喝完了。饭食丰盛精美,太婆婆慈祥,婆婆严正,嫂子温柔,小姑子直爽,宋织云心想,祖母倒真的也算是爱护她的,没有将她许给那七老八十的老鳏夫。想到这里,她斜眼看着身侧给自己夹菜的石震渊。夫君俊朗,还言而有信,说不碰她便不碰她,倒真是正人君子。   待宋织云回到万和院,因喝了那青梅酒,后劲上来,脚步有些虚浮,身子轻飘飘地靠在了东次间的罗汉榻上。   她闭目养神了一会,翻了个身,手却碰到了一个放在罗汉榻上的箩筐。她睁开双眼,正看到那箩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有绫罗绸缎棉麻等等。原来,魏安妮本在教她不列颠语的发音,只是,宋织云想自己学习不列颠语,本是为利用那新的织布机,为了能顺利与洋人绣娘交流,因此,便搜罗了各式布料,请魏安妮先教。   此时,酒劲上来,宋织云仿佛飘在半空,人也轻松不少。自从嫁入石家,她的心上总仿佛有块石头压着,只是这微醺之时,那石头也尽消失不见了,她浑身松快得仿佛回到了十三四岁时。   宋织云拿起其中一块布料,摩挲着,喃喃自语道:“这个是什么呢?恩,又软又暖的很舒服,开司米?开-司-米?”   她随手往空中一抛,又抓另一块布料,这次却是滑不溜手,还凉丝丝的,“哈哈,丝绸! 斯可,斯-可。可是这是香云纱,还是冰蚕丝呢?”宋织云将那料子摩挲脸颊,半晌竟是分辨不出来。   她半躺起身,不再管那让她无从辨识的布料,反而将箩筐里的布料悉数倒在了罗汉塌上,“还是流云缎好看了,像荷花池尽头的云霞……克-劳-德-芙-莱-英”她躺在那布料上,只拿着流光溢彩的流云缎,轻语低喃。   石震渊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流光炫目的美景,他的妻子就这般无拘束地娇憨可爱地躺在锦绣堆中,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本是夺目的,然而如今却只沦为绿叶,映衬她的美好。   宋织云的浓妆早已洗净,白瓷般的皮肤透出娇俏艳丽的红晕,连那拿着流云缎的手指都染上了微微的红色。云鬓半散,仿佛还夹带着梳洗的水汽,乌黑的长发铺陈在绚烂的绫罗绸缎之中。明眸微张,眼中水光艳潋,纤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如落在眼睑的美丽蝴蝶。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胸脯饱满,交领因方才的翻转略略松了,露出修长纤细的颈脖与内里大红的肚兜。   他的心事重重的妻子,收起了所有的谨慎小心与疏离淡然,收起了平素的端庄与沉静,绽放出无与伦比的艳丽妖娆。看到石震渊走近塌前,宋织云朝他微笑,侧着脑袋问道:“夫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布料么?”   石震渊在罗汉塌上侧坐了下来,大掌轻轻地握住宋织云递过来的布料,又顺势捉住她素白嫩滑的手,眼神幽深地看着她,低低地问道:“为夫不是很清楚,娘子说是什么?”   宋织云得意地咯咯娇笑起来,甩开了石震渊的手掌,在满塌的锦绣里翻了一个身,又伸了一个懒腰,方道:“人人都说石二爷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征善战。可连丝绸料子也认不得,亏你还是织厂绣坊的老板。”   翻转之下,中衣愈发凌乱,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肩膀来,小巧圆润,惹人爱怜。石震渊看着,呼吸渐渐重了,置于床榻之上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抓紧了榻上的锦绣。   他伸出手掌,缓缓地向宋织云探去,然而才到半空,宋织云却忽然坐了起来,捉着他的手掌,凑到他的面前,娇娇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理亏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石震渊就着她的手掌,反手轻轻一拉,宋织云便整个人落入了他的怀抱。这身体异常火热,宋织云挣扎着想要离开,嘴里嘟囔着:“快放开,热呢。”   石震渊不理会她,只搂紧了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娘子可是认得这里所有布料呢?”今日宴会之上,她斜眼看他之时,他便想拥她入怀,好容易刚忍下来,却又入了这红粉窟,再不能让她临阵脱逃!   “那是当然。”宋织云道。   “用眼睛看,还是用手摸呢?”石震渊强忍着心头的冲动,轻声地哄着。   “用手一摸,我就知道了!我七岁的时候,祖母就教过我。”宋织云得意洋洋地看着石震渊,根本不知道自己上钩了。   听得她如此说,石震渊轻声笑出来,道:“既然这样,为夫就考考你。你若是赢了,就放你一个人睡觉。若是输了,娘子可要陪一陪相公了。”   这一番话倒是激起这小绣娘的好胜争强之心,当下也不再挣扎,只仰着脖子道:“我定会赢你!”   石震渊拿起一条火红色的绢纱,将宋织云的双眼蒙上。“你做什么蒙我眼睛?”宋织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眼前一片红云。   “免得你这金陵绣娘用眼睛作弊呀。”石震渊看着宋织云娇憨呆滞的姿态,兴致盎然。   “娘子你猜猜,这是什么料子呢?”石震渊随手拿起一块锦缎,轻轻地摩挲着宋织云芙蓉花般娇艳的脸颊。大手也就趁机滑过脸颊,只觉得宋织云的皮肤比上好的锦缎都更要滑腻。   顺滑的锦缎与男人粗糙的手指掠过她的脸颊,还不小心划过她的嘴唇,让宋织云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紧张与忐忑。她的有些口渴,心跳也变快了,她舔了舔嘴唇,道:“是妆花缎。”   “错了哦!”石震渊轻轻笑道,“再看看这是什么呢?”说罢又捡了一块天丝锦轻轻地摩挲着宋织云的修长的脖子与浑圆的肩头。   天丝锦本身的凉意,让宋织云微微颤了一下,整个人的身子都不由得绷直了,愈发叫人爱怜。“是天丝锦!”   “娘子又错了。娘子再好好品品,看究竟是什么。”石震渊低声道,竟是用唇舌咬了那天丝锦,一丝丝地滑过宋织云的耳后、颈脖、肩膀,竟向下到了那饱满之处。   宋织云欲挣开他,却早已浑身无力,天丝锦的凉意全在胸前,如冰块一般。而石震渊的唇却也在她的胸前,如火一样。中衣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与满塌的凌乱绸缎混在一起,无从找起。连那绣了牡丹花的大红肚兜,都落在了塌下。   宋织云感觉自己经历了冰与火的世界,温凉丝滑的绫罗绸缎,与滚烫坚硬的烙铁,交错着滑过她的肌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更无从辨识那绫罗绸缎究竟是何种花式、何等布料。最后,连自己贴身穿着的肚兜都分不清楚了。   忽然那么一瞬,烙铁突然消失了,她正要欢呼,却是忽然有什么火热的东西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好似被抛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如那小船只能随着波浪起伏喘息。   石震渊多年未近女色,今夜竟是把持不住,虽怜妻子初经人事,却还是忍不住来了几回。待到云收雨歇之时,宋织云竟就在那满塌的锦绣中沉沉睡去。石震渊看她青丝凌乱,面色潮红,唇色红艳,心中再次叹道“尤物”,将她抱起,置于大床之上,方梳洗沐浴去了。   却说吴妈妈与折枝在门外已等候多时。吴妈妈中年妇人,又已婚生子,对男女之事还镇静自若。那折枝还是未嫁女子,虽然站得远,但是隐约听到些声响仍是叫她红了脸,心中颇觉尴尬。因梅姨娘缘故,宋织云一早便立志绝不为丈夫纳妾。折枝便也晓得避嫌,只是要避嫌也并非那么容易。   吴妈妈自是看出折枝手足无措,便安慰道:“这本是夫妻间常有的事情。从前有些老派人家还让丫鬟婆子屋里伺候的。如今,我们只是在耳房候着罢了。但看姑爷和小姐以后的吩咐。若是他们不喜有人候着,从此以后也免了你的尴尬。”   “谢谢吴妈妈。”折枝心下感激,忙起身给吴妈妈行了个礼。“只望小姐与姑爷从此以后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但愿如此,方不枉费老夫人和太太的一番教导。”吴妈妈道,心中不知多少遍默念那送子观音。原来今日晚间,吴妈妈看宋织云微醺,躺在那罗汉塌上,容色艳丽,神色娇憨。又想到今日宴席之上石震渊紧紧追随宋织云的双眼,心下一横,自作主张去了万流院,只对石震渊道小姐有事请他过去一趟。如此,方有了今日之事。   “纵使小姐将来怪罪,我却也是要做这事情的。否则,如何对得住老夫人和太太。小姐的未来子嗣又从何而来?”吴妈妈心下默默思量,已做好被宋织云厌弃疏远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吃肉吃肉~~ ☆、负荆请罪      宋织云的眼皮子无比沉重,浑身酸软无力,连着要唤人进来,嗓子都哑了。朦胧之中,她听见那自鸣钟的布谷鸟一直叫唤不停。她一激灵,霍地坐了起来,看到窗外天色俨然大亮了。   怎的只喝了几杯酒却这般难受?她有些懵懂,正欲唤人进来更衣。却见身上冰蚕丝被因她坐起而滑落,她忽而发现自己全身□□着,那饱满之上更是有着几处淤青。   宋织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昨夜各式布料的冰凉,与烙铁的滚烫坚硬,以及风雨起伏之状如潮水般涌入她的头脑。她紧紧抓住了被子,只觉得心也如这被子般冰凉。   半晌,她踉踉跄跄地推开那洗浴间的小门,入了温水之中,慢慢清洗起来。   泡在温热的水中,身体的不适感得到了缓解,宋织云有些茫然。她想起临行之前,她对母亲的承诺,她说她会好好过下去,做一个好妻子。又想起吴妈妈跪着给她分析利弊得失,让她务必生下孩子。昨夜,不过是将三个月之前就要发生的事情完成而已,她又为何这般失落与空虚?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避着石震渊。   待梳洗完毕,吴妈妈与折枝自进来伺候她穿衣打扮。“妈妈,快点儿,如今已过了巳时中,再不去请安就不好了。”   “小姐,且不用担心。姑爷今晨离去之时,已经遣了明河去夫人处告假了。”吴妈妈道,表情甚是欣慰。   宋织云脸瞬间染上红晕,却也不再言语。待用完早膳,吴妈妈给折枝回纹使了个眼色,二人都退下了。吴妈妈跪倒在宋织云面前,道:“昨夜之事,老奴自作主张,请小姐责罚!”   说罢便一五一十地将昨晚之事禀报给宋织云。宋织云听完之后,竟是许久都静默不语。吴妈妈自然知晓事情利害,只砰砰砰地在地上磕着响头,告饶不止。   宋织云看着底下叩头不止的吴妈妈,心中有些害怕。   “妈妈如此想念我母亲,不如回金陵侍奉她吧?我可是再不敢用你了,竟然不问我的意思,便让人登堂入室。”宋织云冷眼地看着吴妈妈叩首,淡淡地道。   “小姐,只因为是姑爷,我方让他登堂入室。若是旁的人,我定是拼死也会拦住的。小姐与姑爷总是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长痛不如短痛!”   宋织云如何不知道吴妈妈说的是真话,且严格说来,内宅之中丫鬟仆妇帮着主妇邀宠的事情从来不少。只是她到底怕吴妈妈以后再做主张。“妈妈,您也别磕头了。您年岁也大了,如今你一家人都在崖州,从明日起,你便在家歇歇,养孙弄儿吧。”   吴妈妈大惊失色,道:“小姐,我随您到崖州来,便是侍奉您的。我在这院子里做做粗活也愿意啊。”说罢,更是用力磕头。   宋织云毕竟是吴妈妈亲手带大的,吴妈妈十余年来却是兢兢业业,规行矩步。折枝与回纹都是吴妈妈一手□□出来的,俱是踏实可靠之人。到底是自己这个主子别扭,方让吴妈妈走了这一步。   宋织云心下有些发虚,也就起了不忍之心,道:“罢了,妈妈起来吧。从今往后,你就教导团花还有房中几个小丫鬟吧。折枝和回纹行事稳妥,我房中之事就交给她们了。”吴妈妈跪谢磕头而去。   到了酉时,明河到了万和院来,与折枝说了好一番话。折枝笑着走进了正殿,道:“小姐,姑爷特特遣了明河来说他今晚与您一起用膳呢。说是姑爷让人炖了生姜猪蹄和枸杞乌鸡汤。”崖州一带,鱼虾贝蟹是常食之物,石震渊这般,倒是真的用心。   到了晚间,石震渊过来用餐之时,本存了一丝戏弄的心情,且看看新妇的娇羞。谁知宋织云却是面色如常,迎了石震渊进去,那饭食一道接着一道地上,宋织云只默默吃饭,倒是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执行到底。   好容易等到那生姜猪蹄汤上桌,石震渊方道:“娘子,这汤多喝点,对身体好。”生姜猪蹄汤原是两广南海一带给那新妇产妇生血补气之用,用生姜与黄糖小火炖那猪蹄,略带甜味。这与江浙菜的甜味倒有些许相似。宋织云居然喝了满满一碗,倒是真的撑了。   “这汤好喝?以后可以多做点。”石震渊吩咐道,那一旁伺候的团花忙记在心里。   “昨晚的梅子酒你可喜欢?我再命人在寻一些来。”见那丫鬟仆妇收拾了餐桌而去,石震渊低声问道。   宋织云心中羞恼,斜眼横他一眼,道:“并不是酒好,只是昨天高兴。”   “何事这般高兴?”   “这事还是昨日宴会上侯爷告诉我的,怎的这会来问我?”宋织云瞪大眼睛看着他,道。   “原来如此。你倒是很关心这件事情。”昨日宴会之上,石震渊告诉宋织云那周兆庭仿造的织布机,经过几次试验,已经基本可以使用了,不日即可批量制造。   “那是自然。我如今学洋文,便是想着能够与那洋人绣娘沟通,将这新纺织机的技术也一并学会。”宋织云道,忽想起昨日章碧茹的一番话,便问道:“侯爷,那鸿胪寺掌事顾大人为人如何?”   “怎的问起他来?”石震渊眼眸一转,看向宋织云,沉吟半晌,道:“顾司正穷秀才出身,同进士入了仕途,在鸿胪寺待了快十年还是从七品的主簿,还是因为有了章国公这个岳家,方得了外放崖州司正这个七品官衔。如今在崖州不过一年时间,怎么问起他来?”   宋织云遂将章碧茹所说的一番话说了,末了道:“弄潮与顾夫人看似交往颇深,我心下也十分佩服顾夫人这一番话。”   这是宋织云在征求石震渊意见了。顾夫人值不值得交往,除了她本人之外,恐怕也得看鸿胪寺掌事。石弄潮是石家幼女,素来张扬,连那市井之徒、贩夫走卒都有交好的,她与一位官家夫人略亲密些,并不引人注目。而宋织云为崖州宣慰使夫人,入门至今也三月有余,除了应对各大族主妇外,并未私下与哪一家交好。   “顾大人学识渊博、眼界开阔,想来顾夫人也受益匪浅。”石震渊笑道,“这一家倒是夫唱妇随。”   “这西洋织布机,何时方可到石家织厂之中使用?我也得早日与玛格丽特学会新技法方可。”   “娘子贤惠!”石震渊轻轻将宋织云揽入怀中,道:“如今老何叔带了十来个徒弟在日夜赶制了,到了十一月里,便可试用第一批。”   石震渊微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脖子上,她心下不安,正欲挣开,谁知那人轻飘飘地又来了句:“到时候,不知道娘子把绫罗绸缎的名字记住没有?昨晚可是都错了!”   宋织云抬头瞪他,却见他笑着,有力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   宋织云想起昨夜的迷乱,心下惶恐,猛地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侯爷,我吃得有些多,想出去走走。”   石震渊眯着眼看向妻子,小绣娘明显有些局促,也并不想与他多亲近。每当她想拉开与他的距离之时,就会唤他“侯爷”了。昨日夜里的光景,着实令石震渊惦念,只确实不能急于一时。石震渊默了一默,方道:“那就一起出去走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又要结束了~~ ☆、妇唱夫随      第二日,宋织云起身,感觉比第一日舒适不少,仍是照着时间去给沈氏请安。晌午过后,她带着折枝与沉香,石弄潮也带了丫鬟婆子,一起去石家织厂。如今,老何叔与周兆庭等就在石家织厂里造新机器。   石弄潮喜好机关术已久,前几年兄长忙于战事,她不时跟着沈氏去石家织厂绣坊。一次偶然,她走进了老何叔的机关处,看到各式织机模型、各式机关,就再不愿离开。从此后,就成了机关处的常客了。   宋织云与石弄潮坐一辆马车。刚一坐下,石弄潮就开始嘟着嘴发起牢骚来:“我的二哥可真是不够义气。这西洋纺织机,居然我现在才知道已经仿造出来了。二嫂你一个月前都看过了!就算二哥告诉我,难道我会嚷嚷出去么?我就看起来这么大嘴巴?”   宋织云微微一笑,道:“二小姐现在的声音可是很大呢,隔墙有耳。”   石弄潮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轻声道:“我只在二嫂跟前说说,谁我也不会说的。”   宋织云点点头,道:“只要忍三个月就好了。到时候大局已定,不用担心。”   “二嫂,您可见过周兆庭?老何叔对这北方人赞不绝口。”石弄潮压低声音问道。   “自是见过。怎么了?”宋织云心中一紧,道。   “老何叔把他说得神乎其神的,我才不信。”石弄潮之所以能成为机关处的常客,重要的原因就是老何叔觉得她于机关术上颇有天赋,若能培养,将来或有大用。沈氏也因听了老何叔的回禀,方任她去学。   这次石弄潮能知道仿造西洋纺织机一事,就是石震渊与老何叔为了防止制造之法外泄,只命两名亲信弟子做最终组装之人,因组装人手不足,方叫了石弄潮。   “他自不是我们弄潮的对手。”看着石弄潮一脸不服气的倔强模样,宋织云笑道。   “还是二嫂最好,二哥只会泼冷水。说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石弄潮开心地笑了。   姑嫂俩说说笑笑,到了石家织厂。石家织厂占地极大,除了纺织所、材料所、货品所外,还有机关处。机关处虽名曰一处,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工场,里面还设有多个独立院落,分别监造石家织厂绣坊所需要的各类机关工具。如今正在仿造西洋纺织机的一处院落,门口处有亲兵守卫。看到宋织云与石弄潮也并不放行,仍去禀了那老何叔。   不多时,却是周兆庭迎了出来。“二奶奶,二小姐,何叔让我请您二位进去。何叔正在调校机器,一时难以□□。”   “原来你就是那个让老何叔赞不绝口的北方人呢。”石弄潮上下打量周兆庭一番,冷哼道:“你一个白面书生居然还能造机关。”   “二小姐看起来就像是个造机关的。”周兆庭并不因此恼火,依旧十分有礼地给石弄潮作揖行礼。   石弄潮颇为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你还算有眼色。”岂料,周兆庭接着道:“二小姐看起来就是经常在港口船坞跟着老何叔检查船只了,从不惧怕这毒辣太阳,小人佩服得很。”   石弄潮皮肤微黑,最是听不得别人说这事。一听周兆庭这话,登时就爆炸了,柳眉倒竖,明眸都要喷出火来,气鼓鼓道:“你肯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窝在家里绣花的兔相公!”说完,甩着辫子哒哒哒地径直走了进去。   周兆庭朝宋织云笑笑,仍是引着她前行。“二小姐性情耿直,又素来喜爱机关,听人人都说你厉害,心里有些不平罢了。”宋织云笑道。   “二小姐行侠仗义,市井之中都有传说的。崖州石家,辛太夫人慈悲为怀,沈夫人公正严明,石二爷有勇有谋,石三爷骁勇善战。单看仿造西洋织机,又学洋文,石二爷便是胸襟开阔之大丈夫。”周兆庭道,满是钦慕的口气,“二奶奶好福气。”   宋织云微微苦笑,连着最初帮她逃离的人,都觉得她该幸福了。那些意不平,又有什么意义?   院中十来个掌工俱分开了各自打造纺织机的几个部分。最后,所有的部件送到独立的一个小院来,由何叔、周兆庭、石弄潮及一位陈掌工组装而成。陈掌工本名陈康,原是石家的家生子,本是士兵。只是因修理兵船,渐渐有了些名声,何叔便收作了亲传弟子。几个月前得了命令,去南海七屿维护海船兵械,如今方回转。   将组装之法掌握在核心人员手中,便不担心秘法外传。石震渊如此信任周兆庭,想来是已经对他进行了调查。待到大规模使用之时,石家织厂所织布匹的成本会急剧下降,必将有更多的商人订货,利润也将会翻倍上升。   待晚间用餐之时,宋织云自也将周兆庭与石弄潮的一番对话告知了石震渊。自中秋之后,石震渊只要得空就往万和院走,若外间无重要宴会应酬,俱都在万和院中用晚餐。“夫君,您就如此信任周兆庭?”   宋织云有此一问,也是存了私心的。既然是作为何叔接班人培养的人,石震渊定是进行过调查的。只千万不要把她牵扯进去,否则,恐生事端。   “这少年郎有真才华。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如何能有这样的耐心与毅力。他却经摔耐打,吃苦耐劳。连一贯挑剔异常的何叔,都觉得他是可造之才。”石震渊神色之间颇见赞赏之意。   宋织云细细观察石震渊神色,倒不像作伪,想来确实不知道松江港之事,遂道:“这周兆庭是何来历?今日回来之时,弄潮还一直发誓,定要比他作出更厉害的机关来。”   “何叔提出要收他为徒时,沉舟便已着人调查了一番了。确实是太原人氏,只父母亡故之后,到了金陵,也在织厂绣场船厂做过。他可是在宋家绣场做过机工,你可有印象?”石震渊问道。   宋织云心中一跳,然而幸而早有准备,只露出诧异的神色,道:“这么巧?我却是没有什么印象。金陵不比崖州,世家女子外出不易。我虽偶尔去绣场,只是多跟绣娘讨教功课。且绣场里机工有近一百人,纵是见过,也记不得许多。”   “也是。连着当年招他进来的管事,也只记得他是那一批机工里个子最小的。连当时为什么招他进来,都给忘记了。”石震渊感叹道,“十来岁便父母双亡,千里流落去讨生活,也难怪如今这般踏实肯干。”   宋织云看着石震渊略带寂寥与感伤的目光,便知道他想起了已故的父兄了。大约看到少年失怙的周兆庭,叫石震渊想起了七年前骤失父兄的自己。也大概因为如此,石震渊愿意提携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宋织云想着,犹豫了一下,仍是伸出自己的纤手,轻轻握住了石震渊的手。   石震渊顿了一下,看向妻子,却见她正看着自己,眼中有温柔与疼惜的光。   这一瞬间的目光,让石震渊的心都柔和起来。   石震渊的两只大掌将宋织云的双手轻轻笼住,摩挲了一会,方执起其中一只白嫩的手,轻轻地吻上那葱管般的手指。男人的唇,在嫩白的指尖上流连。那般温柔的动作,却叫宋织云战栗起来。不曾想,她的一时怜惜却给他这般大的触动。她来不及逃开,便掉落在那无比温柔又热烈的世界里。   此后,崖州的秋意也渐渐浓了。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天气也渐渐凉快。只是,此地绿树常青,并无落叶之时,秋天的况味也少了许多。到了十月中旬,也并无冬雪飞扬的景观,叫宋织云忽而思念起金陵的雪。   时近年底,石震渊事务繁杂。光港口管理一项,就耗费大量时间。每一日都有四海八荒的船只进出,各国各族的商人往来,口角滋事频繁,打架斗殴常有,便是杀人抢劫的也偶尔会有。此外,还需出海练兵、海岛巡视、官场往来,更有崖州各方势力暗中举动调查。虽有主事副官,石震渊也总得耗费心神时间,去踹度其中种种利害关系,指示手下之人妥善办事,忙碌异常。   各家各户夫人之间的往来交际,也频繁起来。崖州秋季凉爽,远比让人昏昏欲睡的夏季适合户外活动。宋织云常常晨起跟着沈氏理事,晌午便代表沈氏参加各家宴会,至晚方歇。且时近年底,石家的庄子铺子俱开始清算一年账目,帐册看得人头晕眼花。宋织云本不擅长此道,从前在家,虽跟着大伯母理家,也看过些许帐册,可是那宋家绣坊织厂的账目,全由三叔管理。大伯母的不过是家宅财务,简单许多。如今石家绣坊织厂庄子铺子的帐册流水般地递上来,宋织云也只得在沈氏的教导之下看下去。   每三日一回的洋文课,也改成了每五日一回,宋织云只得见缝插针地修习洋文。   一日,石震渊得了空闲到万和院,宋织云写那鬼画符般的洋文正写得入神,竟是过了一刻钟才发现。待宋织云丢了笔要和石震渊说话,石震渊却捡起了笔,道:“不如我们一起练吧,你做我的夫子,教教我,可好?”   宋织云自然高兴。石震渊一来,她总不好自顾自地看书写字,如今他这么一说,倒是随便自己修习了。于是,她便如拿魏安妮一般,一板一眼地做起老师来,教那武夫读书。   折枝在外间听着,先是清脆婉转的声音,再是稳重低沉的嗓音,在这秋风飒飒的夜里,很是相应相和。这般想着,折枝微笑着回值班耳房休息去了。   于是,偶得空闲之时,石震渊便与宋织云一起修习洋文,倒是生出些妇唱夫随的意思来,一时羡煞石府多少丫鬟仆妇。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约十九世纪中叶,就有中国女性跟着丈夫环游欧洲了。这简直就是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了。 这几天加班,应酬,喝酒。貌似所有的生意都在春天进入了一个高峰期,社交际。努力,努力。 ☆、西洋技艺      到了十月下旬,宋织云便与石弄潮一起,频繁地进出石家织厂了。何叔督造的十余台西洋织机,已经陆续完工。何叔与周兆庭虽然懂得织机的基本用法,却不晓得纺织之术,因此,宋织云便跟着玛格丽特一起,试用机器。在魏安妮的帮助之下,再夹杂着动作手势,宋织云总算学会这织机的好几种织布方法与一些技巧。   与此同时,织厂的管事也开始从厂内的绣娘里挑选那手艺拔尖的织工。宋织云亲自看了她们在石家原有的织机上织布,确实是手脚麻利的熟练织工。过得几日,管事便引了她们进入那西洋织机所在小院。   十余个织工垂手而立,等候东家发话。人人心中虽然好奇,却也不敢交头接耳。石家织厂绣坊规矩森严,不少管事俱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老兵,威严甚重。近半个月来,因着管事开始挑选织工,人人都知道定是有新手艺、新工艺需要用人了。能作为新手艺的第一批织工,便是得东家看重的,雇银也会变多。   站得半晌,却见一个穿着明蓝色袄裙的年轻女子自屋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若干女子。   “各位都是石家织厂里手艺最好的织娘织工了,恐怕在整个崖州也是最好的。”宋织云看着站在院中的诸人,这些人技艺了得,甚为自得,身为东家若是对她们不敬,她们也会在外头添油加醋地说,因此,开头自是好话。“如今,何叔造出了新的织机,与诸位从前有些差别。诸位可以试用一番,互相切磋。待用得纯熟之后,石家织厂将全部使用新织机,到时候也少不得要你们多多教导其他织娘织工。如今,我且先给你们演示一遍,如何使用这机器。”   这一番话,倒是很给这些织娘织工体面,众人也觉得这二奶奶是个温和好说话的。从前沈氏训话,只会讲规矩,言语之间颇为严厉。众人跟随这宋织云,进了内间。   只见一个大厅里,铺了水磨青砖,中间一条通道,两旁俱是织布机。只其中一台里,已经坐了一个西洋绣娘,已经织了半匹的棉布,看到宋织云进来,立刻停了手中的活,站了起来。   “玛格丽特,麻烦你给大家演示一番。从装线开始。”宋织云用番语与玛格丽特说道。众人听着,未免诧异。有那嘴碎的,便咬起耳朵来,“怎的二奶奶也学这番邦蛮夷的话?莫不是要做了那国的人?”“怎的是个番女做教导?西洋的布料如何有大胤的好?”“我弟弟的夫子说了,若学番语,恐怕亡国灭种。”   玛格丽特应诺坐下,将那纺线装好,就开始动手织布。随着玛格丽特的动作加快,纺锤上的棉线如光一般穿梭,竟是看不清楚动作;手上的梭子如同飞一般,咔哒咔哒地推动布料。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竟然纺织出她们原来耗时半个时辰方能完成的布量!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咬耳朵都给忘记了。   半晌,有人磕磕巴巴地道:“二奶奶,这太厉害了!赶紧教教我吧。”这般厉害的机器,来日定要将那就机器取而代之。若能做第一批会使用机器的人,若还能研究出一两种织法来,工钱又可再涨。众人都跃跃欲试地看着宋织云。   看到玛格丽特的演示凑效,一下子压住了这些织娘织工的轻视之心,宋织云心下大宽,道:“自是要教大家的,还希望你们都能成为能手。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做下去,有几件事情,再次跟诸位说一说。第一,这院中的机器、技法,你们万不可与外人道。第二,机器、技法,不分大胤与西洋,能加快织布速度的,便是好的。第三,若是有人琢磨出改善机器的方法,或者新的技法,有重赏。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众人应诺,管事安排了各人入座,玛格丽特与宋织云便从旁做指使。虽是新的织布机,然而都是熟练绣娘,一日下来各人便都掌握了技巧。过得五六日,小院里的棉布便如流水般送到库房。搬运的工人与库房的掌库都大大吃了一惊。一个十来人的小院,十日的时间里织出来的棉布居然是四十个人的量,且质量上乘。不出两日,石家织厂使用新机器、新技法的消息在崖州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沈氏作为石家织厂绣坊的掌舵人,对此事一清二楚。这一日众人给辛太夫人请安时,沈氏将新机器使用成效也向辛太夫人细细说了一番。“六月底一桩大不大不小的官司,倒是牵出来这样一台机器。老二留了一个心眼,让何叔仿制了,又跟那洋女学了织布,不成想有这样的效果。”   辛太夫人听了,开怀大笑,连道了好几声“好”,“你们如今能有这些想法,就是我百年之后,对列祖列宗也有交待了!经商贸易也好,经邦济世也罢,一来讲究时机,时机来时,需得抓住。若是抓不住,再没有机会。二来要讲胆色魄力,立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就得做下去。若如书生一般,论证半日不休,这海战都打完了。”   辛太夫人说到此处,看了以下沈氏,道,“你能放手何叔仿造这西洋机器,又能将最好的织工用在上面,是当真明时势。”   继而又看向宋织云与石弄潮,道:“你们两个,不受困于那清流士子的评论,能跟了西洋老师认真学习不列颠语,也是明白道理的好孩子。儒道理学自然是天下大道,然而,百姓穿衣吃饭也是天下大道。还有织云,老何也跟我说了那日你用西洋织娘示范之法,这方法甚好。石家织厂的织工织娘,都是手艺极佳的老人了,中间也难免有人对西洋人有偏见的。然而,真手艺出来了,便是有偏见,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各方人马定然也会想要仿造西洋机器的,须得让家兵守好了。待过了春节,若是仿制不成,新的生意也该上门了。”   石弄潮听到辛太夫人夸赞她明事理,眉开眼笑,然而,等了半天,却也不见祖母夸赞她机关术好,遂扁着嘴巴,凑到辛太夫人面前,道:“祖母,我除了学洋文,那如今织厂里的机器可有好几台是我经手的呢,何叔都说我孺子可教。”   辛太夫人笑道:“哎呦,你这皮猴儿也能造机器了?莫不是去哪里捣蛋吧?又或者把那个小子做的活计算到你的名下了?从前你在学堂里,可不是逼着你沈家表哥帮你描红?”说着,便要去掐她的脸蛋。   石弄潮顺势倒在祖母怀中,嘟囔道:“祖母,那是我八岁时候的事情,我如今都十四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祖母,弄潮机关术确实不错。因那西洋织娘跟她说,还有更快的织布机,她如今可是走火入魔了,每天都在琢磨着要怎么改进。”宋织云笑道。石弄潮这半个月来确实一心扑在织布机上,废寝忘食的。要不是沈氏着人押她回府睡觉,恐怕连晚上她都想待在织厂里。   石弄潮听得宋织云如此说,从祖母怀中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可不是么,祖母,您看我如今黑眼圈都出来了呢。”   辛氏打量了一会,问道:“我怎么看不到黑眼圈啊?没有啊?”顿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可是皮肤太黑,都把黑眼圈给遮住了吧?”辛氏这话一出,连着沈氏都忍俊不禁。丫鬟仆妇皆捂着嘴,想笑却又不敢。这是二小姐的逆鳞,能说这事儿的人可不多。   “祖母~怎么连你也取笑我!”石弄潮在辛氏怀里打滚撒娇,闷声道。她前日方被周兆庭取笑,便是说她再怎么熬夜也不怕,横竖看不出来黑眼圈,也看不出来脸色差。   “好啦,我们家弄潮是最最美丽的姑娘啦。”辛氏摸摸石弄潮的头发,让她坐起来,方看向站在一侧捂嘴微笑的潘氏,道,“玫娘,你有时间也多出门走动走动。没得在家闷坏了。”   “谢祖母关心。您知道的,我最喜欢的便是刺绣了。如今,能安心刺绣,也是很好。”潘氏柔声道。   众人又说了半晌话,方告退而出。   潘氏、宋织云、石弄潮几个一同离去。宋织云想到辛氏与潘氏说的话,便邀请潘氏到万和院小坐。潘氏左右无事,自是欣然前往。至于石弄潮,她如今简直如宋织云的连体双胞胎一般,一日里有大半时间相伴左右。   到了万和院,三人围着圆桌而坐,宋织云吩咐团花娶了一套茶具来,看着与惯常的珐琅彩瓷器有些相似,白底之上绘了火红的玫瑰花,且有金边装饰,洁白细腻、通透轻巧。白瓷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光,玫瑰花也栩栩如生,仿佛圆桌之上突然开满了花朵。   “这是西洋来的骨瓷,今日请大嫂品尝下西洋来的茶。”宋织云微笑道。   “这瓷器甚美。”潘氏看着那线条优美的茶壶,有些出神。   “我从侯爷的库房里发现的时候,也看呆了。”宋织云道,“西洋织娘玛格丽特教了我如何喝这不列颠的茶,还送了些她自己做的玫瑰花茶。”   “玫瑰花混着茶叶?”石弄潮看了一下茶缸中的茶叶,惊奇地道。   “暖胃补气,适宜女子养生。”宋织云一边泡茶,一边道。   茶汤红润清亮,茶香温暖芬芳,一时间房内诸人都觉得心情舒缓。   “大嫂,您先尝尝,看喝得习惯不。”宋织云倒了一杯茶给潘氏。   潘氏接了,轻轻晃了下茶杯,微不可闻地道:“谢谢。”   “大嫂,您最喜欢刺绣了。那西洋织娘玛格丽特也会不少西洋的技法,您若喜欢,下次我们请她进来一起喝茶?”石弄潮道。这位大嫂出身万宁绣坊,并不太喜欢重回旧地。   潘氏柔声道:“好啊。这茶真香,有机会我也谢谢她。”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潘氏便先回去了。宋织云与石弄潮两人看着她离去,微微叹息。   石弄潮趴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怅然道:“大嫂进门的时候,我还小。可我也记得,从来严厉的大哥忽然有了笑容,尤其是对着大嫂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谁曾想是这样的结果。”   宋织云想起自己与陈绍嘉,叹息道:“世事无常。”   却见石弄潮突然挺起腰背,狠声道:“才不是!都是可恨的南海赵家!他们杀了我爹和大哥!定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作者有话要说:  自娱自乐,-.- ☆、西洋战船      腊月即将到来,晨间的天气已经变得寒冷,雾水寒露一夜也颇为浓重。崖州虽然号称长夏无冬,然而每年腊月与正月仍是要比夏天寒冷许多。虽不曾下雪,但是下起雨来也是寒风凛冽。   就在这样一个冬雨飘零、寒风凛冽的清晨,雾水还未散去,一艘渔船靠了岸,两个身着黑衣、身材矫健之人,匆匆下船,快马加鞭,入了崖州城。   石震渊正在演武场上督导城中士兵练习枪法。自七夕枪击事件以来,石震渊更明白火器的厉害,给城中一半兵士配备了□□。如今练习了三个月,熟练使用□□的士兵增加不少。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石震渊听到了,微微蹙眉。石家军军纪严明,在城中更不可能纵马行驶。如此急的行进速度,定是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两匹黑马在演武场门前略一停顿,又飞奔而来,径自在自己面前三丈有余的地方停下。待马上之人翻身下来,石震渊心中一惊,忙迎上前去。   “侯爷,四艘西洋战船来犯,装备精良,火器凶猛,七日前攻打紫泥岛,此时恐怕岛上兄弟凶多吉少了!”其中一人抱拳向石震渊跪下,声音沙哑道。   石震渊面色凝重,扶他起来后,火速召集幕僚与将领开会。演武场上的犀牛号角响起,沉重而绵长的声音回荡在崖州的上空,石浮山正在集结崖州兵士,包括休假在家的士兵军官都一并召回。   演武场是平时练兵之所,也是军队应战指挥之处,与城门相近,城门之外便是大海,有兵船上下的码头。议事厅里一时汇聚了石家军中大大小小的将领,这些将领俱是身经百战的,只从来都是与海盗较量,却未曾想西洋战船竟会贸然来犯。   “七日前深夜,赵长官在紫泥岛周边巡逻。他一向尽忠职守,连隐秘水道也考察一番,却遇上四艘夜色中航行的战船。赵长官发了信号灯,欲拦下战船。谁知,对方竟直接开火。所幸赵长官乘坐的是快船,方能回到紫泥岛。然而,那战船却向紫泥岛炮台开火。小人便依照从前沈桡大人的嘱咐,从另一侧的港口带了十余人坐了快船,回崖州报信。”   这报信之人,正是那紫泥岛的卫所李副官。崖州以南,由近及远,有兰屿、灵霓岛、紫泥岛三大岛屿,再往南过了万里石塘便是三佛齐。崖州以东,有东山岛、舟山岛两大岛屿,再往东去便是南海龙王掌握的千岛。崖州以北,有湄洲岛、浮鹰屿。这七大岛屿,是船只前往崖州必经之地。崖州海患平定之后,渔民聚集于此,并设有军队卫所,作为崖州前卫。   “仔细说说那四艘战船。”石震渊淡声道。   “小人离去之时,西洋战船正在攻击卫所炮台。西洋战船约莫比我崖州宝船还要大一倍,船上左右各有火炮二十余余台,船上兵士都携带□□,火炮与□□都能射出五六十丈。船行速度却无法估计,但是赵长官乘坐快船能脱身,应当比快船要慢。与赵长官一道巡逻的其他两只兵船的几十位兄弟却没有回来。”那李副官回禀道,神色沉痛。   他方回禀完毕,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李二炮,莫不是夜里里看走眼了吧?□□火炮你我见得还少吗?何曾见过射出六十丈的?”   “可不是。左右火炮二十余台,那这战船如何受得住火炮的后挫力?”   石震渊半抬起手,厅中诸将领俱安静下来。“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保证,看得一清二楚。”李副官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番战船,与从前的海盗全然不同。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厉害,才敢堂而皇之地到我崖州挑衅。”   “你站在何位置看的?如何估算射程?”石震渊再问。   “小人从炮台撤离。紫泥岛炮台前方,四十丈开外有一珊瑚礁,正是那灯塔所在之地。那大船便在这灯塔之外向炮台开火,交战之时,有子弹射穿炮台之上的旗帜,因此小人估算射程在五十丈至六十丈之间。”那李副官是个心细之人,记得甚是仔细。   “难怪这西洋战船敢攻打炮台了。武器如此精良,确实还未见过。”幕僚沈桡神情凝重。   “沈大人,我们的船只枪炮不是他们的对手啊。”厅中议事的军官莫不眉头紧锁,石家军的海船,在南海自然是一流的。然而,如果李副官所说属实,石家军的海船太小,火炮少,射程短,虽然数量较多,如果硬拼,恐怕会伤亡惨重。   “纵使我们船只枪炮比不过他们,他们四条船,千余人,就敢堂而皇之地攻打崖州,若我们不把他们打败,有何颜面面对崖州父老?”一个粗犷的声音霍然响起,却是石浮山从外间进来,大声道。“侯爷,便让我领了宝船,做那敢死队。”   一时厅中将领纷纷请愿,愿以身护崖州。   “诸位,稍安勿躁。我且问你们,这西洋战船,攻打紫泥岛,意欲何为?”石震渊沉思地看着海图,问道。   诸人安静下来,倒是面面相觑。   “侯爷,小人归途路上,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要攻打紫泥岛。从前海盗攻打邻近岛屿,欲占领而勒索过往船只,又或杀人越货,发不义之财。然而,这紫泥岛上如今除了炮台便是普通渔民,并无钱财。且南海一带俱为我石家军所控制,他四艘战船纵使再厉害,又能扛得住多久?”   “这么说来,他们想占领的便不是紫泥岛了?只是因战船无法掩饰,又没有通关的文书,又不知紫泥岛上有守军,方从那里经过了,惊扰了军士?”石定海推敲道,看向兄长。   石震渊给石定海一个肯定的眼神,道:“紫泥岛炮台,是新近才建筑而成的。从前,往来船只俱在兰屿方被检查。这西洋战船,恐怕是想借火力之盛,出其不意攻打崖州,劫掠一番,再扬长而去。只是恐怕深夜潜行刚好被赵指挥使发现,不得已方攻打紫泥岛。”   众人俱是大惊,若非赵指挥使尽职,这西洋战船恐怕已绕过紫泥岛与灵霓岛,此时崖州已是战火纷飞。   “如今这西洋战船恐怕已经过了灵霓岛了!需马上布防。”沈桡看着石震渊道,“侯爷,区区四艘战船,便敢来犯崖州,虽则他火器厉害,却也说明这统帅之人十分轻敌。须知,崖州有兵船数百艘,纵使火力不足,却也还有人海战术。所以,我们可以利用轻敌这一点,智取。”   石震渊示意沈桡往下说,沈桡请了诸位将领围着南海地图,细细说来一番。众人点头称是,只那石浮山性情外露,道:“沈大人,真是好计谋!”   这边商定计策,诸将领均领命而去。石定海、石浮山为先锋队,领快船而去。石震渊为主攻,领宝船。沈桡为补给与后方调度,守崖州城防。   石震渊回到家中,拜见辛氏,却见沈氏、潘氏、宋织云与妹妹石弄潮均在黎山堂中。看到宋织云一身戎装,只穿了便于行动的窄袖衣裤,他微微一愣,旋即向辛氏与沈氏叩头,道:“此番战事紧急,儿子去去就回。”   辛氏也不与他废话,只道:“这是织云嫁进石家来的第一场战事。织云自是要随你去的。”   石震渊犹豫道:“西洋战船火力极为厉害,恐怕……”   “这是家规,不可废。若不经战事,日后她在家日日担惊受怕,总是不好。”辛氏神情严肃,甚为少见。   石震渊见得如此,便只磕头称是。连着宋织云,也向辛氏与沈氏磕头。磕完头,石震渊带着宋织云骑上战马,火速赶往港口。   宋织云心中害怕,虽然面上强作镇定,到得港口看见密密麻麻的士兵与战船,只觉得又害怕了几分。她想起来崖州路上那个剑拔弩张的晚上,在茫茫大海之中,若是炮火相向,如何还有生存的可能?   今日清晨,她尚在睡梦之中,忽然折枝叫醒了她。沉香交给她短衣戎装,让她马上更换。她惊魂未定,到了黎山堂,辛氏一脸凝重地告诉她,战事起,为妻者必须同战。这又是哪里的规矩?她一个江南世族的深闺女子,如今在寒风凛冽的港口,要去那远海打仗。   石震渊自是看出妻子的茫然,然而战事紧急,不容他多想多说。他只对她道:“放心,我们胜券在握。沉香和明河,总在你的左右。”   宋织云随沉香和明河上了宝船,端坐在舱室之中。明河候在门外,沉香则在室中。沉香自是看出宋织云紧张,犹豫几番,最后还是道:“二奶奶不用担心。二爷最是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定是能打胜仗的。”   沉香从来沉默寡言,如今能这样安慰自己,想来是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宋织云警醒,身为主帅妻子,自不能露怯于人,否则不利于军心士气。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给我泡壶茶吧。”宋织云深吸一口气,道。   不多时,茶水泡好。而战船也扬帆出海,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诱敌深入      船行极快。因冬夏两季多雨,海上风高浪急,大船颠簸不已。小小茶壶中的暖茶,也摇曳不止。   宋织云刚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门前的明河低低喊了声“侯爷”,抬眼一看,正是石震渊进来了。他身穿盔甲,披风因海雾泅湿了一片。   “夫君。”宋织云站了起来,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外面冷,喝杯茶暖暖胃吧。”   石震渊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道:“事出突然,从前没有跟你仔细说清楚,委屈你了。”   “侯爷不必急于解释。如今大战在即,更不必为此分心劳神。”宋织云很想问问缘由,然而,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发文。   “你不用担心。一时半会,我们也还碰不上西洋战船。战令已下,就看各船队的应变了。”石震渊坐下,道,“我石家一门,领崖州宣慰使一职近两百年。第一代宣慰使衍行公的原配夫人出身军伍,能文能武、足智多谋,多次救衍行公于危难,后来这位夫人英年早逝。衍行公续娶之时,只有一个要求,继妻须与她并肩作战。继夫人也是奇女子,与衍行公出生入死,十年后方回到后宅生儿育女。继夫人去世后,衍行公念及两位夫人的恩德,遂下令凡是崖州宣慰使夫人,进门后第一年须得与丈夫共同作战。两百年来,崖州时战时和,这条规矩流传下来,便是进门后第一次战事须与丈夫共同出战。有些夫人,遇上承平时候,从未出战过。而曾祖母及祖母早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她们都曾是领军打仗的人物。纵使到了母亲一代,海患四起,也是战事频仍。也因此,祖母和母亲将这一事都看得很重。”   大战在即,石震渊却向她解释这许多,宋织云心中微暖。“祖母一向慈悲,今日看她神情严肃,便知道是大事。原来是有这一段渊源。侯爷且放心,有侯爷的部署,又有石家军的英勇,还有明河沉香,我又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石震渊看她确实冷静不少,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却是想起什么事情,停下来跟沉香道:“你们且把那凫水圈拿来,情况紧急的话,便宜行事。”毕竟是江南弱柳扶风般的女子,却偏偏到了这暴风骤雨般的南海。   不多时,就见沉香拿来了一个木头制作的圆环过来,道:“夫人,这便是凫水圈,落水而不沉。还是二小姐十岁上下的时候想出来的法子。”原是浮木制成的圆环,比肩部略宽,人落水之时套于腋下便可随水漂流。   宋织云赞叹不已,道:“弄潮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事情。”   沉香想了想,道:“零丁洋大战之时,二小姐年方七岁。据说是好几艘宝船被炸毁,许多将士跳水,然而终于是无力等到停战之时,只能生生被水淹死。也是那时候,二小姐方日日去船坞织坊,就为了造更好的机关、更牢固的大船。”   宋织云不知道还有这一关节,想起石弄潮素日里的欢乐快活,心中怜惜。再想到石震渊一个人扛住许多风雨,更明白了石家先祖的规矩。夫妻同心,方是家族兴旺的根本。然而,若不经历一番战事,永远在锦绣堆里的她,又如何明白石震渊的责任?他在守护石家,他同时也在守护崖州。   宋织云把那凫水圈放在船上,整了整衣服,走出舱室。甲板上海风凛冽,夹杂着雨丝飘落。□□手、□□手早已各就各位。石震渊站在船头高处眺望,那黑色披风在风里翻飞,带着煞气。   宋织云走过去,石震渊身侧的沉舟微微一惊,倒是退后了几步。   石震渊听到脚步声,回身看到是她,眉头一皱,道:“莫担心……”   话未说完,却是宋织云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轻柔的却仿佛给了他无限的力量。“夫君,我总跟你在一起。”   石震渊看到宋织云的鬓角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将那发丝掠到耳后,柔声道:“放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却说石定海、石浮山领了快船,火速奔行。彼时宝船级别的船只由南进入崖州的水道,分为三路。一路为兰屿,石震渊与沈桡推测,这些西洋船只的目标在崖州,便不会进攻兰屿,因此,此一路仅安排几只快船通风报信。另两路由石定海与石浮山分别领快船拦截。若是遇上西洋战船,则发布信号,周边船只将迅速集结。   石定海一路三十支快船船行不过一日时间,便在半夜里遭遇了西洋战船,迎战信号灯亮彻南海夜空。战船火力猛烈,然而,石家军的船只速度飞快,更有敢死队直接以船身冲撞西洋战船。其中一艘西洋战船虽然体型大,但毕竟是木头制成,一时抵挡不住,竟是穿了个窟窿。虽然有多层船舱,隔绝了海水,不曾倾覆下沉,却也是受到重创。   石家军又用船上的投石机往那战船上抛了牛羊粪便,更兼敲锣打鼓,一派欢呼之势。西洋战船上的指挥官伍德竟是被撒了一身的粪便,臭不可耐,于是心头火起,发誓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快船打沉。石定海且战且退,只管火速后撤,毫不恋战。   “将军,我们损失了五艘快船了!”石定海身旁的副官回复道。   “西洋战船指挥官情绪已经失控。火速撤退,珊瑚礁群就在眼前。”石定海看着远处被炮火击沉的快船,海面上落满浮板,晃动的水波间不时人影浮现,心情沉重。   西洋战船果然乘胜追击,看着一艘艘小船火速逃窜,伍德志得意满,指挥着船员火速前进。然而,船身遭到重重一击,伍德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等他爬起来,便有人禀报陷入珊瑚礁石之中,船只触礁,因方才船速过快,竟是船身一侧破了个大洞。再看其他三艘战船,有两艘还在追击那些四散的小船,一艘战船仿佛已看到伍德的情形,正欲退出。   “快发信号弹,叫他们停止追击!这是陷阱!陷阱!”伍德大呼。然而,已经来不及,又有一艘船只触礁。另外两艘船只看到情形不妙,正欲退出这片海域,却不料远处传来炮火声,大群的宝船出现在眼前,将这片海域团团围起,火炮□□齐发,炮火猛烈,打了这些西洋战船措手不及。西洋战船本来火炮射程极远,便也猛烈反击。然而,石震渊所领宝船,有四五十条之多,船上炮火射程虽不及西洋战船的炮火远,却胜在数量极多。西洋战船如今三面被围,一面是珊瑚礁,动弹不得,仿佛瓮中抓鳖。不到半日,伍德便举起白旗投降了。   原来这水路上有一片海域,名叫五光海,因布满珊瑚礁而得名。石震渊与沈桡见西洋船只炮火厉害,便想出这一计策来。这可谓冒险之极,完全赌的是对方轻敌冒进。为了激怒对方,还在那先锋快船上装了许多腌臜事物。   宋织云这两日的心情可谓跌宕起伏。先是悍匪来袭,接着海上驰援。昨夜看到开战信号灯,海面上枪炮声大作。凌晨之时看到海面上破碎的木板与漂浮的尸体,明河放下小船将抱着凫水圈漂浮在海面上的士兵救起。随后便是围着珊瑚礁的炮火攻击。大炮的声响与枪声都在她的耳边,有一两次,她感觉炮弹仿佛都要击中大船了。如今,旭日东升,经历一夜炮火,海面上一片狼藉。西洋战船有一艘已经被击沉,其余人等俱已投降。石浮山正领着快船,接收俘虏。   此战得胜,石震渊脸上殊无喜色。石定海所领先锋队,损失快船六艘,士兵战亡近二百人,受伤三百余人,这是少有的惨烈。平时打击海盗,折损一百兵力便已是大战了。   “二哥,此番战事,伤亡惨重。弟有负重托,但请责罚!”石定海年方二十,自零丁洋一战后便领快船,日日只琢磨如何以快打慢。如今手下部属伤亡惨重,心中异常难过。   “定海,不要自责。此番战事,西洋战船优势明显。如果我们不迎战,让这战船到了崖州,伤亡将更加惨重。这战船几乎可以在六十丈外,炮轰崖州港,而我们的炮台根本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得用敢死队出战。”石震渊道,“回去且好生抚恤家属。”   石定海退下了,石震渊便缓缓地喝茶。宋织云看着他挺拔的身姿,觉得他像一根紧绷的弦。家族的寄望,百姓的希望,都付托在他一人之上。长年累月的战争,他心中也会疲惫吧。   这般想着,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看到是她,石震渊示意她坐下,还给她也倒了一杯茶。宋织云摩挲着茶杯,看着面前没有表情的男人,也就与他一起,安静地喝茶。    ☆、沧海星河      回程之时,宋织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波涛缓缓的声响,她的脑袋中闪现出前往崖州途中那个喜乐震天的夜晚,与那带着面具的男人。又回想这几日的战火硝烟,伤亡兵士。过去半年,她总在繁华太平的崖州城里,不成想这繁华太平竟如此脆弱,与铁血炮火紧密相连。   宋家祖籍苏州,先祖经商,自祖父辈便走科举一途,纵使战乱年代,由于江南富庶,各方豪强也多以安抚为主,故此未经战火□□。宋家如今一代,除堂兄宋怀仁走武举之路,任职福建水师外,其余诸人俱是走科举之道。只不知道堂兄在外,是否也如此凶险?大堂嫂居于金陵,是否亦恨不得随身相伴?   正在想着,却是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谁?”宋织云一瞬间心提了起来,但很快又暗笑自己过分紧张,这是石震渊的船只,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睡下了么?”来人不待她回答,已经开了门,走了进来。原是石震渊。   “睡不着。可是有什么事情?”宋织云起身,披上那窄袖的外衣,下了地。   “多穿件外衫,披上斗篷,难得今晚好天气,带你看一个地方。”石震渊轻声道。房间里没有点灯,宋织云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那般温和的声音,仿佛要给她看稀世珍宝一般。   宋织云收拾妥当,跟着石震渊出了舱室,走到甲板。石震渊先是走在她身前,突然却回身,牵了她的手。   两人来到眺望台上,石震渊将披风解了,铺到甲板上,道:“坐吧。”   宋织云与石震渊并肩而坐,微微疑惑地看着石震渊道:“这是……”   “带你去看莺歌海。”石震渊看向她,柔声道。这是个晴朗的夜晚,空中繁星点点。借着星光,宋织云看到石震渊深邃的眼睛里有着少见的温柔。   “莺歌海?”宋织云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然后她想起来,她的姑母——淑妃娘娘,曾经委托她将一串红珊瑚珠在此地作个了断。只是那珊瑚珠串还放在她的箱笼里,妥妥地保管着。   “莺歌海是整个南海最美丽的地方了,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石震渊望着前方漫无边际的大海,道。“莺歌海离崖州近,接近南海一面有大量珊瑚礁石,形成天然屏障,海盗难以侵袭。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兄长学习航船之术,便是在这莺歌海上。天空的星宿,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在茫茫大海航行,便是依靠这星星指路。大海的水流,也随着季节和风向的变化而变化,我们的船只要顺应水流的方向。等我长大一些了,明河、沉舟、浮山他们便时时与我出海,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莺歌海。那时候,我们就在这莺歌海里练习打仗,演练一番。”   听得他如此温和的声音,宋织云心里有些难过。那些他思念的人,已经都不在了。或许,在他少年的时候,与他一起泛舟莺歌海的人里,也有那位人人称道的林二小姐。不知为何,看着他那般温柔的眼神,她心中有些难过。如今,她怀念起陈绍嘉,大概也是这般神情。   “我们到莺歌海了吗?”宋织云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前方。不可否认,长海星河,自是一番壮阔风景。   “就快到了。除了星星,这莺歌海还有一个极其美丽的东西。”石震渊笑道,“你猜猜?”   “我从小没见过大海,如何猜的出来?”宋织云笑道。   “你闭上眼睛。”石震渊道,“再睁开时,你会看到梦一般的世界。”   “有这般神奇?”宋织云一边说,一边依言闭上眼睛。   石震渊却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道:“跟着我,走到船舷边。”   宋织云任由他牵手前行,到得船舷边,石震渊道:“睁开眼睛吧。”   宋织云睁开双眼的那一瞬,水汪汪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一些,“天哪……”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星空之下的大海里,闪烁着温柔蓝光与紫光,那光芒四处流动,仿佛永不消散的烟花。上下映照,如梦似幻。   “太美了!”宋织云忍不住惊呼。   “这是海中的水母,身上便带着光芒。莺歌海一带便是他们的家了。”石震渊道,船舷边海风愈发急了,他几乎将宋织云拥入怀中。   宋织云心中百味杂陈。自嫁入石家至今,石震渊对她,不可谓不用心。她定了定心神,轻声道:“侯爷,谢谢你呢。”   石震渊轻轻搂了下她瘦削的肩,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须如此客气呢?”   宋织云微微侧身抬头,刚好看到他的喉结与下巴,在星光之下,线条如雕刻一般坚毅优美。神差鬼使的,宋织云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唇上。因在海风中站得久了,那唇带着些许寒意。宋织云刚刚离开那微凉的唇,下巴便马上被他有力的手抬了起来,他的唇极快地攫取了她的红唇,再不复先前的冰凉。   第二日天亮时分,宝船抵达崖州港。沈桡领着守城诸将在港口欢迎,自港口往城门而去,路旁都是列队欢迎的百姓。目之所及,城中依然繁华如昔。   下船之后,石震渊交待沈桡处理伤亡士兵抚恤并俘虏事宜,便与宋织云、石定海赶回石家。   石家上下早已得令,石弄潮早早候在门外,看到兄长与二嫂毫发无损地回来,眼睛里都有泪光。   “傻妹子,又不是第一回。”石定海揉揉她的额头,道。   “我听说那西洋战船火炮很是厉害,射程竟有六十丈,如何不担心。”石弄潮嘟着嘴道。   “谁跟你说的?”石震渊听得妹妹的话,微微顿了一下脚步,问道。这西洋战船此前并未曾靠近崖州一带,这番话也只有李副官在议事厅里跟各将领说了,外间如何得知?   “自然是……詹神父了。我看你们如临大敌,就忍不住去向他打听,他就告诉我了。”弄潮看到兄长神情严肃,心中也是一紧。西洋战船的厉害,其实是周兆庭告诉她的。然而,如果回答是周兆庭,恐怕兄长要穷追不舍了。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黎母堂。辛氏与沈氏虽然也经过多少次战争,然而,看到孩子平安归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平安回来就好!只是,听说伤亡颇重,你要好生抚恤孤儿寡女,莫使将士寒心。”辛氏道。   “祖母放心,孙儿已经安排妥当。”   “抚恤一事,最怕下面有人截取卡要,硬生生逼出民怨来。你可要做好纠察之事,以免小吏贪墨。”沈氏提醒道。她管家多年,自然知晓其中关节。   石震渊点头称是。沈氏又看向宋织云,只见她仍是一身戎装,出发之时的茫然神色一扫而空,倒是与平常神色并无差别。   “织云,这次辛苦你了。”沈氏淡声道,“这次战事,甚是紧急,难为你跟着。”   “这是媳妇该做的,万不敢说为难。”宋织云连忙给沈氏行礼。   “打仗之时,你害怕了吗?”辛氏突然问道。她一反平时乐呵呵的慈悲模样,那眉眼间的精光,浑不似一个七十古稀的老太太。   “自是害怕的。媳妇从未见过打仗,便是□□射击,在金陵里也未曾见过。”宋织云坦然说道,“只是,经过这一战,在炮火声里,我方知道崖州石家是怎样的人家,有怎样的责任。”   她话音落下,辛氏只看着她,并未接话。一时静默下来,宋织云心中便有些忐忑。然而,若说不害怕,难道辛氏沈氏看不出记不得出发之时她的神色?相较之下,不若坦白。   “祖母,应战之时,织云能站在我身边,以金陵世家深闺女子而言,也算足够勇敢了。”石震渊打破了堂中的寂静。   “罢了罢了!”辛氏叹息一声,道,“女人家生儿育女、守家持家方是正道,我又何必拘泥于此!你们也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这一战,石家军折损快船六艘,死亡兵士数十人,受伤百余人,损失不小。以这般代价,击沉西洋战船一艘,击破西洋战船三艘,俘获六百余名西洋军士。沈桡早已安排人审讯。毕竟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成为俘虏,那西洋军士交待得也痛快。   根据那指挥官伍德交待,这四艘战船乃是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军士大半是在印度游荡的雇佣兵。两个月前,这伍德接到上级的命令,让他去大胤崖州讨还公道。原是有个不列颠商人的随从在崖州港口被处死了。对于东印度公司而言,商人的随从被他国处死,是奇耻大辱。   伍德接了命令,出发往大胤而去。这雇佣兵里,有好些个从前南洋的海匪,对崖州是恨之入骨,便日日在伍德耳边说那大胤朝沿海海防薄弱,水军不堪一击,随便就能劫掠往来商船,连那崖州港口,炮台射程都不过四十丈。伍德心中便起了劫掠港口的念头。此时的不列颠海军,劫掠成性,只要看到对方抵挡不住,就与海盗无疑。伍德更是个中好手,从前在波斯湾一带便抢了无数的珠宝。   等到了紫泥岛,偶然遭遇卫所的船只,发现果然不堪一击,再攻打紫泥岛炮台,卫所毫无反击之力。伍德志得意满,只等着狠狠打击一番崖州,劫掠财物,再强迫他们交出当日判刑之人。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流窜四处的海匪,等着到崖州报仇。”沈桡向石震渊禀报时,道,“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真是防不胜防。且崖州商贸日盛,这国那国的纠纷,从来不曾停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中人讹诈,却几乎导致了一场浩劫。”   石震渊沉思半晌,道:“崖州防卫,你与明河再强化一番。凡有疑点的人员,务必细细查探此外,将此战来龙去脉具本,尤其说明敌我武器悬殊、我方伤亡惨重,报兵部、工部、内阁与今上。一则务必尽快开设西语学堂,二则必须研制西洋战船与武器。若是西洋诸国一朝来犯,崖州几乎无抵挡之力。如此危急之下,若朝廷还争执不休,则大胤危矣。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正在筹备四月底去巴厘岛,临时抱佛脚,学几句英文。 ☆、师法西夷      织云回到万和院,吴妈妈、折枝、回纹、团花等院中仆妇俱等着院门前。看到她回来,吴妈妈眼中有泪花闪过。   “我的好小姐,可算回来了。”吴妈妈笑着,擦了下眼睛,道,“这几天可累了,洗浴间热水都好了,洗漱一番解解乏吧。”   宋织云此时也觉得浑身疲惫,万和院里秀美葱郁的树木花草,屋里的锦绣丝绸、珊瑚摆饰、花瓶茶具,都觉得无比亲切。   脱下那一身精干的戎装,全身泡在洒了玫瑰花的热水,宋织云只觉得一身轻松,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熨贴得极舒服。   过了半晌,吴妈妈在门外轻声问道:“小姐,可要团花给您松松筋骨?”   若在平时,宋织云定是不要的。她最不喜别人看到她光裸的模样。只是现如今,她浑身酸软,便示意团花进来。   宋织云裹了一件宽松的棉布长袍,俯卧在洗浴间的贵妃榻上。贵妃榻是由黄花梨木制成的,在氤氲的水汽里泛着柔和的光彩。因是冬季,榻上铺了一层蜀锦做的软垫,又铺了一张紫貂皮子,宋织云躺在上面,只觉得柔软温暖。团花的手艺得了吴妈妈指导,按得她昏昏欲睡,最后竟是在洗浴间里睡着了。吴妈妈看她着实累了,便只拿了厚厚的被子来,由着她睡去。   这一睡,竟是到了掌灯时分。   石震渊仍在衙门处理这战后事务,宋织云刚刚睡醒,无甚胃口,便让折枝磨了墨,给伍氏写信。   如今腊月已到,她需要给宋家送去年礼,与这年礼一起的,自然也就有这问候信了。宋织云如实向伍氏说了五光海之战。毕竟仅此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伍氏也不必再担心。而且,她心里隐秘地希望,母亲知晓自己为了适应石家而作出的努力。   再考虑到西洋战船的厉害之处,宋织云又提笔给伯父宋非之也写了一封信,颇渲染了一番西洋火器火炮的威力。若朝廷不能致力于战船枪炮的研制,恐怕崖州甚至东南沿海都免不了有一日被西洋战船洗劫。   宋织云的信前脚刚送出去,后脚金陵的信就来了。   这信虽署名是伍氏,然而,里面的内容却叫宋织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今上的头疾愈发厉害,十一月底,竟在早朝上晕倒,不省人事。朝中大臣纷纷奏请议立太子。圣上震怒,把包括次辅在内的诸多朝廷大员狠狠地斥责了一番。   宋家这十几年来一直害怕的事情,伴随着他们所依附的帝王的老去,终于来了。宋家是外戚之家,身份敏感,储位之争恐怕难以置身事外。祖母当年将姑母送入宫中,或许便从来没有想过置身事外。只是,不知她一个外嫁女,又该如何进退?   纵使皇帝的头疾已经严重到人尽皆知,今上毕竟仍是明君。石震渊关于五光海之战的奏折一上,今上又再次震怒了。本来已近春节,朝堂上诸位大员都正在思量着如何偷闲一番,却因为石震渊的奏折而弄得人仰马翻。   “一个小小中人,因为洋文不通,引出了这一场弥天大祸!多少百姓家丧儿丧夫、家破人亡!你们几个内阁却商议了一年,都议不出洋文学堂的章程来!要你们又有何用!”一番话劈头劈脑地骂下来,不少大臣心中腹诽:其实是国丈不干啊,与我们何干?然而,也只能心里想想,却赶紧连夜议定章程、招徕贤人,以待开春即能开设洋文学堂。因为此番事大,国丈朱仁龢也无法再说国体国格之事,只得心中叹息一声“斯文扫地”!   执掌工部的宋非之,连同兵部、户部一起,被今上斥责。“若非石家军得力,西洋贼子就要沿海而上,一路上怕不被洗劫一空!恐怕连金陵城都要被人抢了去。这西洋战船枪炮,若再多些,恐怕都能把福建水师给打沉了!”   只是宋非之因早早接到侄女书信,已经想好一番说辞。今上训斥完之后,他伏跪在地,把如何应对之术条理分明地提了出来。今上听了,点头称是,心中火气方略略消散了些,感叹道:“果然是从小跟着朕读书的,最晓得朕心中所想。”兵部和户部尚书面面相觑,本是一起挨骂,结果人家反得了褒奖。   一番斥责下来,最后便明确在天津、松江、崖州设造船局,在金陵、武汉、太原设火器所,在金陵、泉州、崖州、广州设同文馆,开春即办,不得拖延。   西洋战船早被石浮山拖回崖州,放在兵船码头中,着人看守。石震渊又命何叔领了陈掌工、周兆庭一起,抓紧研究这西洋兵船的厉害之处。石弄潮得知此事,自是缠着石震渊,让他允许她出入那战船。最后是辛老太君开口,道:“老何也是认可弄潮的,咱们家也没有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就随她去吧。”从此,石弄潮日日泡在船坞里,纵是回到家中,也多半待在房中研读书籍、绘制图册。   宋织云依然协助沈氏理家。腊月里,光是准备金陵城中各位大人的年礼,就是一项浩大工程。还有南越王府、两广官衙、崖州本地大族姻亲,清单有源源不绝之势。所幸沈氏持家已久,手下俱是累世积年的管事和管事妈妈,非常得力。除此之外,绣坊织厂、店铺庄子的帐册也俱报了上来,账房里通宵达旦地核对帐册。织厂里的西洋织布机试用良好,为了造出更多的机器,沈氏与何叔正在琢磨着扩大原本隶属于织厂的机器局,自成一体。于是又多了何叔写成的机器局章程。   “这西洋织布机,你是用过的。来龙去脉,你也都清楚。自上月使用至今,崖州与两广,无人不知。两广的织厂,已有许多人来问这机器了,都愿意高价购买。只是,当今之世,有能之士不可胜数,一旦售出之后天下必有仿制品。如今,我石家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说这织布机能不能卖给他们?”沈夫人将何叔所攥写的机器局章程递给宋织云,问道。   宋织云接过那章程,打开略看了一下,道:“儿媳认为,这新式织布机须得严防死守。新式织布机速度如此之快,我石家所产的布匹价格便会远远低于其他人的价格,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占有更大的市场。”   “恐怕守不住,织机局里人多手杂。再者,总有人跟西洋人去买。”沈氏蹙眉,道。   “儿媳只是认为,这机器肯定最后是家家都会有的。然而,根据西洋与大胤的航程时间来看,那西洋织布机最快也要半年之后方能到达崖州,何况往来沟通,真的能够到大胤,恐怕在一年之后。只要我们能守住这一年,趁这一年先发制人。”宋织云道,“至于这西洋织布机的技术,像何叔如今的分工,只有周兆庭、陈康知晓,保一年的安全总是足够。”   沈氏沉思半晌,问:“何叔,您看这织布机的技术可守得住?”   何叔抱拳道:“太夫人,外围工匠,都只知道自己所做的部分,全然不懂整个织布机如何组成。唯有可信之人,方做组装之人。即便有天赋极好的人,但看单个部件,也难以想象出全貌。守个半年,应该可以。”   “还有一点,何叔有没有可能改进这西洋织布机,让别人仿制变得非常困难?”宋织云顿了一下,道,“如果何叔一直能改进西洋织布机,比任何人都更快,是否就可以一直有优势?”   沈氏微微愣了一下,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弄潮听了,肯定喜欢。”   这般忙忙碌碌,到了小年二十三这日,绣坊织厂、铺子庄子及内宅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宋织云打定主意只在万和院里休息一番,再不出门。然而,刚刚用过早膳,就见折枝递了一张帖子进来。   “门房上面传过来的,说是有位绣娘给您的帖子,请您去看梅花。”帖子做得十分雅致,信封上绘了一支红梅,傲骨凌风。折枝也是好奇,道:“这崖州的绣娘真是有地位,都可以给侯夫人下帖子呢。”   宋织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那些手巧的绣娘可是各个东家都敬重的,可不要拿着侯夫人的身份不放了。”   折枝自知失言,忙道:“奴婢再不敢了。”   宋织云打开那信封,抽出一张帖子,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吾钟情刺绣久矣,幸于玲珑阁观夫人月下美人图,惊为天人。如今幽居城北,梅花盛开,但请夫人莅临寒舍,煮茶赏梅,并切磋绣艺。红梅花下,锦绣繁华,定美不胜收。斗胆附红梅雪影图,但望夫人至。”署名是“凌霜阁主”。   帖子后面附了一张刺绣而成的红梅图。宋织云拿着这红梅绣图,杏眼微微瞪大了,霍地站了起来。当时,所有刺绣皆是平针整针,针脚齐整细密。然而,这红梅图却是乱针绣成,针脚并不工整,方向也不尽相同,可那梅花俏生生地傲立枝头,仿佛便盛开在眼前,有暗香袭来。这红梅绣图,就与魏安妮曾给她看过的西洋油画十分相像,将那物品的质地光影都完完全全地表现了出来。   “那送帖子来的人可还在门前?”宋织云忙唤了折枝进来,问道。虽然宋织云在潘氏处也曾见过与西洋油画相似的绣品,然而那绣品仍是传统的针法。如今手上的红梅图,却是真正的天马行空。宋织云难得遇到这样的高手,心中震撼,不知道是怎样的绣娘方能琢磨出这样的作品。   “门房送帖子进来时回报,送帖子的人说明日上午他还会过来,等候小姐您赴约。”折枝道。她自也看到宋织云手中拿着的红梅图,忍不住惊叹道:“这崖州真是人才辈出啊!这般巧妙心思,真是让人想去一探究竟!”   宋织云坐了下来,震撼与惊喜的心情稍稍平复后,却道:“这般技艺,在崖州怎会默默无闻?那七夕节乞巧,竟未经见过这样的作品。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韬光养晦?”   折枝听得宋织云这么一说,心中也警醒起来,道:“五光海海战以来,我也听闻许多传说,崖州甚至整个东南沿海,恐怕有不少海匪遗患,等待时机挑拨是非。倘若要到别人的宅子里去,还是打听清楚再说。”   当晚,待石震渊回来,宋织云便将这帖子递给了他,问道:“今日接到这个帖子,邀请我去赏梅,切磋绣艺。我很是喜欢这红梅绣图,这般绣法,世所未见。乱针而成画,随心所欲却又浑然天成。只是,这位凌霜阁主是哪家的绣娘?从前的七夕盛会上都未曾见过。”   石震渊接过那帖子,看了一下内文,微微扫了宋织云一眼,道:“既然你喜欢,便去看看吧,带上沉香。崖州的冬天,虽没有金陵的白雪,却还是有红梅的。”   宋织云得了石震渊的首肯,便让人交待了门房,明日让送帖子的人在门前候着,带路去城北拜访这凌霜阁主。   第二日,宋织云坐在马车上,看着这红梅图出神。她想起昨日石震渊接了帖子之后的表情,那从她身上一闪而过的眼光里,有一种怜惜。石震渊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凌霜阁主究竟是什么人。但是,石震渊一定知晓这个人,并且相信她,否则他不会让她只带着沉香去赴约。 作者有话要说:  乱针绣是受西洋油画的影响,中西融会贯通之后,于民国以来才逐渐形成的绣法。乱针绣大师一般都画技高超。 ☆、红梅凌霜   城北居住的都是富裕的百姓人家,街道整齐干净,家家门前挂着红灯笼,一派喜气。马车穿过永宁大道,拐进了福禄街,再往里走拐进了游龙巷,在一个雕花青石柱朱门前停了下来。   大门样式是两广岭南极为常见的,青砖石围成的院墙,青石柱搭建的大门,门楣上点缀着惯用的八仙过海、蝙蝠蟠桃石雕,门廊下挂了两个红灯笼,上面写了“凌”字。门柱上贴了崭新的红色对联,左边是“春雨丝丝润万物”,右边是“红梅点点秀千山”,横批是“春满人间”。朱红大门紧闭着,看着与周围的人家无甚区别。   先前给宋织云送帖子的小厮跑到门前,拿起门环敲了好几下,就见门内有人答应。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一个中年嬷嬷。看到宋织云,她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很快给宋织云行了一个礼,道:“侯夫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家夫人正在梅园里等您。请跟老奴来吧。”   这是一个安静而幽深的院子。宋织云跟着中年嬷嬷,穿过大理石照壁,便是一个小院子,中间是十字甬道,四个角上种着树,其中一棵凤凰树看起来有百年的历史,树干都得人手合抱。   宋织云穿过小院子,走进了迎客的厅堂。厅堂乃前后贯通,前厅后院之间立着金丝楠木的隔板,上面雕刻着瑶池献寿图,瑶池献寿图之下,摆放着两把黄花梨木的椅子,上面铺着坐垫靠枕引枕,想是日常迎客的主位。   绕过这瑶池献寿图,便走到了第二进院落来,有五间正房与东西各三间厢房,并若干耳房。中间的天井里放着一个青花瓷水缸,里头种了些荷花,只是如今冬季,荷花都已枯萎,不知何故却未曾清理。   正房的东边耳房一侧,连着抄手游廊的地方,开了一扇门,是通往后花园的。宋织云刚刚穿过这院门,便忍不住为眼前如梦似幻的美景赞叹一声好。   这凌霜阁主想是爱梅入骨,后院之中,除了梅树,竟是再没有任何植物。行道旁、假山上、池塘边,都种满了梅树。近处的池塘边,梅树之间露出凉亭小小的飞檐,远远的假山上,梅树丛中露出山房的雕花窗户。   “夫人正在山房内等您。”中年嬷嬷将宋织云引至假山下,便不再上去,只在一旁候着。沉香仍是跟着宋织云,一路而上。   宋织云拾级而上,刚刚走得几步,便听到一个温雅如玉的声音道:“侯夫人大驾光临,凌霜有失远迎,但请见谅!”   宋织云抬头,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站在山间道上,着一身云锦制成的白衣,容貌清雅,仪态大方,身姿秀丽,就恰如一支枝头傲立的白梅,将这满园的红梅都比了下去。   “多谢凌霜阁主的邀请,否则就要失了这般的好风景,更看不到夫人这般美好风姿了。”宋织云笑道。   “因我猜想夫人今日会来,便在山上采那煮茶的露水。梅花瓣中清露水,最是好入口的。家中侍婢粗鲁,只能我自己采集。因此,没能门口亲迎夫人,但望夫人见谅。”凌霜阁主笑着将宋织云迎入山房之中,中间有一应茶壶茶具,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正在煮着开水,咕噜咕噜地响着,冒出丝丝白气。   “冒昧到访,打搅阁主了。”宋织云还礼坐下。在这山房往下看,红梅如霞,白梅似云,层层叠叠,又是另一番景致。   凌霜沏了一道茶,倒给宋织云。茶杯是汝窑瓷,茶盏内微微地泛着天青色,晶莹透亮。梅花雪水和茶下,雨过天青香满怀。这般精致的生活,倒是像极了金陵世家里的小姐。   “我先前因为家事,不在崖州。腊月里回来,在玲珑阁上看到夫人您的月下美人图,恨不能早早相见,切磋一番。”凌霜端了茶盏,葱管般莹白的手指与汝窑瓷相映,更显得那手指如珠似玉,“但是,想来崖州几千上万的绣娘,个个都想见夫人,才斗胆附上红梅图,班门弄斧了。”   “阁主的红梅图才真是惊艳世间的作品。这乱针绣法,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您是如何想出这般针法的?”宋织云道。   “你便唤我凌霜吧。莫要见外地叫‘阁主’。我从小在崖州长大,因父亲酷爱绘画,我从小便常常见到西洋画作,琢磨如何可以将西洋画作绣出来。”凌霜放下茶盏,一手倚靠在雕花窗沿上,虽看着宋织云,却仿似陷入沉思,轻声道,“更何况,后来多年幽居,深居简出,只能刺绣绘画度日罢了。”   宋织云自是从她身上看出落寂与忧伤,然而两人本是初识,她却不好问别人的哀愁,也只能问她刺绣与画作。“我可想多看看你的乱针绣品还有画作呀。我虽也从小学画,学的却是工笔花鸟仕女画,与你的全然不同。”   “你心灵手巧,再学一门西洋画,想来也十分简单。如今你不是在跟着神父修女修习洋文?魏修女就是画画的高手。”凌霜道。   “没想到修习洋文一事,崖州人人皆知。”宋织云道。   “那是自然。五光海海战之后,天下谁人不说崖州宣慰使有远见?只可惜内阁权争,方延误至今。我虽然深居简出,崖州大小事情,嬷嬷总是会跟我说的。”凌霜再给宋织云倒了一杯茶,道,“我也就能跟嬷嬷说说话。这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四年了,如今终于有人来与我一起喝茶赏梅,可是难得。喝完这一盏茶,咱们且到绣房画室去,我的那些绣品,可是遇到知音了。”凌霜这般说着,眉眼含笑,让人如沐春风。   宋织云在绣坊里看到了凌霜更多的乱针绣品,从仕女人物,到花卉静物,到动物风景,俱是毫发毕现,宛如真人。在画室里则有不少西洋油画作品,甚至还有一幅未完工的红梅图。“也是这一两年,我方悟出来真正行得通的针法,从前有许多练习图,都已丢弃。”凌霜看着宋织云细细查看针脚,思索针法,心下觉得这次帖子总算是下对了,有个真正懂行的人。   二人在绣坊画室里一探讨起来,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不知不觉之间过去了。待中年嬷嬷来请她们用午餐时,宋织云还沉浸在新技法中,兴奋不已。   “夫人,先吃饭吧。来日方长,不急。我这里总是欢迎你的。”凌霜请宋织云前往饭厅。   宋织云几乎下意识地就想拒绝用餐,却又想起石震渊昨夜的表情与答复。石震渊信任这个女人。这样想着,宋织云就跟着凌霜去了饭厅。   然而,刚走到饭厅之外,就见一个穿着一身蓝衣的男孩子从屋里冲了出来,抱住凌霜的腿,头还在那裙子上蹭了好几下,奶声奶气地喊到:“娘亲,我等你好久啦。”   凌霜弯腰将他抱起,笑道:“娘亲不是来了,还带了漂亮姐姐来看你。”说罢,又向宋织云介绍道:“这是我儿,乳名菩提。”   男孩抬起头来看向宋织云,眼睛里满是好奇,道:“漂亮姐姐是画里的仙女么?”   这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孩,长着俊俏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子,红嘟嘟的小嘴唇,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蜀锦袍子,如同仙童一般。   “这般俊俏的小公子可是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呀?”宋织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笑道。   “我是我娘的金童!才不认识观音娘娘。”男孩小脸扑进凌霜的怀里,闷声道。   童言童语让人忍俊不禁。凌霜抱着儿子进入饭厅,几人坐定,一同用饭。   男孩显然不经常与母亲以外的人吃饭,一直在打量宋织云,然后悄悄地在凌霜耳朵旁边讲话。   “你要是有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漂亮姐姐啊,问娘亲,娘亲也不知道。”凌霜笑着道。   男孩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犹豫了几下,方道:“漂亮姐姐,你还会再来吗?”   “我不叫漂亮姐姐,你可以叫我夫人。”宋织云笑道,对着这般柔软的孩子,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下来,道,“我会再来的。”   “太好了!我喜欢有人来作客!”男孩道,“可是,这么多年,只有袁叔叔来过几回,一点儿也不好玩。”   “好啦,吃饭。等咱们菩提儿再长大一些,身体再好一些,咱们去云南,那里就有更多人会来家里做客了。”凌霜轻轻抱了儿子,轻轻说道。   菩提儿异常听话,再不说话,只乖乖地吃饭。凌霜一面给儿子夹菜,一面对宋织云道:“我这孩子,甚少跟别的小孩玩,若是冒犯,夫人可不要见怪。”   “菩提儿这么可爱,我只会喜欢,又怎么冒犯?”宋织云确实觉得菩提儿讨喜,那般腻在母亲身边,全然依赖的样子,可像极从前她在祖母与母亲身边。   宋织云用完饭后,菩提儿抱着凌霜的腰,要母亲哄她睡觉。凌霜无奈,便叫中年嬷嬷送宋织云出门。那嬷嬷十分恭敬,将宋织云带到前院之时,那嬷嬷却微微靠近宋织云,道:“夫人,我家夫人娘家父母亲人俱已不再,又寡居已久,本是要在云南长住的,奈何小公子身体不适,只得小公子身体大好了,便回转云南,因此并不想与崖州人士往来。但望夫人莫要同他人谈起梅园之事。”   宋织云自然点头答应。只觉得这凌霜阁主真是天妒红颜。这般貌美才高的女子,却是身世飘零。   “沉香,这凌霜阁主是哪家的小姐?”回去的马车上,宋织云想起石震渊昨夜的神情,总觉得这位夫人颇为神秘。   “夫人,凌霜阁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沉香恭谨地回答,道,“像她这般的女户,自从开海禁后,崖州城里越来越多。城北福禄街、游龙巷便是女户汇集之地。有些殷实人家的女儿出嫁后,丈夫若死去,夫家不善,娘家兄长不怜的,便自己立了女户,经营好嫁妆,等着儿子长大。像凌霜夫人这般的,崖州城里有好些个。去年还有兄长欲霸占守寡妹妹嫁妆,而闹上公堂的。这位凌霜夫人恐怕也曾跟家中亲人对峙公堂,方深居简出。”   听得沉香的解释,宋织云便有些明白石震渊昨日的神情,于是放下不再提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独女之户,古代是可以立女户的,只是因为势单力薄,容易被轻视。 ☆、除夕烟花      过了小年,人人都忙着筹备春节,衙门日常公务都停止了,只是崖州守卫与治安一事,却不能疏忽。石震渊与沈桡、石定海、石浮山等人细细研究部署了一番,仍旧如平时一般守卫值班,这样一忙碌,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七了。   石震渊下午时分骑马回家,此时昔日繁华的崖州城是难得的安静,前几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冷清。崖州城里有大半商贾是五湖四海来的,腊月开始便陆续有人返家。如今,连那崖州本地的都关了店面回家过节了。家家户户贴了春联,挂了红灯笼,十分喜庆。   石震渊回到万流堂,这里自也是被布置得十分喜庆。只是他的书桌上却摆了一瓶红梅,暗香浮动,更添几分春意。   他定定看着那红梅一会,唤来明河,问道:“哪里得来的?”   “夫人房里折枝拿过来的,说是夫人的朋友送来的,添些春意。”明河道。   石震渊挥手让明河出去,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那红梅,起身往万和院而去。进到万和院正堂,罗汉塌上的小几上也放了一支红梅,开得正盛,颇有风骨;书案上还摆着一瓶白梅,如云似雪。   宋织云正在绣间研究那乱针绣,看到石震渊进来,心中觉得稀奇,只放下手中活计迎了上去。这崖州宣慰使实在忙碌异常,尤其是五光海海战之后,往往深夜方回,若是自己有事与他说,便要候到深夜。今日都还未到晚饭时分,竟然已经回来,想来春节诸事安排妥当,可以略略休息一番。   “夫君,可是能好好休息几天了?”宋织云给他到了一杯暖茶,道。   “是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石震渊道,“同文馆、造船局的主事官员俱已确定,开春后即刻开办不得延误。”   “同文馆的章程拟出来了?都招收哪些人做学生?恐怕这夫子却是不够用了。”宋织云首先关注的自然是同文馆了。   “顾大人还在拟订具体办法。开春后,必定还得招募夫子,由詹神父与魏修女把关就是。”石震渊武将出身,虽然有勇有谋,但是这同文馆之事,自有沈桡等人处置。   “以后恐怕弄潮都不会去同文馆了。她肯定天天窝在造船局里,不肯出来。”宋织云笑道,“自那西洋战船拉回来,她可是一直在研究,当真叫人佩服。”   石震渊自然知道自家妹子酷爱机械,听得妻子如此笑言,只得摇摇头,道:“明年她也及笄了,是议婚的时候。且看母亲的意思吧。”   “虽要议婚,可是弄潮当真是有天分的。那日我在宝船上看到她设计的凫水圈,大开眼界。”宋织云由衷地赞叹道。   石震渊笑笑,面上虽带着无奈,却也有些兄长的自豪,道:“定海果断善战,弄潮心灵手巧,都是有天分的。”   宋织云哑然失笑,心中又有些新奇,这一家异母兄弟倒是当真相亲相爱,这半年多来竟是从未见他们红过脸,“经过五光海海战,我当真钦佩石门将领。”   石震渊见宋织云低头浅笑,一时心动,将她揽入怀中,低头靠近她嫩白圆润的耳垂,道:“可是因为钦佩石门将领,方给我送去了梅花呢?”   “夫君可喜欢么?”宋织云柔声道,“夫君可还记得凌霜阁主?她邀请我去赏梅,昨日又特地命仆人送来许多花,我便让折枝给各处都送了。”自五光海回来,石震渊公务繁忙,夫妻俩许久未曾这般亲近,男人灼热的胸膛就在她的身后,叫她不由自主地温柔了声音。   “我一介武夫,对这些花花草草一贯是看不懂的,你喜欢就好。”石震渊道。妻子在他怀中温柔的模样,看起来异常可口。   “那我这儿有些东西,侯爷肯定看得懂。”宋织云笑着轻轻推开了石震渊虚拢的双臂,自内间拿出了一套衣服来,道,“这是给夫君做的新衣,但望夫君喜欢。”   石震渊颇有些意外,这美绣娘此前给他做中衣,推三阻四的,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做完,却未曾想到她还给自己准备了过年新衣。   “什么时候做的?”石震渊嘴角微微翘起,心里受用。   “十月里就开始准备了。”宋织云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衣裳展开,却是黑色通袖锦袍,肩膀与膝盖处用红线金线绣了石家的朱雀图,绣工精致,炫彩夺目。“侯爷一直穿黑色衣裳,要不下次我做个蓝色的春衣?”宋织云见石震渊满意,心中自也高兴。其实这次她本想做成藏蓝色的衣裳,奈何石震渊从来只穿黑色,在未清楚他的喜好之前,还是照着他的习惯来做。   “我的衣服都是黑色的?”石震渊接过宋织云递过来的衣服,摸着上面的绣线,确实一针一线,毫不马虎,“我都未曾留意,不过捡着方便行动的衣服穿罢了。你这衣服做得也太精致,仔细伤了眼睛。这样的华服,能穿着的场合也少,不必如此费心劳神。”石震渊将那衣服放下,看着宋织云道。   他少年鲜衣怒马时,也曾爱那月白天青宝蓝,只是父兄死后,要在人前立威,便全改成了黑色,不知不觉,竟也都习惯了。   “难得有个地方可以一展才华,又怎会费心劳神。”宋织云收好了衣服,转身装进衣柜中,一边道,“何况这是正月里要穿的,自然要有宣慰使的风度,侯爷的威风。”   话未说完,一双健臂便从后方拥住了她的细腰,石震渊健壮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娇柔秀美的后背,他低了头,在她耳边喷出灼热的呼吸,低声道:“可不是穿衣服的时候,才有侯爷的威风。”说罢,含了她小巧的耳垂,□□吮吸。   “侯爷,别,这是白日里……”女人小小的抗议声,很快消失在男人的口唇间。那男人似要证明他不穿衣的威风一般,比往日更温柔撩人,也比往日更霸道有力。宋织云先是被撩拨得软了身子,后又被鞭挞得颤了声音。   这小小床榻之间,便如同那盛开的红梅白梅,春意盎然。   待到侯爷尽兴,万和院各处都点了红灯笼,只是折枝等人候在门外,屏声静气的。看那西洋钟,已经过了戌时。   白日宣淫,且嬉戏得误了晚饭的时辰,宋织云羞愧无比,真真是欲哭无泪,又羞又恼地横了石震渊一眼。偏那始作俑者还躺在锦绣堆里,一幅无赖地样子,盯着她的胸前看。   宋织云往拿了被子,遮了胸部,推了一推石震渊,道:“快起来,你先出去,再不用膳,可要被人笑话了!”   恩爱之后,宋织云云鬓散落,因着香汗沁湿,有些发丝便贴在额头上,突然便比平时的严妆美艳更多了几分娇羞。那又羞又恼的一眼,险些叫石震渊想再次把她揽入怀中,只是宋织云俨然已经承受不起,只能强忍克制。石震渊穿好衣裳,却回望床上裹成蚕宝宝的女人,笑道:“娘子可还有力气穿衣?需要为夫效劳么?”   宋织云浑身青紫,自不希望他看见,只顺手扔了一个靠枕,把他赶了出去,自己方下床进了洗浴间,梳洗一番。自从宋织云与石震渊做成夫妻后,这床榻上的事情,并不频繁。石震渊公务忙碌,也并非好色贪欢之人。今日这般撩拨与力量,倒是叫宋织云开了眼界。虽说其中种种,回想便觉得羞耻,然而当时味道确实极好。难怪母亲当日给自己交待许多房中之事。   过得三日,便到了除夕夜。晚宴就摆在了黎母堂,石家人丁不旺,这团圆夜也不过一张大圆桌就坐满了。纵使如此,这黎母堂依然喜气洋洋。   院中屋檐下早挂上了长串的红灯笼,窗额上贴了红通通的横批,屋里也换上了厚重温暖的烟霞色锦缎帐幔,地上铺着来自伊朗的羊绒地毯。多宝格里,案几上,餐桌上,都摆放着冬日里开放的鲜花,红梅、金菊、水仙、兰花,丝毫不逊于春夏。   石震渊与宋织云过来得早,到那黎母堂的时候,就见到潘氏陪着辛老太君说笑。   见到他们两人进来,辛老太君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祖母,大嫂,说什么事情这般开心?”宋织云走上前去,在潘氏旁边坐下,笑着问道。   “玫娘说了些西洋人书里的故事,却也十分有趣。都是好孩子,哄我老太婆开心。”辛太夫人笑道,“难为玫娘天天陪着我老太婆,今年可要给个更大的红包方得。”   “大嫂会看洋文?”宋织云略微诧异地看了潘氏一眼。   潘氏轻轻捂嘴笑道:“是西洋人的书不错,不过却是詹神父从前翻译的话本,是西洋人看的戏。”   “看来我可得努力,找出更多新故事,才能在明年向祖母讨个大红包了。”宋织云笑道。   “你们明年养个孩子,祖母可就得多发你们一个红包呢。”辛太夫人笑眯眯地看着石震渊与宋织云,打趣道。   “可不是,人人都得多给你们一个,可是赚大发了。”潘氏也笑着帮腔。   “祖母,您可得今年先给个大红封,孙儿多请几个能人贤士处理崖州大小事务,方能回家养孩子呀。”石震渊见祖母高兴,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哎呦,堂堂侯爷来讹诈老婆子了!”辛太夫人笑道。   此时,沈氏与石定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到黎母堂中一片和乐,眉目间也放松了几分。   “怎的弄潮还没到?”辛太夫人看到沈氏进来,不禁问道,“以前最快就是她了,总要争着第一个伺候我,好明日讨要大红封。”   “下午掬芳院的妈妈说弄潮还在那船坞里待着,已经命人去叫了。真真是走火入魔了,每日早出晚归,在那船坞里待着。”沈氏有些无奈,目光扫过潘氏与织云,道,“如今我可希望她能像玫娘与织云一般,热爱女红。”   “罢了,也就最后这几天了。”辛太夫人的笑意淡了,手中碧玺珠串转动着,缓缓道,“明年她也十五了,该议婚了。你心中可有谱了?开春了就动起来吧。”   “已经有些眉目了,过得几日再与母亲详谈一番。”沈氏低眉顺目地回答道。   “老三的婚礼定在五月,也够忙碌一阵子的,到时候辛苦你了。”辛氏看着石定海,心中有些感慨,仿佛一转眼之间,又仿佛过了很久,孩子们都长大了。   倒是石定海,因辛老太君这么一说,大家的眼光俱看向了他。他十岁出头父兄去世,这么多年来都是在忙碌着练武打仗,乍一听闻要成亲娶妻,不由得涨红了脸。   “三哥明年就要成亲啦?恭喜三哥!后年三哥可是得给我红包了!”正在石定海尴尬的时候,石弄潮清脆的笑声拯救了他。厅中诸人的目光都看向石弄潮,石定海也自在几分。   “你去哪儿了?除夕的夜晚,也不早点回来。”沈氏问道,语气淡淡的,想是有些生气。   “就是在船坞看船……”石弄潮最怕母亲这种语气,低着头小声道。   “罢了,摆桌吧。”辛太夫人摆摆手,道,“大好日子,要心情开怀方好。”   饭桌之上,山珍海味,酒香四溢,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用过晚膳,辛太夫人和沈氏俱都累了,说了一会话便去歇息了。潘氏寡居多年,伺候辛太夫人睡下,也回了拾翠院。这守岁的任务便是由石震渊和宋织云领下了。本来石定海与石弄潮也该一起守岁,只是石弄潮拉着石定海就走,嘴里说着:“明天我们要早起去给祖母拜年,先睡觉。”   宋织云看着两人火速离去,哑然失笑。回头看石震渊,只见他也是眉目含笑,大约真的是高兴,眼里满满的笑意。此时,万和院一片寂静,小厮仆妇虽领了命令要在子时起来燃烧鞭炮,但此时时辰未至,各人也都在房中歇息闲聊,守时等候。   石震渊见妻子回望,便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今晚就辛苦娘子陪我一起守岁了。”   “从前在家的时候,最喜欢守岁了。小时候是父亲,长大以后是兄长,会在院子里摆开许多烟火,我拿了燃香,去点烟火。金陵的冬天,有时候还下着雪。烟火在极深极深的黑夜里绽放,无比灿烂。”宋织云任由他的大掌摩挲着她的手,只看着窗外,回想着金陵的日子,想起来仿佛已经无比遥远。   “那我们就在崖州也放烟火!”石震渊说着,拉着宋织云的手,走到了万流院里,只见那院中早已摆好了许多烟火。石震渊命人拿了燃香,递给宋织云,问道:“可敢点火?”   “敢。”宋织云拿过那香,脸颊红通通的,不知道是外间的冷风所致,还是太过兴奋。   “那我们看看谁点得快吧!”石震渊道。   “好!”宋织云说完,便开始去点那烟火。很快,五颜六色的烟火在深蓝色的夜空里绽放,照亮了整个崖州的天空。   宋织云抬头看着那璀璨的烟花,又看着那忙着点火的石震渊,有丝丝缕缕的甜蜜沁入心间。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还要去应酬,想死的心啊~~ ☆、两小无猜   第二日一大早,正月初一里,石家众人自都早早地起身了,齐齐到黎山堂给辛老太君拜年。连着家中丫鬟仆妇,并外间管事小厮,都齐聚了黎山堂的院子里,等着辛老太君的红包。因主家去年有喜,加之崖州周边海患平定,今年的红包必定比往年更大些,因此人人一脸喜气。   等家中诸人拜年完毕,辛老太君也不留人,只道:“今日乃春节首日,正该到要好的同僚、师长家中拜年,方显出诚意来。否则接下来几日,亲戚间走动起来,恐怕□□乏术。你们都自去吧。”   每年大年初一,石震渊必定与石定海、石浮山、沈桡、木沉舟等高级将领在演武场上与守军共饮,又有演武演习,以示对军卫的重视。于是,石震渊自黎山堂离开,便自去了演武场。   宋织云正在琢磨是否该去拜访下詹神父和魏修女,又想到他们本非大胤人,自不过春节。前去拜访,似也无甚意义。   却是突然,石弄潮凑上前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二嫂,要不咱们一起去给何叔拜年吧。往年都只有我一个人去,今年可有人陪我了。”   宋织云打量了一下石弄潮,只见这少女一日比一日更显风姿,眉目之间满是妩媚,口唇红如玫瑰。洋红色撒花织锦袄裙衬得她格外艳丽。   宋织云因西洋织布机的事情,与何叔也接触过几回,自是十分钦佩这般能干的工匠。只是,她与何叔并非师徒关系,贸然到访,恐怕反而打扰别人的闲暇时光。   石弄潮看她犹豫,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道:“二嫂,一起去嘛。何叔孤身一人,连那陈掌工都回家跟妻子孩子过年了,就他一人,肯定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过节的。”   宋织云拗不过石弄潮的撒娇,想着去略坐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石弄潮自是早备好了礼物了,只拉着宋织云就往外走。   崖州城里热闹非凡,人人都穿了新衣,外出给挚友亲朋拜年。小孩在街巷里点燃鞭炮烟花,爆竹声声,火花阵阵,笑声不断。   何叔的家就挨着织厂旁边的巷子里,小小的两进院子,养着几个老仆。宋织云与石弄潮下得车来,谁知那来开门的却是周兆庭,只是他脸色淡淡的,不复从前的明朗欢乐。   宋织云微微诧异了一下,旋即想到周兆庭给何叔拜年,也合情合理。倒是石弄潮,笑着和周兆庭打招呼:“你来得可真早呢。莫不是把何叔的大红包给领走了!”   “夫人,新年好!”周兆庭根本没有回答石弄潮的问题,只向宋织云作揖。   “周兆庭,我跟你说话呢。”石弄潮见周兆庭不理她,约莫有些生气,口气就有些冲了。   “二小姐,新年好!”周兆庭对她的脸色变化视而不见,也向她作揖,淡淡地道,“何叔在等着你了。”说罢,也不看她们的神色,径自往院中去了。   宋织云伸手拉住要追着周兆庭而去的石弄潮,低声道:“今儿大年初一,可是要让何叔高兴高兴。”   石弄潮回头看了一眼宋织云,那漂亮的凤眼明显红了,只沉默着跟着宋织云进去了。   何叔正站在厅里等着她们,看到她俩进来,很是欢喜。他独身一人,可算是看着石弄潮长大的,对她颇为疼爱。至于这位金陵世家里的侯夫人,经过西洋织布机一事,倒也觉得世家里的小姐并不全是经不得事的人,也有几分尊重。   “夫人和二小姐能大年初一来看老头子,老头子我真是开心。”何叔自是给她们每人备了红封,鼓囊囊的,似是放了不少钱,“我算是你们俩的师傅了,红封可要收下。”   “谢谢何叔!”石弄潮小孩心性,这会又能欢笑着跟何叔说话了。“何叔,是我的红封大,还是周兆庭的红封大?”   何叔听得她这般问,不禁哑然失笑,道,“怎么?堂堂侯府二小姐,还要跟阿庭比红封呢?”   “你对他可好了,比对我还好。”石弄潮嘟囔道。   何叔哈哈大笑,道,“老头子我如今还被吃醋了,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石弄潮扫了一眼周兆庭,道:“今年我还想喝梅花酒,去年的酒坛子埋在老梅树下了,让周兆庭去挖出来呗。”这何叔的院子里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梅树,今年的梅花露酿了明年喝,如此已经多年了。石弄潮小时候,只能闻闻酒香,这两年也能喝上一两杯。今日是惦记着这味道。   宋织云一贯知道石弄潮任性,爱撒娇,倒是不曾想到对一个老师傅,也能这般性情。沈氏是个性情内敛的人,这个女儿倒是个异数。   何叔看着周兆庭脸上写满无奈,笑眯眯地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徒儿,弄潮你带着阿庭找到那梅酒吧,这回阿庭得听你的。”   弄潮听得何叔如此说,两眼发亮,拽着周兆庭的袖子就往院子里去。   那两人离去了,宋织云方问道:“过去一段时间,弄潮在船坞里可好?”   “呵呵,实在阿庭天赋异禀,总是更快地弄明白各处机关,二小姐总落在他身后,心里有些不开心。今日让阿庭听她的,也不错。”何叔笑道。   “这西洋战船真的十分厉害?我们的宝船能否比它们更强?”宋织云问道。   “如今才研究了二十日,个中厉害,难以胜数。恐怕将来还会更强。生平所见,这激得老夫都想跟着詹乔治学西文了!”何叔仍是微笑着,只神色凝重了不少,“且看来年造船局,能否真有所成了。”   “到时候,恐怕还要麻烦何叔您。”宋织云很是客气。这何叔年过五旬,少年即在石震渊父亲身边,是石家三十几年的老人,手上的机关术确实已是登峰造极,这些年为石家军立下汗马功劳。即便辛氏、沈氏,对他也十分有礼;石震渊更将之视为长辈。因此,何叔给的红封,她也恭恭敬敬收下,不敢拿主家奶奶的架子。   “我可是老了。过两年就看阿康和阿庭了,弄潮若是个男儿,可就好了。”何叔看着花厅外,慨叹道。   正说着,却是家中老仆来禀报:“老爷,周边街坊邻居过来拜年了,里长也来了。”   何叔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他毕竟是如今崖州实际掌控者石家的座上宾,连着里长都不敢怠慢。宋织云自不欲与这么多人相见,便笑道:“何叔,我去后院看看那老梅树。”   何叔起身,朝宋织云作揖,道:“老夫去去就回,夫人您自便即可。”   目送何叔与那老仆去往前厅,宋织云慢慢走到后院。何叔这院子虽只小小两进,但是很是精巧。后院是个小花园,从花厅进去,过了花园门口,先看到小小叠起的假山,山后方是那老梅树,露出树冠来,一树白花。山前回廊转完处还有一丛芭蕉树,叶面仍是绿油油的,平添几分诗意。   宋织云沿着假山走过去,刚走到那芭蕉丛处,要转过回廊,却听到石弄潮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周兆庭,你干嘛了,一直给我摆脸色。”   “你不要以为红着眼睛嘟着嘴,我就拿你没办法。昨天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做错了!”周兆庭冷着声音说道。透过芭蕉叶的缝隙,宋织云看到周兆庭与石弄潮两人站在梅花树下,石弄潮背对着宋织云,周兆庭则面对这她。宋织云于是看到周兆庭板着脸,这般神色与她印象中的俊朗少年很是不同。   却见石弄潮低了头,支支吾吾着不说话。   “可还是不愿意道歉?”周兆庭脸色又沉了沉,道,“你二小姐不是一向敢做敢当?”   “我……我是看你又不吃晚饭,才把那机关收起来的嘛……”石弄潮哽咽着,最后竟是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拉着周兆庭的袖子,微微地晃起来。   “石弄潮,你……”周兆庭紧绷的脸,终于因为那梨花带雨的脸绷不下去了。脸上神色几经变幻,最终换成一脸无奈,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递给石弄潮,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每次都说哭就哭?今天大年初一,怎么能哭呢?还在师父家里哭了。”   “你不开心……我心里难过……”石弄潮接过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道。   “好了好了,可不许哭了,难得今天穿着衣服这么好看,哭起来就丑了。”周兆庭恐吓道,“下次可不许不打招呼就把我的东西拿走。”   石弄潮注意力完全放在他的第一句话,呆呆地问了一句:“原来我平时的衣服都很难看吗?”这般想着,眼泪又止不住了。   “是今天特别漂亮,平时也很好看。”周兆庭看着眼前的泪人儿,无奈说道,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来,道,“师父给的红包也给你啦,赶紧去洗把脸,可别哭了。”   石弄潮拿过红包,马上破涕而笑,道:“师弟,你可真好!”   “就没见过哪家有这么爱哭的师姐。”周兆庭看着石弄潮花猫一般的脸,有些嫌弃地道,“快跟我来,去客房洗把脸,省得夫人和师父看到。”   “好。”石弄潮甜甜地说道,跟着周兆庭,脚步轻盈地从另一个门离开了后花园,想是那客房所在之处。   两人离去,宋织云轻轻走到那梅树下,抬头望着如云一般的花朵,心中酝酿着小小的风暴。石弄潮的撒娇甜蜜,周兆庭的无奈宠溺,或许他们不曾察觉,然而宋织云作为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   在金陵很长的时间里,宋织云的撒娇甜蜜,是给陈绍嘉的。她想喝花间醉的酒,想吃海珍楼的糕点,垂涎朱雀大街上赵大娘的板栗,想看四海书坊的话本时,她就会朝着陈绍嘉撒娇。陈绍嘉偷偷地给她带来,趁着下人不注意的时候留在花厅的抽屉里。他总是在哄着她,带着微笑,看着她胡闹。   至于后来,到了崖州,嫁给石震渊,她何曾撒娇过,她又何曾在意他给过她什么。想来,石震渊也并不记得他给过她什么。东边的珍珠,南边的珊瑚,北边的皮毛,西边的宝石,都不过一句话,自有明河命人抬进万和院。   “咦,二嫂,您怎么来了?”石弄潮清脆的声音在宋织云身后响起。宋织云转身,就见到石弄潮和周兆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石弄潮显然重新上妆了,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方才哭过。周兆庭也雨过天青,又是风度宜人的好少年。   “有街坊给何叔拜年,我便来看白梅了。”宋织云道,“怎的还没看到酒啊?”   周兆庭微微羞赧,道:“马上就好。”   “我告诉你在哪里。去年我和何叔一人喝了一大杯呢。”石弄潮指着梅树下方一处位置,道。周兆庭拿了铁铲,动作利落,三两下便挖到了那酒坛子。   三人回到花厅,何叔刚好自前厅回来。周兆庭将那酒坛子给清洗干净,放在那花厅的圆桌上,何叔启封,周兆庭起身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陈年老酒的清香,很快弥漫整个花厅,光是闻着就让人浑身舒服。   几人都先敬了何叔一杯,方浅酌起来。   “夫人,我可要敬您一杯,您不仅绣艺好,还胸中有韬略。”周兆庭说着,又干了一杯。   “崖州绣艺卓着者,数不胜数。”宋织云只喝了一口,笑道,“酒量不佳,但请见谅。”   “夫人可否细说一二?”周兆庭问道,“我日日待在船坞,不了解与苏绣齐名的崖绣,真是遗憾。”   “我来到崖州时日尚短,了解得也有限。说起来,玛格丽特都算是绣艺了得。”宋织云笑道。她本想说凌霜夫人的乱针绣,只是想起那中年嬷嬷讳莫如深的样子,便闭口不提了。   “大嫂的绣艺也很了得的,只是这些年她不太出门。”石弄潮在一旁说道。   “潘夫人的绣艺确实了得。最近十年,崖州里有她功力的,也只有林家二小姐。”本来笑眯眯看着年轻人喝酒的何叔,突然说道。   “如今,二嫂也很厉害。”石弄潮很得意的说道。   几人再闲聊一会,宋织云便与何叔告辞了,石弄潮自也跟着一起走了。周兆庭送她们到门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平时总是方正俊朗的青年,眉目之间竟是多了些妖冶不羁。   宋织云与石弄潮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石弄潮真是面如桃花,眉梢眼角的风情尽显无遗。   “二嫂,这梅花酒好喝吧。我可没骗你。”石弄潮慵懒地靠着车内的靠枕,道。   “确实好喝。”宋织云答道,本借着酒意闭上眼睛,却总是闪现梅树下少年少女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问道,“弄潮,你的十五岁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三月里呢。”石弄潮答道,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宋织云道,“二嫂可是在琢磨给我的礼物?你上次给我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要呢。不过,做衣裳伤眼睛,您可不要太累了。”   “礼物自是要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宋织云笑着,轻声道,“昨晚你回来晚了,祖母和母亲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及笄了就该议婚了,你的婚事怕是有眉目了。”   石弄潮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轻声道,“已经开始谈婚事了么……”   话没有说完,石弄潮便陷入了沉思之中。宋织云不希望石弄潮错付感情,也只能提醒这么一句。一方面,辛氏、沈氏俱是大族出身,又已开始相看婚事,恐怕毫无根基的周兆庭并不在她们考虑的范围内。但是,另一方面看,石家看重能人异士、能工巧匠,以周兆庭的能耐,在造船局谋个一官半职并无大碍。关键只在于石弄潮能否说动石震渊,为周兆庭谋一个前程。    ☆、患得患失   接下来几日,宋织云跟着沈氏各处拜访走动。因是新妇嫁入第一年的春节,沈氏亲自带着她,一一细说与各家的关系,每年拜访的惯例,各家的忌讳喜好等。末了感叹道:“你大嫂守寡之身,不便上门拜访。以后,这事情就托付在你身上了。后宅往往比别处更能看出一家的兴衰利害来,你仔细了解了,对老二会有帮助。再有,咱们家站在浪尖上,言行谨慎,方能持身。”   沈氏的话,宋织云一直都觉得很有道理,自也尽心尽力地去与各家亲戚周旋,该轻的轻,该重的重,进退有据。各家老封君面上自是都喜欢她,各处夫人奶奶也多示好于她。只是,对于明里暗里让她提携说话的,宋织云从来是笑着说:“这是爷们的事,侯爷公务繁忙,常在衙门军营,恐怕你们家老爷与他见面相谈的时间还多些。”   如此几回,贵妇圈里便悄悄转开了,只道这位金陵来的侯夫人脾气软和,又不得侯爷宠爱,说的话也没多少分量。这样,求到她面前的人也就少了。   这话辗转几圈,终于是到了吴妈妈耳中。她如今虽不在房内伺候,可是宋织云外头的铺子田庄,俱是吴妈妈的丈夫儿子管着,如今又领着团花□□几个新进来的小丫鬟,倒仿佛荣养一般,人人都得敬她几分。   吴妈妈到底从小看着宋织云长大,只是不管外面传言多么轰轰烈烈,这位小姐仍气定神闲地应酬,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吴妈妈怕她心中还念着那南越王世子,又仔细算了一算石震渊在万和院的日子,确实并不频繁。最终还是忍不住拉了折枝过来,关了门,悄声问道:“如今外间都在传小姐不受侯爷待见。你在房内伺候,可是这般光景么?”   折枝从小是吴妈妈□□长大的,对她态度恭敬,道:“吴妈妈,您这是关心则乱。莫听了外间的传言,您老可看见那珍珠宝石凌乱绸缎跟流水似地送到万和院来?”   吴妈妈也醒过神来,黯然道:“罢了,罢了。你一心一意跟着小姐吧。说句僭越的话,我没有女儿,可不就把小姐当成女儿一般,总担心她受了委屈。可是,到底也只是一个下人罢了。”   折枝看她精神不振,心生不忍,道:“妈妈,万事您都不要操心,小姐也不是小孩子了。”   宋织云自是听到了这些传言的。折枝向她回禀吴妈妈的一番话时,她心里也有些动容。虽说名义上是主仆身份,但是,她从小吴妈妈带大,又怎会没有感情?幼年时她调皮,吴妈妈管束她,她便向祖母告状,只说吴妈妈奴大欺主。因祖母溺爱,竟是罚了吴妈妈二十下鞭刑。可是就是受了刑还受着伤的吴妈妈,过几日却将不慎落水的宋织云给救了起来。   正是因为感念于吴妈妈,又信她的忠心,纵使她自作主张,宋织云也没有真正地处罚她,吴妈妈的丈夫儿子更是稳稳的管着嫁妆。   只是,宋织云也好奇,自己是不是不受石震渊待见。如果吴妈妈来问她,她大约也是答不上来的。   石震渊大约对自己有几分尊重,毕竟是门当户对的朱门贵女,所以才会有各式珍宝源源不断地送来,必要的时候也给自己脸面,在外人面前愿意维护自己。   然而,石震渊大约对自己也不是那么热衷。从前陈绍嘉有许多心情心思,要缓缓说与她听;也想听听她的心思心情。可是,石震渊从来不在意这个。或许是城府太深,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谈话。大多数时候,他会和她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是迷离狂乱的亲吻与拥抱。   这世间的夫妻,多少都是这样的,如同她的父亲与母亲。等她生下了嫡长子,这诺大的石府里也会进来几位美妾。   这样胡思乱想着,宋织云瞬间觉得索然无味。不,她不能容忍妾侍,一想到梅姨娘那般的女子,日日在她面前行走,她就心中堵得慌。并非她多爱石震渊,只是她想在后宅里过得舒服一些。   自打有了这个心思,宋织云看石震渊便看得格外仔细一些,想从他的眉目表情间,从他的话语里,从他的动作之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不待见来。然而,似乎与往常也并不差别。倒是石震渊看到妻子那双杏眼,氤氲着水光,欲语还休的样子,心被挠得痒痒的,恨不得温香软玉在怀。偏这几日宋织云一幅冷淡的模样,总是说身体不适,将他撵回万流堂。   石震渊百思不得其解,便招来明河一问,方知道外间传闻,不禁哑然失笑,道:“怎的,我一有空就去万和院,天天让你送珍宝首饰都是假的了?”   明河知道石震渊的心思从来不在男女之事上,自然不懂年轻女子的微妙心情,只笑道:“这女人呢,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患得患失。总是在想,他究竟是不是喜欢我呢?他有多喜欢我呢?夫人这就是患得患失了,又听了外间传闻,方羞恼起来。”   石震渊斜眼细细打量了一番明河,看得明河毛骨悚然时,方道:“你怎么懂这么多?”   明河两膝一软,跪在地上,道:“爷饶命。我最近天天看那四海书坊的话本,话本里的小姐都是这样的。”   “好端端的,干什么去看话本?可是嫌任务不够多?”石震渊厉声斥责道。如今崖州虽定,但是各式人等混杂。明河自是要将院中人等梳理一遍,省的混了奸细进来。   “只是寻得空闲看了两本,再不敢耽误爷交待的事情的。”明河耷拉着脸,道。   石震渊看着战战兢兢的侍从,如今也年近二十了,倒是自己疏忽了,问道:“说罢,看上哪家的姑娘?”   明河瞬间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道:“是……是那万和院里的回纹……”   石震渊略想了一下,方想起来回纹是宋织云房中的大丫鬟,不由得骂了一声,笑道:“你小子倒是有胆色,这金陵宋家的大丫鬟可是从来有副小姐之称的,你要伺候个小姐?”   明河苦着脸,道:“这回纹极好,快言快语,爽利大方,有几分崖州女子的风范……”   石震渊挥挥手,打断他,问道:“罢了,你且说说夫人的患得患失,该怎样治的才好?说得好,以后你跟那回纹就有戏。”   明河听了两眼冒光,也不磕巴了,抬起头来,道:“话本里,公子总是给小姐亲自送东西的,特别的,不一样的,方显出诚意来。”   “还有呢?”石震渊摩挲着下巴,问道。   “还有……还有元宵节,总是要去看灯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河道。   石震渊点点头,道:“去吧,这事可不能透出半句。”   明河出了万流堂,心中默想,以后要费十二万分的努力伺候好万和院的夫人。侯爷明显很受用啊。可惜这夫妻俩患得患失,却苦了他这忠心耿耿的下人。   元宵节这一日,崖州旧俗乃是春节最后一日了。只这日是赏灯节,正是各家年轻公子小姐设宴看灯之时,于是,大多数人家也就随小辈们外出欢闹了,并不要求一家子一处吃饭。   这日午后,石震渊去了万和院,只见宋织云正在绣间摆弄刺绣。那葱白修长的手指,正在做着的俨然与那日给他看的红梅图针法相似。他眸色深了深,问道:“娘子可是又研究出新手法了?”   宋织云看到他来,手上活计仍然没有停止,只一边答道:“夫人可还记得那红梅图?正是仿了那位夫人的手法。”   石震渊沉默着看了一会,道:“怀璧其罪。这事情,这针法,可不要透出去了。”   宋织云听得石震渊如此说,便把那绣品放下,看着石震渊,问道:“这是如何说来?”   石震渊道:“这梅园的夫人,从前出过大官司,原是要隐姓埋名的。她大约十分欣赏你的才华,方以绣艺相交。你可问问她看,这针法如何处置。”   宋织云见石震渊说得认真,便道:“我晓得了。下回见面,再跟她探讨一番。”   “今天元宵节,可不要操劳了。”石震渊道:“你到崖州这么久,我都没有陪你好好走走。今晚便去看看崖州的花灯,也并不逊于金陵。”   宋织云小小吃了一惊,看向石震渊。石震渊本有些局促,毕竟未曾这般邀请一个女子,看到宋织云的眼神,直觉怕她拒绝,脑子一热,道:“怎么?你有其他事情?若如此,那便下次吧。”   宋织云看出石震渊的不自在,不由得嘴角翘起来,道:“自是有空的,只是不曾看过,有些惊奇。   石震渊那本来紧绷着的心瞬间松快了,脸上也带了笑,道:“等会换身衣裳,我们出去吃饭。那秦淮苑里说是来了个从御厨房退下来的大厨,你可以尝尝家乡菜。”   宋织云目送石震渊去了万流院,一时如坠云中。怎的今日这般异常?与平时大不相同。   回纹一边为宋织云打扮,一边道:“小姐,您这下可就放心了。定是侯爷也听到外间谣传了。只要你们一起吃饭赏灯,这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么。”   宋织云一听,方知道缘由出在哪里。她这几日不让石震渊近身,实在是想坐实了这番谣言,免得到开春后,造船局设立起来,又有许多请托。却不知石震渊心中有了许多脑补。今夜吃饭赏灯一做下来,前番绸缪可都功亏一篑了。宋织云只觉得头疼。    ☆、鱼龙灯舞      等宋织云收拾停当,石震渊已在正厅中等她。石震渊穿了宋织云亲手做的黑色织锦长袍,俊美健硕,如蓄势待发的宝剑一般。宋织云头戴红宝石累丝金凤步摇,身穿大红缠枝莲暗地翔凤云肩通袖织金膝襕圆领袍,下着月白织金群襕马面裙,那本就艳丽的颜色如今便仿佛盛开的牡丹花一般,光彩照人。   两人一起上的马车,宋织云心中又小小吃了一惊。从前,石震渊更愿意骑马,而非坐在马车之中。   “这些天来辛苦娘子陪着母亲去应酬各家亲戚了。”石震渊道。   “母亲才是真的辛苦。当家这么多年,年年都这般过来。能够为她老人家分担些许,也是为人媳妇的本分。”宋织云回答道,自己听着这对话,也觉得自己与石震渊真是相敬如宾。纵使沈氏并非热情之人,面上对谁都淡淡的,但是这半年多来,宋织云自是知道对沈夫人示好,再不会错。   “母亲确实吃了很多苦。以后,不会再有战争了。”石震渊慨叹道,“我不会让你辛苦的。”   宋织云看着男人坚毅的神情,坚定的眼神,心跳不由得慢了一拍。   “是啊,只愿崖州永远太平。”宋织云柔声道。   很快,车到了莫愁苑。石震渊下得车来,又扶着宋织云下车。纤细柔软的红酥手置于他黝黑有力的大掌之中,石震渊微微一用力就将她半抱着下了马车。   莫愁苑主打江淮菜,因此地金陵、苏州、松江、扬州一带的客商甚多,生意十分兴隆。东家心思巧妙,除了那大堂散桌以及一般的包厢外,还单设了好几个小院,喜欢隐秘安静的客人自可选择此处用餐。   宋织云下车之处,正是一个小院的外间,她恍如回到了苏州园林里。粉墙黛瓦,纤巧精致的回廊,玲珑秀气的太湖石假山,种了几株芭蕉,一丛湘妃竹,几处兰花,小小池塘一侧有一个石舫,点了灯,静谧幽深。   石震渊看到妻子眼中的惊喜,心中满意,心想着明河这小子倒是学了不少讨女人欢心的招数。   他牵了宋织云的手,缓缓走向那石舫,道:“这园林你若喜欢,以后咱们在城外也修一处。”   宋织云正沉浸在这酷似江南的风景里,耳边又听到丈夫温柔的承诺,心中有些隐隐的欢喜,却又觉得这欢喜来的莫名与不解。她理不清自己的情绪,也便无暇回答石震渊的话。   石震渊见妻子并未应答,只是任由他牵着手走向石舫,石舫的四角各挂了一长串江南的宫灯,光明温暖;外面街市上传来远远的隐约的喧嚣声,一时又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夫妻俩在这静谧的小院里共用晚餐。今夜的菜式,自然全是江南的经典菜式了,宋织云爱吃的红烧狮子头、松鼠桂鱼、文思豆腐、东坡肉都在其中,味道很是地道。宋织云一时忍不住,多添了一碗米饭。   石震渊觉得这江淮菜太过甜腻,只是看宋织云吃得开心,他心中却也觉得舒服。在石舫之中的柔和灯光里,看着美人用餐,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怪道古人说秀色可餐。   待宋织云吃好,方后知后觉地发现石震渊食之甚少。她面色微红,道:“夫君……”一时脑袋僵住,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石震渊虽然没怎么吃菜,却也不觉得饿,神色柔和地道:“你来崖州这般久了,春节里家宴上也多是崖州菜,你陪我吃了许多崖州菜,我陪你吃吃江淮菜也是应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来,放到宋织云面前,轻轻打开了,道:“这对玉镯子,成色水头都极好,便是宫中太后娘娘也未必能有。你看看喜不喜欢?”   紫檀木盒里,垫着深红色的锦缎,锦缎之上,是两个碧绿水盈的玉镯子,玉如一汪碧波,纯粹清澈,晶莹剔透,毫无瑕疵。饶是见识过许多珍珠宝石的宋织云,也轻轻惊叹了一声。   石震渊看她喜欢,便轻轻执起她的手,将玉镯戴了进去。碧绿晶莹的玉石,衬托着柔滑雪白的手腕,真是惊人的美丽。   待两只玉镯都戴了进去,石震渊方轻声问道:“娘子还没回答呢。可喜欢么?”最后那一个字,轻轻地挑起了音,如一根羽毛挠在了宋织云的心上。   看着丈夫近在咫尺的英俊的脸,以及眼底的温柔,宋织云心中有些慌乱,霍地站了起来,道:“侯爷送的,自然都喜欢。吃得太多了些,不如我们去街上赏灯吧。”   石震渊察觉到宋织云的局促,恰好也是赏灯时分,便道一声“好”,出了这莫愁苑。   到了街上,石震渊早已准备了精美的面具,给宋织云戴上了,又自戴了,方走了出去。元宵节,因外出赏灯的人多,有些人家不欲别人知晓,便会选择戴上面具。石震渊带面具,却是不希望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否则恐怕难得清静。   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围绕纺织刺绣行会会馆的广场为中心,周围几条大街上,各大家族、各大会馆以及各大商铺都搭了灯台,做了花灯,样式各异,匠心巧妙,光华流转,连着夜空都照亮了。有的是猜灯谜赢彩灯,有的是走马灯看图画,有的是灯上题字作画,熙熙攘攘,喧嚣不止。   最奇特的,是崖州的本地的一种鱼龙灯,鱼儿张着口,外形颇似鲤鱼,只是后边拖着长长的鱼尾,迎风飘扬。有的商铺挂了成排的鱼龙灯,有金色,有红色,有黄色,拖着那长长的鱼尾,在海风里飒飒作响,十分招摇,满是一种畅快潇洒之意,仿佛一会儿就能随风而去,飞入高空。   宋织云看得入了神。石震渊回头叮嘱了明河,明河应声而去。不多时,明河回来,手里便带了一只小巧的鱼龙灯,专是给拿在手上的。   宋织云自石震渊手中接过这鱼龙灯,满心满眼的欢喜,行止之中,颇有些孩子气。   “这小鱼龙灯可真精致。”宋织云看着石震渊,道。人声鼎沸,她靠得他极近。人潮涌动,有人走过来,石震渊将她揽入怀中,一股极淡的清香涌入鼻中,一时只觉得血气往上涌动,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崖州也有崖州的好,你可要多看看多走走。”   宋织云被他揽着,热气又开始涌上面颊。照说,她与他也同床共枕几个月,虽然不频繁,却不至于被他一搂,就心神荡漾。然而,今日的种种情绪动荡、神思不属,都如此奇怪。   石震渊不知妻子心情,只是护着她往前走,寻了个人少些的街道转了进去。这边都是些寻常花灯,看的人就少了许多。   “外头太挤,先在这儿散散心,都是极美的。”石震渊低头像妻子解释。   这花灯虽寻常,然而却是点缀在道旁的树木之上,灯火璀璨,宛如星河。“这可真像莺歌海的星空。”宋织云仰头看着石震渊,看到他含笑的眼睛和微翘的唇。   “有时间,以后再去莺歌海。”石震渊道。   宋织云点点头,跟着石震渊缓缓穿过街道。却是忽然,石震渊抓紧了她的手,拉着她站到了一棵大树之后。宋织云不明所以,顺着石震渊的目光看出去,却赫然看到石弄潮与周兆庭正从不远处走来!   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石弄潮将面具甩在周兆庭的脸上,转身气鼓鼓地往前走。周兆庭捡起面具,手里还提着一个走马灯,追了上来,拉住了石弄潮的手,两人恰巧便停在了石震渊与宋织云所在的大树之前。宋织云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地在耳边想着,石震渊握着自己的手也不自觉用了力。   “周兆庭,你放手!”石弄潮咬牙切齿地道。   “小师姐,你今天又怎么了?我都答应你以后机关术一定落后于你,梅花酒一定跟你一起喝,还给你买了面具,赢了花灯,怎的还生气?”周兆庭道,神色有些焦急,也有些茫然。他将花灯塞到石弄潮手里,道:“花灯这么美,可不要辜负了。”   “你……”石弄潮接了花灯,看着周兆庭,话头到了嘴边,却硬是说不出来。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你说来,我们好好筹划一番便是。”周兆庭放了她的手,只站着问道。   “我……”石弄潮看着周兆庭的茫然神色,眼圈渐渐红了,道:“三月我就及笄了,我娘要给我议婚了。”   周兆庭略带些疑惑地看着石弄潮,缓缓地问道:“及笄?议亲?你要议亲了?”   石弄潮本期待着周兆庭会说些话,可是他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继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目光看向石弄潮,久久一言不发。石弄潮的脸瞬间涨红了,她猛地将灯笼塞给周兆庭,转身便跑远了。   周兆庭犹在发呆中,没接住灯笼,那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灯油倾倒,不一会就烧得只剩下骨架。周兆庭呆立一会,方失魂落魄地朝着石弄潮跑去的方向找了过去。   遇上这么一出事,石震渊与宋织云也没了赏灯的兴致,便登车回府了。宋织云看石震渊的神色,倒是已经十分平静,面上不显半分了。她本想着石弄潮找个时间与石震渊说说,孰料却直接被石震渊撞破。而且,看这情形,周兆庭恐怕也尚未对石弄潮有求娶之意。想为石弄潮说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到妻子频频看他,又欲言又止的模样,石震渊淡淡地问道:“娘子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正是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宋织云点点头,道:“夫君,周兆庭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谦和恭顺,假以时日,也是难得的人才。”   石震渊虽面上平静了,然而石弄潮到底是他心疼的妹子,又从来是个跳脱活泼的个性,却不想如今也会为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流泪,心中颇不是滋味。听得宋织云如此称颂那少年,更是冷哼了一声,道:“什么人才,竟是个呆子。如何看不出来弄潮心悦于他!”   “周兆庭一心钻研机关术,又是个从小没有爹娘兄弟的,如何懂得女儿家的万般心思。”宋织云道,“如今,崖州要设造船局,周兆庭技艺精湛,也可在此多多表现。”   “你倒是会为这小子打算。”石震渊看到妻子为周兆庭讲话,声音又淡了几分,竟似乎还带了几分探究。   “我这是为夫君打算呢。”宋织云坦然望着石震渊,道,“如今崖州已定,陛下又将造船局视为强国之事,招揽奇才、礼遇奇才,可正是崖州宣慰使的职责。”   看着宋织云一本正经的样子,石震渊眼神中探究的神色倒是淡去了。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心胸小了,竟说出那样的话来。“罢了,倒是我想岔了。且看弄潮什么时候与我来说吧,也要再考究一番这小子才好。”   听到他这般语气,宋织云松了一口气。    ☆、风雨欲来   过了元宵节,春节假便已结束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之际,百业待兴,一片繁忙景象。   石震渊忙着设立同文馆与造船局,既要选择场地、建章立制,又要招徕人才、招募学生学徒,忙得不可开交,连着家里都不甚回。   等过了正月,今上终于批了崖州同文馆的设立章程下来。崖州同文馆的馆长,正是由鸿胪寺掌事顾大人担任,詹神父与魏修女拟聘为夫子,分设男学女学。还鼓励招徕更多精通洋文的人才,担任夫子。为鼓励读书人学习洋文,还从户部拨了银子,贴补给那上课的学生。毕竟天下士子原先都已修习洋文为耻,要想招收到好学生,便得多些优待了。   至于造船局,主办的仍是崖州宣慰使,只是派了南洋水师的参将前来督办,崖州船舶司掌事黄大人协办。这南洋水师参将不是别人,正是宋织云的堂兄、宋家大少爷宋怀仁。   “竟是宋怀仁。”沈桡看到任命邸报,不无意外。所谓督办,自是今上不放心各地自办造船局,要掌控当地造船局的生门命脉。户部所拨款项,俱需督办签署后,方能使用。只是,宋怀仁乃是石震渊的内兄,是秦王的表兄,在南洋水师任福建参将,对倭寇之战也大有功勋。   “东南沿海,如今已俨然秦王囊中物了。”石震渊看着邸报,眼神有些冷,道,“都说端贵妃了得,这位淑妃娘娘才是不动声色的厉害。竟能说动陛下,派了宋怀仁到崖州来。”   “听说陛下头疾仍不见好,每日上朝都带了如意王随侍,恐怕迟早生乱。”沈桡淡声道。   “但望陛下早日康复,千秋万岁。”石震渊将那邸报掷与沈桡,道,“否则,就算远离京城,崖州恐怕也难得安宁。”   沈桡拿起那邸报,看到除了各处造船局、火器所、同文馆的任职外,还有各封疆大员巡检州县的安排。南越王世子、虎贲卫一等侍卫受命于三月巡检崖州。   “陛下还是想着制衡之术啊。”沈桡轻叹一声,道,“只是,若事事制肘,机构繁冗,架床叠屋,又如何做出实事来?况且焉知不是成了党派之争的利器?”   崖州本是南越王下辖十三州之一,三面靠海,一面有狭窄陆地连接南越内境。只因崖州本是黎族世代居住之地,近三百年来一直在石家控制之下,为保崖州稳定,承乾帝封南越王时,虽将崖州划入南越境内,但也同时承认崖州宣慰使的地位。崖州除需要向南越王缴付一定税赋外,其余一切行动皆可自行决定。前几十年都相安无事。然而,自二十年前开海禁之后,崖州因其地理位置,渐渐成了东南重要的海港。尤其这几年来,随着石震渊肃清南洋海盗,崖州竟隐隐有取广州代之之势。是以,南越王与崖州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深了。   巡检制度,也是今上的一项安排。因担心当地官员欺上瞒下,使得民众有怨无处诉,便设了巡检制度,派出一省的重要官员,轮流在一省各州县巡访采风,倾听民意,上达天听。一州巡访时间通常在半年左右,若有特殊情况,如遇到大案要案,则会更长些。   在南越王与崖州宣慰使有如此严重矛盾的情况下,南越王世子要寻崖州的错处,实在易如反掌。   “罢了。你仔细安排着,若有人敢去告状,也没什么可怕的。只需记下是何人做过何事。”石震渊嘱咐了沈桡,连日案牍劳形,今日看到这南越王世子,心中更是不能平静,便骑马回了石府。   石震渊回到石府,宋织云也刚刚下了马车。自从西洋织布机的神奇功效传扬出去之后,春节一过,崖州就云集了前来购买布匹的商人,质量与从前一样,价格却十分优惠。如今这织布机不叫西洋织布机了,而是叫石家织布机。宋织云忙着与主管布匹销售的管事协商,如何将布匹卖得更多更远。   石震渊下得马来,宋织云等着他一起走了进去。只见石震渊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头,脸色暗淡,颇为疲惫。一个往常健壮而强大的人,突然显出脆弱的一面来,叫宋织云有些猝不及防。   “夫君,最近事情太多,您可要好好休息。”宋织云温言道。   石震渊听得她如此说,眼神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眉眼弯弯,嘴角轻轻翘起,端的是贤良淑德、端庄优雅。然而,他却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那个松江港夜雨里连夜逃婚的少女,明明已冻的浑身发抖,却还冷着声音道:“我心中慕恋他人,并非您的良配。”   宋织云见石震渊定定地看自己,眼神晦暗不明,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笑道:“夫君,怎么了?可是我的衣裳不好看?”   石震渊甩开心中的念头,道:“很好看。”他本来就只需要一个端庄贤淑、开枝散叶的妻子,何故来这许多感慨。   “上次说给夫君做的春衫,已经做好了,夫君可要喜欢方好。”宋织云浅笑道。   那是一套冰蓝色云锦的交领袍服,腰带是明蓝色的,还搭配了一块上好的玉石,在崖州的春天刚刚合适。   “三月里弄潮的及笄礼,穿了这春衫,想是刚刚好。”宋织云拿着衣服在他身上比了一下,很满意地笑道。   看着眼前的如花笑靥,石震渊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滑稽可笑。这女子已是他的妻,与他同床共枕,为他制衣绣鞋,来日将为他生儿育女,又有何可虑?   第二日,石震渊穿了那身冰蓝衣裳给辛氏沈氏请安,两位夫人俱都有些惊诧。辛老太君诧异之后笑眯眯地打量了石震渊好久,方道:“就说我家老二最是英俊。”沈太夫人诧异之后则淡笑道:“老二媳妇果然手巧,老二好福气。”   至于那沈桡、石浮山、木沉舟一众将领,更是瞪直了眼睛。石浮山看着远远有人骑马入了演武场,嘴中还嘟囔了一句,道:“这是哪儿来的小白脸……”话未说完,看到自家老大利落下马,一张嘴张得都能装下鸡蛋。   石震渊看着属下精彩的神情,不知为何觉得精神甚好。   宋织云给辛氏沈氏请安之时,结结实实被夸了一顿。辛老太君神色和蔼之中,更带了深深的慈爱之色,道:“老二媳妇,今天老二那一身衣裳,可真是用心了。多少年了,他都穿着那黑衣裳,沉着脸,竟不似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   至于沈氏,平时那略淡的笑容也变得亲切了些,道:“老二今天气色很好,倒是辛苦你了,做这几身衣裳,费了不少功夫吧?”   “我素来喜欢刺绣制衣,何况是给侯爷做的衣裳,自是不辛苦的。”宋织云道。   “下个月弄潮的及笄礼上,这套衣裳倒很是合适。”沈氏微笑道。崖州尚白,少女及笄礼,多是月白嫩□□蓝之色,连着宾客衣着也都以浅色为主,甚少使用黑色。若是石震渊穿了黑色衣衫,也是不太合适。   “竟还有这样的用处?可真是太好了。”宋织云做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听得沈氏这般说着,心中的高兴又添了不少。   宋织云请安完毕,辞了沈氏,出门去石家织厂。如今,新式织布机正在日夜赶制,以便替换石家织厂里旧的织布机。西洋战船的研究也暂时停了下来,何叔、陈康、周兆庭、石弄潮俱在这里监督。   “造船局开设在即,相比于纺织机,造船更是迫切。织布机之事,暂且放一放吧。”宋织云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不必可惜。”   “下个月朝廷指派的造船局督办和巡检使就要到达崖州了。那之后,造船局的工作就全面开始了。”何叔道。   “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宋织云随口问道。   “是的。昨日已经下了命令,命我们开始准备前期事宜了。”何叔感叹道,“此番朝廷倒真是雷厉风行,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强化水师了。当真是崖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何叔,督办和巡检使都是谁?”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周兆庭问道。   “督办乃是南洋水师福建参将宋怀仁宋大人,巡检使则是南越王世子、虎贲卫一等侍卫陈绍嘉陈世子。”何叔道。   这短短一句话,却在宋织云心中激起无数波浪。前半句,她欢喜异常,远在异乡,能见到娘家兄长,总是亲切的。后半句,她却如坠冰窟,又如临火山。她想见他,看看那个陪伴她长大的少年是不是已经长成伟岸青年,想问问他回到广州后有着怎样的经历。然而,她也害怕再见到他。那承载了她的少女的梦幻与期待,承载了她十年的生活回忆。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在一起,如今却天涯陌路。见面了,情何以堪?   “夫人,可是有何不妥?”何叔见宋织云迟迟不语,神色变幻,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宋织云摇摇头,道:“无事。”那声音忽地变得干涩。   “想来夫人是太高兴了,毕竟是自家兄长要来。”周兆庭笑着给宋织云解围。   宋织云勉强地笑道:“是啊,再没想到是这样的安排。”又略坐了一会,她借口身体不适,便回转石府了。   宋织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万和院的,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之上。   回了万和院,她未卸妆,也未更衣,就躺倒在那黄花梨木架子床上,心中一片茫然。陈绍嘉是不是还爱穿着月白色冰蓝色的袍服?他已经成亲了么?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呢?他看到自己的时候,会一如既往地给以温润的微笑,还是冷脸以待、不屑一顾?或者冷漠有礼,装作陌生人一样行礼问好?   不管哪一样,都叫宋织云的心细细密密地痛起来。仿佛是四面八方有一个钢丝织成的网,将她的心扣在中央,来来回回的搓磨着,血肉模糊,碎成一地。   宋织云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脸上泅湿一片,全是泪水。她愣愣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埋头在那锦被之中,痛哭起来,瘦削的肩膀轻轻颤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  FIGHTING~~ ☆、春又逢君      到了晚膳之时,石震渊回来,看到宋织云脸色苍白,眼睛还略带红肿,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叫郎中来?”   宋织云虽早已梳洗打扮过,只是自己照过镜子,也知道那满脸的憔悴遮不住,遂只道:“无事。这几日事情多,有些累了。”   “好好休息,莫要累垮了身子。”石震渊淡笑道,“昨日不是还劝我要好好休息,如今倒是你仿佛要先病倒了一般。”   石震渊亲自给她剔了鱼骨头,把鱼肉放到她碗里,道:“多吃点,补一补。”宋织云顺从的点点头,将那鱼肉吃完,却食不知味,只如同嚼蜡。   石震渊如此这般温柔,更叫宋织云心中煎熬。她的丈夫,不说爱她如珠如宝,却也是尊重她爱护她。她仿佛辜负了两份情深意重,悬在半空之中,无处落地。   从石震渊因救她而受伤之时开始,她就做好了与石震渊做一对好夫妻的决心,也一直在努力着,他们甚至一起经历了战争,经历了除夕的烟花、元宵的灯火,他们开始共同经营崖州以及石家。她明明敬仰着石震渊为崖州太平百姓安乐而战斗的胸襟情怀,钦佩着石震渊的智谋勇敢,也为他偶尔的体贴关怀所感动,甚至为他的亲近亲热而心动,这让她感觉她就快爱上自己的丈夫了。   可陈绍嘉要来崖州的消息,瞬间击碎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已经尘封在心底的往日时光不断地闪现在她的眼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曾深爱着陈绍嘉。   接下来十余日,宋织云仍是每日忙碌着,在织厂绣坊一待就是大半天,到了晚膳时分方匆匆回府。所幸石震渊也忙碌异常,夫妻俩碰面的时间也不多。   三月初五这一日,南越王世子的车驾终是到了崖州。崖州宣慰使设宴,崖州船舶司掌事、崖州鸿胪寺掌事及石家军的高级将领俱作陪,为那南越王世子接风洗尘。宋织云身为宣慰使夫人,自是必须出席,以示尊重。   前几日,吴妈妈、折枝、回纹几个也知道了南越王世子担任崖州巡检使一职,只偷偷看宋织云脸色,见她神色凝重,万和院里更是人人都安静下来。吴妈妈悄悄唤了折枝、回纹、团花、联珠几个,嘱咐道“凡事当心着,谨慎认真,方是本分。”   吴妈妈虽然自作主张将宋织云与石震渊做成了夫妻,但毕竟是谨慎之人,明白自家小姐的事情,断不可在此地泄露半分。旁人听了,也只当她日常教训丫鬟罢了。   今日宋织云梳了堕马髻,上插凤纹点翠步摇与佛手牡丹纹钿花簪,穿了宝蓝缎地凤穿牡丹暗地如意云肩通襕织金长袍,下着冰蓝蝶恋花马面裙,淡雅的衣装,却更显出她的明艳颜色来。一双妙目如清泉,含光映霞;红唇如玫瑰花般鲜艳欲滴;那皮肤在宝蓝衣裙的映衬之下,更是晶莹如玉,如明珠生晕。   临行之前,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吴妈妈也送了出来,对跟着赴宴的折枝嘱咐道:“凡事谨慎。”折枝点头,跟着宋织云去了银安殿。   今日石家正门大开,迎接贵客。连着晚宴,也摆在了银安殿。银安殿本是石家正殿,除了接待贵客,甚少使用。   这银安殿建在高台之上,又比其他房间更高一些,颇为雄伟壮观。石震渊与宋织云一起走进银安殿时,殿中的喧嚣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殿中之人,地位多低于石震渊,因此到得也早。大半乃是石震渊的下属,或者朝廷驻官,日常多半与石震渊有往来,看惯了他的黑衣黑面,忽然穿起冰蓝之类如玉公子的衣裳,总有些惊奇。待那惊奇去了,便是惊艳了。诸人都只能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待宋织云坐定,又过了一刻,外间就有人通报,“南越王世子、崖州巡检使陈大人到!”   石震渊扶着宋织云站了起来,又缓缓走到殿门前迎接。宋织云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双腿都在打颤,两只手交叠在衣袖之中,也不由得攥紧了那手帕。丝绸帕子在早春的时光里,还有些冰凉,更让她的心一缩一缩的。   从仪门处,走来一大群人。然而,完全不妨碍宋织云一眼就认出了陈绍嘉。那一抹浅蓝色,依然如从前一般风度翩翩,光那行走姿态,便叫人如沐春风。待他走近了,宋织云便发现他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以前清浅如水的眼眸里,如今深邃了下去,仿佛饱含故事、欲语还休。只是,面上仍带着她习惯的温暖的笑,眼角与嘴角都带着笑,温润如玉。一身浅蓝色的锦袍,宽袖长袍,迎风飘起来,竟有些谪仙的味道。   陈绍嘉与石震渊见了礼,又微笑着向宋织云行礼问好,淡笑道:“侯爷与夫人真是郎才女貌!”   宋织云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掐的痛了,方能忍住那就要奔涌而出的眼泪。经年再见,曾经深爱的人,也只能淡笑着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外头还有许多人看着,尤其是她的丈夫——他仿佛知道一切,只是淡笑着回答陈绍嘉,道:“多谢世子谬赞!”   石震渊请了陈绍嘉入座,方坐了下来。宋织云看着他们说话,只能机械地跟在一旁,连着舌头都是木的。幸亏今日严妆,别人也看不出她的脸色,红粉胭脂之下她大约苍白似雪。   因客人众多,用的乃是案食。石震渊夫妇与陈绍嘉坐于银安殿北面,设了两案。下首左右两边又各设了三排长案,崖州船舶司掌事黄大人、崖州鸿胪寺掌事顾大人、崖州五大族族长、各大商会会长等诸人坐于其下。   宋织云刚入座,石震渊便举起了酒杯,邀请殿中诸人敬那南越王世子。宋织云抖着手拿起那酒杯,只听见厅中欢声一片,看着眼前人人都高举酒杯又一饮而尽。她心烦意乱,也将那酒一饮而尽,是陈年老酒,甘甜醇厚。一连三杯,宋织云也跟着诸人一饮而尽,只恨不能即刻借着酒意,离了这大殿。   石震渊见她喝得干脆,却是轻轻地靠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怎的今天喝这么多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了?”那语调里夹着冰凉,还有些许的讥讽,突地一下让宋织云清醒了。   “侯爷多虑了,只是对客人表示尊敬罢了。”宋织云谦和恭敬地看着石震渊,轻声地回答。   石震渊看她神色如常,便不再看她,只与南越王世子寒暄起来。不过说得几句闲话,南越王世子就拎了酒壶,斟满了酒,走到石震渊与宋织云面前,向他们敬酒。   “侯爷婚礼之时,在下远在云南办差,不能前来。如今,先敬二位婚姻之喜。在下只盼着有一日能够也娶得如花美眷。”陈绍嘉笑道。他本就是俊俏风流佳公子,几杯酒下肚,更是显得面如冠玉、连带桃花,当真如仙人一般。   宋织云此时一颗心如在冰窟之中,母亲从前说陈绍嘉一回南越,就被许了婚事,难道竟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待在石震渊身边?   陈绍嘉曾说过,太子未立,他便不娶,一直等着她。而她也答应过,要等他来。可是,不过几个月,她就转身嫁作他人妇了。   “世子如潘安再世,自有倾城倾国之人相配。”石震渊亦笑着回答,将手中的酒喝下。   宋织云却仍拿着酒杯发愣,石震渊也摇摇头,无奈笑笑,道:“内子不胜酒力,便都由我来喝吧。”说着竟是拿过了宋织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陈绍嘉看着石震渊黝黑粗糙的手指划过宋织云纤细滑腻的手指,眼中一丝阴霾一闪而过,定睛去看时,仍是一派温文尔雅。   宋织云再不曾想到石震渊这般护着她,心中更是惊醒,不可乱了心神,遂道:“世子请见谅,小女子不胜酒力,想去醒一醒酒了。”   勉力说完这几句话,宋织云向陈绍嘉、石震渊都行了礼,便由折枝扶着,缓缓回了万和院。   宋织云和衣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欲裂,喉咙里也仿佛刀子在割着一般,浑身都疼。心里堵得慌,四面八方又重物压来,她的心都快跳动不了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陈绍嘉带到她的面前来?只要她跟石震渊有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可以把他彻底地忘记,彻底地甘心。然而,如今他来了,还带着他与她的誓言而来,她只觉得无比沉重,难以回报。   迷迷糊糊之间,她看到有人走近,一袭蓝袍,仿佛陈绍嘉。那人带着酒香,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胸口如同怀抱着一只鸽子,挣扎着要飞离她的身体,在这天底下自由飞行。少女怀春之时,她曾经梦想过多少次与陈绍嘉耳鬓厮磨,却如今方见他入梦来。   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红唇急切地去寻找他的唇,她轻轻地舔着那带着酒香的唇,最后忍不住了,想到那深处一探究竟,接触到热湿香滑的舌头,她不禁打了个颤,用力地吮吸起来。那双本在脖子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竟是伸手向那衣襟内探去。   即刻的,一股力量将她整个地压在了床榻之上,男人孔武有力的身材将她彻底地置于身下。宋织云看不清楚他的脸,似有云雾缭绕一般。“绍嘉……绍嘉,是你么?”她伸出手来,想去摸他的脸。   她感受到身上的男人全身一僵,旋即站了起来,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有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不过一瞬,那人就风一般地离去,她仿佛听到屏风倒塌的声音。那巨大的响声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她环顾四周,影影绰绰的装饰,俨然是万和院里。一切都只是梦罢了。如此想着,眼角流下泪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石家府邸的布局,模仿的正是恭亲王府。很喜欢这座王府,连主殿的名字都一样哦。 ☆、进退两难      石震渊带着一身寒气出了卧房,心中窝火,一脚踹倒了东次间里的屏风,冰着一张脸离开了万和院。院中值差的丫鬟仆妇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一路走着,石震渊的拳头都攥紧了,只恨不能打一架,以消心头之恨。可是,他要打谁呢?又能打谁?   想到今日之事,更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愚蠢,一颗心竟叫一个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因着她高兴,方穿了这甚少穿的蓝袍,谁知却原不过是她做出来的一个替身!   那南越王世子,他早有耳闻,都传说是京中第一美男子,潘安再世,如蟾宫桂树,秀不可言。孰料竟是穿着与他样式色调相近的蓝袍!南越王世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当真心头火起,只是顾着宋织云的脸面,硬生生地忍下了,还替她喝酒,为她挡杯。想着毕竟是自己的妻子,总不能叫别人看出夫妻嫌隙来。   见她知礼避退,他心中还暗暗高兴,毕竟这女人现在是他的妻子,稳稳妥妥地在万和院里。待酒席散了,她果然在那锦绣堆里沉睡着,容色艳丽,这世间再无任何男人得以看见。   更难得的是,她竟会主动了,那么热情,叫他险些把持不住,只觉得如临仙境。然而,那低低哑哑的一声叫唤,将他打入了地狱。一个晚上压着的火,就蹭地冒了起来,可是他除了冷冷地看她,踹倒一个屏风,竟是无可奈何!   他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挂起来又扔下。始作俑者,却在他的家中想念着她的情人!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大火烧过秋天的荒野一般,再也止不住了。   走到万流院,石震渊冷冷地对守值的明河道:“备马。去桃花溪。”   明河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爷……您要去哪儿?夜深了,要不您先歇息吧……”   “备马。”石震渊冷冷瞥他一眼,沉声道。   明河两腿一紧,不再说话。他本看着石震渊一脸醉意地进了万和院,只觉得今夜肯定没有什么事了,可以随便睡觉。谁知不过片刻工夫,这位爷就夹冰带雪地出来了,还要去桃花溪!   桃花溪是崖州最为高雅别致的艺伎歌坊,楼中艺伎自是万般风情,琴棋书画歌舞,都有冠极一时的人物。   明河牵了马来,石震渊纵身上马,疾驰而去,那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如今乃是初春,夜色微寒,飞奔的马背上那微寒的风也变得如刀子一般,一刀刀地划在石震渊的心上。   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石震渊想,他又何必受困于妇人!   飞马疾驰,很快来到了城南的素女坊。城南商铺众多,客商众多,这素女坊正是秦楼楚馆汇聚之地,此时正是销魂时分,各家楼坊俱点了红灯笼,街面上明晃晃的。阵阵丝竹声歌唱声欢笑声在空气中飘荡,门口有不少丽妆女子轻挥着手帕,招呼那过往的欢客。   石震渊放缓了马蹄,缓缓地走过大街,那门口揽客的女子先是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却认出来是石家侯爷了,一个个婀娜多姿地给他行礼,莺莺燕燕你一句我一句地介绍自家拿手好戏:“侯爷,娇莺啼的歌声最美了!”“侯爷,波斯的美女今儿刚到呢!”“侯爷,天女阁的舞姿最是惊艳啦!”……   石震渊停顿了一下,却很快勒了缰绳,掉转马头,离开了素女坊。将那莺莺燕燕的倾慕与议论,统统留在了身后。   他纵马到了演武场。此时,夜深,演武场在崖州城西北角,出了演武场,便是石家水军的港口,临着海。此时海风一阵阵袭来,将他浑身沸腾的血与火气慢慢冷却下来。   他翻身下马,扔了马鞭,径自走到平日军士们强身健体的沙包面前,狠狠地打了起来。那沙包本是吊在碗口粗的木梁之上,有百斤重。石震渊狠狠打过去,那沙包重重地摇晃起来,石震渊一口气打了上百下,心中那憋着的火才顺了下去。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天空如墨一般黑。石震渊孤身站在演武场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宋织云在清脆的鸟鸣中醒来,想起昨夜那似梦似幻的蓝袍男子,突然脸色煞白。除了陈绍嘉,石震渊昨日亦着蓝袍!   “折枝,昨夜是不是侯爷来过?”她忙唤折枝进来,急切地问道。   “是的。”折枝看着宋织云苍白的脸色,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宋织云只觉得浑身脱力,颓然地坐在床上,挥手叫折枝出去。折枝本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   宋织云在床上呆坐半晌,却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头绪,仿佛一团乱麻,缠绕着,找不到出口。她心烦意乱地起身梳洗,让折枝向沈氏告了假,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碗珍珠米粥,突然觉得惶惑与害怕。   石震渊昨夜该是非常生气。可是,如今她又能做什么?古人说,至亲至疏夫妻,前几日他们还同床共枕,床榻之间无限甜蜜。昨夜一过,却生疏遥远的如天地之间。   宋织云走入绣间,细细查看自己最近的绣品。既然想不出所以然,就做自己能坐的事情。刺绣正是一个可以分散心神的活儿。宋织云拿起前几日绣的木棉花,继续绣起来。用的正是从凌霜夫人那里学到的乱针绣,花朵饱满,花色鲜艳,光影重叠,几乎乱真。   宋织云绣了几针,便想到从前石震渊嘱咐她不可将凌霜夫人的信息透出去。可是,这乱针绣如此美丽别致,自当周知天下、发扬光大。思索一番,宋织云略微收拾了一下,出门去那城北梅园。   折枝本见宋织云沉默不语、神色苍白,很有些担心。没过多久,却见她招呼着要外出,再看宋织云已经神色如常,虽略显苍白,却也不至于如方才一般暗淡无光。方暗暗地和沉香说道:“拜托姐姐好好照看着小姐,她今儿有些不舒服。”   沉香昨夜并未轮值,可她一早就从大哥沉舟处知道,侯爷在演武场上打了一夜,先是打沙包,再是逼着守值的兵士下来练习,一大早又跟那晨练的兵士比武。看到折枝的神色,也大约明白一些。只点点头,道:“放心吧,出去走走散散心刚好,你莫要担心。”   待宋织云到了城北梅园,开门的还是上回那位中年嬷嬷,看到宋织云与沉香,还是微微吃了一惊,然后淡笑道:“原来是石夫人,我们夫人说无论您何时来,总是欢迎的。”   凌霜夫人正跟儿子在饭间吃饭,菩提儿像个猴儿一样,跑来跑去。看到有客人来,菩提儿哒哒哒地跑到母亲身边,偎依在母亲怀里,道:“这个姐姐看起来有些眼熟呢,是仙女么?”   孩子的童言童语一时让宋织云莞尔,再跟凌霜夫人说话时,脸上也总算带着些自然的微笑了:“夫人,贸然来访,希望没有打扰您。”说罢又对菩提儿道:“春节前,你可是见过我的,怎的就忘记了?”   菩提儿眼睛咕噜一转,道:“哦,我想起来了,是来赏梅花的姐姐!”这梅园鲜少来客,菩提儿记得,也不奇怪。   凌霜夫人方笑道:“妹妹能来,我心中不知多高兴。我痴迷刺绣久矣,再没见过如你一般在刺绣上有灵性的女子。待到今年六七月上,菩提儿若是不再犯病,我便要去云南了。妹妹若得空,不妨多来坐坐。”   “自从得了夫人的乱针绣,我日夜琢磨,如今也有了几幅绣品,请夫人您品评一番。”宋织云说着,将这段时日里做的三幅小绣拿来,递给了凌霜。   三幅小绣俱是花木,梅花、木棉与樱花。凌霜夫人本已是刺绣登峰造极之人,乱针绣又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针法,可是如今看到这绚烂夺目、色彩浓烈的花朵,竟似看到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一样,不禁赞叹道:“妹妹果然兰心慧质!不过短短数月,竟有如此进展!”   织云看她语气不似作伪,倒是真心欢喜,便道:“夫人,我很是喜欢这乱针绣,与那西洋画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做得精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崖州设了同文馆、造船局,金陵设了火器所,西文、西洋画也为世家大族所喜好。这乱针绣若能推广,是极好的。若您允许,我便教了石家绣坊的绣娘,便说是凌霜夫人之悟,让世人都知道您的妙手。此外,乱针绣品所得,也会每年按比例支付给夫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织云本想这凌霜夫人孤儿寡母,若有名声又有钱银,总该是个好事。然而,那凌霜夫人略略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淡了,隐隐带了忧伤,道:“先前,有一人待我极好,住在温暖湿润、繁花似锦的海岛之上。只是,后来我离开了。夜深人静时,总想起那阳光下饱满艳丽的花朵,方琢磨出了这乱针绣。本是我的一番心事,更不想世人知晓我的名姓。”   宋织云私下也曾想过这凌霜夫人的经历,却不想如此坎坷,忙道:“真是抱歉,我却是冒昧了。”   凌霜夫人摆摆手,道:“都过去了。这乱针绣若是妹妹喜欢,便拿去吧,既不用留我姓名,也不用给我银钱。宣慰使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乱针绣便当是我报答他。”   宋织云想起从前石震渊说过,这女子曾有过大官司,约莫是那时候留在的恩情,只是贸然顶了宣慰使的恩情,恐怕不妥当,便道:“既然公之于众,扰了夫人,姓名一事就按照夫人所说的做。只是钱银一事,我却需禀报了侯爷,方能定夺。我知夫人恩义,可是多谢银钱傍身,总是有备无患的。”   “这个妹妹大可放心,如今虽则孤儿寡母,生活却是无忧的。”凌霜道,“难得我们投缘,便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待年底我去了云南,天长水阔,不知道哪一日才能见面了。”凌霜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干净利落,与她那一身坦然磊落的风骨倒很是契合。   “夫人这般潇洒,我反而是俗人了。”宋织云忽而生出些许羡慕来,这凌霜夫人虽然幽居此地,却也有另一种高远深邃的情怀。   “潇洒?原来你眼中我是这般么?”那凌霜夫人轻问道,略微思索了一下,叹息道:“哪个人心中没有一段心伤,只是总要活下去,方学着潇洒罢了。从前那在海岛上待我极好之人,最后我却才知道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既爱着他,又恨着他,几近疯癫。只是最后逃脱了,放开了,才活了下来。”凌霜顿了顿,朝宋织云微微笑道:“大约这就是你看到的潇洒了。”   菩提儿虽然年幼,但是见到母亲叹息,却也知晓母亲不开心,便起来搂住母亲的腰,奶声奶气地道:“母亲不怕,我和你在一起,最潇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织云忽觉的这凌霜夫人说的便是此时的自己。青梅竹马的温润公子,陪伴自己十年,本是自己梦想着的丈夫。却突然,来了个战功赫赫的冷肃侯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成了自己的丈夫了。所有的人都要求她、请求她、哀求她忘掉过去,给侯爷做一个端庄贤淑的妻子。她努力着,却也在内心深处感到痛苦。   她的心中,还未曾放下陈绍嘉。终此一生,她的心底都有一块地方,仅仅留给陈绍嘉。毕竟,他们在两小无猜的时候、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经历了少男少女的甜蜜与苦涩。然而,她曾以为,在石震渊在元宵节上为她送上鱼龙灯时,她已经放下了过去,只想着一心一意与石震渊一起生活。可是,造化弄人,偏偏陈绍嘉来了,那些尘封得不够牢固坚硬的情感便汹涌而来。   她夹在对陈绍嘉的爱与怀念,和对石震渊的责任与愧疚中,进退不得、无所适从。    ☆、南海将军   宋织云方回到万和院,折枝脸上笑容满满,向她回禀道:“夫人,方才接到金陵家里大爷的信,他如今拜了南海将军,前来督办造船局事宜,恐怕这几日就到了。”   饶是宋织云心事重重,还是为堂兄的到来而高兴。宋怀仁年已而立,与她年纪相差甚远,又多年驻守再外,宋织云与他并不十分亲近。但是,记忆里这位兄长行事妥当,骁勇善战,在福建浙江沿海对倭寇几次大战中战功赫赫,伯父与父亲对他常常赞叹有加。宋家几房的年轻一辈,俱以这位兄长为榜样,连带着姐妹们对他也是敬仰有加。   虽然对朝廷之事未曾细细研究,但是,宋织云从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知道此时自家兄长能担任造船局督办意味着宋家如今在东南沿海力量强大。秦王李骏十五岁上就到东南沿海上与倭寇对战,如今十年有余,声望颇高。麾下水师能人异士不少。自己兄长亦可算是秦王的得力将领。   宋织云拿信看了,却又微微吃了一惊,才知道原来去年九月里嫁到泉州林家的宋织绣与夫婿林明靖也一同前往崖州。因为林明靖需在崖州设置办货处,宋织绣便一起来了。   对于这个小自己几个月的庶妹,宋织云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在家中,私下无人之时,宋织绣最是喜欢时不时用话语刺她几句,她本不介怀。毕竟,正室与宠妾的女儿,若能真的毫无芥蒂,说出来反而不近人情了。然而,正是宋织绣那冒失打开的窗户,让她被贼人掳去,差点失贞身死,又与震海侯扯上关系。谨慎起见,宋织云是不想与宋织绣有过多往来的。   只是远道而来,见一面去无论如何免不了。过了两日,宋怀仁与林明靖夫妇便到达了崖州。宋怀仁的宅邸,自朝廷任命下来,石震渊便已安排妥当。泉州林家也早在崖州置业,林明靖与宋织绣也便安置在此。   待几人收拾妥当,又歇了一日。第二日,宋织云给宋怀仁、林明靖夫妇发了请帖,邀请他们到石家,为他们接风洗尘。   宋织云派了折枝回纹在仪门前候着,自己在辛老太君跟前伺候。   “你的这位兄长,多年前我便总想着要见一见的。咱们石家能有今日,也是要多谢他的。”辛老太君感叹道,“那年零丁洋大战,赵家海贼设了圈套,老二勉强逃脱,他们却穷追不舍。幸亏遇到你兄长领的几只战船,赵家海贼不敢上前,老二方得以脱身。”   宋织云方知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便恍惚有些明白为何这家中诸人待自己都十分有礼。恐怕辛老太君心中仍记着这恩情了。只自己当日成婚之时,祖母与母亲都未曾提及此事,难道是怕她以此为依仗,对夫家不敬?   一旁潘氏笑道:“原来弟妹和咱们家还有这样的渊源,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正说话间,外头便有丫鬟回报,道:“宋家大爷到仪门了。”   不多时,石震渊与一个高大挺拔、面有微须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宋怀仁。宋怀仁身穿石青色直缀长袍,腰间系着黑色腰带,扣着一枚玉扣。虽是武将,却并无戾气,目光温和,嘴角微翘,竟是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给辛老太君、沈太夫人见礼了!”宋怀仁一进来,虽已看到在一旁翘首以盼的妹妹,但是仍是依礼先给两位夫人请安。   “将军大人,莫要多礼!快快请坐。老婆子常想着哪天能见见将军,亲自拜谢将军对石家的大恩!”辛老太君道。   宋怀仁领兵多年,性格爽朗,自不会在坐与不坐的问题上纠缠,只再次谢过辛老太君款待,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石震渊也在宋织云一侧的空椅子上坐下。石震渊目光一扫,便看到妻子的手放在宽大的袖子之中。只要她紧张,她就会用袖子遮住手。那日,为南越王世子洗尘接风之时便是如此。这般想着,他的眸色沉了沉,拿了小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石震渊走神之际,宋怀仁正在与姚老太君笑道:“老太君,您不必客气。我彼时乃是福建水师将领,守护福建沿海安全乃是我的职责。如今,我初到崖州来,许多事情并不熟悉,日后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但请老太君、夫人并侯爷多多包涵。”   “将军素来行事妥当,朝廷内外不知多少人称赞,连着我们远在崖州也早有耳闻的。您过谦了。”沈氏微笑道。   宋怀仁笑着轻轻摇头,道:“传闻总是容易言过其实。”他余光扫了一眼宋织云,见她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倒与小时候问他要糖果的女孩重叠在一起。宋怀仁重又说道:“这次赴任之前,先回了趟金陵老家。祖母与二婶娘托我向两位夫人问好,她们也喜爱这崖州山水,只是山水迢迢,只能遥寄问候了。”   辛太夫人似是陷入回忆中,道:“我也想着要是能再见见面就好了。”   却在这时,又有丫鬟进来通报,却是林明靖夫妇来了。不过片刻,一对盛装璧人便进入了诸人视线之中。林明靖年及弱冠,唇红齿白,俊秀飘逸,身着月白锦袍,如世外隐士。宋织绣远山眉笼着秋水眸,穿着月白云缎暗地团花扣身袄裙,头上一根玉簪,手腕两只碧绿玉镯,如白玉兰一般清新。   殿中诸人都有一瞬静默,不过短的几乎不可辨识。两人齐齐请了安,一贯淡然的沈氏感叹道:“真是钟灵毓秀啊!这般清雅绝俗的,这些年再没有见过。”   辛老太君微微颔首道:“确实少见。看来,咱们确实该与亲家老太君见上一面,她可是如何教养出这么多好孩子啊。”   “老太君和夫人过奖了!”宋织绣微微羞赧,轻轻低了头,可这一低头的娇羞,竟似有无限风情,如风过睡莲,轻拂不止。   辛老太君并沈夫人又询问了些他们的旅程、崖州的住所,便说乏了。宋织云亦晓得两位夫人是给他们兄弟姐妹相处的时间,便拜别两位夫人,与石震渊一起领着宋怀仁与林明靖夫妇前往万流堂。   因是家宴,兄弟姐妹相聚,故将晚宴设在了万流堂。   三个男人走在了前面,宋织云则与宋织绣走在了后面。宋织绣轻声道:“二姐可真幸福。辛老太君与沈夫人可真是和蔼可亲。”   宋织云微笑道:“那是自然。她们再和气不过了,待我如同女儿孙女一般。”这宋织绣大约希望自己倒苦水吧,然而,与大多数大家族的老夫人相比,辛老太君和沈夫人确实和蔼不过,也从不搓磨媳妇,自己确实是幸运的。   宋织绣暗暗咬牙,幽幽说道:“我如今的婆母,好生厉害。我那夫君的姨娘,如今仍是公公的爱宠,这婆母发了狠,奈何不得别人,却总叫我站规矩。如今,又被排挤出泉州,可真不知往后要如何才好。”   宋织云并不接话,只淡笑着道:“今日能和妹妹重逢,是喜事。不开心的事,暂且放下吧。”   宋织绣见宋织云不动声色,也无可奈何,便不再说话,只是打量着石府装饰。一时心中越发嫉妒宋织云,她的这位嫡姐嫁给了威名赫赫、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家资丰厚,富甲一方,婆母又好相处,当真是样样顺遂。而自己所嫁之人,初时听来不错。林家嫡支长房所出,虽是庶子,然而这林家嫡支长房的一嫡三庶四个儿子俱是能干之人,或从武,或从商,都多得夸赞。她那夫君外表也很好,床榻之间想想也让人脸红。只是,家中宅院里真是刀光剑影,几个姨娘与正室夫人,真是一时半会都不能消停,一不小心便殃及池鱼。还好如今宋家得势,别人也不敢明面上对她不敬,只是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倒是到了崖州能睡的安稳些。   不多时到了万流堂,席面都已布置好,正厅置了一桌,只等客人来了上菜。正厅里,宋怀仁因是兄长,坐了上首,左右两边分别是石震渊夫妇与林明靖夫妇。   宋怀仁与石震渊、林明靖寒暄过后,便在聊造船局与同文馆的进展。宋怀仁身为武将,首先关心的便是战事,细细地询问五光海一役。听到宋织云随行,倒是欣慰地笑道:“此番赴任,祖母还有叮嘱,就担心阿云太娇气,只希望能够侯爷多多担待。她虽有时候会钻牛角尖,心底却总是好的。”   石震渊听得内兄如此说,微笑道:“祖母多虑了,织云甚是贤惠。”只是那握着就酒杯的手却紧了紧。   宋织云与宋织绣两人相邻,宋织绣说着泉州的集市见闻,风土人情,又问崖州的各大家族、风土人情。宋织云多提了些风土人情,却只略略说了下如今崖州的局势。不知为何,对着宋织绣无辜的眼神,她总有些提着心。   宋织云突然想起凌霜夫人来。这宋织绣与那凌霜夫人,衣着打扮、风格气质,竟有几分相似。只是,宋织绣让她提防,凌霜夫人则让她放心。这大约便是缘分了。   待到用完饭,临走之时,却听到宋怀仁道:“阿云,阿绣,过得几日便是妈祖诞,祖母嘱咐今年我们一起去祈福,帮她还愿。”   宋织云与宋织绣自然都应允了。宋织云如今恨不能避开石震渊,盼望到安静的地方,能想清楚她的心事来。于是,便一心期待着妈祖诞的到来。    ☆、晓风残月      妈祖诞是在每年的三月二十三日。二十二日下午,宋怀仁便来接宋织云、宋织绣。前往妈祖庙还愿,要做足三天的祈愿诵经,方显诚意。   “祖母早年在崖州时,每年都曾到妈祖庙许愿,祈愿家人平安,家业兴旺。几十年了,经历了多少风浪,祖母年纪愈大,愈发念着旧事旧人。为人孙子女,也只能为祖母做这一些事情。”宋怀仁轻掠长须,道。   宋织云自小为姚氏所宠爱,一手绣艺也是姚氏所教,十分爱戴依赖姚氏。后来,姚氏定了一门她并不喜爱的婚事,当时她也恼也恨,大半年连着春节都未曾与姚氏说话。然而,如今离得远了,细细想来,她与陈绍嘉的婚事,南越王明明明白白地反对,并且迅速地给陈绍嘉安排了婚事。自上回见了陈绍嘉后,宋织云打发吴妈妈去打听了一番,却说婚事虽然安排好了,也是两广名门望族的嫡女,只是突然得了肺痨,过世了。陈绍嘉的婚事方延误至今。   至于石震渊,无论从那方面都可算上上之选的成亲对象。人人都说,利弊权衡才是一位合格的世家太太的选择,喜欢与不喜欢根本不重要。为了贤名,个个都恪守孝道;为了儿子,个个都顺从夫婿;为了家族,便要安排联姻。这般想着,心里越发怅然。   宋织绣庶女出身,前有出挑嫡姐,祖母爱重,集千般宠爱于一身。她对姚氏,更多的便是敬畏,还有一丝丝的不忿。她虽是庶女,却也是贵妾所生,都是姚氏的孙女儿。且她长得清丽脱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宋织云是两种风格,不分伯仲。然而,祖母却如此偏疼宋织云,叫她心里不痛快。只是,宋织云定亲又离家出逃之后,这些不忿反而减轻了。她亦如宋织云一般,看明白祖母再喜爱谁,也越不过这宋家的利益。家庙里层层的牌位,才是祖母真的喜爱的。   两个孙女,怀着对祖母的复杂心情,上了马车。   二人坐定,宋织绣掀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外繁华的街道,说:“崖州城真是繁华,竟是比广州还要热闹几分。”   “妹妹去了广州了?”宋织云问道。   “我相公去岁在广州办货,将我一道带上了。”宋织绣道,“都是通都大邑,繁华无尽。”   宋织云从这话里听出一丝甜蜜来,宋织绣九月举办的婚礼,婚后如胶似漆,方能跟着相公去了广州吧。“看来三妹妹婚后,妹夫甚是体贴。”   听得宋织云如此说,宋织绣的白嫩的脸染上一层红晕,嗔道:“二姐姐莫要笑话我了。”婚后尽管夫家内宅里明枪暗箭,可是,她这夫婿却是个好的,待她真是细致体贴,温柔风流。再想到到宋织云与石震渊,她心里有种隐隐的愉悦。那日石震渊与宋织云为她接风洗尘,尽管两人面上带笑,可是,两人之间的拘谨与生硬,瞒不过她的眼睛。想来婚后夫妻二人并不顺遂,于是她转了一个话题,道:“姐姐,您从来喜欢刺绣,崖州之地,绣艺高明的绣娘该有不少吧?”   “自是有的。各大绣坊里都有成名已久的绣娘,便是我那深居简出的大嫂,也是高手。妹妹需要绣娘?”宋织云问道。   “这次崖州之行,公爹嘱咐相公找些技艺高超的织工绣娘回去。林家也有绣坊织厂,如今石家的织厂绣坊真是天下闻名,林家自也想借鉴一二。”宋织绣道。   “近来却是有各地绣坊织厂在崖州寻找织工绣娘。只要你情我愿,在纺织刺绣行会签了契书,都是可以的。”宋织绣心中了然,道,“只是,我却不方便告知你哪些绣娘手艺好了,毕竟石家也有织厂绣坊。”   “这个妹妹自然知晓,不会让姐姐难做。”宋织绣笑道,顿了一下,她又轻声问道:“二姐姐,听说潘氏也是个大美人?”   “自然是的。”宋织云道。   宋织绣却似陷入自己的沉思中,缓缓道:“我听说她二十岁丧夫,青年守寡多年,真是可怜。”   “大嫂与大哥情深意重,这话你莫再说与别人听了。若不小心让大嫂听到了,心中不喜。”宋织云低声道。大半年来,潘氏温柔怯弱,与先夫又情意深厚,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此事了。   宋织绣点头称好,姐妹又闲聊几句,妈祖庙便到了。妈祖庙后山里,树丛掩映之间,错落着好些小院,方便到此地祈愿诵经的香客。每年妈祖诞,一房难求。宋怀仁早已命先到崖州的部下订下客院,小小两进,他自带了家丁居于第一进,宋织云与宋织绣居于后进。两进之间的天井三丈见方,栽了几丛竹子、几丛芭蕉,正是新叶吐牙的时候,嫩绿青黄,见之忘俗。三间正房,左右两间厢房。宋怀仁安排宋织云住正房,宋织绣住东厢房,丫鬟婆子歇在了西厢房。   宋织云收拾停当,斋饭便送了进来。宋怀仁嘱咐他们早些吃饭梳洗,今夜好好休息。因着明日的祈福还愿,恐怕要从辰时初到未时初,颇为劳累。   宋织云梳洗完毕,沉香折枝也退下了,她方觉得全身放松下来。自从陈绍嘉来到崖州,她在石家,总觉得紧张与无形的拘束。连着在万和院里,都不能放松。总担心自己迷迷糊糊之间,又出了什么差错。   妈祖庙坐落于山林之间,满山青翠,隐隐有虫鸣鸟鸣声,空气清新,氤氲着春雾。室内布置也清雅简洁,有种明镜无尘的感觉。宋织云躺在床榻之上,因着心境轻松,不多一会儿便陷入沉睡。那些缠绕多日的烦心事,都被抛在了石府里。   一觉黑甜。宋织云醒来的时候,外头有清脆的鸟叫声,天色刚刚蒙蒙亮,一轮浅白的残月悬在天边。她躺了一会,再睡不着,便起身洗把脸,简单把头发挽起,换了一身月白色袄裙,披了一件淡蓝色披风,轻轻地开了房门。沉香夜里值班,晨间却是折枝守值,看到宋织云出来,折枝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出了院子。   院外是一条青石铺就的石板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各个宅院。路旁花木扶疏,偶有假山流水,春日的晨雾还未散去,格外幽深宁静。   宋织云沿着山溪,逆流而行,山泉叮咚,溪沙细腻,溪流之中有芦笋青芽,生机盎然。   行得一刻钟,宋织云穿过一处两丈高的假山,微微出汗,便停下脚步,略歇息一会。此处已是上游,离最近的客院已有一段距离,周围尽是翠竹草木。   宋织云感觉到仿佛有人在看她。她环视四周,只见一个白袍男子从前方的竹林里缓缓走来,在一丈开外停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是南越王世子陈绍嘉。   宋织云有一瞬间脑袋嗡嗡作响,而陈绍嘉缓步走近前来。折枝本站在宋织云身后,此时却快步走上前来,隔在宋织云与陈绍嘉之间。   陈绍嘉停了脚步,目光越过折枝,落在宋织云身上。宋织云亦挺直地站立着,并不言语,她甚至能看到陈绍嘉眼睛里映出的淡淡天光。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只是一瞬间,宋织云语气极轻却又极肯定地道:“折枝,你到假山外候着。”   折枝回头看向宋织云,眼里是询问的神色,却见宋织云朝她点点头。折枝行礼,便退到了假山外。   宋织云看向陈绍嘉,轻声道:“好久不见了,你好么?”   “是啊,好久不见。你好么?震海侯夫人是不是特别威风?”陈绍嘉带着温润的笑,声如玉石,却重重地刺在宋织云的心上。   宋织云深呼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必须冷静,然而只看着陈绍嘉,她的眼圈便红了。再没想到,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将她宠爱于掌心、对她千依百顺的少年,如今也会讥讽她。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陈绍嘉冷笑着,缓步走近宋织云,道。   宋织云微微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颤声道:“绍嘉哥哥,为什么要这样说……”   “再不要这么叫我!”陈绍嘉满面冰霜,声音如同粹着冰一般,问道,“那年离开金陵时,我便承诺,定会娶你为妻,你也说等我。可是,为什么转眼便订了亲,成了婚?一声不响地去了崖州?”   宋织云从未见过如此阴沉的陈绍嘉,他该是永远如仙人一般有温润的光。她不禁又后退了两步,她的背抵在了路边的一棵木棉树上。   “连着我的信,你都不会再看了,不会再回复么?”陈绍嘉步步紧逼,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那般用力,仿佛要生生将她掐死一般。“在那宴会上,我看到那震海侯居然堂而皇之地牵着你的手,替你喝酒,简直就是一刀一刀地戳在我的心上!”   宋织云强忍着疼,泪如雨下。陈绍嘉的心痛,她如何不懂,她用了多少时间,才明白她失去了陈绍嘉。   “你哭什么?你现在应该很得意啊?震海侯夫人,人人都传说着震海侯如何爱重这位夫人,带着去看莺歌海的夜光!”陈绍嘉声音极轻极淡,仿佛只在陈述着别人的故事。   宋织云茫然地看着陈绍嘉,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只觉得心在一缩一缩地疼,然后脑袋中闪过一个念头,愈加觉得悲伤,她哽咽着道:“你曾经收到我的信么?祖母要定亲,我曾求过她老人家,无果。后来,我想着到广州港与你汇合,可是在松江港的船上被发现了。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收到了么?”   陈绍嘉看着面前眼中含泪、面带哀伤的女子,脸色稍霁,只是用将信将疑的语气问道:“你给我写过信?你曾要到广州找我?”   宋织云含泪点头,掩面道:“那天下着雨,船还差一个时辰就要开了。然而,这时候,我听到了猎犬的吠声。我终究是离不开那个家。”   “那你收到过我的信么?”陈绍嘉手上的力道减轻了,只是缓缓地问道。   宋织云摇摇头,只咬唇不要让那哭声溢出。陈绍嘉双手颓然放下,悲凉地笑道:“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竟无亲信,能帮我带一封信!”   宋织云看着陈绍嘉失魂落魄地转身,却是上前一步,道:“世子殿下,我们这辈子有缘无份,您便忘了我,只管一心一意地过你的生活就好!”   陈绍嘉回身,看着面前虽然带着泪,却仍颜色艳丽的女子,柔声问道:“你已经忘记我了么?”   宋织云一顿,缓缓对上他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我已经忘记世子了。我如今是震海侯夫人,是石家宗妇,我这一辈子便是要跟着石震渊了。”   “你爱上他了吗?”陈绍嘉紧紧盯着她的双眼,问。   “我是他的妻子,爱与不爱,无关紧要。我会为他主持中馈,我会为他生儿育女。”宋织云闭上了眼睛,缠着声说完了这段话。只觉得自己仿佛行走于刀山之上,痛不堪言。   陈绍嘉看着此时的宋织云,那般脆弱而美丽的女子,却已与他擦肩而过。他如何甘心!可是,他不能怪罪于她,所有一切竟都是别人的作祟。只要震海侯一日不死,她这一辈子必定困于崖州。   陈绍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长叹一声,道:“阴差阳错,竟叫我纠结两年。方才失态,只求你原谅我。我心悦你久矣,此生不渝。”陈绍嘉说完,便不再看宋织云,只转身往那竹林而去。   陈绍嘉几句话叫宋织云泪如泉涌。让她纠结多日的问题,在今日与陈绍嘉的对话中变得清晰。她已经嫁给震海侯,她不能弃家族婚姻不顾,陈绍嘉亦不能弃家族身份不顾,两人只能殊途。此生等待,恐怕都不过是一场空。   宋织云又静静站了一会,待心情平复下来,掬起溪水洗了把脸。此刻,天边初现霞光,映照在溪水之中,流光溢彩,叫宋织云心神一静。今日她与陈绍嘉的对话,惊世骇俗,宋织云不禁抬头环顾四周,只见林间幽静,折枝站在假山之外等着,并无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思考我对初恋的感觉,然而,想不起来了。似水流年,已经十年了。 ☆、春意闹人   宋织云携了折枝返回客院,待她们走远了,从假山的一侧走出一名黑袍男子,长身玉立,正是石震渊,他看着妻子离去的方向,薄唇紧抿,发梢被春雾打湿贴在衣袍之上。   宋织云回到客院,宋怀仁与宋织绣刚刚起身,几人用毕早膳,便往那妈祖庙大殿去了。只见男女信众无数,却不见一丝喧嚣吵闹,人人俱跪拜于蒲团之上,低眉顺目地默念经文。几人坐定,开始听经诵经。大殿之中,檀香清幽,经文清心,宋织云一遍遍地念着,觉得心里也安定一些。此事再简单不过,她从此彻底放下陈绍嘉,做石震渊的贤妻。   石震渊这一日在演武场上的训练,又严苛起来。且为了鼓励士兵勤加练习,亲自下场指点了好几场比赛。先是射箭,箭箭都在靶心;接着是□□,这西洋人的武器,竟也用的出神入化;最后是亲身搏斗,一连打趴四个士兵。军士对他愈发敬畏,只觉得崖州的守护神强悍无比。   到得午后,他在议事厅的内堂看兵书,看了半天,却翻不动一页来。只要一安静下来,今日清晨妈祖庙后山的一幕就在脑海之中闪现,仿佛入了魔障一般。他的妻子哭泣着与情人诉说衷情,而他便是棒打鸳鸯的恶人。那样满含情意的目光,看着的并不是她的丈夫。她对他,只有妻子的责任,并没有爱人的心意。想到这里,本是摩挲着书页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心中愤懑,无处可解。   正想着,沈桡自外间走进来,道:“侯爷,今夜苗掌柜在桃花溪设宴,我得走一趟。免不得要喝酒,明天上午恐怕便来不了衙门了。”   “都弄清楚了?”石震渊看着沈桡眉目间带着一丝得意的笑,问道。   “差不多了。今夜就当放松放松。”沈桡道,“听闻桃花溪自广州城来了个娇娘子,一手古筝配着歌声,男人光听声音便软了全身,硬了一处。侯爷可想去听听?”   石震渊自零丁洋海战以来,便未曾涉足那烟花之地。这大半年来,战事渐少,这烟花之地的请约陆续来了不少,他却总推给沈桡应付了。只是,今日他心中烦闷,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听得沈桡邀约,便道:“真有这般风情?那便去看看吧。”   沈桡本只是顺口一问,却未曾想石震渊答应了,颇有些意外。只是,沈桡本是见微知着之人,想着那日南越王世子洗尘接风之后,石震渊的脸色便一日比一日冷,训练也严格许多,还时不时下场比试,便大约知道症结所在了。约莫,这侯夫人与南越王世子还有些过往。只要是个男人,便总有些不痛快。   石震渊看沈桡的神色,便知道他正在脑中猜测种种,遂道:“你也不要胡乱猜测了。我倒是想看看这女人与女人之间,都有什么差别。”   沈桡便收了遐想,别有意味地笑道:“那侯爷今晚便好好听好好看了,差别可是大着呢。”   到了晚间,石震渊与沈桡一起赴苗掌柜的宴会了。   桃花溪乃是崖州本地首屈一指的乐坊,里边女子不仅美貌婀娜,且于丝竹曲艺上都颇有造诣。管事的妈妈也不以女子美貌年轻为噱头将她们卖身于人,而是悉心教习,只看女子的意愿与机缘。因这里女子既有世族贵妇少有的妩媚风流,又少了一丝风尘女子的轻浮浪荡,入了不少管家富豪的眼,做了妾侍。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因生了儿子,正室病殁,扶正做了正头太太的。   石震渊到时,苗掌柜带着几个陪客正在门口候着。看到石震渊,未免微微吃了一惊。他在崖州经营已久,自然知道这位宣慰使出名的不近女色。苗掌柜给石震渊行礼,道:“侯爷能来,真是苗某人的莫大荣幸!这桃花溪可是比真桃源还让人流连忘返啊!侯爷,请!”说罢,在前面带路而去。   桃花溪虽在灯红酒绿的素女坊里,但布置清幽雅静,却是仿桃花源之意修筑而成。院中各种景致临水而建,遍植桃花,此时三月底,桃花正是将谢未谢之时,地上落了不少花瓣,溪水中也落英缤纷、浮沉流转,空气中带着一股清甜。   沿着溪流走得一刻钟,桃花丛中露出一个精致的水榭来,四周挂着柔软的白纱,随风轻荡。轻柔欢愉的古筝音乐声从那水榭里飘出来,勾人心弦。   几人举步进去,室中装饰古朴,铺了细罗织的的草席,又铺上波斯来的地毯,摆好了案几,一人一案。几个侍女跪坐两侧,见到他们进来,躬身行礼。   苗掌柜自是请石震渊与沈桡坐了主位,道:“侯爷、沈大人,可是喜欢听曲?这桃花溪的妙音娘子可是有着‘一曲艳人间’的美名。”   “当真?”石震渊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侍女将他的酒杯斟满,甘醇的酒香瞬间溢满了内室。他拿起酒杯,缓缓在手掌之中转动着。   “自然是真的。待她上来,您先听一曲再说便是。”苗掌柜笑道。   石震渊颔首,将酒杯举起,道:“既如此,便先谢谢苗掌柜此番招待。”   苗掌柜忙直起身体,道:“侯爷,可言重了!自然是我先敬您!”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过这一杯,便见四个乐女从内室缓缓走出来,俱穿着一身淡粉衣裳,衣裙飘飘,香气袭人。   “你们几个有福气,今儿能见着震海侯。可要好好展示你们的曲艺。”苗掌柜笑呵呵地说道。   四个女乐行礼颔首称是,声如娇莺,说不尽的婉转诱人。四人调试乐器,不一会丝竹声起,正是应时之作《春意闹》,讲的是九天玄女春日到人间赏花,却偶遇情郎,少女怀春,辗转难免,几经波折,终在一起的故事。   乐声初起之时,宛如一片清晨鸟鸣之声,远远近近,从零丁一声到群莺飞舞,随后太阳初升,照着树林花木之间,正是一派花开似锦、繁花遍野的景象。此时,却远远地响起了飘渺辽远的歌声,带着些许的雀跃与期待,带着少女的欣喜与活泼,叫人不禁微笑。   自内室缓缓走出一个穿着月白襦衫桃红襦裙的女子,梳飞仙髻,环佩叮当,裙带飘飘,真如春日嬉闹人间的九天玄女。她妆容艳丽,杏眼大而妩媚,含烟带水,眼角微翘,有千般说不尽的风情。嘴唇小巧而丰满,口脂艳红仿佛满园子的桃花色都在那小小唇上。声音如娇莺婉转,如玉石清越,余音微微上调,引着人想去听下一句。身姿窈窕,胸脯饱满,襦衫襦裙更将这柔软的胸脯与腰肢显露无疑。   一曲毕,苗掌柜与一众陪客自是轰然叫好,连着沈桡,都笑呵呵地问道:“苗掌柜,这曲儿唱的我可是恨不得马上找个仙女才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苗掌柜难得沈桡奉承,心中有些得意,打趣道:“姑娘就在此处,沈大人何不直接与佳人说道?我一个老头子,可不传这种风雅之言了。”说着,余光扫过石震渊,却见他拿着酒杯,双眼正在打量着那妙音娘子,脸上无甚表情。苗掌柜正有些失望,谁知他话音刚落,却听到石震渊淡淡地问道:“姑娘,敢问芳名?”   那妙音娘子如今跪坐在殿中,听到石震渊问话,俏脸飞红,只是她较寻常女子大胆,含情脉脉地看着石震渊,道:“多谢侯爷垂怜,小女子顾清妍。顾盼婉转的顾,清雅脱俗的清,妍丽妩媚的妍。”这短短几句话,愣是叫她说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感觉,软糯甜美,在场的男人有把持不住的,已经忍不住胡思乱想,只在心底喊着“尤物”。   “倒是个好名字。”石震渊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可还有什么好曲子?再多唱一首吧。”   “是。”顾清妍答道。歌声再起,方才的《春意闹》活泼靓丽,这一曲却是婉约缠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时间,惹得殿中男子都想疼惜呵护一番这歌女。   沈桡正奇怪石震渊搭话,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顾清妍,却明白个中缘由。这歌女跟侯夫人眉目间有些相似。   一曲完毕,苗掌柜看着场中诸人神色,心中更是得意,道:“各位,桃花溪可是名不虚传吧?”   “自然。清妍姑娘的歌声可是叫我们侯爷沉醉了。”沈桡笑道。诸人看向石震渊,只见他面上仍是一片淡漠,对沈桡的话,他也不置可否。   “清妍谢侯爷抬爱。清妍敬侯爷一杯。”顾清妍轻轻走到石震渊案几边,倒了一杯酒,向石震渊敬酒。她离石震渊极近,石震渊已经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玉兰花香。那手丰润柔嫩,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在那天青色酒杯的映衬下,极是诱惑。   石震渊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懒懒地拿起酒杯,低声道:“九天玄女原来是花仙么?”   顾清妍没想到这石侯爷如此严肃的人,这样就调情起来,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轻声道:“只是奴家爱这花儿罢了。”   苗掌柜与沈桡诸人只看到两人在窃窃私语,靠得极近,却听不见说什么。但是,看美人羞涩无比的样子,诸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只是沈桡转动着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石震渊自然将在场诸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只是默不作声的喝酒。顾清妍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半分也不推辞。顾清妍看着清俊冷肃的侯爷如此给自己颜面,便轻声道:“侯爷,奴家想独自为您一人唱曲儿,可好?”   石震渊已经略带酒意,看着面前女子水色含光的杏眼里,带着希翼与期盼的目光,他微微颔首,道:“正好,那些丝竹弦鼓,反而污了你的声音。”   顾清妍面上一喜,扶着石震渊站起来,道:“侯爷这边请。”   石震渊起身,对着苗掌柜道:“苗掌柜,今日多谢款待。我寻个清静地方听曲了。沈桡,你且和苗掌柜叙叙。”   诸人忙站起来,苗掌柜脸上笑得如菊花盛放一般,道:“多谢侯爷赏脸。”   石震渊便不再听他们的话,只由那顾清妍扶着走进了出去。她的手轻轻地扶在石震渊健壮有力的手臂上,心中暗喜。   穿过长廊,二人来到一间临水的雅间,空无一人。顾清妍引石震渊坐下了,见石震渊并无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笑道:“侯爷,您想听什么曲儿?”   石震渊倒了酒,道:“你选喜欢的唱吧。”   顾清妍莞尔一笑,便轻轻唱起来。石震渊却在回想方才这个女人近身之时自己的反应。明明亦是一时尤物,他却完全无动于衷。同样香甜的气息,一样娇艳的容颜,为何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反应?只因为她有着妻子的名分么?   顾清妍唱了几曲后,石震渊又与她细细说起话来,方知她原在广州唱曲,只是有那土豪逼着她为妾,她心中不愿,方来到了崖州。如今还要奉养母亲,抚育弟弟。   石震渊沉默半晌,道:“放心,以后在崖州,断没有这样的事情。”顾清妍更是感激涕零地看着石震渊,道谢不止。   这一晚,到了三更天上,石震渊方从桃花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俗俗俗。。。然而是我的恶趣味啊恶趣味。。。 ☆、桃花夫人   宋织云在妈祖庙祈福还原足三日后,方回到石府。先前几天,她还时时担心石震渊的出现,然而大约政务繁忙、百业待兴,石震渊常常深夜方回,只在万流堂歇息,并不涉足万和院。宋织云松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约约有些失落,心中也不禁自嘲,她想做一名贤妻良母,也要看石震渊给不给面子。   这些失落也好、自嘲也罢,都不过累积在心底。宋织云的生活也并不悠闲。依然每日跟着沈氏管家理事,织厂绣坊的事情沈氏俱先由她过问,想出解决方法来,方做定夺。西洋织布机一事,为石家赚了一大笔钱,沈氏便想着放手让宋织云先管管。那同文馆女学也开起来了,虽然仍只有两三名女夫子,女学生却招了十来个,待场地装修完毕也要开始上课了。至于凌霜夫人的乱针绣,宋织云仍在琢磨着,希望能总结出一套针法来,好教给石家绣坊的绣娘。乱针绣之事,总得与石震渊见一面,商量一番。然而,如今万流堂和万和院,走路明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要见上一面却比登天还难了。   三月二十七这日,是石弄潮的十五岁生日。照着惯例,是要举行及笄仪式的。沈氏仅此一女,宠爱异常,加之崖州初定,沈氏便将这及笄礼往大里操办。凡是崖州有头有脸的世家夫人小姐都得了帖子。   石弄潮盛装打扮,身穿崖州的礼服,层层叠叠的云缎在她身后铺陈,宛如白牡丹一般绚烂。   笄者是石家的堂姑太太、林家二夫人。这位林家二夫人在崖州风评很好,正是孝顺端庄的典范。因着几年前婆母过世,她这两年一直在家中诵经念佛,一直到今年二月里出了孝方略微四处走动。因此,这也是宋织云第一次见到这位林二夫人。   林二夫人皮肤白嫩细腻,眼光温柔恬淡,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美丽温雅。与人说话,柔声细气,言语亲切却又不过分亲热,怪道崖州人人称赞。一见到宋织云时,便道:“许久以前,便想见你了。姑母的见面礼迟了,可不要怪。”说着从手中褪下一个玉镯子来,晶莹剔透,也是难得的美玉。   连着沈氏看了,都觉得有些过了,笑道:“这可是好东西,姑奶奶藏了这许久,老二家的你可有福气。”   “姑妈可偏心,从前我想要都不给,这会儿才见到二嫂,就被花一样的人迷了眼睛吧?”石弄潮也打趣道,抱着林二夫人的手臂撒娇道。这姑侄俩的情感似是极好。   “你这猴儿,姑妈给你的东西可还少了?”林二夫人笑笑,替石弄潮拢了拢垂下脸颊的发丝。   赞者请的却是章碧茹。她虽比石弄潮大了几岁,又已嫁人,然而两人性情相投,俱是疏朗坦荡之人,石弄潮便请她做了赞者。   到了巳时中,宾客俱已到齐,人人都带了厚礼相送,从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到文房四宝,甚至有些有心人还送了各式精巧的机关模型。   待到礼毕,宋织云便陪着十来个年轻的妇人,其中颇有几个熟悉面孔,章碧茹、庶妹宋织绣、苗夫人、刀金凤和林紫鸢俱在此处。   章碧茹本就欣赏宋织云的为人,只觉得她十分能干,两人遂坐在一处说话。   那章碧茹靠近宋织云的耳边,轻声道:“都是多亏侯夫人您的支持和示范。同文馆现今已有十几个人报名,且都是大家贵妇,已经是很不错的。听说金陵与泉州的同文馆女学,无人报名。人人都觉得西语洋文,乃是化外之地的文字,家中女子断不可学。”   宋织云问:“那广州是个什么情形?”士人清流抵制西语洋文的推广,早可料到。否则朝廷也不会争吵了这么久。   “南越王的大郡主报了名,当地的士绅豪强便都纷纷跟了去。”章碧茹微笑道。   宋织云沉思半晌,道:“如今东南沿海出海的人日益增多,俱是普通民众,以便养家糊口。同文馆应该多多招收这些学生方是正理。士人贵族,能用到实处,到鸿胪寺任职的毕竟少数。反而是普通百姓,出海为生,贸易为生,会这洋文更是重要。学以致用,才有真正的意义。”   章碧茹莞尔笑道:“果然是侯夫人有远见。我家夫君日前也向侯爷禀报了这一番道理。先是世家大族示范,为同文馆正名扬名。再是不拘出身家庭,广泛招生。三是要设士人科与商贸科,士人科乃外交斡旋之用,最是艰深。商贸科则为百姓出海贸易之用,倒是快捷。”   宋织云听她讲到石震渊,有些恍惚,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石震渊了。正在这时,宋织绣走了过来,道:“二姐姐,你怎么只顾着和顾夫人咬耳朵呢?”   “可不是,侯夫人,好久不见了。多次给您下的帖子,都不见您来。三月十五的桃花宴,您还是没来,真是可惜了。”那苗夫人轻笑道。   “夫人那桃花宴上的妙音娘子,歌声当真是宛如天籁呢。”林紫鸢笑道。   “如今可是有名的桃花夫人,那日的桃花妆,配着那歌声,真是醉人。”刀金凤笑着看了宋织云一眼,有些幸灾乐祸。   宋织云有些莫名,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的。章碧茹说道:“各位夫人既然都爱花儿,到了夏日,可要赏脸到我家来看看荷花。”   如今,因着海外贸易日渐发达,鸿胪寺权柄日重,且章碧茹出身国公府,她发话邀请,在场的夫人自然都应好。只是宋织云心中愈发沉重,章碧茹明显是转了话题,为她挡了刀锋。看着面前贵妇眼中含着的或幸灾乐祸或怜悯或同情的目光,她心中有了隐隐猜测,却又觉得不可能。   “侯夫人,你家的织布机可真是厉害!”那苗夫人本长得珠圆玉润,是个丰腴成熟的美妇人,道,“我家从前要三四千个织工,方能出产足够的布匹,如今两千个尽够了,可是省下了不少人工。你们机器要什么时候才肯卖给我们呢?可是等不及了。”   “可不是,我听我爹说,只要织布机配齐了,我们家里也要放掉三分之一的织工呢。”却是一个秀雅的少女,柔声道,“我可真心佩服那制出织布机的周掌工。”   “你这蹄子,你怎么不佩服那制出织布机的何叔?”只见刀金凤拧了一把少女的脸,啐道。这少女原是刀金凤的妹子刀金桂。   一屋子女人哄堂大笑,热烈地讨论其织布机来。这些夫人多多少少家中都有织布厂,自希望能使用新织布机,故此在这里探探宋织云的口风。   待用过午膳,客人散了。宋织云回到万和院,午睡之时,回想着今日苗夫人、林紫鸢和刀金凤提起那桃花夫人时候,诸人的神色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心中烦闷,便对沉香道:“去柳芙春看一下胭脂水粉吧。”这段时间,她夜里睡不安稳,脸色总有些憔悴。   宋织云到了柳芙春,女伙计正在介绍敷眼霜时,只听见门口出来一阵清亮的笑声,夹杂着一丝丝沙哑,引得店中的夫人都忍不住看向门口。   门口进来两个打扮艳丽的女子,一个穿着桃红折枝牡丹短袄,下着葱绿织金长裙,眉间画着一朵淡红的桃花,菱唇红艳。一个穿着宝蓝凤穿牡丹短袄,下着淡蓝水波纹织锦长裙,凤眼下一颗泪痣,欲语还休。   只听那蓝衣女子捂嘴笑道:“你可别再笑了。你再笑,这街上的男人魂儿都丢了。”   “定力太差,可不能怪我。”那红衣女子娇娇地说道,有几分无赖,竟似旁若无人一般。   “哎呀,你如今是大名鼎鼎的桃花夫人,连着我们那定力上好的侯爷都把持不住了!”蓝衣女子笑道,余光扫过店中一脸冷漠的宋织云,心下期待一场好戏。店中本来在看胭脂水粉的夫人小姐,也都偷偷拿眼去看宋织云。   “你胡说什么!我撕了你的嘴!”红衣女子有些恼怒,道,“你再这么说,从此以后便不是姐妹了!”   那蓝衣女子忙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我错了,再不说了。”   红衣女子径自走到宋织云身旁,笑道:“这位夫人,奴家想看看这敷眼霜,可是方便?”   一阵玉兰花香在宋织云的鼻间荡漾开,宋织云轻轻侧身,微微点头。   那红衣女子娇笑道:“那谢谢夫人割爱了。”说罢,拿起宋织云方才看的敷眼霜,修长嫩白的手指轻轻地挑出一点乳白的霜,轻轻地拍在了手背上。那指甲涂着上好的丹蔻,看着无比刺目。   宋织云深吸一口气,紧抿着唇,快步走了出去。沉香紧紧跟在身后,忙扶她上马车。直到沉香扶她的手时,宋织云才知道自己的手在发抖。   “夫人,这些妇人不过道听途说,不必当真。侯爷从来行事磊落,不喜风尘,自不会亲近她们。”沉香扶着她,一板一眼地道。   宋织云看了眼沉香,见她眼中都是笃定之色,只胡乱点点头,自入了马车。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叫了折枝与回纹进来,冷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折枝与回纹对视一眼,方跪倒地上,道:“奴婢从来不敢欺瞒夫人!”   “那桃花夫人是怎么回事?”宋织云胸口起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间,无处可去,只冲得她晕头转向。想起母亲说过那苏姨娘的事情,也是阖府俱知,只有她母亲一个人蒙在鼓里。   “奴婢该死!求夫人原谅!”折枝磕头,道,“回纹昨日本是要跟夫人回禀的,只是奴婢拦下了。”   “罢了,说说,是怎么回事?”宋织云冷着脸道。   “这几日,奴婢看侯爷晚归,便去打听了一番。”回纹低声回禀道,“前院的明河说,侯爷这几日都在桃花溪里听那歌女唱歌,那歌女喜好桃花妆,人人如今都叫她桃花夫人。”   “明河说,侯爷只不过是去听曲儿解闷罢了。”折枝忙补充道。昨日回纹告诉她这桃花夫人时,因苏姨娘的缘故,折枝知晓宋织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纳妾养外室之事,所幸那桃花夫人还不曾登堂入室,想来不过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只要夫人能忍下性子,好生抚慰一番侯爷,这桃花夫人也便随流水去了。不想宋织云从外头知晓了,这下要规劝却是难办。“夫人,那烟花柳地的女子,不值当您生气的。只要您跟侯爷服个软,侯爷自会回来了。”   宋织云冷笑一声,道:“你们下去吧。”那阵怒气过去了,宋织云的心渐渐冷却下来,暮春时节她却犹如寒冬一般,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呢?石震渊期望她成为贤妻良母,而贤妻自然总是要宽容大度的,少不得还得为他纳娶几房姬妾。这些恼恨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恶趣味。。。请轻拍。。。 ☆、织工暴动      转眼到了同文馆启学仪式之日。宋织云换了馆学里的秋香色袄裙,由沉香陪着去了同文馆。   同文馆男学与女学是各自独立的两个相邻院落。宋织云到时,魏安妮正在女学里点名。不多时,人都到齐了,俱穿着一色的秋香色袄裙,有一种沉静雅致的美。   如今正是暮春,天气并不算热,孔庙的广场之上,搭了高台。同文馆的男学生早已在场内等候。男学生人数颇多,除了崖州各大家族里的公子,还有不少织工机械工,林林总总也有数十人之多。因西洋织布机和西洋战船的威力是显而易见的,引得许多人都想学习这技艺,也引得许多百姓围观。   女学生列队出来时,众人更是睁大了眼睛。这女学生个个都甚是美貌,脚步轻盈,风姿优雅。当头一个,正是去年嫁到此处的震海侯夫人,秋香色本沉静素雅,可是映着她那明艳妩媚的容颜,竟让人挪不开眼。   不过片刻,震海侯石震渊、南越王世子陈绍嘉、南海将军宋怀仁、鸿胪寺掌事顾大人、船舶司掌事黄大人、同文馆教务长詹乔治、女学教务长魏安妮及各大家族族长俱到了高台之上。   鸿胪寺掌事顾大人先致辞,感谢崖州各大家族的支持,又简要介绍了同文馆的男学女学的设置,“如今朝廷重视,我们亦将重金聘请最好的夫子,预祝诸位学有所成,学有所用,成为我大胤栋梁之才。”   顾大人致辞之后,震海侯石震渊亦致辞,表示如今同文馆、造船局刚刚兴办,正是亟需人才之时,“今上圣明,东南倭寇一扫而空,南洋安定,海外贸易繁盛,万国来朝。正是用人之际,英雄者,识时势者。有才者,有能者,都可自荐于崖州,必有傲世寰宇之时。”   石震渊一番话,台下学子听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马上能学会洋文,好跟着震海侯闯荡一番。   宋织云离石震渊约莫有三丈远,略微抬头仰望着他。他一袭黑衣朱雀红纹长袍,身材健硕挺拔,声音浑厚。   自从那夜她错将他认作陈绍嘉,石震渊便再未踏进万和院一步了。夫妻俩已有近一个月未曾见面。此时看着,宋织云只觉得石震渊无比遥远,心中涩然。   南越王世子站在石震渊身侧,一袭蓝缎织金蛟龙团花长袍,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微笑,如芝兰桂树。   就在石震渊话音刚落,东北方向突升起一阵浓烟来,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负责警戒的卫兵也将高台团团围住。   石震渊脸色一沉,快步走下高台,对着负责守卫的沉岛道:“你护着诸位大人回到衙门。”又对明河道:“你务必将同文馆女学的学生护着回到同文馆。”两人领命而去,石震渊看着那一抹秋香色的身影,转身离去。身为崖州宣慰使,他必须在事态最紧急的现场。东北方向是城中织厂绣坊所在之地,如今浓烟滚滚、火势凶猛,他自是必须先去解决这里的问题。   然而,就在此时,人群中一阵骚动混乱,只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十余个骑着骏马的青年疾驰而至。人人手中都挥舞着一面红旗,脸上亦蒙着红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们大喊着:“打倒石家!还我工作!打碎石家织布机!还我妻儿口粮!”   “叔伯弟兄们,我们崖州,世世代代织布为生!只是,这石家制造了织布机,竟让我们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要失业,当真罪大恶极!我的高堂年老的父母,我的嗷嗷待哺的幼儿,如今全都没饭吃没衣穿了!我们必须打碎那可恶的织布机,保护我们的父母和孩子!”当中一人站上前来,慷慨激昂地说道。   “如今,我们就要去砸了那石家织布机!你们看到那大火了么?那大火就是先头部队的兄弟们放的!咱们一起冲吧!”又一人站出来,朗声说道。   “弟兄们,跟我们走吧!”先头那人挥舞着红旗,高声呼喊。   孔庙前的广场上已是一片混乱。女学的学生也被人群冲散,沉香看见宋织云,却被人流带着,无法靠近她。石震渊远远看到被人群带着走的宋织云,心道不好,匆匆向宋织云走去。然而,才走得不过两步,便有蒙面人拦住他的去路,武艺颇为了得。石震渊心中焦急,一时分心看了宋织云一眼,手臂便被划了一道。他只得心无旁骛地专心对敌。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道:“震海侯夫人就在那女学弟子里!”围观的人群中,本就有爱好生事之辈,如今想起那震海侯夫人方才的颜色,歹心又增添几分,便呼喊起来“把震海侯夫人抓了,那石家定然得毁了织布机!”   宋织云大呼不妙,身边的人潮愈见拥挤,突然有人拉着她的手,原是章碧茹。章碧茹手也在发抖,轻声道:“你莫要害怕!歹人一时半会也靠近不得。纵使靠近了,侯爷亲卫就在此处,也不足为惧。”   宋织云点头,然而心中却在打鼓。此时,广场是一片混乱,高台之下挤满了人。石家亲卫虽在此处,但是,要想穿过重重人墙将她救出,并不容易。何况,还有一部分亲卫此时正在与那骑马之人战斗,欲将其拿下。至于石震渊,宋织云并未看见她在何处。   “我们尽量靠近那高台之下。”宋织云道,到了高台之下,即便有歹人追来,她们也不用腹背受敌。若有时间,她们能够爬到台上,便有脱险的机会。   宋织云和章碧茹配合着,总算靠近了那高台。然而,她们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面前有两个男人打量着她们。“侯夫人,得罪了!”其中一个说道,伸手便要去抓宋织云。宋织云手中拿着金簪,狠狠地刺出,却被那男人打落在地上。章碧茹上前,将那金簪狠狠地刺中了男人的手臂,男人眼看手臂出血,狠狠地一巴掌甩到章碧茹脸上。章碧茹撞到高台的木柱子上,头晕目眩。   眼看宋织云就要被两个男人所擒,只见一个蓝衣男子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正是陈绍嘉。他刀光闪过,那打了章碧茹的男人一只手臂便落地了。那男人痛呼一声,跌倒在地,被陈绍嘉一剑刺穿了胸膛,当即倒地。   蓝袍男子转过身来,正是陈绍嘉。他轻轻地扶起宋织云,关切地问道:“无事吧?”   宋织云摇摇头,道:“多谢世子相救。”抬眼去看章碧茹,却见她已经被顾大人扶起,一边脸已经肿了起来,额头上还有一块淤青。顾大人一脸疼惜的模样,正在安慰章碧茹。   另一个意图不轨男子混入人群中,慌不择路。此时石震渊已经一路杀将过来,看到这意欲染指宋织云的男人,刷刷两刀砍断了他的手。   此时,骑马的男子俱已被制服,广场上趁乱打劫的人也被石家亲卫捉了十几个,骚动渐渐平息。   陈绍嘉正想跟宋织云说话之时,沉香走到宋织云面前,扑通跪下,道:“夫人,沉香失职,请夫人责罚!”她本站在场外,离宋织云有约莫十丈,却被人群裹携着离宋织云越来越远。因是普通民众,她亦不能杀出一条路来。待她逆流而动时,便有人出手阻止她。她一路伤了好几个人,方来到宋织云面前。   宋织云脸色苍白,道:“无事,事发突然。”沉香起身,站在宋织云身侧。此时,明河与沉舟赶到,向南越王世子行礼后,沉舟道:“世子殿下,侯爷命我等护送您回府。”南越王世子看着宋织云道:“先将侯夫人送回侯府吧。”   明河对宋织云道:“夫人,城东南方恐有暴动,侯爷需要处理,命我护送您先回石府。”   宋织云环顾四周,看到石震渊提着刀,骑在马背上,带着一队亲卫疾驰而去。   宋织云沉思半晌,道:“我们暂时不回侯府。从孔庙去侯府,路上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不如先到同文馆里,避上一避。东南方的骚乱平定了,这崖州城才能安全。”宋织云又在人群里逡巡一番,看到几个秋香色衣裳的女子夹杂在人群之中,又道,“且有许多同文馆的弟子,这广场上又有不少受伤的人,需要疏散救助。”   顾大人向宋织云行礼,道,“夫人体恤下情!本官身为同文馆馆长,自要对这学子负责。夫人且到同文馆内压压惊,我便组织了弟子,来收拾这广场。”   于是,顾大人留在广场上,在石家亲卫的协助下重新组织起秩序来,兼救助伤者。陈绍嘉、宋织云、章碧茹则在沉舟、明河、沉香几人的护送一下,进了同文馆里。   宋织云与章碧茹都进了女学生休息的房间,沉香打了水来,替宋织云、章碧茹梳洗一番,一步不离地守着宋织云。   宋织云感激章碧茹。两人纵使有惺惺相惜之意,然而能舍身相救的人,并不多。“章姐姐,真是谢谢你舍身救我。倒是我连累你受伤了。”   章碧茹摆摆手,笑道:“这点伤,不算什么事情。”   正在说话间,宋织绣、苗夫人、林紫鸢也走了进来,三人也是钗环凌乱,衣衫裙角也被踩了几脚,所幸并未受伤。只是那林紫鸢一脸泪痕,似乎刚刚哭过。   “二姐姐,你没事?”宋织绣进得门来,问道,“我看到那歹人要捉你,幸亏世子相救。”   “无事。不用担心。”宋织云道。   “幸亏侯爷手下亲卫得力,控制了着广场上的骚乱,不然我们几个恐怕要被踩踏了。”苗夫人口中念到阿弥陀佛,道。   “多谢织绣妹妹相救!”听得苗夫人如此说,林紫鸢眼泪又流下来,她被夹杂在人群之中,有几个泼皮趁机扯她的衣衫,上下其手。正在孤立无援时,宋织绣和她的一个仆从过了来,将那泼皮打趴。   宋织绣微笑道:“举手之劳,林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几人一坐便是到了下午,连着午饭都是草草吃了一碗面,明河方带了消息进来,城中的□□已经平息。由于石家采用新式织布机,石家的布匹产量大幅提高,布匹价格比其他纺织厂的便宜不少,许多商人都转而向石家购买布匹。有些成本较高的纺织厂便订单减少,不得不辞退工人。那些未被辞退的也担心被辞退,遂暗中串联,要将石家织机局的新式织布机全给烧了砸了。纵使织机局早安排士兵守卫,然而事发突然,织工又人数众多,石家织机局里的织布机烧坏砸毁不少,具体数目还待清点。   宋织云听完,心中沉重,如今石家织厂积压着不少订单,俱是想新式织布机全部替换就旧织布机,全力生产。如今新式织布机被毁,交货时间恐怕后延,与订单契约不符,少不得要支付赔偿。   宋织云无心在逗留此地,旋即启程回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织布机的原型是珍妮织布机。在珍妮织布机刚刚发明出来的时候,由于它的高效,致使很多英国工人失去了工作,确确实实发生了打砸事件。 至于同文馆,就是我□□晚清时的同文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曾就是否设立同文馆发生过论战,最后虽然设立了,但是招不到学生,或者招到的学生都是些纨绔子弟。一直到洋务运动后期,伴随着对外贸易的开放,以及买办阶级的形成,英文才成为时髦的专业。 ☆、两厢猜忌      宋织云回府路上,店铺俱都关了门,街面上一片凌乱,有几家店铺甚至被织工抢了去,苦主正在门前哭天抢地。   宋织云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先去了黎山堂。辛氏与沈氏自已知道今日的织工暴动,见到宋织云平安回来,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怎的发生这般事故?现如今,那织布机虽日夜赶工,然而能够用起来的也并不算多。真正失去了工作的织工也并不算多啊,何故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沈氏问道。   “前几日听到几家夫人闲聊,都在说家中织厂计划从西洋购进新式织布机,辞退工人,想是不少人都收到风声了,自要在失业之前砸了机器方能保住饭碗。”宋织云想起前段时间同文馆中苗夫人与林紫鸢的话,不禁皱眉,“恐怕还有人帮着散播消息,夸大辞退工人的数量。”   辛氏叹息道:“枪打出头鸟,说得便是这种情形了。因着新技术的采用,许多人怕了,就借刀杀人。”   沈氏想到那烧毁砸毁的织布机,想起交货在即的违约金来,便觉得头疼,向宋织云问道:“怎的此前一点消息也没有收到?织厂绣坊如今俱由你管着,如此大的事件,势必牵涉人数甚众,竟是一丝风声都不知?”   宋织云心中一凛,沈氏语气中的不悦与寒凉显而易见。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一心琢磨这乱针绣,又要调整石家绣坊织厂及织机局的人手,兼且因南越王世子之事与石震渊冷战,竟是无暇查探其余消息。石家自采用新织布机以来,因着订单量增加,织工并无减少,因此在石家织厂便甚少能听到织工要暴动的言论了。然而,到底自己疏忽了,对舆论关注不足,方如此被动。   “母亲,此事是儿媳的疏忽。对崖州的舆论,知之甚少,也无得用之人。对新机器采用之事,也太过心急,考虑不周,未曾想有人借机生事可能生事。”宋织云道。   辛氏自知沈氏在敲打宋织云,正想说他人欲借刀杀人,恐怕行事诡秘,却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母亲,这事情是有人故意挑唆,行事秘密,外间消息甚少,竟是连沈桡都不知晓。”   正是石震渊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沈氏忙问道:“老二,可没受伤吧?”   “母亲放心,并未受伤。”他并不看宋织云,只是对着辛氏和沈氏道:“祖母,母亲,暴动的织工,捉了不少。里头有些是惯常的地痞流氓,甚至还有些训练有素的老兵,定是有人从中挑唆策划。明河如今正在查探,看是哪方人马。”   既然儿子如此说,沈氏也不好再说宋织云什么,转而问道:“织机局可是安置好了?看看究竟损失有多少,再算算交货的日期,理出个章程来。”   “沈桡与何叔正在领着人清理,明日便能有个回复了。”石震渊道。南越王世子巡检,南海将军督办造船局,同文馆始开,西洋战船恐怕还会再来,京中圣上头疾时好时坏,千头万绪,海盗虽平定了,这朝堂江湖却是一日也难平静。   “既如此,你们先去歇着吧。接下来几日,可有得忙碌的。”辛氏看得出石震渊与宋织云都颇为疲惫,便撵他们去休息了。再者,她也知道这对夫妇恐怕有近一个月未打照面了。   想到这几日听到的谣言,辛氏觉得心肝都疼。如今,震海侯看上桃花夫人的传闻,早在崖州传遍了。与此同时,偏生又有人传说南越王世子与震海侯夫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震海侯从中作梗,造了一出英雄救美,硬生生棒打鸳鸯。辛氏琢磨一下南越王世子来崖州的时间,又听说今日南越王世子不顾危险救那宋织云,心中对那谣言也有几分相信。只是这话却不方便说,也不方便问。   沈氏自也听了几回谣言了,待要多说些话,却又不好捕风捉影,也不好拂了辛氏的意思,想了想,道:“老太君说的是。你们俩都累了,这段时间我看你们忙得都不知道家门在哪里了,且好生说说话,休息半日吧。”   那谣言,捕风捉影的,即便是真的,宋织云嫁给石震渊时是名副其实的黄花闺女,石家还想与宋家继续做亲家,自没得在这等流言上为难人。还不如叫两人好生处着,养出嫡子来,方是正经事。   石震渊与宋织云退了出来,一前一后地回万流堂。石震渊脚程快,走了一会,夫妻俩倒隔了不短的距离。宋织云看着石震渊的背影,想到方才在黎山堂里他说的话,心里百味杂陈。石震渊仍在辛氏与沈氏面前回护她。她有心想说句谢谢,却不知从何说起。   石震渊走在前头,心中有些烦躁。今日母亲对宋织云的态度,隐隐带了不悦,又出言苛责,他本应看她左支右绌,让她感受一下大家媳妇的艰辛,可还是忍不住为她说话了。   他想起宋织云那日在妈祖庙里跟陈绍嘉说的话,她说这一辈子就是跟着他石震渊了。她是他的妻子,若是他都不能相护,又怎能算是她的丈夫?再想到今日是南越王世子救了宋织云,心中更是憋屈,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宋织云在后头走得越发吃力,只得轻声道:“侯爷,且等等我。”这句话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待会是要各自进各自院子的,本就是要分开,何必非要一同走路?   待石震渊站住,回头看宋织云。宋织云知道话已出口,便要说下去了,只道:“今日谢谢侯爷。”   “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总护着你的。”石震渊淡淡地说道。   “有些话,我想跟侯爷说说。”宋织云走过去,轻声道,“侯爷可有空闲?到我院中一叙。”   石震渊看着她,觉得有些疲惫。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他公务繁忙,倒并非是刻意避着她。只是,偶尔得空闲下来,他想着去万和院走走,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着南越王世子的到来以及宋织云睡眼朦胧中的一喊,婚后大半年来的相处,竟仿佛都有些虚幻。设立同文馆的不谋而合,研究织布机和西洋战船的兴奋,打仗时的生死相随,莺歌海的水母夜光,元宵节的柔情蜜意,竟仿佛都是抢来的。   石震渊久久不答,宋织云心中有些忐忑,然而终是下定决心,道:“侯爷,该是有空吧?”   辛氏与沈氏都知道的谣言,宋织云自也听到了。自从那桃花夫人之事后,外间再有什么谣言,折枝与回纹总是第一时间说与宋织云。她犹豫再三,然而今日南越王世子相救之事,逼得她不得不与石震渊详谈。他们夫妻情缘本就浅薄,不过是两家互相借力,若是放任谣言再传,两家成仇,又是何苦。   石震渊终于点头,也放慢了脚步,两人缓步走进万和院。   宋织云给石震渊倒了茶,自己也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心中琢磨着该说什么。石震渊有外室,她心中并不舒服。然而,世人都将男子三妻四妾视为当然,有个外室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倘若女人从前有过心有好感的男人,那就是值得侧目的;倘若这个女人结了婚还和这男人有往来,就该浸猪笼了。今日南越王世子救她,有心之人自会再传。   石震渊见宋织云慢悠悠地喝茶,便也不动,只看她要说些什么。   “侯爷,今日我被攻击,必是有心人指使。若只是要伤我,自有千万种方法,并不是一定要在广场之上。在广场上攻击我,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见南越王世子救了我。”宋织云道。躲在暗处的人,为的是传她谣言,毁她名声。“策划这个事件的人,恐怕有些恨我。知道杀我难,便想用谣言恶心你我。”   宋织云一片坦然地看着石震渊,道:“从前侯爷就知道,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只是,我已经嫁给了侯爷,便是你的妻子,石家的宗妇,再不敢忘。”   宋织云心中想清楚了,便不再纠结南越王世子之事。她后半辈子大半是跟着这个男人的,总得先把话说清楚,否则内忧外患,永无宁日。   石震渊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这么坦然,这么理直气壮。然而,宋织云的话说得合情合理。他沉默半晌,道:“你这般说,我便这般相信了。”   “那谢过侯爷了。”宋织云道。   此话说完,夫妻两个一时都沉默了。石震渊坐着,踟蹰着,还不想走。待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末了还是宋织云胡乱起了个话题,道,“乱针绣如今我已整理出了几套针法,凌霜夫人也准许我们用,只是不要透露她姓名出去。我想着从石家绣坊里设一个单独的乱针绣坊来,凌霜夫人也算一份股,来年若有利润,便分与她去。”   听得宋织云如此说,石震渊有些意外,道:“凌霜夫人向来宝贝她的绣法,如今竟是透了出来,没想到你们倒是投缘。”   宋织云略有些意外,道:“我并不知晓过往。侯爷看是否妥当?”   “无事。她一向言出必行,从不做违心之事。既真说了给你,就是给你了。”   看来石震渊与凌霜夫人也颇有渊源。宋织云心里发闷,斜眼看他,道:“侯爷跟凌霜夫人这般熟悉?”   石震渊冷哼一声,问道:“那你喊着陈绍嘉的名字,又如何计较?”这段时日,他总时不时想起她睡眼惺忪之际,娇呼陈绍嘉之名,一股气来来回回地憋了许久,今日一下子便溜出了嘴巴。   待话出口,石震渊方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只恨不得把话收回。然而,说出去的话,自是收不回来的。石震渊只得板着一张脸看着宋织云。   宋织云一愣,也没料到石震渊会问这话,斟酌一下道:“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有幼年的情谊在。”   这话却更让石震渊不快,他冷哼一声,道:“幼年情谊?却为何在我抱你时方叫了出声来?”只要一想到陈绍嘉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拥抱过甚至亲吻过宋织云,石震渊心中就有股无名之火。   宋织云再想不到石震渊问出这样的话来,眼眶渐渐红了,却冷着声音道:“那敢问侯爷,您在桃花溪里抱着桃花夫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情谊?”   石震渊皱眉,道:“我不过是偶尔去听个曲儿罢了……”   宋织云冷笑一声,道:“那我说我心中挂念旧时朋友,侯爷可信?”   石震渊一时静默。是的,在南越王世子一事上,他放不开。他一向自诩心胸宽广,却始终无法放开这件事情。一想到南越王世子,他就想起夜雨松江港里夜航船上那衣衫尽湿、眼神坚定的少女。那样的眼神,总让他有错觉,不知道何时,她就会脱下贤妻良母的壳,展翅离去。   “侯爷,你并不相信我。”宋织云笑笑,眼带哀伤,也不理石震渊,转身进了内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妻之间,有时候是这样,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在对外人的时候总是会互相掩饰一下的。当互相掩饰都不屑于做或不愿意做的时候,恐怕就真的过不下去了吧。 ☆、疑影重重      第二日一早,石震渊与宋织云一起去了石家织机局,处理后续事宜。经过昨日一整日的整理清点,各处损失都报了出来。木材库房的原料尽数烧毁,在造的织机亦有半数被毁,所幸库房中刚刚完工的织布机因地处织机局较为偏僻一侧,且守卫较多,躲过一劫。还有几个工匠死亡,数十工匠受伤,死者亲属必须抚恤,伤者亦必须救治医疗。   何叔总管织机局,看着那满地狼藉,最是心痛。“此番□□,最是可恶,分明是冲着石家的新技术来的。然而,倘若不用新技术,不出二十年,东南沿海百姓恐怕都要用西洋布了!再过四十年,西洋的战船恐怕就在我大胤的外海内河横行霸道了!”   何叔研究机械几十年,知道西洋技术进步神速,三十年前看着与大胤朝差异并不大,如今他先拆解了西洋织布机,又领着陈康、周兆庭、石弄潮等人拆解西洋战船,为西洋技术的精进感到震惊。   周兆庭亦在现场,看着何叔痛心的表情,安慰道:“师父,既然我们能拆解了那西洋战船,如今又有朝廷支持,这战船之事总还是有回旋余地的。至于火器,其他各处也在研制。此乃国之根本,圣上圣明,必不会放松,您莫要忧心了。”   “叫我如何不忧心!崖州扼守海上要道,若是西洋战船来犯,首当其冲。”何叔长叹一声,看向石震渊道,“侯爷,风起云涌之际,太平难得。当务之急,需先想法子安置了从纺织厂裁减出来的织工,否则只有有心人一煽动,恐怕昨日之乱还要再来一回。”   石震渊道:“人心稳,崖州方稳,是这个道理。如今造船局初建,所需工人亦是甚多,正可招募自纺织厂出来的男性织工。你可估算过造船局所需工人数量?”   “如今尚在船只拆解摸索阶段,何时方能造出西洋战船,尚未确定。就试验而言,这一年能有数百工人已十分充足,先前崖州船坞里便已有数百船工,暂时难以消化新人。”何叔仔细思量,道。   “我们可否趁此机会,扩大石家织厂的规模?”宋织云道,“如今积压大量订单,新式织布机又暂时无法全部配齐,不如招了织工,赶制订单布匹。多支付给工人的工钱,便相当于违约金罢了。但是,能让人心安定,却是再好不过。而且,根据李掌柜、孙掌柜的估计,南洋海盗平定之后,我们的布匹大可以卖到南洋去。从今往后,布匹需求只增不减。”   李掌柜、孙掌柜俱是石家织厂的积年老人,掌管着布匹的南北销售。他们自是希望把布匹卖到更远的地方。今日清点织机局损失,他们也在现场。听得宋织云如此说,李掌柜便道:“从前,南洋诸国的布匹,都是依赖印度诸邦国。南洋海盗多,我们的布匹只能在大胤。如今海盗平定了,我们的布匹价格又便宜了,南洋诸国也没有理由一定用印度布。”   “我记得大姑奶奶便嫁给了三佛齐的拿督,若能从此处下手,不怕未来没有一番宏图。”孙掌柜附和道。   “既如此,李掌柜、孙掌柜,你们便着手招聘织工、清理订单、开拓商路。何叔、陈掌工、周掌工,你们且将织机局整理完毕了,重新上了轨道。明河,府中亲兵需要加强训练,以卫织机局。”石震渊布置完毕,便先去衙门了。沈桡还在审理参与昨日□□的人众,这次□□,行事嚣张,恐怕又有新的势力入了崖州来。   孰料宋织云却跟着石震渊出来了,道:“夫君,我可否听听沈大人审理的结果?”   石震渊想到昨日宋织云所说的话,知道她想弄明白谁在背后使刀子,便点头道:“一起走吧。”   衙门里,沈桡审了一整夜,总算弄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关键人物如今却遍寻不见,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过去半年来,有几个小织厂因为经营不善、订单减少,遂辞退了不少织工,总数近五百人。中间有一个老工头,最爱请人喝酒,又常周济邻里街坊,人缘甚好,甚得织工支持。这老工头暗中传说石家织布机的厉害,恐怕要害得大多数人失业才肯罢休。便有那失业的人提出要去烧了石家织机局。老工头与几个头目商量一番,选定了同文馆开馆之日。从决定烧毁石家织机局,到切实行动,也不过短短几日功夫。   “这织工行事并非全然保密,从前也曾听到下属来报,有织工时常聚会。然而,自开春之后,崖州事务繁杂,又有南越王世子、南海将军等人到达崖州,人手不足,一时疏忽,出了纰漏。但求侯爷处罚!”沈桡审了一夜,眼圈下一圈青黑,颇为疲惫。   “罢了,以后多注意吧。背后是何人?”石震渊掌管崖州多年,自然知道其中艰难。虽有线人、暗人,然而诺大崖州,他们的人毕竟是有限的,只能抓重点去盯防,难免有所纰漏。   “如今,老织工早已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其余织工,根本不知道他跟什么人接触过,又听谁的命令。”沈桡道,他顿了一下,又看了下宋织云,方道:“其他几方势力,暂时也未曾见过谁曾接触过这个老织工。”   宋织云听得沈桡如此说,有些失望。她心里默默想着对自己有敌意、欲毁自己名声的人,大约有好些个,苗夫人、林紫鸢、刀金凤……甚至可能包括宋织绣。只是无凭无据,也不好说什么。苗夫人的敌意,她大抵可以理解,商场如战场,苗掌柜野心勃勃。然而,林紫鸢、刀金凤,所在的家族与石家本就是世交、同盟,又为何对付自己。至于宋织绣,由于嫡庶有别,难免有疙瘩,然而她如今嫁得好夫婿,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似乎苗夫人的嫌疑大一些。   石震渊看到宋织云若有所思,问道:“你心中可有头绪?”   “苗夫人可有关系?”宋织云问道。   “怎么怀疑起她?”石震渊问,苗掌柜与石家自然是不对付的,也明里暗里有过不少动作。只是,沈桡盯得紧,且苗掌柜虽有野心,计谋却是一般,不过小打小闹。   宋织云想起去年七夕初次见面时,苗夫人说起林二小姐的事情,突然想一吐为快,便道:“去年七夕,初初见面,她便说林二小姐是侯爷毕生挚爱。”   沈桡本站在一旁,听得这句话,险些跌倒。这夫妻间的对话,还是不听为好,于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石震渊不意宋织云会说出这话来,脸色沉了沉,方道:“闲言碎语,莫要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道:“苗夫人以后你远着便是了。石林二家,世代联姻。我年幼时,与他们家的少爷姑娘一起学习。双方家中俱是默认了我与林二小姐的婚礼。然而,她十六岁那年,随父母出海,被海盗掳了去,如今音讯全无。”   宋织云自是早已知道那龙三掳走了林二小姐,却也只做不知,道:“因此,你才大力肃清海盗?”   石震渊沉默半晌,淡淡地点头,道:“是的。我再不希望有人的姐妹被海盗掳走,生死不知。”   宋织云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也是曾有心底明月,然而,时间的洪流冲走了一切。若干年后,陈绍嘉回想起她,是否也只当做陈年旧事?只有把过去留在了过去,才能毫无芥蒂地对此刻身边的人说“我得护住你”吧?   既然沈桡没有进展,宋织云便也不在此处逗留,辞别了石震渊,自去织厂处理后续事宜了。   宋织云离去后,石震渊方与沈桡问道:“苗夫人可有可疑?”   “目前并无可疑。苗家的盯防一直很紧,没有可能可以逃脱我们的眼睛。”沈桡道,“究竟是谁还在暗处,跟石家、跟夫人有仇?”沈桡看了石震渊一眼,道:“南越王世子、南海将军并泉州林家,如今也都有人盯防,未见异动。只是,就本次事件而言,南越王世子和泉州林家,恐怕都有动手的理由。”   石震渊冷笑一声,道:“南越王一副与世无争、谨小慎微的模样,真是道貌岸然。恐怕如今只算着时间,要举反旗了。”   “南越王世子真像是在京中养废了。亲卫之中竟无探听消息之人,无安排传信之人,亦少有武艺高强者,俱是平庸之人。”沈桡道。一位风光霁月的公子,虽品行端方、武艺上佳,然而于这风云际会之时,无忠心谋士、左右臂膀,又如何能掌握一方?   石震渊冷笑,心想若非他如此平庸,又怎至于连送封信给宋织云都不得,只嘴上仍道:“不可轻敌。若是城府极深,也未可知。”   “今日收到京中传信,圣上头疾发作愈发厉害。除了上朝,大半时间都跟敏宸妃与如意王在一处。恐怕不多时就要有大变了。造船局须得尽快运作,火器坊也得有所起色。”沈桡道。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又偏爱如意王,一旦册立如意王为太子,恐怕年长的皇子便要有动作了。虽然圣旨只允许崖州开设造船局,石震渊他们却设了火器所,只说是为配合战船所需的火器。实在战争之中,火器威力极大,未来将有大用。   “山雨欲来风满楼。”石震渊负手而立,淡声道,“好生筹备着吧,遇山开山,遇水造船。”    ☆、陈年画作      自织工□□以来,宋织云翻来覆去地想,终是下定决心向石震渊服个软。当初,自己经年之后初见陈绍嘉,不慎叫了他的名字,又被石震渊听到了,任哪个男人作丈夫,终是不愉快的。只是,事发之初,她有些彷徨,亦不知从何开始作解释。待到几日后,竟是有了桃花夫人一事,她心中也是有气。女人只要念个男人的名字,便是罪大恶极。男人不管纳了多少妾侍,却也只是风流倜傥。直至妈祖庙后山中见了陈绍嘉,又有了这织工暴动,宋织云方真正明白,像她与石震渊这般的夫妻,别人要兴风作浪有多么容易。   这几日,吴妈妈亦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在内宅几十年,又见过宋家二太太伍氏与贵妾梅姨娘之间的争斗,很是明白女人失去夫宠的悲哀。“小姐,您可以不要怪奴婢多嘴。您还有一辈子要过,过去的事情,总是过去了。当务之急,乃是和姑爷交心,生出些情意来,姑爷能念着你的好,愿意护着你。如此,方能养育孩儿,真的在这家里说话算数。纵使以后有了年轻的妾侍,那也不过是个玩意儿,插不进你和姑爷的情意里。然而,若是像如今这般僵持着,别扭着,这男人就会去寻那些小意哄着他们的女人了。姑爷这般才貌权势,不知多少人等着钻空子啊。”   吴妈妈的话,从前也曾经讲过。只是如今听来,宋织云心中别是一番感慨。大约从前满心满眼都是陈绍嘉,这话便如水过鸭背,不留一分。然而,此时她却明白,自己能够清高孤高任性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她苦涩一笑,道:“妈妈,我如今是全懂了。”叹息一声,又道:“妈妈放心,我不会这样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我自要过得舒舒坦坦的。”   本就是门当户对的婚事,为着的是双方家族的利益。石震渊与她,对彼此都未尝有足够的了解和信任。一丝半点儿的谣言传说,便能让他们不相往来。如今,一切才刚开始,该还有挽回的余地。她服个软,表个态,生个孩子,大约便能坐稳这侯夫人的位置。总不能真的就这样僵持着一辈子。   见宋织云态度松动,吴妈妈打铁趁热地道:“侯爷夜夜晚归,不如小姐今晚就做了宵夜,等侯爷回来,说说话,方显出诚意来。”   于是,待到入夜,宋织云吃过晚饭,便命人小火熬着海鲜粥。她自己梳洗完毕,拿了一方一尺见方的绣架并几色丝线,到了万流堂里等着石震渊归来。   乱针绣她已经十分纯熟,正做的有趣,夜间也不忍丢开。自前几日得了石震渊的许可,宋织云已抽了几个心灵手巧的绣娘,学习乱针绣法。白日里主要教习新人,晚上方有时间做些自己喜爱的玩意儿。   万流堂里有一间石震渊的书房,为了便利夜间看书,从詹乔治那里寻来了几盏火油灯。这火油灯用地下的黑油作为燃料,罩着玻璃灯罩,比蜡烛要亮上不少。宋织云在这灯下刺绣,眼睛舒服许多。   待宋织云觉得脖子酸疼,抬起头时,发现自鸣钟就要指向“10”字了,已是亥时中,石震渊尚未归来。宋织云将绣架放在书桌上,站起身来松松身骨。孰知她不小心碰到了装着丝线的藤篓,藤篓滚落地面。藤篓骨碌碌地滚到了书架旁边,里头的几色丝线也滚出来,有两个竟是滚进了书架下方。   此时更深人静,值守的婆子丫鬟也在耳房中。宋织云殆懒去叫她们,便蹲下伸手进去,想将那丝线拿出。然而,那丝线滚得有些深了,手指堪堪碰到,却无法拿出来。   宋织云起身,展眼细看书架里的物事,便看见最顶层上放着一把木尺。宋织云踮起脚尖,刚好可以拿到那尺子。不想那尺子拿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放在边上的一个木盒,木盒“啪”的一声,掉到地板上,里头滚出一卷画来。   宋织云忙将尺子放在案桌上,去捡那画卷。画卷展开了一半,影影绰绰的灯光里可以看出是幅美人图,看色泽似已有些年头。宋织云嘴角微翘,将那画拿起,心想石震渊原来也会看美人图么,大约是许多年前留下来的吧……   然而,待她看清那画卷里的美人,宋织云的笑容便僵住了。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将画卷轻轻在案桌上铺开了,就着明亮的灯火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画里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城北梅园的凌霜夫人!   她清丽脱俗,如玉兰、如白梅,仍做少女打扮,眉目间是温柔婉约的笑容,虽然隔了岁月,却是无论如何不会错认。   宋织云的脑袋中电光火石般地闪现着石震渊说起凌霜夫人时候的神色,想起凌霜夫人的慷慨,想起她说起有世仇的爱人,甚至想到凌霜夫人的儿子菩提儿,那般可爱的孩儿……   突然,那自鸣钟发出“当当”声,宋织云颤抖了一下。她哆嗦着把这画卷卷起,装进盒子里,又将尺子与盒子俱放回书架。待她重新坐下,方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原来,他心里头的人不是林二小姐。凌霜夫人独自一人,又美貌非常,却能够经历大官司后还在崖州生活得好好的,原是有石震渊的关系在里头。   只是,如果凌霜夫人是石震渊的所爱,为何还说要去往云南?难道石震渊便是她那有着世仇的爱人?那菩提儿又是谁的孩子?宋织云心乱如麻,她是该拿着画卷与石震渊对质?还是去跟凌霜夫人旁敲侧击?   她心中陡生苦涩,看,这就是互相不信任的夫妻之间的悲剧。她不知道哪些话可以问,不晓得问出来石震渊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哪些地方是他的逆鳞。虽然她在观察、在学习,然而从前的她并不尽心。   宋织云坐下来,看着火油灯闪烁的火光,缓和自己的心跳。良久,她轻轻抬手,抚摸自己的脸。自她懂事以来,便有许多人赞叹过她的美貌。然而,到了及笄以后,夫人们看她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了。过分妩媚与艳丽,并非婆婆们喜欢的媳妇。清丽脱俗的、温雅甜美的,方是世人所认可的美人。凌霜夫人正是个中翘楚,自家庶妹宋织绣也是如此。   想着那些影影绰绰的萦绕在石震渊心底的女子,宋织云只觉得烦闷之至。最终还是站起来,回了万和院。她想她没有办法在这种情绪之下,好好和石震渊说话。必须等她理清楚头绪了,想明白了,方能再说。   回到万和院,宋织云倒头歪在东次间的罗汉塌上,琢磨着画像之事。石震渊与凌霜夫人关系匪浅,因此石震渊才如此信任她,也才会如此毫无芥蒂地就拿了乱针绣给石家来用。   宋织云仔细回想凌霜夫人提到石震渊时候的神色语气,数次提到石震渊乃是她的恩人。因此,也便不是她那有世仇的情人、菩提儿的父亲了。且这凌霜夫人待自己也一片赤诚,每每谈论绣艺,从不藏私,更是将乱针绣这般精巧的技艺给了自己。如此看来,这凌霜夫人倒未必喜爱石震渊。   为此缘故,宋织云反而不能如桃花夫人一般,去诘问石震渊了。那桃花夫人,外间早已风雨满城,且不过是个歌妓,正室太太发作一番,无可厚非。可是,这凌霜夫人,却是良家女子,又隐姓埋名、深居简出,且对宋织云竟可算是半师。若去问石震渊,他恐怕也不会明言。因凌霜夫人本是孤儿寡母,又无娘家依仗,石震渊要纳她为妾、为外室,一早便做了,又何必只看那画卷?恐怕是凌霜夫人神女无心了。   心下这般推敲,宋织云方觉得自己的手脚又渐渐暖和起来。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方才何故就这般惊惶,乱了阵脚。   才刚松了一口气,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阵轻微的酒气袭来,宋织云还未回过神来,石震渊就躺倒在她身侧,又将她搂进怀里,笑道:“娘子,你可是把东西落在为夫的书房了。”   说罢,拿出那一尺见方的乱针绣,摩挲着宋织云小巧的耳垂,笑得甚是得意。石震渊今晚应酬,回到万流堂,看到那案桌上精致的乱针绣,还道醉酒眼花了,待揉了几下眼睛,发现不仅有乱针绣,还有滚在地上的藤篓时,一段时日来的阴霾郁闷竟突然都消散了。佳人想是在此处等着自己,可听到人声,却又害怕,躲了出去,碰倒了藤篓。   宋织云不知自己方才竟空手返回,心中羞恼,劈手夺过那绣品,挣扎着要起身。   石震渊只把她搂的更紧了,轻轻地亲她的耳垂和脸颊,鼻息拂在她的耳边,带着些微甘醇的酒气,嘴中说着胡话:“娘子可不要害羞,你不想见我,我想着见你呢。”   宋织云别开脸,娇哼道:“恐怕是想见什么桃花夫人梅花夫人吧。”   石震渊下巴摩挲着她纤细白嫩的脖子,含混地说道:“娘子别生气,都是为夫的错。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人。”   深更半夜,佳人犹在等待自己归来。石震渊自是知道宋织云想说什么,想来经过妈祖庙与织工□□一事,她已经想清楚自己的位置,弄清楚究竟谁才是她终生可靠之人。故此,她才等在万流堂。   宋织云有些微微颤抖,想看看他的神色表情。然而,石震渊逆光,眉眼脸色俱在暗影之中,看不真切。她鼓起勇气,想问那画册里的女子。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石震渊的吻便下来了,如火一般热烈的,带着一丝甘醇的酒气,叫她无处躲藏。   “夫君,我有话问你……”好容易可以喘息的时候,宋织云哀哀地叫道,然而,石震渊久未开荤,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讲话,只道:“娘子,明日我们再好好说话……”说罢便只顾着买力地伺弄着床榻之上的小绣娘。   宋织云叫他撩拨得浑身火热,一阵又一阵地浪潮冲刷过她的身子,那些要说的话要问的话俱被冲刷得七零八落,摸不到踪影了。恍惚中,宋织云仿佛看到凌霜夫人如梅花仙子一般从天而降,她再看着那因□□而用力挞伐自己的男人,眼角不知不觉就沁出了眼泪。   石震渊今夜在兴头上,可着劲儿地倒腾了一个时辰有余。不管宋织云如何哀求,总不肯停手。虽则动作温柔,然而待男人餍足之时,宋织云早已酸软无力,尤其那纤纤玉腿因被折叠得狠了,抬起来都有些疼。   石震渊将宋织云搂在怀里,笑道:“娘子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为夫说呢?”   宋织云趴在石震渊的胸膛之上,静静看他的双眼,画卷的事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是她的睫毛闪烁了几下,问出口的却是:“夫君心中可有喜欢的人?”   石震渊一愣,并不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大掌轻轻地抚弄着她的柔顺乌黑的发尾,半晌方道:“那桃花夫人与我并无关系。从前林二小姐,也是父母之命,青梅竹马,如今想来我待她更像是待我的妹妹。”顿了顿,又带了些戏谑,道:“可是吃醋了?”这句话问出,石震渊自己心里都隐约浮起些高兴的意味来。   宋织云眼眸低垂,并未反驳,只有问道:“再没喜欢过别人?”   “再没有了。”石震渊复有将她搂进怀里,大掌摩挲着她光洁的后背,道,“若喜欢,也只喜欢你一个。”   雨云之后,妇人若听到丈夫如此许诺,多半会欣喜非常。只是宋织云心中存了事,仍是沉甸甸的,并不因为石震渊的话而松快愉悦。她深吸一口气,那句“你与凌霜夫人又是何种关系”在嘴边徘徊几次,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女学初立      第二日,万和院里人人透着一股喜气。过去一个月以来的阴霾,随着侯爷的留宿消散殆尽。回纹伺候她穿衣,便看到那青紫的吻痕从宋织云的锁骨迤逦而下,直至欺霜赛雪的饱满胸脯上,只一抹葱绿地蝶恋花肚兜,平添许多风光。回纹第一次看见这等情形,她毕竟未经人事,俏脸忍不住微红。   宋织云方穿戴停当,外间便传来石弄潮的笑声:“二嫂,我来搭你的顺风车了。”   宋织云迎出来,见石弄潮穿着同文馆女学的浅蓝色袄裙,与自己一模一样,有些意外:“你不是说要时时待在造船局里,早日造出西洋战船来?”   同文馆因刺客之时,后延几日开学。当时,石弄潮并不在报名学生之中。   石弄潮娇哼一声,道:“还不是那周兆庭,真是想不到他的洋文日益精进,渐渐竟可与造船局聘来的西洋造船工讨论了,还可以看那造船的图纸。真不服气。”   造船局如今已初具规模,正式运营。为了尽快造出战船来,聘了好几个西洋船工,只是言语不通。虽有译官,但是因译官大多不懂造船之术,沟通起来总有不足。周兆庭真算是人才,短短时间内让这些西洋船工刮目相看。   宋织云失笑,打趣道:“怎的不让周掌工教你?他定是很愿意做二小姐的老师。”   石弄潮扁扁嘴巴,道:“我终究是及笄了。母亲允许我去船坞已是天大开恩,时时都有妈妈跟着我。”   宋织云虽未去过船坞,却也知道船坞里俱是男工,且天气炎热之际,打赤膊的大有人在。未婚女儿独自一人在此地,确实不妥。   “你也并非总在船坞里吧?图纸绘制之地、议事之处,总是与普通船工分开的。”宋织云问道。建造之时,石弄潮自然需要去船坞看看。但是,绘制图纸、设计机关,却有安静的小室。   石弄潮双眼发亮,微微脸红了,小声道:“周兆庭日日忙碌着,想多立功,得了升迁,有了功名,再来拜见祖母与母亲。”说到最后,满是柔情蜜意,“如今他要看的洋文资料太多,若我洋文学好了,一一做成汉文,他便可省许多时间。”   宋织云不禁打趣道:“以后你们是要开夫妻店么?”周兆庭到底有几分能耐,隐隐已成造船局里青壮年的领头人物,人人都高看一眼。石震渊也默许石弄潮与周兆庭往来。只是大约石震渊对周兆庭还在考察着,尚未对沈氏透出口风。   石弄潮嗔道:“二嫂,你就开我玩笑吧!你和二哥可不是早早开了夫妻店么!他做机器你织布。”   宋织云挽着石弄潮的手臂,笑道:“好啦,知道我们二小姐最是好学,来日定是造船大家!”两人笑着,上车去了同文馆。   到了同文馆,两人坐着喝茶,其他女学生也陆陆续续到了。都是崖州有头有脸人家的媳妇女儿,因要穿统一的学服,许多人就在那发饰上做文章,依然是珠光宝气、金光闪闪的一片。   除了宋织云、宋织绣、章碧茹、苗夫人、刀金凤、林紫鸢几个是已婚妇人,其他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不少均在家中帮着主母料理家事,都颇有几分气势。   石弄潮俨然是少女们围绕的核心,三三两两地聚在她周围,说着讨巧的话。石弄潮毕竟是侯府姑奶奶,历来最受宠爱。又是个有才华的,几年前发明的凫水圈,救过不少人,正是各家主母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且她爽朗大方,对人和气,便是对那些身家败落的门庭,也不冷眼以待。   “二小姐,听说你以前学这洋文有半年了,可是领先我们好多呢。”崖州船舶司掌事黄大人之女黄莺儿掩唇笑道。黄莺儿眉眼弯弯,笑起来十分甜美,声音也如黄莺般婉转动听。   崖州船舶司掌事乃从六品官职,因崖州往来船舶为数甚多,且多是大宗贸易商船,黄莺儿家境殷实。只是,黄大人内宅妾侍不少,黄莺儿的母亲却只有女儿一人,虽养了一个庶子在跟前,然而这庶子的生母还在后院待着。黄莺儿便不得不时时多学,以便将来寻得有力夫家,帮衬母亲。是以,在石弄潮面前,她亦希望自己能有几分脸面,以防来日之需。   “可不是,表妹聪明能干,便是许多男子都比不上。我娘见天儿在我面前念叨,恨不得表妹是我家姐妹才好。”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笑道,正是石震渊外家、王家舅舅的女儿王英华。   她虽看起来大大咧咧,然而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自从石弄潮十二三岁以后,母亲就时时让自家大哥到姑母家中走动,有多次私底下说及石弄潮的好处,似有提亲之意。王家亦是崖州数百年的大族,最近十来年虽无特别出挑之辈,然而族中弟子也俱勤勤恳恳,官场上也有几个得力弟子,商场中也十分稳健,门风极好。   “二小姐,听说你还能在造船局做机关,这个我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话的是刀家的小姐刀金桂,尚未出嫁,亦未定亲。刀家如今是有些落魄了,刀金桂的父辈、如今刀家的主事者,有志大才疏的、有好赌的、还有嫖妓养娼的,刀金桂的父亲还算是不错的,却也只是平庸之人,无甚过错却也难以力挽狂澜。她的母亲则是个懦弱糊涂之人,只会抱怨咒骂。刀金桂虽然温柔斯文,心底却早已对父兄死心,只希望能籍此番同文馆的机会,跟石弄潮熟悉了,方好绸缪自己的婚事。   石弄潮早已习惯这般众星拱月,只笑着道:“你们一个个尽羡慕我,真叫你们去那船坞里,估计个个都要打退堂鼓了。那船坞又热又闷,我如今都成黑炭了,前几日祖母还说在夜里恐怕打灯也看不见我呢。你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可羡慕死我。”   大家正说笑着,却听到一声冷哼,道:“表姐便是一块黑炭,也有人当做宝贝的。”众人笑声一滞,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只见一个冷艳女子坐在一旁,正低头喝茶,原是沈氏兄长的幼女,沈菁菁。这是沈家舅舅的老来女,多少有些娇纵。从小看着人人说石弄潮好,心里便有不平。都不过是一群阿谀奉承之辈,石家的什么东西便是不好也要说成好的。   石弄潮毫不在意,笑道:“表妹,这是自然,不管我变成什么黑炭红炭,我娘自是总把我当宝贝的。想来舅母也将你当做宝贝。”   “将来,恐怕还有别的人把菁菁表妹放在心尖心窝上,只当做天下难得的宝贝儿。”王英华拍掌笑道。这沈菁菁是已定亲的,定的是外家的表哥,虽然远在广州,却也每年到崖州送礼,与表妹说上几句话。听得王英华这般说,沈菁菁自己也脸红起来,便闭口不言了。   宋织云看着,觉得这王英华倒是个妙人,很有些魏晋高士的疏朗豁达。   苗夫人听她们说完,却岔开话来,道:“如今,恐怕崖州未定亲的大小姑娘们,都希望自己能在南越王世子的心尖儿上。”   这话一出,果然有好些个姑娘脸红了。那般风光霁月又洁身自好的公子,谁不喜欢呢?   “我听说上回桃花宴上好几个小姐装着偶遇世子,遗落手帕啦、扇子啦、玉坠啦,简直如飞蛾扑火。”林紫鸢笑道,语带轻蔑,“还有素女坊那些狂□□子,更是夸张,趁跳舞唱歌之际,直直地往世子怀中倒去。”   “你这蹄子,从哪儿听到这些话来?”刀金凤假装责备道。她以刀家嫡女之身,嫁给了林家庶子,林家庶子又是个不争气的,一日到晚没几分精神气。是以看到南越王世子这般挺拔俊朗的人物,心中只恨自己不是未嫁之身。想起那传言,又忍不住看了宋织云一眼。   “只消去茶馆坐上一坐,这话便能听到了。如今崖州人人都在传着呢。世子心里有人,可是再容不得别人了。”苗夫人的美目歇歇看了宋织云一眼,问道,“候夫人,听说您和世子是青梅竹马呢。”   苗夫人这问话一出,厅堂里便一瞬间安静了一些,人人都仿佛竖起耳朵在听她的回答。   宋织云笑笑,道:“家母与南越王妃乃是手帕至交,小时候与世子倒是常见,后来长大了,自是疏远了。织绣幼时也常常见到世子的。”   宋织绣看着宋织云,只见宋织云面色未变,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微笑。宋织绣暗暗咬牙,想宋织云所谓的情深意重也不过如此,倒是忘记得这般快。   “如此说来,织绣妹妹跟世子也是青梅竹马。”章碧茹看着宋织绣,笑道。   宋织绣正欲反驳,却是那王英华笑道:“织绣妹妹真是羡煞我等了!早知如此,小时候我定缠着母亲去金陵做客,好跟世子做一回青梅竹马!”   “英华姐姐,你就不害臊么?”黄莺儿仍是甜甜地笑道。   “不过是小时候的事儿,就不信你们家中没个常来常往的表哥表弟。”王英华刮着黄莺儿的鼻子,道。   这般一打岔,快言快语的,苗夫人和宋织绣都来不及说话,正思虑着要翻转回去,谁知那刀金桂道:“世子爷只有一个,可望不可即,如今造船局那些掌事掌工们才是各家主母太太的喜爱呢。”   这话头一起,余下的姑娘纷纷应和,你一言我一语,苗夫人和宋织绣便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圣上重视造船,崖州是港口,五光海之战也让各族夫人清楚地意识到船舶的重要性。许多大族,之所以能够延绵数百年,便是因为审时度势,每次都能顺应时势而为。崖州造船局一成立,里头有脸面的掌事掌工就被各家夫人打听得清清楚楚。   总体来说,掌事多是世家大族的弟子。因自小跟着家中父兄做海上生意,懂得些船只的门道,有做银钱计算的,有跟洋人谈判的,有跟金陵广州各地沟通关系的,还有跟供应船坞各项材料的商人谈判的,王英华堂哥、沈菁菁的哥哥都在其中。   掌工则多是来自平民百姓的哥儿了。陈康、周兆庭便是其中翘楚。世家大族的工场里,都有机械师,对于优秀者,便呼之为“掌工”。   原先世人重君子,重士人,重科举,对于农民船工机械工之类需要动手的活儿,并不甚看重。然而,开海二十年来,伴随海上贸易的日益发展,各大家族日渐意识到机械师的作用。石家何掌工制造的纺织机更是叫人惊叹,谁知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居然能不动声色之间便叫石家赚了这么多钱?因此,对于这些白身弟子,许多世家大族也打起了念头。   正说得热闹,魏安妮一行人走了进来,后头还有好几位素妆女子。厅堂里的众人安静下来,便听到魏安妮介绍道:“诸位夫人小姐,欢迎各位来到同文馆女学堂。连我在内,同文馆女学堂共有四位夫子。”说罢,一一介绍后头的几位夫子,有一位是一个西洋商船船主的夫人苏菲,有一位是早年曾跟随父兄游历西洋的大胤女子马莉娜,还有一位却是原石家织坊的绣娘玛格丽特了。   学生与夫子拜见完毕,魏安妮办事一板一眼,当下并不废话,而是将十几个学生分了四组,每个夫子负责一组,了解一下女学生的西文基础、学习缘由,以便制订有针对性的方案。   最后确定的教学方案,便是每日上午统一安排课程,每日下午则各位老师有针对性地给若干名学生以教导。因宋织云、宋织绣、石弄潮、章碧茹和苗夫人都有一定基础,因此下午的课她们就一起上课,由马莉娜授课。这马莉娜原是云南的回族人,青年丧夫无子,便随父兄游历西洋十余年,如今年过四旬,正想寻个地方静养,恰巧同文馆女学设立,她便应聘了。她见多识广,为人风趣,偶尔讲讲各地见闻,又用不列颠文讲些简短故事,众人都甚是敬重她。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开学当日,师生拜见完毕,又考核一番,定下方案来,便散学各自归家了。   石弄潮刚坐进马车,便忍不住对宋织云道:“我看周兆庭可是收到了不少帕子荷包扇子了。”一想到今日诸多女子谈及造船局的掌事掌工时,那番渴慕的情形,就忍不住来气。   宋织云点点她的额头,道:“收到再多,他也未必放在心上。”   石弄潮想了想,道:“也是,我可糊涂了。只要他不放在心上,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初定   宋织云与石弄潮两人回到府中,跟辛氏沈氏请安之后,便各自回房了。宋织云方回到万和院,折枝进来回禀事务。“小姐,金陵派了白管事来,似有急事。”   “白管事?可是祖母跟前白妈妈的儿子?”宋织云略一思索,问道。   “正是。”   “何时到的?快请。”白妈妈乃是祖母姚氏的心腹,从松江府姚家跟随祖母而来,相伴几十年,白管事如今还管着祖母姚氏大半的嫁妆,若非要事,万不可能由白管事亲自过来。   “今日下晌到的,正在外头院里喝茶。”折枝回禀道,亲自出去请白管事了。照理说,这些跑腿的活儿她是大丫鬟是不需要去跑的。然而,因是白管事,她便不得不敬,折枝的父母如今还在金陵宋家呢。   不多时,白管事便进来了,年约四十,规矩地给宋织云行礼后,方道:“侯夫人,姚太夫人有些话需要我带给您。”说罢,看了看折枝。折枝朝宋织云看了一眼,见宋织云微微颔首,便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白管事走近几步,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来递给宋织云,道:“夫人请过目。”   宋织云接过一看,乃半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牌,正面一个“姚”字,背面刻着一朵重瓣茶花,有三层花瓣,乍看起来是的对称图案。然而第二层花瓣中间左边第三瓣有一角缺口,这正是姚氏用于信息通报的令牌。宋织云道:“白管事,有事但说无妨。”   白管事用手指沾了沾那杯中的茶水,在案几上写下几个字来:“如意王 太子”。   宋织云悚然一惊,宋家害怕已久的事情终于成真。白管事来得这般快,恐怕祖母早已准备妥当?   “何时的事情?”   “前几日淑妃娘娘看见了旨意,如今应是已经宣告天下了。”白管事压低声音说道。   “现意欲如何安排?”宋织云问出这句话来,手脚有些发凉。如意王年幼,敏宸妃出身卑微,外族并不得力。燕王、蜀王、秦王年长,屡有战功,母族显赫,在如意王出生之前便已有许多世家大族的站队与支持。一旦如意王立为太子,这些皇子如何能服?战事一触即发。   “妥当准备,以静制动。崖州事关重大,必须稳定。”白管事微微笑道,“有人会更心急。”   宋织云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必须与石震渊商讨,做好应战准备。无论蜀王还是燕王,一旦起兵,必定想夺下崖州。一则,崖州宣慰使被视为秦王一派;二则,崖州每年的贸易赋税如何不叫人眼红。恐怕连南越王都有可能趁乱攻打崖州。   白管事深深行礼,道:“既如此,那小人便告辞了。京中诸事,尚待处置。”   宋织云嘱咐折枝送白管事出去,折枝又给白管事封了厚厚的赏银,道:“但请管事多多照应金陵外头野马涧庄子里老林家。”白管事看折枝一眼,也不推辞,收下赏银,客气地道:“折枝姑娘尽管放心,京中诸事皆有安排。”   不多时,到了晚饭时分,石震渊难得的回来了,进了万和院与宋织云用饭。   石震渊今日是神清气爽,这女人总算是向自己服了软,认了错,想着昨晚在书房里等了他大半夜,没来由的就生出些虚荣来。男人嘛大抵都是带着征服欲的,何况还是石震渊这样的悍将。昨晚他借着酒劲,遂了心意,得了温香软玉,却没有和宋织云说几句话。是以今日便早些回来,看看这女人还有些什么话要与他说。   宋织云神色淡淡的,只十分有礼地请石震渊用饭,便有些神游天外。她在消化着今日白管事带来的消息。一向谨慎的淑妃能透了信息给祖母,祖母还让得力管事来传递消息,恐怕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要成真了。   真的立了如意王,后头几位皇子必定要反。听白管事的意思,第一个反的必定是燕王。祖母和淑妃姑母是想坐收渔人之利?待燕王反了,再平定叛乱?至于如意王,必是在战乱中被乱军杀死的。只是,如果燕王先反,端贵妃必定会在京中里应外合,待控制禁宫,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淑妃母家,宋家诸人如何保得周全?此时若大举出城,恐怕也不妥当。这般想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带了些许忧虑。   石震渊见宋织云只闷头吃饭,有些神思不属,便问道:“怎么了?今日女学里有事?”这般问着,心里却想莫非又见到了南越王世子?可是这女人如今清楚得很,宋家与石家便是一条船上了,无论如何,她离不开宋家,也离不开石家了。   宋织云摇摇头,摒退了左右,关了房门,又命折枝和沉香在门外守着,方道:“今日下午金陵祖母派了心腹的管事,带了信物,前来送信。”   石震渊神情一肃,问:“京中有变?”姚老太君早年曾随姚老太爷外放崖州,曾协助姚老太爷击退来犯崖州的海盗,行事谨慎,干脆利落。若非京中大变,姚老太君实无必要让心腹传信。   宋织云点点头,轻声道:“圣上欲立如意王,旨意已拟好了,恐怕此刻旨意已经发出了。”   石震渊有些意外,沉吟半晌,道:“如此便需要好好准备了。”立储之事,如今是大胤朝堂最重要的事情,人人都看着勤政殿的旨意。石震渊自留了线报在禁宫之中,今日他还收到暗报,说圣上最近几日龙体违和,连着请了三四日的太医,敏宸妃一直侍奉左右,端贵妃、淑妃虽有求见,却被拒之门外。他心中早有揣测,也早有准备。只是,淑妃显然已有颇长时间不得见圣上,如何知晓旨意之事?必定是许久之前在这禁宫之中有了布局。看来,这位淑妃娘娘确实是有计谋之人。   石震渊选择跟宋家结亲,自不是简单地为了报宋怀仁的救命之恩。大约两三年前,因着崖州一带海盗的肃清,崖州贸易的日渐繁盛,南越王便对石家有了诸多限制,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只盼着崖州各大家族内斗才好。他思虑再三,又与沈桡等幕僚及辛氏、沈氏斟酌数回,派着沉舟去探了了一番燕王、秦王,方选择了宋家。   秦王在东南沿海战功赫赫,注重海外贸易,有心改良水军战船与武器,与崖州的利益最为一致。秦王为人谦和有礼,有勇有谋,东南武将与东南诸省大员多有支持。秦王大舅父执掌工部,大胤朝如今举足轻重的部门;二舅父掌江南织造,控制织造品的上供与海外贸易。到了宋织云本人,不但貌美,且擅女工,崖州以织布刺绣闻名天下。   若秦王得登大宝,南越王便对崖州无可奈何。只是,在此之前,南越王便会有动作了,恐怕少不得牵扯到南越王世子。   石震渊看宋织云眉头轻蹙,想了想,料她恐怕放心不下金陵家中诸人,又道:“不必忧心。祖母既能安排人手报信,便是早有万全之策。”   “但愿如此。”宋织云道,犹豫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崖州可有危险?”   石震渊轻笑,问:“娘子是关心我?”他双眼直直看着宋织云的表情,要她一个答复。只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宋织云恐怕已经料到南越王或有异动,方有此一问。如今能对崖州形成威胁的,只有南越王。宋织云心中担心的,或许另有其人。   “自然是的。”宋织云看着石震渊那双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然而却也微笑着回视他。如今她也能做戏了。宋织云担心石震渊,也担心陈绍嘉。倘若两人对战,光设想,宋织云便浑身打寒颤。   石震渊看着宋织云这般坦然,想起妈祖庙后山里她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话来,看起来倒真像是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了。   “与南越王恐怕有一战。”石震渊淡淡地道。这本是机密之事,然而石震渊却带了一些试探。宋织云会告诉陈绍嘉么?她会做些什么?   宋织云虽然想到南越王与崖州龌蹉已久,可能发生战事,然而听到崖州的最高统帅明确地说未来有战事,仍不免震惊。“这是为何?”   “南越王觊觎崖州已久,不满石家已久,若天下大乱,他必定出击。”石震渊道。说起来,石家统御崖州的时间,比南越王府建府的时间还长。崖州石家算是土着,南越王却是后来者,几代下来,便有积年恩怨了。   宋织云看石震渊答得这般磊落,毫不介意,便知道石震渊恐怕早有准备。甚至,南越王虽然明里不站队,却很可能在暗地里做了政治投机的。既然反对陈绍嘉与自己的婚事,恐怕南越王支持的不是燕王便是蜀王了。   圣上开海贸之前,广州是大胤唯一的港口,十三行总理对外贸易,广州最是富庶。然而,圣上开了海禁,免了十三行对外贸易的特许后,天津、松江、泉州、崖州等数个港口崛起,崖州更是有隐隐超越广州之势。是以,南越王支持特许对外贸易,燕王一系也主张特许港口贸易。蜀王势力在四川与西北,对海贸一事态度便有些暧昧。从利益上看,南越王恐怕与燕王达成同盟。   宋织云生于皇亲重臣之家,耳濡目染,知道皇位争夺的凶险。然而,从她出生至今,泰半日子都是太平的,金陵宋家的生活仿佛就像五彩丝线绣成的画卷一般,色彩鲜亮,光彩夺目,安逸舒心。权谋之事,在她的少女时代离得那般遥远,她的生活只与刺绣有关,她总觉得自己只要能作出惊世绣品来,便是一辈子的期待了。然而,如今,那锦绣撕开,底下便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石家与南越王将处在对立的位置,她身为石家宗妇,自然与南越王世子处在对立的位置。今日石震渊对她所说的,她不能对南越王世子说。然而,南越王世子巡检崖州,为期半年,还有将近四个月方离开。倘若开展,南越王又能如何绸缪,护南越王世子周全?只盼着旨意迟些日子下达,燕王反动慢一些,让南越王世子早些离开。   宋织云轻轻叹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太史令说得真是再对不过了。”利益当头,人人得作出选择。想着陈绍嘉如今危机重重,自己明知他有危险却不能警告,她心中更是抑郁难安。   “家国天下,若要长久,自然必须有情义有利益。万舸竞流,扬帆出海,荡涤寰宇,方是强国富民之道。我便选择对崖州百姓最好的一个。”石震渊道。   这晚之后,石震渊自是加紧各项安排,各方探报也不断呈到他面前来。辛氏与沈氏自也知晓了京中这一番动静。恰在此时,京中鸿胪寺卿来信,道魏大人的母亲病逝,嫡亲孙女必须回乡守孝一年,婚事只得后延了。   然而,圣上似也未最终下定决心,姚氏所说的立储旨意,迟迟未曾公告天下。因着圣上频繁生病,立储之声又起,保举燕王李骁为太子的折子最多,圣上看着生生掷到了地上。一时间,又有人引荐了炼丹仙师进宫,说得圣上龙心大悦,特许了在宫中炼丹。圣上吃了几丸,感觉好了不少,声音洪亮,步伐矫健,红光满面,竟还能与敏宸妃温存些许。如此,那立储之声又消停了。   如此忽忽过了月余,到了六月中,荔枝成熟时,石震渊终于收到京城暗报,说册后与立储诏书终于发了出来,敏宸妃册封为恭敏皇后,如意王册封为太子。第二日,八百里加急的特报抵达崖州,赫然便是皇后与太子册封之事,经钦天监计算,册封大典之日定在八月初八,命各地准备贺礼,封疆大员入京朝贺。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项变革,都可能带来利益格局的巨大变化。利益攸关,方有这天下的谋略争夺。 ☆、梅绣扬名      旨意一下,朝廷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气氛中,宫中各处在筹备册封大典,各级官员在准备贺礼,无人反对,也无人再说什么。相比之下,民间要热闹多了。茶馆里又有了新的说书话题,皆在讲着敏宸妃的传奇故事与如意王的少年天才。老百姓对宫中娘娘有着许多想象,只觉得能做上皇后太子的,必定并非凡人,这故事也就多了几分离奇色彩。   敏宸妃本不过是京畿村庄里耕读之家的姑娘,不幸父兄早亡,她立志照顾弟弟和兄长留下的几个孩子,婚事拖到了19岁都未曾定下。正宇十八年先庄敏皇后的忌日,圣上到了往日庄敏皇后最喜欢的京畿栖霞山行宫,心情怅然之下微服出行。途中便在一农家歇脚,无意中看见敏宸妃正在教导孩子们识字,宛如再见庄敏皇后,手里的粗茶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敏宸妃悄然进了宫,不过两年时间,便从美人,至敏嫔,再至敏昭仪,生下十三皇子如意王后,晋封为敏宸妃。   大胤后宫妃嫔品级,才人、美人、嫔、昭仪、妃,妃位中又有宸贵淑德四大妃,以宸妃为贵。圣上继承大统后,四妃方封了两妃,端贵妃是潜邸侧妃,与庄敏皇后同时受封;淑妃是圣上登基后首次选秀所选贵女,秦王出生方得封妃位,鲁王出生后方得受封淑妃位。这位宸妃娘娘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便到高位,甚至封号用了先庄敏皇后中的字,可谓倍受宠爱。如意王出生后四五年内,宫中竟是再无皇子公主出生,敏宸妃独宠后宫。   如今恭敏皇后的两位弟弟,一位任吏部郎中,一位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还有位侄子任翰林院侍读,俱是二十五岁左右年纪,立身正,处事稳,同僚多有赞誉。   至于如意王李骧,自幼在圣上身边长大,最得宠爱。越长大,圣上越觉得与早逝的和太子相似,都是活泼好动的,对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也无一丝惧意,只如普通人家的小儿般,会依恋父亲,也会吵闹,还会偶尔闹脾气。圣上只是越看越爱。待到开蒙读书练武,更觉得如意王聪明勇敢。   “太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岁,却已经能随圣上到栖霞山秋猎了,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兔,太子殿下一箭便能射死。至于读书写字,更不在话下,每日悬臂练字一个时辰,从不喊累,从不间断。太子殿下如此聪明谦和,真是天下苍生之福……”那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一副向往的样子。   宋织云本是要去石家绣坊的,只是刚好路过闹事,看到那茶馆挤得水泄不通,想一想便知道在说什么书了。因着好奇,便进去听了一段。原来今日第一回开讲,都是一个梗概而已。不多时,那说书人说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便要回去了。   谁知茶馆里听书的众人哄闹起来,“莫要吊我们胃口了!快说说圣上与娘娘相遇的当日吧!”“娘娘是何等模样的人物?你快形容来!”“你若今日多说一段,爷便有赏!”   若是在前朝,如此公开给活着的皇帝皇后说书,恐怕是要被抓去地牢的。然而,本朝仁和,承和文德太后素来爱惜人才,先帝时曾有一书生,编纂了话本,来说承乾帝与承和文德太后早年的经历,被抓进了监狱了。承和文德太后看了那话本,只哈哈大笑,命人将那书生放了,并道“帝王家事,事关百姓,不能亲自来问,还不许他们私底下谈谈说说?不可滥杀。”流传下来,只要那传说话本不要抹黑帝后皇家,倒也未曾再出过牢狱之事。   宋织云看茶馆里闹哄哄的,就起身出来,复有去万宁绣坊。七夕在即,石家自然是要参加乞巧会,夺“锦绣状元”之名。相比去年的忐忑,宋织云如今胸有成竹。乱针绣必定会趁此机会声名大振、天下流传,遥远的西洋人发现东方有如此绣品后,大量的白银必定还会流入崖州。   绣坊里单辟了一个小院,专门用来制作乱针绣品。四位绣娘正在日夜赶工,完成送乞巧会的作品。宋织云仔细巡视一番,并无不妥,一切都按照着她的教导与想象在进行着,三五日后便可以完工。倘若姚氏知道自己因缘巧合之下获得如此技艺,不知该是何等高兴。   一年之前,宋织云初来绣坊,因着年轻,许多年长的绣娘未尝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是看在辛氏和沈氏的面子上,敷衍过去。如今,却人人都对这位年轻的少奶奶十分佩服,绣艺了得,通晓洋文,懂得帐册,待人亲切,赏赐丰厚,真是旺家之象。   “二夫人您且宽心,院门安排了护院,夜里有人执勤,从来不得明火靠近,房屋之上还设有引雷针,诸位绣娘也都安排在院中居住,待七夕后方离去,不可忧心。”万宁绣坊的管事妈妈木娘子笑道。   宋织云点点头,想起不日乱针绣便要面世,需要跟正主儿凌霜夫人说一说。其实,这个月里有好几次她都想过去城北梅园,但是一想到石震渊书房里那陈年画卷,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能拖便拖着。   宋织云知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石震渊本就是少年英雄,何况出身高贵,有些个红颜知己并不奇怪。对那些流言蜚语里的张四姐儿、桃花夫人什么的,宋织云自不会去烦恼许久,因这些女子是进不得石家大门的。唯独凌霜夫人,良家女子,才华横溢,俨然世外仙姝,偏偏对她还算是半个老师,有着恩情。   宋织云长叹一口气,早知道凌霜夫人与石震渊有着那般深的渊源,当日便不该去见她,也不该用了她的乱针绣。然而,偏偏是等万宁绣坊都动工之后,她才知晓其中隐情。   罢了,今日就当是最后一次去,道谢完毕之后,再不相见,免得心烦。宋织云刚刚走出乱针绣坊的院门,恰好看到周兆庭迎面走来,他穿着蓝色棉布的短打,面目俊朗,身挺肩正,步伐矫健,浑身洋溢着力量,怪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太太们能看上他。   周兆庭见到宋织云,便停下了脚步,躬身行礼,问好道:“二夫人。”   “怎么来绣坊?”宋织云问道。   “裁布的机器出了点问题,便抽空过来走一趟。”周兆庭说道,“七夕乞巧会在即,二夫人若在机械上有任何需要,尽管与我说,我定会竭尽全力协助您。”   “造船局如今最是离不了你了,我这边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无需担心。”宋织云笑道。   “我可期待着看到二夫人的绣品了。去年的月下美人图真是惊艳天下,如今不知多少人家仿着您的手法做绣品。”周兆庭笑道,神色中颇带着期待的意味。   若是在其他人那里,宋织云自是要谦虚一番的。只是在周兆庭这里,因为有着仅属于彼此的秘密,宋织云便也没打算谦虚,只是狡黠地笑道:“那是自然,我认真琢磨的东西自是了不得的。这会你且等着再次惊艳吧!”   “说得我可更是心痒了。”周兆庭笑道,“万宁绣坊中有许多刺绣高手,再加上二夫人您这般巧妙的心思,肯定制胜。”   “确实,崖州有许多刺绣高手,不得不让人佩服!”宋织云长叹一声,脑中闪现出凌霜夫人在白梅之中衣裙飘扬的模样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万宁绣坊的门口,两人别过,各自离去。   宋织云让车夫驾车去了城北梅园。开门的仍旧是那中年嬷嬷,毕恭毕敬地请了她进去,带着去了书房,沉香也一路跟着。   那凌霜夫人正在书房里教儿子读《论语》,菩提儿俨然很是熟悉这文章,流利地背诵了一段又一段。童音奶声奶气的,好生可爱。   看到宋织云进来,菩提儿忙站起来,向她问好。   “菩提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宋织云真心觉得孩子可爱,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菩提儿,觉得这孩子无论样貌表情与神态,皆与石震渊并不相似。   “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让他乖乖地念书,整日上窜下跳的,小名儿该叫泼猴儿才好。”凌霜夫人有些无奈地笑道。   “我本来就是小猴子。”菩提儿喊着,在屋里跑来跑去,他生肖属猴,倒是很喜欢小猴子的称呼。   “好啦,小猴子,跟着你奶娘去花园玩耍吧。”凌霜夫人说道,一个微微发福的妇人便走进来行礼,将菩提儿带了出去。   凌霜忙请宋织云入座,道:“妹妹前些日子送了那么多东西来,还是太客气了。”   宋织云本来仰慕她的风姿与绣艺,又见她胸怀坦荡,存了结交的意思。只是如今牵扯上了石震渊,她心里有些不痛快,便还是想着道明来意,从此以后不复见方好,于是便道:“我与夫君都十分感谢夫人您的慷慨,所送的东西,比您给予我们的,不足十一。今日来,也是想告知夫人您,这乱针绣的第一幅作品,七夕乞巧会那日将公诸于世,必定不辜负夫人您的心血。”   “绣了什么?”凌霜微笑道。她自然是知道七夕乞巧会的,那是她少女时代最瑰丽的梦想。这般想着,神色中便多了伤感。   “战马。”宋织云轻声道。   凌霜一愣,旋即拍手道:“真是巧妙!却也难度很大!乱针绣在妹妹手里,想要要比我只懂得绣绣花草虫鱼有用多了!”马匹毛发浓密,肌肉发达,乱针绣方能更好地表达出马匹肌肉贲张的立体感与如在弦上的紧张感。   “夫人那日若是方便,欢迎您和菩提儿一起来看看。”宋织云说完。   凌霜点头称好,宋织云便起身告退了,嘴里说着:“如今在同文馆女学里学着西语,又需看顾七夕乞巧会的绣品,家中还有事情,便不再叨扰了。”   凌霜也没有挽留,只亲自送了宋织云到仪门,方停了脚步。   宋织云回到府中,石震渊也恰好回来。两人靠着西次间的罗汉榻坐下,石震渊揉揉眉心,有些疲惫的模样。   折枝奉茶上来了,宋织云将那茶水递给石震渊,道:“如今事务繁多,夫君可要保重身体。”   “今日议事一整日,听沈桡他们说话耳朵都还胀着。”石震渊道。尽管朝堂看似平静,地下却早已是暗流涌动,不需多久恐怕便有人要动手了。虽然崖州早有准备,真要部署起来,却也需仔细思量。   宋织云从未听过石震渊说自己辛苦,一时间有些诧异。在她眼里,石震渊可真像是无所不能的战神。不管是救自己于匪徒之手,或是七夕刺杀,或者五光海之战,他都一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样子。   然而,他再强悍,其实也只是个血肉之躯。   “怎的这么诧异?”石震渊自是看到宋织云的表情,问道。   “可惜我不通谋略,无法给夫君帮助。”宋织云没回答石震渊的问题,却另起了个话头。她自小爱的是刺绣,是手艺活儿,谋略之术对于她来说是太过复杂了。   石震渊失笑,道:“我娶的是妻子,又不是军师幕僚。而且,你刺绣那样好,必定能让石家万宁绣坊闻名中外。我以后是喝粥还是吃饭,可是全看娘子你了。”石震渊这般说着笑,心里却始终有种驱散不去的不痛快。突然到来的南越王世子终究是横亘在夫妻两人之间,如今两人这般说话,总有种粉饰太平的感觉。   “既然夫君信得过我,就等着看七夕状元榜了。”石震渊的笑容到底让宋织云放松了一些,她不无骄傲的说道,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果然,万宁绣坊参赛的战马图引起了轰动,一如去年的月下美人图一般,崖州里人人都争着去看,毫无悬念地拿下了“锦绣状元”之名。如果说月下美人图还有人说是运气或侥幸,战马图一出,人们便彻底为此征服。这是一种与传统刺绣截然不同的体系,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画面,更加细腻、立体、真实,可以毫无困难地表现物品的光影变化。许多洋人对此也都叹为观止。“竟是与油画有异曲同工之妙。”詹乔治看完后如此评价。   这战马图的绣法,被宋织云称之为“梅绣”,以示对凌霜夫人的尊重。只盼凌霜夫人知晓后,领她的一番心意。至此,梅绣名声大噪,借着商船,不过十余天时间,东南沿海各大刺绣商、布商都知道石家再次出了惊世之作,人人都渴望观赏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战马,是一幅很有名的西方油画。借用了。 ☆、如鲠在喉   连着辛氏与沈氏,都亲自去看了那战马图,回来赞不绝口。宋织云又将早前便准备好的小幅梅绣绣品分别送至黎山堂和万里堂,做成了摆件插屏,让辛氏和沈氏爱不释手。   “老二媳妇如今瞧着,很不错。”辛氏看着案几上那牡丹花插屏,道。她颇喜爱牡丹花,可惜崖州极南之地,天气炎热,少有牡丹花能够在此开花。这插屏上的牡丹花,像是活了一般。南越王世子与宋织云的流言,如今自然是没有了,只是沈氏历来爱护石震渊,心里多少留了痕迹。辛氏年近七十,心性宽和许多,便希望婆媳俩和睦相处方好。   “金陵宋家的贵女,自然是不错的。”沈氏也知晓辛氏的意思,道,“这般独特的针法,她就只给了石家,确实配得上石家宗妇的身份。”宋织云嫁过来不过一年有余,对于梅绣,却自始至终完全未曾提过要给宋家,倒是分得清身份的。   只是沈氏不知道的是,这梅绣的得来,原是因为石震渊的缘故。宋织云自有自己的傲气,如何能将石震渊的东西拿回娘家?真要给,不如自己以后有了新的想法,径自给了娘家才好。   “你能这般想最好。”辛氏欣慰道,又叹了一口气道,“石家与宋家的联姻,必须十分牢固。如今看这朝廷,我们已无退路。若是此时他们小夫妻出了纰漏,恐怕是亲者痛,仇者快。”   “母亲说的是。”沈氏点点头,旋即却微微蹙了眉头,道,“只是听说他们并不常亲近。新婚燕尔之时,不曾如胶似漆,如今更是有些生疏的意思。”   “这一年来,事情也太多。偏生两个人都是爱揽活的性子。横竖老二媳妇还小,相处一两年,渐渐熟悉了,也未曾不可。”辛氏道,末了又添了句,“有合适的机会,我自会劝着他们俩。你做婆婆的,倒不好直接说。”   沈氏自是十分感激,幽幽道:“老二是我从小看大的,辛苦了这么多年,总希望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有个回家的念想与盼头。只如今看着,他有时候竟是比未婚时还清峻几分,我心里总是不忍。”   “你莫要担心了。小两口总得相处相处。”辛氏道。   “真是让母亲费心了!”沈氏道。婆婆去教导儿媳妇要亲近儿子,因着身份使然,总有些命令的味道在,儿媳妇心里未必高兴。若是祖母关心孙儿孙媳,更容易让人觉得是老祖母的真心,便有些溺爱的味道在里头,更容易接受些。   说到此时,外间有人报了一些“二少夫人”,辛氏与沈氏便停了谈话,宋织云走进来给二人请安了。   “祖母,母亲。”宋织云行了礼,辛氏便招呼她坐到跟前来,笑道:“那梅绣当真稀奇。不愧是跟在姚老太君身边长大的。从前姚老太君在崖州时,一身绣艺也是冠绝崖州的。”   “祖母,崖州此地,人杰地灵,民间不知多少大师。孙媳妇这是误打误撞,方得了这针法的。”宋织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梅绣她固然增加了不少新的技法,也能够借助石家万宁绣坊及海贸通商的便利,将梅绣推广。然而,梅绣最初的原型以及基础针法确实是凌霜夫人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受着别人的赞赏,她却有一种做着盗贼的感觉。   当时,各家绣坊都招揽有才华的绣娘,供奉她们,让她们琢磨新针法,改进旧绣艺。一旦有成,这些成果自然属于绣坊。绣坊用起来也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有的绣娘才华横溢的,便自立门户,有了新针法就报给纺织刺绣行会,行会组织了各家绣坊来竞价买下该针法。得了针法的绣坊自也名正言顺地将这针法视为己有了。   梅绣这般惊才绝艳,甚至是不世出的作品,宋织云不希望它埋没在闺阁之中。可是,由于凌霜夫人什么东西都没有要,连着姓名都不露,宋织云总有种盗人宝贝之感。此时听着辛氏称赞,只恨不得赶紧转换话题。   “崖绣苏绣,各有所长。如今这梅绣,竟仿佛与崖绣苏绣都不同,这是新的一派绣艺了!”沈氏见宋织云说着崖州的好,闭口不谈自己的功劳,只当她谦逊、无炫耀之心,心中又对她多了一分认可。当家主母,最忌的便是虚荣浮夸,如此下人难免阿谀奉承、欺下瞒上,最终是乱家之象。   “如今刚刚起了个头,我自是希望能真的作出新的一派来。”沈氏这几句话倒是说在宋织云的心坎上。梅绣的由来,已成定局,凌霜夫人方是第一功臣。然而,梅绣的未来,刚刚开始,宋织云自能主持起来,做出天下人追捧的绣品来。   “说起这新的一派,再不成想是敏宸妃做了皇后。”辛氏悠悠说道。此时黎山堂里便只有婆媳三人,辛氏想着即将到来的风云,眼睛里有锐利的光芒。   “也不知是何等模样才情的女子,竟是让圣上下了这个决心。”沈氏道,看着宋织云在一侧洗耳恭听的模样,便问道,“阿云,你可有见过这位敏柔皇后?”   宋织云点点头,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回想道:“自是见过的,我幼年常常进宫,总会遇上那么几次。皇后娘娘极美,她身上有一种朝气,仿佛初升的耀眼却温暖的太阳,叫人欢欣雀跃。她虽然有宠在身,却也很是知礼,宫里的妃子都与她极好。”   在皇宫之中,妃嫔对敏宸妃面子上自然是好的,然而早年潜邸的老人、或者高位的尤其是有儿子的妃子,早将敏宸妃恨入骨子。端贵妃、淑妃,甚至包括蜀王的母亲李妃,与敏宸妃必定有着对立的立场。只是宋织云不好议论姑母淑妃,便不提中间过节而已。   辛氏还在琢磨,沈氏却先接话了,道:“听你这般说,大约从前也是个风光霁月的。可惜,人心不足,谋了这后位与太子位,又该如何能坐稳。”   “若真是风光霁月,又如何在后宫活下去。”辛氏叹息一声,道,“圣上椒房独宠多年,再如何磊落、如何谦逊,也都养出些娇纵的意思了。后位与储位就在眼前,尤其还是千年一遇的盛世,谁又能放得下这诱惑。”   “诱惑固然很大,可是皇后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势么?”宋织云道。自那日听了说书后,便一直考虑皇后的想法。太子年幼,皇帝病重,年长的皇子早已羽翼丰满。敏宸妃成了皇后,如意王做了太子,便是众矢之的。一旦真如祖母所料,皇子间必有一战,皇后与太子即便不被杀死,也必定是圈禁一生。   “不过是放手一搏罢了。人呢,总有放不开、想不明白的时候。”辛氏道。   沈氏若有所思,道:“陛下如此看重皇后与太子,又置从潜邸里就伴随左右的端贵妃于何地!若说从前还有什么顾忌,以后怕再不会有了。圣上登基快三十年,真的是难得的明君。却偏偏在立储上头想不明白、放不开了。”   “圣上头疾这般厉害,怕是要留下祸根了。在这皇族里,万不能随心所欲。事事都牵扯着前朝国家,需多方考虑利益定夺方可。”辛氏叹息道。天下承平日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看似平静,不日却将有风雨至了。   “岂止是皇族,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如此?门当户对、利益相仿之家方能做通家之好,方能做儿女亲家。若是只为了情爱便纠缠不休、犹豫不决,恐怕只散了人心。阿云,你说是不是这样?”沈氏道,却是看着宋织云说的。   在沈氏眼中,石震渊自是千好万好的,配得上宋织云。且石宋两家联姻正是利益最大化,宋织云若是聪明,正应该好好与丈夫相处,生下儿女方是正道。偏宋织云如今竟是一副对丈夫的冷落无所谓的样子,叫沈氏心底不喜。   宋织云知道沈氏在敲打自己,也不辩解,只道:“母亲说的是。”沈氏看着她一番恭顺谦和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全然是无用功。   辛氏看着宋织云姣好的眉眼,道:“这般浅显的道理,阿云这么聪明,自然是懂的。别管天家如何,我们把我们家过好了就行。尤其是你和震渊,你们日子过好了,我们家就好了。”说到最后,很是语重心长。   宋织云看着辛氏,见她眼底满满的关切,虽满头白发却目光清明,心中一热,颇为感动,道:“祖母说得对。我们自会把日子过好的。”   待宋织云出了黎山堂,还在回想着辛氏和沈氏对她的态度。辛氏多宽容,沈氏却看不得她冷待石震渊。想到此处,她不禁苦笑。石震渊不来万和院,难道还得她学了那妾侍手段,留着人在前院拉人不成?   宋织云刚刚回到万和院,折枝便递了一封信来,笑道:“大爷命人送了信来。”   宋织云看折枝笑得这般开心,打趣道:“是谁来送的信?可是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这笑容都要流出蜜糖了。”   折枝一愣,傻乎乎地摸着自己的脸,道:“我笑得有那么甜么?”   这一下子,引得回纹与团花两个都笑得直不起腰了。“哎呦,我肚子好疼啊。”回纹抱着肚子笑道。“折枝姐姐也会这般逗趣呢。”团花笑得捶桌子。   折枝看着两个姐妹,柳腰一扭,匆匆回了值房。   宋织云却是看出了些端倪,折枝一向稳重温和、体贴周到,少有这般失态的。信的内容折枝必定不知道,大哥大嫂治家严谨,最忌讳仆下往外传说家中之事。那就只能是送信之人与折枝说了什么。看折枝这般高兴,恐怕与送信之人有些情谊在。他乡再遇,便高兴了些。宋织云正想着折枝的婚事,此时有人送上门来,她心底很是高兴。   宋织云打开信,却见是一手端正雅致的簪花小楷,正是大嫂陈氏的手书。原来她已于昨日到达崖州,此次因宋怀仁外放南海将军,先前的妾侍又在福建亡故了,大伯母便命陈氏携了两个儿子亲自到崖州,随侍左右。   宋织云看着信,一面高兴,一面却有几分紧张。陈氏带着孩子离京,定是祖母保全宋家的安排之一。崖州天高皇帝远,即便有战乱,在石家军的守卫之下,战火也难以波及此处。二哥宋怀义去年底已外放江西做了知县,携了妻儿上任,江西巡抚正是大嫂的父亲。只不知京中其他人作何安排?伍氏七夕前给自己的信,仍是一派和乐,与从前的家书无甚区别。这等安排在书信中恐怕也不便透露,倒是见到陈氏时可以详细询问一番。   宋织云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一时间竟恨不得要打仗就早点打吧,如今这般情况,人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却个个私底下都紧锣密鼓地做着安排,屏住呼吸在等待战争一般。   东想西想之际,石震渊进来了。石震渊看宋织云歪在罗汉榻上,右手轻轻抚弄着左手的玉镯子,便知道她在神游天外。   待他走近,宋织云惊觉,忙坐直身子,道:“夫君,您回来了。”那袖子一掩,雪一般的小手也掩在了其中。   石震渊点点头,在一旁坐了,问:“最近,你和弄潮一起上课,她可有什么异常么?”   宋织云吓了一跳,道:“弄潮怎么了?我看这几日在同文馆里她与往常无异。”   石震渊道:“周兆庭实在非池中之物。他的机关术就是老何叔也赞不绝口。他的西文詹乔治也很是肯定。不过,刀家请老何叔探一探周兆庭的口风,周兆庭说不敢肖想任何一家的小姐。老何叔又问周兆庭可有喜爱之人,周兆庭说没有。”   宋织云有些诧异,旋即道:“周兆庭总不好说自己有心上人,否则恐怕对弄潮不好。”   石震渊冷笑,别有意味地看了宋织云一眼,道:“娘子,这里是崖州,可不是金陵。多少姑娘说过喜欢我,也还是好好地出嫁了,也相夫教子,贤惠端庄。何况老何叔乃是周兆庭的师父,又是弄潮的师父,如何会传话?再者,他若真心想求娶弄潮,这正是一个契机,请何叔做主,出面与我祖母母亲提亲,正是合适不过。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   宋织云看着石震渊的笑容,浑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的别有意味的笑容,就是在笑话她了。若是在金陵,有了陈绍嘉那样的谣言,恐怕她被休弃都有可能。然而,如今她还在震海侯夫人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一时间,还没想清楚也是有的。”不知道为何,宋织云就是想为周兆庭辩解。她想着石弄潮那般努力地修习洋文,天天早起背诵,晚间练字,日间在课堂上向夫子请教。若周兆庭根本无心于石弄潮,让石弄潮情何以堪?何况春节里,她看得那么清楚,周兆庭明明白白地喜欢着石弄潮。   “你暂时不要透露给弄潮。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再跟周兆庭说。”石震渊看着宋织云若有所失的样子,便知道因为她自己与陈绍嘉没能在一起的缘故,她心里便总希望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石震渊这般想着,有些索然无味,再美丽的女人,若心思未曾放在自己身上,自己又何必委屈呢?如此想着,便站了起来,道:“还有事情需要布置,我去演武场一趟。”   宋织云目送他而去,想起今日辛氏与沈氏的话来,觉得有些怅然。石震渊突然离去,大约以为自己因石弄潮与周兆庭之事,而想起了陈绍嘉来。然而,她早知与陈绍嘉已难回头,如今难过也纯粹是为着石弄潮难过。这般光芒四射的少女,自该活得快乐才好。可是,因为陈绍嘉的存在,但凡宋织云有一丝半点异样,石震渊总要往这上头想。两人这般猜忌,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恩,石震渊太小气了。。可是,有时候人们没办法对话,不能沟通,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理解与信任彼此,所以才会有许多悲剧。 ☆、金陵兵乱   第二日一早,宋织云给辛氏沈氏请安后,便在万里堂里跟着沈氏禀报万宁绣坊之事。如今那万宁绣坊的织品绣样,俱由宋织云过目定夺,沈氏很是信赖她的眼光。   “京中□□阁的各类刺绣,不少都要委托万宁绣坊代为完成。然而,□□阁的衣裳,卖出之时却比我们万宁绣坊的刺绣贵了不知多少。我寻思着能否我们也做起衣裳来,利润要厚上不少。”宋织云向沈氏建议道。   “万宁绣坊多年来,都只是刺绣,并未制衣。好的制衣师傅却也并不容易寻得。金陵里□□阁、云祥坊都名声在外,为世家所认可。若你真的觉得制衣可做,便得想好如何入手,有了章程,再寻木娘子与各位掌柜协商一番,听听他们意见,再做亦可。”沈氏道。   “我幼时跟着祖母,也曾学习一二裁衣之术,只是后来一心放在刺绣之上,有所疏忽。如今我便打算自己先做出个样本来,若有人喜欢,再招揽人手。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如梅绣一般,一鸣惊人方好。母亲您看如何?”宋织云向沈氏说着自己的打算。联珠精通女红,一般的裁衣根本不在话下,正好可以发挥专长。   “这自然可以。就是要找一个一鸣惊人的契机恐怕不容易。衣裳不像刺绣,能有个状元榜。须得找个天下瞩目的人物,在一个人人传说的场合,穿了这衣裳,方可有用。”沈氏道。   “母亲说的是。我也是这般想的,我再仔细琢磨琢磨。”宋织云笑道。沈氏虽然对她有些不满,却从未迁怒于其他事情,仍是给足了她的体面与自由,她心中也甚是感激。   如今,宋织云上午或是跟着沈氏学习理事,或是到万宁绣坊指点梅绣。下午方到同文馆女学修习洋文。因着同文馆里不少女学生都是当家主母或是在跟着母亲大嫂学习理家,上午都在处理家中事务,所以女学便都在下午开课。到了晚间回来还需要练习阅读写字,琢磨裁衣刺绣之事,时间很紧张。   婆媳俩正说着话,前头门房拿了帖子进来,道是宋家大奶奶来访。宋织云喜出望外,忙让门房请人进来,自己也站在万里堂院门前等着。相比堂兄宋怀仁,宋织云对堂嫂陈氏要熟悉得多,比跟宋怀仁相见还多上几分欢喜与期待。宋怀仁长年外放,且因是水师将领,驻防之地早年又有倭寇之患,是以陈氏并未跟随,而是留在金陵照顾一双儿女。   远远地,宋织云便看到仆妇领着陈氏进来。陈氏面如满月,圆润富态,穿着湘妃色缠枝菊莲纹暗花缎上袄,深绿地宝相花缠枝纹暗花缎双襴纹马面裙,颇有些成熟少妇的风韵。看到宋织云,她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来,笑道:“可是许久未见了,咱们阿云变得漂亮了!”   宋织云想起这一年来在石家的种种,喉咙一哽,险些说不出话来,只是想到此刻还在万里堂,压下心潮,微笑道:“今日可真是开心,昨日还想着要去拜访您,没想到大嫂您先来了。”   “过来给辛太夫人与沈夫人请个安。”陈氏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宋织云的手,进了万里堂。看见上首一位貌美的中年妇人,料想是沈氏无疑,忙给那沈氏行礼。   宋怀仁于石震渊有救命之恩,沈氏未等陈氏行礼,便站了起来,虚虚扶了陈氏,道:“亲家嫂子莫要如此客气!说起来石家满门不知如何感激宋将军。”   “礼不可废。我是晚辈,自然是要给夫人您行礼的。”陈氏笑吟吟地道,仍是给沈氏行了礼,方道,“我家小姑子有劳夫人您的照顾与担待了。”   沈氏心里很是舒服。宋家人人分寸都把握得好,虽然是恩人,却从不摆谱,进退得宜。因此,虽然宋织云与石震渊过得磕磕碰碰的,沈氏还是忍了下来。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虽一时拐不过弯,但想来很快便能明白其中利害,自然能明白夫妻和睦的重要了。如今这位堂嫂,与宋织云熟捻,若是她从中劝说一二,也是好事。   “阿云不知多能干,如今石家织坊、万宁绣坊多亏有她。”沈氏笑道,想着石家织坊西式织布机、万宁绣坊梅绣带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她自小喜欢刺绣裁衣,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从前祖母还担心她嫁了人,理不了家。不曾想有如此缘分,入了石家这纺织刺绣的世家。”陈氏道。这个小姑子在家时与世无争,只爱刺绣。然而,嫁作人妇后,若只一心一意只琢磨自己的刺绣,大约哪个婆母都不会高兴。   陈氏这般说着,便观察沈氏的神色。却见沈氏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微笑道:“可见他们小两口的缘分是天作之合了。”   陈氏听得沈氏如此说,笑得更明显了些,道:“我临出京前,祖母也是这般说的。”   沈氏与陈氏寒暄着,宋织云坐在一旁听着,觉得有些锥心。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天作之合,两个家族的联姻,两个家族的互相借重,尤其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更不容一丝闪失。只有她和石震渊,那真正结为夫妻的两人,互相别扭着。   她重又看了陈氏一眼,陈氏依然跟她小时候一样,见谁都笑吟吟的,因着面相圆润,历来很得老太君老封君们的喜爱。她未出嫁时,陈氏对她事事体贴,遇着好的绣品也常常替她收了来,遇到好的胭脂水粉也从来不吝于分享,偶尔还带着她们出门游玩。那时倒真是开心。   沈氏与陈氏又说了一会话,陈氏便告辞了,说去给辛老太君请安。宋织云便带着陈氏去黎山堂。初初见到陈氏的欢喜过后,宋织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辛氏见到陈氏的第一句问话却是:“京中一切可好?”   陈氏一激灵,忙笑道:“自然是安好的。出京前,祖母特别嘱咐,让我给老太君请安,告诉您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辛氏目光如炬地看向陈氏,半晌后道:“既然姚老太君这么说,我自然不担心。”她转而看向宋织云,道,“你们姑嫂久未相见,不必在此陪我老婆子了,且去好好说说话儿吧。”   陈氏正求之不得,向辛氏行了礼,方跟着宋织云去了万和院。   姑嫂俩坐定,摒退了左右,关了门,陈氏方道:“阿云,你这婆婆太婆婆,都是女中豪杰。先前还担心她们问起京中局势,如今看来竟是胸有成竹。”   宋织云听得陈氏这么说,心中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笑道:“她们年轻时都跟着丈夫在海上跟海盗周旋过,可不比一般妇人。她们不想问,我却想问的,京中究竟如何了?各位兄弟都离了京里么?”   “未曾。如今三弟还在翰林院任职,自不能走。四弟、五弟、六弟都还在书院读书。”陈氏道,“祖母说,不必担心,一切都有安排。”   宋织云默默想了一会,道:“如今留在京里的人家多么?”   陈氏听她再问,不禁笑道:“果然与祖母所料一般,你定不能放心家中情形。你且不用挂念家中,祖母她老人家只想问你与姑爷相处得好不好。天长地远的,虽然你信里写着一切都好,她老人家何尝不担心你是报喜不报忧。”   宋织云看着陈氏满是关切的眼神,心内有些酸涩。在保证家族利益的前提下,长辈们自然也希望她过得顺顺当当的。祖母再为家族利益考虑,也终究是给她挑了一个好人家。   “我自然是好的。大嫂您也看到了,太婆婆和婆婆都是女中豪杰,爽朗明智,家风醇正,对我很是宽容。我如今能作出梅绣来,婆婆有诸多帮助。”宋织云道。   “你那梅绣,我放进入广东地界,便听到有许多人议论了。昨日又听你大哥说起,祖母若是知道,不定有多高兴。她最喜欢你在她跟前刺绣的乖巧模样了。”陈氏颇为怀念地道。那时候她刚刚嫁入宋家,每次去跟姚老太君请安,便看到六七岁的宋织云在祖母跟前,胖嘟嘟的小手捏着针,像模像样地刺绣,那绣线太长,有时候还得站起来,憨态可掬。   宋织云显然也想起幼年在祖母姚氏膝下的日子,悠悠叹息,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祖母。”   陈氏却捏了一把她的脸,道:“莫要叹气。只告诉嫂嫂如今你日子过得怎样。祖母她……她一直不安,总担心自己点错了鸳鸯谱。”   “都说了,挺好的。”宋织云道,她跟石震渊之间的事情,再不想金陵家中知道。   宋织云如此避而不谈,陈氏自然也晓得宋织云的意思了。她沉默半晌,方肃了神色,道:“阿云,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先自己理清楚了。祖母让我来此地,也是希望我能照应你一二。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但请叫了嫂子来。”   陈氏如此识趣,宋织云点头,又道:“织绣也在此地,嫂子可知?”   陈氏点头,道:“临出门前,梅姨娘跟我提起了,让我多多照顾她。过两日我再去看她吧。”   陈氏又问了些梅绣的事情,一时无话,陈氏便告辞而去了。宋织云送了陈氏到仪门,看了陈氏登车而去,方慢慢走回万和院。想来她与石震渊的事情,大哥恐怕在家信中也谈了一二,祖母才这般紧张,甚至派了陈氏来问。   此时,京中情势危急,石家是南海的定海神针,是秦王的重要后盾之一,虽不能出战京师,然而却是秦王一旦败退的重要之地,不容有失。   宋织云想跟石震渊和好,却觉得在这节骨眼上的和好,有点为着兵权方讨好他的意思。何况,石震渊也有些莫名其妙,她不过是略有些流露出惋惜石弄潮和周兆庭,都叫他不舒服。这般变幻莫测,实在令她难以捉摸。   无计可施之下,便唯有等候一途了。是夜,宋织云仍拿着针线候在了石震渊的书房里。一个时辰过去,那针线都没绣得几针。宋织云尽在想着见到石震渊时该说些什么。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们床尾也有了,却不见得和。   石震渊进来时,看到宋织云,嘴角不觉微微上翘。他的妻子,现在懂得用围追堵截的方法了。不知道是否是近日里宋怀仁夫人教导的结果?大战在即,两家要亲近,要紧密合作,所以她就突然认清形势了?   “侯爷,您可回来了。”宋织云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夜间的家常服本就贴身短小些,露出她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手腕上正带一只碧绿晶莹的玉镯。玉镯很衬她的肤色,手腕竟是比玉石还要显得更水灵一些。   “娘子,这玉镯子可真美。”石震渊坐在她身边,轻轻拉起她的左右,抚弄着那玉镯子,笑道。   宋织云想起他元宵节里特地送了这玉镯给她,还有那小桥流水人家,心里生出些许甜蜜来,道,“这送镯子的人原来都不知道镯子长什么样呢?”   石震渊眸色变深,靠近宋织云的耳朵,那唇几乎就要碰到她小巧的耳垂了,低声道:“怎的不知道?只是娘子从来不肯赞一声好看,只好我来称赞了。”   宋织云抬眼看向石震渊,还想说什么,然而热烈的吻覆上了她的唇,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她倒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宋织云晕乎乎地想,或许不用管其他任何事情,只管在这床榻之上,温柔以待,就这样做一对夫妻又何尝不可?   到了五更天,突然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石震渊浅眠,听到声音,便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   “侯爷,金陵兵乱了。”明河压低的声音传来。石震渊默了一瞬,神色未明地看了一眼锦被之中正在沉睡的宋织云,快速起身出门了。    ☆、宸宫事变   第二日,宋织云起身时,天色早已大亮。此时正是七月末,一年里阳光最灿烂的季节。她万流堂前是一片开阔的院子,窗户就更是亮堂堂的。   折枝听见响动,走了进来,躬身道:“夫人,军营里有急事,侯爷五更天便出去了。”   宋织云穿衣的手一顿,转眼看向折枝,问:“可听说是什么事情了?”   “未曾。”折枝道,“只是昨日看明河神色凝重。”   宋织云默默下了床,梳洗完毕,去黎山堂给辛氏请安。晨间的太阳光清澈明亮,长长的夹道更显出几分安宁幽静。黎山堂里仆妇静悄悄地站立着,人人看到她进来,都微笑着行礼。院落里的几株石榴硕果累累,有些大石榴都裂开了,露出晶莹透亮的红色果实来。一切都与往常日子无异。   宋织云进得黎山堂,辛氏、沈氏、潘氏都在,连着石弄潮也在。见她进来,人人都看向她,堂中气氛有些异样。   “祖母,母亲,大嫂,今日人可真齐。”宋织云笑道。辛氏体恤沈氏辛劳持家,又体恤潘氏寡居,并不要求人人晨昏定省,两三日一请安都是正常。又因为各自作息不一,刚好能凑齐人的时候也不多见。   “老二媳妇,你也来坐。可吃过早饭了?”辛氏温声问道,手指在转着佛珠手串。想起五更天里明河传来的消息,她心中沉甸甸的。   “略用过一些了。”宋织云在潘氏旁边的空位坐下,道。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小几。   “这儿有些精致的西洋点心,新来的厨娘做的,弟妹尝尝看。”潘氏将小几上的点心碟子推了过去。白底描金宝蓝花朵的瓷碟上,放着两层五块点心。点心上浇了霜糖,还点缀着红色的玫瑰花瓣,看着十分可口。   宋织云道了谢,尝了一块,确实清甜可口。她抬头正想赞一声好,却见沈氏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她,惋惜的、怜悯的、带着不忍的。   宋织云心头一跳,忙站起来,问道:“可是京中有消息?”   一时间堂中静极了,仿佛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半晌,辛氏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圣上昏迷,端贵妃软禁敏宸妃与如意王,称敏宸妃勾结妖道谋害圣上。燕王已从北平赶回金陵,正在圣上榻前侍奉汤药。”敏宸妃与如意王居于宸宁宫,此次宫变又称宸宫事变。   端贵妃是圣上潜邸老人,伴驾三十余年,最是宽和能忍。如今,恐怕终于是忍无可忍,连看皇后的册封大典都不能等了。   然而,这不是宋织云最关心的。燕王知道蜀王、秦王俱有实力与其一争,自然会对秦王一系动手。淑妃与宋家,正是首当其冲。   “淑妃姑母与金陵家中,现今如何了?”宋织云颤声问道。大嫂一再说让自己放心,祖母该有万全之策。她心里这般自我安慰到。   堂中再次静默了下来。人人都看着辛氏,仿佛等她回答。辛氏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用太过担心。昨日你见过你大嫂,她该也叮嘱过你了。如今兵荒马乱的,消息并不确切。只知道宋家宅邸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淑妃娘娘……兵变之夜翊坤宫大火。”   宋织云两腿一软,踉跄着倒在了椅子上。她毕竟从小在姚氏身边长大,又常入宫与淑妃讲话,很是亲近。骤然听得这种消息,只如天崩地裂一般,祖母在她心里便仿佛永远精神矍铄、目光锐利;淑妃却永远是那般沉静温婉,使人安宁。半晌她又问道:“可有我父母消息?”   辛氏摇摇头,神情严肃地道:“金陵被重兵把守,确切消息也出不来。今日你婆婆本是不想跟你说的。然而,你终究有一日是要接过石家的担子,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不知所措的时刻。在事态未明之时,你可得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真相,做该做的事情,方不辜负你祖母与你姑母的期望。”   宋织云慢慢冷静下来,想起大嫂陈氏对她说过的话。大嫂陈氏自京中出发,约莫半个月到金陵,而此番宸宫事变必定是八百里加急传的信息,三日可到崖州。如此,祖母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有了提防,必定有后手。只是,就怕中间出了什么纰漏,需慢慢打探清楚方可。   “阿云,祖母说得对。姚老太君一贯足智多谋,一生不知经历多少风雨,自然吉人天相。至于翊坤宫大火,或许只是一个障眼法。”沈氏安慰道。她心中自是好生唏嘘。天家骨肉,争斗至此,若圣上苏醒,不知该是怎样一番痛心。相比之下,石家虽多年来也在风口浪尖上,家里却总是安全的。   “可不是,姚老太君既然能安排了你大嫂到崖州,其他人应该早有安排。无论如何,如今你总有亲人在崖州的。”潘氏说道,本是安慰宋织云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一种感伤与自怜,琥珀色的眼睛更显得楚楚可怜。   宋织云想到潘氏本是孤儿,心中不忍,点头道:“我晓得了。”   “二嫂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去南海将军府看看。”石弄潮道,平时一贯神采奕奕、无忧无虑的神色也被凝重的神情所替代。石弄潮既每日在造船局里,自然知晓接下来恐怕有一恶战。   石弄潮所说,正是宋织云此刻心中所想,见到弄潮先说了出来,宋织云起身道:“弄潮妹妹说的正是,我正想回禀了祖母与母亲,须得去寻我大哥大嫂。”   辛氏沈氏自然应允,只叮嘱宋织云小心。宋织云起身告辞,给了石弄潮一个感激的微笑。   宋织云携了折枝和沉香,赶车去往南海将军府。到了府中,陈氏匆匆迎接宋织云入内,方知宋怀仁也是五更天就去了军营了。   宋织云将在石家听到的消息说与陈氏,急切问道:“究竟家中可是安排妥当了?我心中忧虑,无论如何,好歹有个说法。”   陈氏心中虽也焦虑,然而她毕竟年近而立,且丈夫儿女俱在身边,倒是比宋织云要冷静得多。都说自从姚老太君和淑妃应承了石家的婚事后,宋织云便与两人疏远了。然而,毕竟是骨肉至亲,又有多年教养之情,是以听到家中出事,便匆匆赶来。倒是宋织绣不知何时才会过来。   陈氏斟酌着,沉吟道:“我临走时,祖母便一再叮嘱我,金陵家中,一切都是有安排的。来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得自己先沉住气。”   宋织云紧紧盯着陈氏,问:“祖母当真这般说过?”   陈氏好不回避宋织云的目光,而是坚定地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宋织云慢慢放松下来,旋即想到翊坤宫大火,她蹙着眉头,又问:“翊坤宫大火,是为了师出有名?”   陈氏用极轻的声音道:“我也不晓得。不过,你大哥猜大约是为了方便秦王行事。”   宋织云只觉得全身浸入冰水一般,手脚冰凉。燕王说敏宸妃陷害皇帝,禁军围宫;蜀王秦王便可以说燕王意欲谋反,残害后妃太子。翊坤宫大火,不过是为了让秦王师出有名。为了那位置,果然步步见血。   她回想起幼年时在翊坤宫里,秦王仍是少年,站在紫藤花架下读书,淑妃在一旁听着,鲁王跟她一起围着秋千嬉戏玩闹。偶尔也会见到圣上,开怀地笑着,或是抱起鲁王,或是称赞秦王,或是与淑妃说几句家常。如今,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过了半晌,宋织云方回过神来,又问:“淑妃姑母……”这话竟是问不下去了。   陈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另起了个话题,道:“李妃居住的咸福宫也被大火烧毁。”西六宫分为两路三进宫殿,靠近乾清宫一侧依次是宸宁宫、长春宫、储秀宫,外侧则为永寿宫、翊坤宫、咸福宫。敏宸妃居于宸宁宫,端贵妃居于长春宫,淑妃居于翊坤宫,李妃居于咸福宫。大火从翊坤宫烧起,连着咸福宫也一并烧没了。   如果说蜀王此前因着母妃出身的缘故,还持观望态度,现在他势必也被逼着站队了。若秦王能得蜀王相助,自然胜算又多几分。   为了秦王能得到这个位置,淑妃连性命都舍去了。而追随着秦王的武将大臣,如果秦王此战不胜,燕王必定要有一番血洗。多少世家大族都搭在了其中。富贵险中求,既然上了船,就谁也怨不得谁了。   陈氏见宋织云久未回答,又道:“既然连宫里的大火,都是有准备的,阿云不能自己慌了阵脚。祖母只希望你与姑爷好好的。崖州稳,我们宋家便有机会。”   宋织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残酷的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冷静。从前她还埋怨祖母与淑妃为了家族利益而将她的情爱抛弃,何等残忍。如今才知道祖母与淑妃可以为了家族利益而抛弃生命。   这种认知清晰地浮现在她脑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过去一年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符合祖母与姑母的要求。爱情算什么呢?家族利益才是最最要紧的。为了秦王的大业,为了宋家的子孙延绵,宋织云自然应该小意体贴地对待石震渊,拢着石震渊生下嫡子来,方是正道。   断情绝爱,戴上贤妻良母的面具来,换一个皆大欢喜。至于自己的欢喜?那不重要。身为女儿、妻子、儿媳妇、母亲,做好她们就可以了。至于宋织云自己?离开了家族,宋织云是什么呢?   我除了是宋家的女儿,石家的媳妇,我还是谁呢?宋织云茫然地望向陈氏,只见陈氏眼中满是忧虑,问着:“阿云,你没事吧?”   陈氏又是谁?我们究竟是为了谁才到这世界上?   宋织云起身,有些头重脚轻,歪了一下身子,幸亏及时扶住了案几,方站稳了。陈氏过来扶她,她定了定神,道:“大嫂,我都知道了。先回去了。有新的消息记得派人跟我说一声。”   陈氏亲自送她出了门,看着她登车而去。折枝扶着宋织云上了马车,宋织云却将一张纸条给了折枝,嘴里却说道:“折枝,你去柳芙春帮我买最新的口脂回来。”   折枝接过纸条,嘴里说着:“夫人,您是想买什么颜色的?”她轻轻地打开,只见上面写着“见世子,劝归广州”。   宋织云道:“要桃红和紫玫。”折枝点头,道:“好。”   宋织云将那纸条收起,藏于袖中,又道:“快去快回吧。”   折枝领命而去。    ☆、烽烟四起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坐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很有些茫然。翊坤宫的大火,来得这般猝不及防。金陵家中,祖母、父母与叔伯是否又安然无恙?胸口仿佛塞满了棉布,堵的人就要窒息了。   淑妃姑母,那般风华绝代的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告别世间了吗?宋织云回想起来淑妃曾送她一串红珊瑚珠串,便翻箱倒柜地把珠串给找了出来,攥着珠串发呆。   直到丫鬟仆妇摆了晚膳,宋织云看了看饭菜,一丝胃口也无,只挥手让他们把饭菜全撤下去了。当年与淑妃相处的一幕幕情形,纷纷涌入她的脑海,连环画般在她的眼前晃过。她曾见过淑妃盛宠之时的明媚笑颜,见过圣上仁慈祥和的笑容。她也见过淑妃深宫寂寞、神情寂寥,以及多年后的淡漠神色。原以为,远离爱憎,便可得一世安稳,却不过是自欺欺人。身陷名利局中,恐怕不死不休。   再想起祖母、父母,更是心中焦灼、五内俱焚。祖母年事已高,若是遇上燕王刁难,如何能抵挡?父母叔伯,也俱在危险之中。燕王既然已经造反,肯定要杀了宋家而后快。宋织云不敢再想下去,若是祖母、父母叔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想起姚氏的谆谆教导,想起伍氏的呵护有加,锥心般地疼,简直透不过气来。   宋织云握着那红色珠串,蜷缩在罗汉榻上。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宋织云却仍觉得一股一股的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她拼命地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姑母还活着,祖母父母叔伯肯定也安然无恙。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冷峻地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了帝国,为了帝位,这一切都值得。   正在恍惚之间,眼前突然出现了黑色的衣袍。宋织云抬眸,原是石震渊来了。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会来万和院?   宋织云犹自猜测着,愣愣地看着石震渊。石震渊在罗汉榻上坐下,抬手轻轻地擦了擦她的眼睛,柔声道:“别哭了。祖母必定另有安排,不要担心。”   宋织云一摸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扭了头,别开脸,胡乱擦了下脸,道:“夫君怎的来了?”   “我接到消息了,担心你。”石震渊看着宋织云微微避开的脸颊,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只视线也与他错开了。他收回了手,指尖上眼泪的湿意犹在,又道:“你不要想太多。北边很快会有新的消息过来的,千万不要去想那些未确定的事情。”   宋织云点点头。石震渊见她神色虽然哀痛,却也并非竭斯底里,还算克制,便道:“战事在即,我这段时日恐怕很忙,未必得空陪你。你好生照顾自己。”   宋织云终于转头看他,道:“你去忙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石震渊答道:“好。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告诉明河就好,我赶回来。”   宋织云点点头。只石震渊这般说完,却并没有起身,只仍是静静地看着宋织云。夫妻俩沉默地对看着,西次间的气氛便有些暧昧起来。   过了良久,石震渊方起身,道:“我走了。”   宋织云点点头。石震渊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还未走出房门,却是宋织云突然道:“侯爷,你也照顾好自己。”   石震渊脚步顿了一下,嘴角一扯,道:“我会的。”方大踏步而去。   不过两日,金陵兵变之事就传到了崖州,民间已经说得沸沸扬扬。崖州乃国之南境,离国都相去两千余里,且有石家军镇守此地,民众也不见惊慌,只当这事情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行商被困此地,一时不敢四处走动,就怕遇到乱兵,因此崖州的茶楼饭馆秦楼楚馆竟是比平时还热闹了几分。   因着圣上昏迷,宸宁宫被围,翊坤宫、咸福宫大火,秦王与蜀王都发了檄文,道燕王软禁圣上、皇后与太子,谋杀后妃,篡夺皇位,罪不容诛。秦王在福建起兵,蜀王在四川起兵,打着“护卫正统、勤王之师”的旗号,分两路攻打金陵。而燕王的北边重兵也从北平南下,意欲参战。   “恐怕不过几日,南越王就要发动对崖州的袭击了。”沈桡对石震渊道。两人已经与石家军中诸将领商议一番,各将领自领命而去,就等着南越王发动袭击。连着南海将军宋怀仁都是带了官兵来此地的,就等着这一战。   石震渊点点头,面上只有疲倦之色。自宸宫事变,他每晚不过睡个囫囵觉,总在揣摩着哪里还有疏漏。大战在即,开头之处,万不能出错,否则便是士气大伤。   “为了一己之私,竟是要大动干戈,伤及无辜百姓无数。天家凉薄,竟至于此。”沈桡叹息道。   “情势所迫,无可奈何。”石震渊道,“但愿我们能护住崖州一地,免了生灵涂炭。”秦王一系,恐怕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划今日这一切了。敏宸妃受宠,如意王日日在老皇帝身边,娇妻幼子哄着,于立储一事上,圣上竟是无论谁的劝说都听不见去。   皇太后已殁,恭敏皇后已薨,圣上登基二十余年,果决英明,天顺人和,国富民丰,一派盛世景象。也因此,圣上再不受人劝。年长的皇子劝说无用,恐怕便想好兵变一途了。   秦王安排了南海将军于崖州,且带着数千官兵,便是等着南越王发难,一举吞并了两广,将两广纳入麾下。虽然石家与宋家结了亲,秦王显然留了后手。一旦攻下两广,南海将军毫无疑问将辖制两广。   福建乃秦王亲兵,支持者众;江西巡抚正是宋大老爷的亲家、陈氏的父亲。福建、江西、两广,尽在秦王掌控之中。   “他们夺他们的皇位,我们却是要守住崖州。”石震渊又道。石家在崖州经营两百余年,早前不过是个小渔村,如今繁华俨然不逊于江南的鱼米之乡。这般成就,石震渊怎能容忍他人染指。   “秦王自福建北上,很快便能围困金陵。恐怕与北平军士要有恶战。”沈桡道,“蜀王精锐自四川顺江而下,也将于秦王差不多时间到达金陵,但是蜀王大部恐怕要迟些才到。如此,蜀王有机会坐享渔人之利。”   石震渊摇头,道:“不,蜀王没有机会。秦王一定会在蜀王到达之前,控制金陵。蜀王到来的时候,恐怕诏书已下。蜀王还可能被秦王软禁。”   “何故?”   “姚老太君为何留在金陵城中?宋家在金陵城中有怎样布局?”石震渊脸上浮现敬佩之色,道,“怪道祖母说起这位老夫人,很是推崇。如今看,真是个人物。为了让秦王一系的追随者安心,竟是作出这样的选择。”   经石震渊一点,沈桡也想清楚其中关节,方道:“难怪宋家能够从一商贾跻身世家大族之列,原来是有这般英明果决的主母。”说着看了石震渊一眼,笑道,“你可是命好,娶了宋家的姑娘。”   石震渊淡然笑笑,道:“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宋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而已。”想到宋织云,他心里平添几分烦躁。那夜宋织云候在书房里,已经是第二次,他自然知道她在示好了。可是,她却什么话也不说,仿佛是因着大战在即,需要石家了,她便留宿一晚,以示亲近。难怪是常常在淑妃身边的,把宫里的做派学了个十足。   然而,石震渊问自己,他与宋织云之间,除去家族利益,还有什么呢?什么七夕刺杀、五光海大战、造船局同文馆兴建,都不过是因为家族利益需要,两人都盼着有一个兴盛的崖州。真的全都去除了,竟是只有一个陈绍嘉横亘其中。   这次,南越王与崖州一旦发生战争,南越王世子该如何处置?   ------------   这一日,宋织绣登门。宋织绣一见到宋织云,就一脸惊惶,大眼含泪,道:“二姐,我听说金陵兵变,家中出事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织云示意折枝扶宋织绣坐下,方道:“我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祖母吉人自有天相。”   “侯爷知道京中情况么?我很是担忧父亲、母亲和姨娘。”宋织绣声音哽咽道。   “京中消息都被封锁,各处又有兵乱,侯爷如今也不知道。”宋织云说着,流下眼泪,道,“我也忧心祖母与父母叔伯,夜里睡不着,却无可奈何。”   宋织绣看宋织云流泪,忙道:“二姐,是我的错!我忧心太过,举止失当了。”宋织绣本是想从宋织云处了解石震渊最近的行动,然而宋织云却哭得比她还厉害,又什么都一问三不知。看来,宋织云不得石震渊的宠该是真的。   宋织绣哭哭啼啼好一会,又方告辞而去。   宋织绣一走,回纹便面露不愉,道:“三小姐真是死性不改,总想着给我们夫人不痛快。从前是言语挤兑,动不动就梨花带雨。如今又扮起了孝顺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家里太太多亲近呢,真是脸皮厚。”   “你也少说一句吧。”折枝看到宋织云有些茫然若失,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便叮嘱回纹一句。回纹道一声遵命,吐着舌头出去做事了。   宋织云苦笑道:“她好歹是我姐妹,从前在家中,言语挤兑,从不算什么事情,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她竟然要来打探侯爷的消息了,大约是为着林家的生意,竟是分毫没有想过我的难做。天下的事情果然是因着利益才长久吧。她做了林家的媳妇,自然是向着林家了。我一个姐妹又算什么。”   折枝一听,便觉得宋织云钻了牛角尖了,忙劝道:“夫人,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凡事若是往利益上头扯,总是能扯上关系的。我从前固然因为在小姐身边伺候得钱多,又有脸面而高兴,可是如今我是真心真意感谢老天爷给了我侍奉小姐的机会。”   宋织云听她这么一说,一时绷不住,扑哧一笑,道:“你是七岁到我屋里的,那时是怎么想的?”   折枝回想,笑道:“吴妈妈挑了我和回纹,我一想到爹娘有脸面,月钱又多,开心得不行。可是,回纹忧心忡忡地说‘不知道小姐好不好相与?我听说有些小姐打小丫鬟的’。这话可吓了我半死。后来想为了爹娘和月钱,要打要骂都随便了。谁知小姐你真心真意地待我好,我也就真心真意地待小姐。”   真心真意,如何真心,又如何真意?谁又能见到你的心意?宋织云想起前夜里石震渊的安慰,是不是也是一份真心?   三日后,南越王突袭崖州青田,青田石家军守卫得力,一时战况胶着,成对峙之势。崖州乃是半岛,仅西北端与两广相连,连接地带十分狭长,多是丘陵山谷,易守难攻。青田正是自两广进入崖州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过了青田,往西北而去,便是两广的门户梅岭。南越王在此处也派了重兵把守。   原先自以为崖州安全的商贾百姓,此时才反应过来战火就在数百里外,不禁害怕起来。寻常百姓紧闭大门,有些头脸的人物便都忙着跟石家军中打听消息。这打听的消息还未出来,石震渊便发布了崖州城戒严的命令,城门出入俱要有军方签发的通行证,夜里实行宵禁,一时崖州城就笼罩着一种紧张气氛。   宋织云听到南越王突袭青田之时,忙唤了折枝来问,“世子返回广州了么?”   折枝道:“五日前便已离开驿馆,不知道过了梅岭不曾。”   宋织云心想,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全了幼年的十年情谊。陈绍嘉离开崖州,并不会影响战局。南越王此时发动袭击,大约是已经接到世子。   “只希望这一战尽快结束罢,省去生灵涂炭。”宋织云默默道。 作者有话要说:  在计划四月底去巴厘岛,怎么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购买呢? ☆、梅岭之围      过得两日,已是深夜时分,宋织云躺在床上睡得有些迷蒙,却忽然听见一阵喧嚣声,有人推开房门大踏步走了进来,脚步声沉重有力而又急促。宋织云忙翻身坐起,却见石震渊提着一盏火油灯走了进来,那灯摇晃着,叫宋织云心头一跳。   “夫君,怎么了?”宋织云不明所以,拢着那米白色的中衣,正想下榻。   却见石震渊将那汽油灯重重地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将几张纸狠狠地丢在她的脸上。那纸张大约是牛皮纸之类耐磨的纸张,有些重量,“啪”地一声打在她的眉骨处,滚了几下,落入她的怀里。   “你且看看,这是什么!”石震渊拖了一张椅子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榻前,压抑着怒气问道。   宋织云杏眼里满是迷惑不解以及一丝不自觉的委屈。想她出生至今,恐怕再没有人用这般冷漠不屑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宋织云自是多日未曾见到石震渊了。战况紧急,石震渊需要与幕僚将领通宵达旦地协商,便多宿在军营里。此刻却为何大半夜地拿着文书闯进来?   宋织云展开了那文书,正是通关的文牒。青田西北,乃是去往两广的路;青田东北,则是去往福建的路。因南越王与崖州战事,去往两广的路早就封了。去往福建的路,则因为贸易需求以及客商回家,仍未全部封锁,只是需凭着有石震渊印鉴的通行证方可通过。   这文书上端端正正地印着石震渊的印鉴,写的人名宋织云却认不得。通关……宋织云悚然一惊,看向石震渊。只见他眸子黑压压的,汽油灯火光闪烁,映照着他的眼眸也带着火。   “终于想起来了么?”石震渊冷笑,道。先前看她的模样,一幅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还以为只是误会。可如今看她的神色,如何能不知情?石震渊只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火在烧,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却不知如何才能把这火发出去。   “侯爷,我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宋织云急忙解释道。看来陈绍嘉并未在开战前离开崖州,有人盗了石震渊的印信,造了这通行证。   “你当真不晓得?”石震渊咬牙切齿地问道。   “当真。”宋织云定定看着石震渊的眼睛,道。   “还真是够淡定的。陈绍嘉潜离崖州,可不正是你跟前丫鬟去传了信?”石震渊向前倾身,逼近了宋织云,道。   “我不曾做过。”宋织云闭上眼睛,断然道。   “你不说,我自有办法让你手下的人说话!”石震渊冷哼一声,就要起身。   宋织云听出他话里的寒意,一骨碌起身下床,抱住他的胳膊,道:“我只是嘱咐他早日离开崖州而已,再没做其他事情了。”   石震渊站定,回头看她。宋织云只抱着他的手臂,杏眼里水光氤氲,满是楚楚可怜的味道。那饱满的胸脯,因着紧张而上下起伏着。   石震渊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拉开,退后几步,方道:“那我再问你,这通行证可是你做的?”他有多枚不同的印鉴,分作不同的用途。这些印鉴俱是放在书房暗盒之中,寻常人等再找不到。   宋织云手腕被石震渊捉得生疼,可她无暇顾及,只连连摇头,道:“我没做过。”   石震渊只觉得胸口就要炸开了,只道:“好,不见棺材不掉泪。明河,把人拉进来!”   只见外间一阵响动,明河拉着一个仆妇进了来,满带忧虑地看了宋织云一眼,方退了下去。   那仆妇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嘴里说着:“侯爷,此事与夫人再无关系,侯爷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宋织云听得声音,脚一软,险些跌倒。那仆妇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奶娘吴妈妈。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石震渊,道:“侯爷,可是弄错了?”   石震渊却不回答她,只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然而,宋织云尚在错愕之时,吴妈妈却跪在地上道:“侯爷,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我本是广州人士,早年南越王妃有恩于我,她只得一子,我此番为了还她恩情,才盗了印鉴。此事与我家小姐再无关系!”说罢吴妈妈又给宋织云磕头,道:“小姐,我辜负太太与您了。但愿你不要记恨我。”   宋织云后退几步,扶着那放了火油灯的案几方稳住身形,她深呼吸一口气,方抬头道:“侯爷,我管束下人不力,才出了这等纰漏。但是,南越王能够在世子尚未回到两广之时,便发动袭击,恐怕对世子也并不看重。且听说南越王爱宠侧妃,那侧妃所生的两个儿子更是日日带在身边教养。因此,世子在不在崖州,俱不影响战局。但请侯爷网开一面,饶吴妈妈一命。”说罢,竟是直直给石震渊跪下了。   吴妈妈早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好,好,你们刚刚演完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又来演着主仆情深。”石震渊冷笑道,声音里满是讽刺与嘲弄。前几日,他还担心妻子的心绪不佳,特意在忙碌之中抽空去安慰她。然而,他的妻子却在担心敌方少主的安危!石震渊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便只恨不得杀了这女人,方能解心头之恨。   “他以为回了两广便安然无恙?未免太天真了!”石震渊说完,不再看那跪在地上的妻子,快步走了出去。明河进来,押着吴妈妈出去了。   宋织云软软地靠着案几上,看着那闪烁的火油灯,泪流满面。折枝战战兢兢地进来,给宋织云梳洗。宋织云自看出折枝害怕,可是她如今在石震渊眼里,便是那叛徒,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住身边的人?便把那安慰折枝的话收了回来,只浑浑噩噩地上了床。   第二日,万和院众人便被软禁了。明河点了亲兵,把守着两处门口。对外只说如今局势紧张,为防止出事,加强了防卫。到了上午迟些时候,便有辛氏与沈氏跟前的丫鬟过来探望宋织云,看她神情憔悴,俱是安慰说金陵家中必然安好,好生静养为宜。对着辛氏沈氏,原来石震渊说的是宋织云因金陵消息不明而病倒,不再外出了。   日子过去了十来日,前线传来捷报,石家军包围梅岭城十日,激战不过半日,就将有鬼门关之称的梅岭关打下了。造船局虽是今年方建立的,崖州石家军研制西洋火器却很有些时候。大炮火力一出,梅岭的南越守军都惊呆了,完全没有反击之力,不过半日就缴械投降。   “此番你太过激进了。”沈桡与石震渊一同进了梅岭城,皱着眉道。通行证一事,正是沈桡亲自审问督办的,自知道石震渊此番激进的缘由。他心中觉得不妥,又道,“侯爷,夫妻乃两家之好。夫人毕竟不知道此事,你们不可为此而疏远了。”   石震渊此番急着围攻梅岭,便是得到消息,陈绍嘉在这城中。夫人本来与陈绍嘉有少年情谊,不忍见他被擒,也是人之常情。既然都已经走脱,且无关大局,又何必非要揪着不放?如今将陈绍嘉生擒,解气固然解气,却未尝不是置气之举。   石震渊并不回答他,只策马前去城中监狱。此时梅岭城已由石家军掌控,监狱里关着南越王麾下的高级将领。   看到石震渊进来,监狱里安静了下来。石震渊穿过层层牢门,方到了陈绍嘉所在的地方。陈绍嘉仍是身着浅蓝色锦袍,席地而坐,面上毫无惶恐之色。看到石震渊进来,他淡淡地道:“震海侯果然是战神,我今日是开了眼界了。”   陈绍嘉虽力持淡定,可是看到石震渊那一刻,他心中真是升起一股嫉妒。从前在京中虽知道石震渊平了南洋海患,但是想着海盗不过乌合之众,石震渊能战胜并不稀奇。只是这几日所见,他才真正相信这个男人的强悍。作为男人,尤其是对着这个夺走了自己未婚妻的男人,陈绍嘉如何能不嫉妒。他总期望自己能亲眼看到石震渊的失败,所以滞留梅岭迟迟不走,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成了阶下囚。   “你倒是淡定。你这样,真的太没意思了。”石震渊嘴角微翘,道,“南越王世子竟然这样不堪一击。你没有心腹,没有幕僚,没有亲兵。你靠着你的青梅竹马,靠着你母亲的丫鬟仆妇,才得以从崖州走脱。”   这几句话毫无疑问正正击中陈绍嘉的心。他幼年被父亲送往金陵为质子,从未得教导如何做一个世子。待到年长归家,才发现年幼自己两三岁的异母弟弟俨然是家中少主,人人奉承,前呼后拥。自己的母妃则常年在佛堂之中念经,人人都敬着侧妃。于是,他连一封信都没办法送给宋织云。   此次通行证,是那吴妈妈偷了石震渊印鉴,借了桃花夫人之手给到他手上的。无论吴妈妈与桃花夫人,都是因为曾经受了南越王妃的大恩,才投桃报李,冒死帮助南越王世子。   陈绍嘉定定神,道:“原来震海侯还是吵架讽刺的好手。”   石震渊看他脸色大变,便知道自己说到了痛处。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股快意来,呵呵冷笑,道:“我可不是讽刺你,我是告诉你实情。你已然是你父亲的弃子,可笑你还为了这父亲放弃自己的爱人!多么单纯的心思,不写入二十四孝真是可惜了!”   陈绍嘉脸色惨白,道:“你不必挑拨离间。”他嘴上这么说,却觉得石震渊说的是实情,他的父亲早就放弃他了。   “南越王此番兵变,南海将军将讨伐之。你若是能将广州城的布防说出一二,他日踏平广州之时,我必保住你母亲性命。”石震渊道。   陈绍嘉抬头看他,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侯爷挑拨离间打的是这番主意!我既不受父亲重视,又无亲信亲兵,如何知晓这城防之事?侯爷高看我了。”   石震渊道:“无妨,世子你且考虑考虑,还有时间。”说罢,转身便走。   “侯爷,通行证一事与阿云无关!”陈绍嘉却急忙起身,几步走到牢门之处,捉着那铁栏杆道。他捉得如此用力,都可以看到手上的青筋了。   石震渊停了脚步,转身眯着眼睛审视地看向陈绍嘉,道:“我自会查清楚的。宋织云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陈绍嘉看着石震渊远去,复有坐在牢狱地上。想起宋织云,他心如刀割。错过了,便不能重来。想起她在妈祖庙后山里那冷然的拒绝,陈绍嘉只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是笑话。    ☆、梅园大火      待石家军攻下梅岭城、南越王世子被擒的消息传来之时,明河便解了宋织云的禁令。明河对她,一如既往地尊敬。辛氏与沈氏,也并不知道通行证一事,看她神色憔悴,只当她心中忧虑,都宽慰她。   弄潮拉着她,道:“二嫂,你可都闷坏了。不如今日跟我一起去给周兆庭践行吧。他今夜便要离开崖州,去往梅岭了。”这么说着,神色中颇有些郁郁寡欢。   宋织云想起从前石震渊跟她说过,周兆庭并无意婚娶之事,然而此时看石弄潮,仿佛毫不知情。   “周掌工也要去梅岭?他不是监造火器船只?”宋织云跟着石弄潮上了马车,问道。   “此次梅岭大捷,用了许多新造的火器。若有损坏,需要工匠维修。所以二哥召了好些掌工过去。”石弄潮道。   “今天是给好些掌工一起饯别?”宋织云问道。   “昨日已经饯别过了。只是周掌工说,他又琢磨出了一个新方法,要改进西洋织布机。他想给您讲解一番。我女工不好,恐怕不能了解适不适合用。”石弄潮道。   宋织云突生怪异之感,怎的有种交待后事的感觉?仿佛周兆庭再不会回来了。   不多时,两人到了饯别之地,正是元宵节时石震渊带着宋织云去过的莫愁苑,仍是去了那独门独户的小院,别有一番风味。宋织云旧地重游,心里颇不是滋味。元宵节时,便是在这小桥流水人家里,石震渊还温柔地和他说话,送她价值千金的玉镯,可如今却是势同水火了。怎地就到了这般地步?   周兆庭早在门口候着了,见到宋织云下车,他面露微笑。大约宋织云自己心中难过,只觉得周兆庭的笑容也很是勉强,再不像初遇之时那般明朗而无忧虑了。   上来的菜都是江淮菜。周兆庭道:“我从前在金陵待过两三年,很是怀念江淮菜。后来到崖州,又有幸得到侯爷与夫人的赏识,参与西洋织布机的仿制。如今便借这江淮菜,感谢侯爷与夫人的知遇之恩。”   宋织云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周兆庭明着说崖州的知遇之恩,实际上却也在说她金陵的救命之恩。“是周掌工技艺高超,石家织坊也是有幸,得遇周掌工。”宋织云道。   “哎呀,你们怎么变得这般客气。”石弄潮并未擦觉不对,只笑道,“周兆庭你只是去梅岭一趟,不多时又回来了,有的是机会跟我二嫂道谢。”   周兆庭微微一笑,道:“小师姐说得对。无论如何,这段时间多谢夫人和小师姐的照顾。”周兆庭说着,把那狮子头切成了四小块,给石弄潮夹了一块,道,“小师姐,这狮子头是我从前最喜欢吃的,你尝尝看,可喜欢?”   石弄潮欢喜地夹起来,道:“今日待在造船局里,午饭都没怎么吃呢,可饿死我了。”   “以后吃饭要按时吃,不可在造船局里给忘记了时辰。”周兆庭皱着眉,叮嘱道。   “你怎么这般啰嗦。”石弄潮嗔道,面上却是一派甜蜜幸福,“都快变成小老头了。”   宋织云扑哧一笑,只觉得石弄潮这番表情很是可爱。笑完后又有些沉重,周兆庭究竟是何种居心?这般关怀石弄潮,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恐怕都会误会。   周兆庭忙跟宋织云告罪,道:“夫人见笑了。在船坞里听师傅念叨多了,不知不觉学了。”   几人吃完饭,周兆庭将西洋织布机的改进图纸拿了出来,细细跟宋织云讲了。宋织云又问了几个纺织上的问题,提了几个疑问,周兆庭一一记下了,最后道:“这图纸便先放在夫人这里,待战事一了,便可改进了。”   周兆庭将宋织云与石弄潮送回石府,看着那森严门庭的侯府,嘴唇紧抿成线。   石弄潮正一蹦一跳地从马车上下来,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跟他道别。   周兆庭猛然翻身下马,走到石弄潮面前,轻声道:“弄潮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定要等我,你要相信我。”   石弄潮不想他会这般直白,吓了一跳,忙又转头去看宋织云。见宋织云站得远远的,应该听不见周兆庭的话,放下心来,面上却绯红一片。   “记住了!”周兆庭自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塞给石弄潮,快步翻身上马而去。   石弄潮拿过玉佩,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到那块上好的纯白羊脂玉上刻着隶书体的“舟山”二字。石弄潮不及细想,只忙将玉佩收入荷包中,转身跟着宋织云走进了石府的巍峨大门之中。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翻出那图纸来,看了一遍,又想起周兆庭的叮嘱,回想了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再仔细想了从自己与周兆庭相遇,到崖州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当。   即便是当日周兆庭帮宋织云去松江港,也无甚稀奇。因周兆庭那时已经在金陵的船坞里帮工,自认得松江港里的船工。当时只要愿意给钱,总有人愿意帮人偷渡的。   可是今晚明明周兆庭突然下马,跟石弄潮说了几句话,她站得远,听不清。但恐怕是许下了什么承诺,否则石弄潮为何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宋织云琢磨一番,仍是理不清楚缘由,便放下不想了。   周兆庭的事情可以撇在脑后不理,陈绍嘉的事情却一直悬在她的心里。宋织云只知晓石家军占领了梅岭城,却不晓得陈绍嘉被俘。今日出门也未有机会听到其他消息,这会得了空闲,忙叫了折枝进来。   折枝半个月前正因为曾私下拜访陈绍嘉而被沈桡问话,更是参观了一番石家军的大牢,如今还有些心有余悸。只是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外出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宋织云。“石家军的火器石破天惊,便是梅岭关也被炸塌了。梅岭关一塌,城中守将便投降了,说是为保一城百姓,免去生灵涂炭。南越王世子也被石家军俘虏。”   宋织云听到折枝这般说着,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没有了。想来他是南越王世子,总无性命之忧。只是狱中艰苦,陈绍嘉自出生以来,养尊处优,即便是在京城中为质子,也是受到圣上礼遇的,如何能承受这番屈辱?   再想石震渊的怒气,宋织云叹了口气,道:“折枝,从前往后,南越王世子之事,我们再不要说起了。我已经不能再为他做什么了。”如今形势,她若是去劝,反而更激起石震渊的怒气,给陈绍嘉吃些苦头也是轻而易举。最安全的办法,竟是当做不知,不置一词。   折枝听得宋织云如此说,也松了口气。她如今颇为忐忑,前些日子她私下会见南越王世子之事,还不知侯爷会如何处置。若再牵扯其中,恐怕要重罚了。吴妈妈自被沈桡带走后,再不见踪影。虽然沈桡在宋织云面前承诺,不会为难吴妈妈,可是牢狱之灾,谁又想经受。   宋织云命折枝出去,自去浴室洗澡。泡在温热的水中,舒缓着疲惫的身体与神经。   石家军纪律严明,常年征战,又有威力强大的西洋火器,对南越王之战,石家军必定处于优势。只要石家军得胜,两广必定归于秦王。无论是秦王还是石家,都希望石宋联姻继续下去。所以她与石震渊这对夫妻,总是要做下去的。石震渊肯定也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通行证之事,该是除了沈桡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然而,一想到自己又必须在书房里等候着,那般示好,宋织云心里又很是排斥。能不能自由一些,自在一些,自然一些?   宋织云想着从前伍氏教过她的,对待丈夫要示弱示好,偶尔撒娇撒泼吃醋,表现出对丈夫的尊敬崇拜与依赖信赖。这些她似乎统统做不来。等到热水都带了凉意,宋织云方从那水里出来,换了月白色中衣,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这一夜梦里,来来去去都是石震渊。她对着他微笑,他面无表情。她对他撒娇,他面无表情。她对他痛哭流泪,他还是面无表情。他正欲推开她,却见远处传来喧嚣声,石震渊冷冷看她一样,转身隐没在黑暗里。   宋织云吓了一大跳,哭着喊到:“侯爷!”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还在万和院的黄花梨木架子床里,头上是百子千孙的帐幔,随着夜风轻轻飘着。   宋织云口干舌燥,赤脚下了床,地板凉丝丝的。她快步走到案几边,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一杯。她环顾四周,华丽雅致的房间,是她此生孤寂的牢笼。宋织云整个人蜷缩在那宽大的交椅里,脸埋进了双膝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喧嚣,宋织云困惑地抬头,却见外头的天空变得有些光亮,似乎是被火光所照亮。宋织云擦干眼泪,披了披风,走了出来。就见折枝、回纹也穿了披风站在门前。   崖州城北边天空有房屋着火,火光冲天,将天空映照得红通通的。期间夹杂着人生车马声,远远地传来。   此时正是战事紧张的时候,石震渊前方刚刚得胜,后方便起了大火,人人都心头一紧,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崖州城里作乱。此时石震渊不在,若那贼人发难,不知可压制得住。   “快去唤了明河来,看这大火是什么人放的。”宋织云对回纹吩咐道。石震渊再厉害,也终究是人。想要事事都在自己把握之中,也是不可能。宋织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担心过石震渊,仿佛石震渊是神一般的存在,不会受伤。   回纹尚未走出万和院,明河便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进来。看到回纹,他微微点头,便径自向宋织云走去。   “夫人,是城北游龙巷有民宅大火,如今三爷已安排人去灭火了,城中各处都已安排守卫,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之人。您不必担心。”明河道。   宋织云一听游龙巷,心中一紧,忙问道:“那巷子里有个梅园,可是也着火了?园中之人救了出来不曾?”   明河微微一愣,道:“梅园正是大火最旺盛之处。如今正在灭火。”   “我得过去看看。”宋织云急道,起步便往外院走去。她想到那凌霜与菩提儿,心中难受。不管凌霜与石震渊是何种关系,凌霜总算是宋织云的半师。至于菩提儿,那般乖巧可爱的孩子呢……   “夫人请在院中等候。火灭了方知道园子里有没有人。”明河拦住了宋织云的去路,道。   折枝与回纹也忙扶了宋织云。折枝道:“夫人,等天亮再去不迟。我们在那儿也帮不上忙。”   宋织云回了卧室,迷迷糊糊之间又睡了过去,只是梦里一直看到站在白梅树下巧笑俨然的凌霜夫人,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她的衣袖。等宋织云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宋织云梳洗一番,便去黎山堂给辛氏请安。   沈氏与石定海也在堂内。石定海正在向辛氏与沈氏回禀昨夜游龙巷大火之事。“大火乃是从游龙巷梅园起来的,波及了邻里三家,俱是普通富户。独梅园那一户烧死了四五个人,如今仵作正在验明证身。还有两三个重伤昏迷的,刘医官正在治疗。”   宋织云听到此处,脸色大变,手不由得颤抖,忙问道:“梅园的女主人可有找到?”她想起石震渊曾说凌霜夫人曾遭遇大案,故此隐姓埋名。莫非是仇家找上门来?   石定海看宋织云神色不对,便道:“如今尸首都被火烧了,一时半刻辨认不出男女。二嫂认识此间主人?”辛氏与沈氏也一起看向她。   宋织云深吸一口气,道:“梅绣,最开始便是这梅园女主人教与我的。只她说不欲世人所知,故隐其姓名。”她想了想,道:“她还有个四五岁的儿子,那尸首中可有幼儿?”   “并无幼儿。”石定海皱眉,道,“你说她隐姓埋名,不欲世人知晓?”   “是的。她本是打算今年六七月便回云南的,只是因为战事而耽搁了。”宋织云回忆着几次见面里,凌霜夫人所说的话,慢慢道,“她自号凌霜阁主,从未与我透露过真实姓名。但是,有好几次说到因儿子身体不适,方在崖州养病,病好后便要回云南的。”   “她为何隐姓埋名?”石定海问。   “似乎是在崖州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不欲别人知晓她在崖州。”宋织云想起菩提儿曾提过,自己很少外出,也甚少见客,又道,“几乎是足不出户。”   “定海,你去让府衙里查到这梅园的户主是谁,再查查看昨夜都有谁出了城。”辛氏听到此处,突然插话,道。“对外宣称乃是家仆不慎,引来大火。必定没有人知晓这梅园的户主是谁,也不会有人来要求彻查此案。等仵作结果出来,去信你二哥,详述此事。”   石定海略一思索,明白过来,道:“那我先去查探一番,待仵作有了结论,再来给祖母与母亲商量。”   “这梅园的女主人还有她的孩子,怕是被人劫走了。我们这城里,有奸细。”辛氏闭上眼睛,转着手上的碧玺珠串,叹息道,“所幸他劫的是城北梅园,若是那南越王的人,恐怕石家军就要被釜底抽薪了。”   “阿云,这凌霜阁主为何愿意将梅绣给你?”一直安静的沈氏突然发问。   “因着去年我那双面绣夺了状元,凌霜阁主便邀请我做客,请帖便是梅绣做成的梅花。”宋织云道,“后来我本是邀请她入股梅绣的,她说不必,因为侯爷对她有大恩。”   辛氏猛地张开眼睛,目光锐利地看向宋织云,道:“老二可知道此事?”   “知道的。我曾与侯爷说过,他默许了。”宋织云低声道。   沈氏仿佛想起了什么,看向辛氏,喃喃道:“母亲,该不会是她吧?”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人的绣艺也惊艳了整个崖州。   “且等定海来了,再说吧。”辛氏重又闭上眼睛,只是那转着珠串的速度明显加快了。“阿云,你且回去万和院吧。这事情你不用担心。”   宋织云告退,心事重重地回到万和院。凌霜的身份并不简单,她与石震渊的关系也并不简单。此番劫掠凌霜的人,恐怕也不简单。在崖州城戒备森严之时,在石震渊刚刚展开对南越王战争的时候,他不仅夺走了人,还放火烧房,简直是嚣张跋扈,要让全天下看石震渊的笑话。   她突然想到昨日周兆庭的种种异样,又想到他是昨夜出的城,心猛地一跳。倘若真与周兆庭有关,石震渊会不会查到她与周兆庭在金陵的事情?若是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宋织云只觉得自己是那砧板上的鱼,无论如何努力,那刀终究是要割下来。   到了夜间,明河带回了石定海最新的消息。梅园死去的几个人,俱是成年男性。如此看来,凌霜夫人与菩提儿以及那中年嬷嬷都被劫走了。至于昨夜出城的人,只有周兆庭等四个接到石震渊召令的造船局掌工。而今日下午,除周兆庭外的本应在去往梅岭路上的掌工,在造船局的地窖里被发现,都被下了迷药,昏睡了十余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阴雨天,卡壳了。 ☆、怒火燎原      宋织云了无睡意,一夜辗转难眠。自己仿佛毫无知觉地进入了一个局,先前一切都很好,突然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与掌控。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吴妈妈,是南越王妃的人。被自己偶然所救的少年,恐怕是石震渊的仇家。本只是针线切磋的深宅妇人或许另有身份。都只是偶然交织的命运线,却将她与石震渊之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崖州的关系,复杂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如果她一辈子都待在金陵,那么吴妈妈大约一辈子都是那个慈爱和蔼的奶娘。然而,崖州、石家,触发了这一切。   第二日,宋织云脸色极差,脸色苍白,眼睛下还有一圈青黑色。回纹一边给她梳妆,一边道:“夫人,梅园大火的事,与我们何干?您可得好好歇着,最近您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我看着心疼呢。”宋织云去梅园之事,只有沉香与折枝知晓,是以回纹才会有此问。   折枝听到了,便道:“你好好给夫人梳头便是,说这么多话!”   因着脸色差,回纹不得不给宋织云敷了两层粉,有上了胭脂口红,看着方有些血色。   方梳妆好,便听见有人跑了进来。折枝转身看,不知是哪个不懂礼的小丫鬟,却看到是石弄潮,忙行礼道:“二小姐好。”   “你们都给我下去!”石弄潮命令道,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折枝与回纹退下了,石弄潮扑进宋织云的怀里,哭道:“三哥说周兆庭是奸细!我不相信!他那么好,给我们做了那么多东西,哪一样不是威力百倍的,怎么会是奸细!”   宋织云将石弄潮扶到罗汉榻上,又拿了手帕擦干她的眼泪,方问道:“昨日离别时,他跟你说了什么?”   石弄潮愣了一下,想起他的话来,脸色一白,喃喃道:“他叫我等他,叫我相信他……”原来,周兆庭是一早便有打算要动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他,要相信他……石弄潮突然明白过来,这下子哭得更凶了,竟是上气不接下气,“这个骗子,怪不得一直不跟我家提亲,原来是把我当傻子来骗了!”   想起他给的玉石,石弄潮从荷包了拿了出来,狠狠地甩在了地板上,还用脚踩了几下,道:“叫你骗我!大骗子,大骗子!”说罢伏在案几上嚎啕大哭。   宋织云弯身捡起那块玉石,因着地板上有厚厚的地毯,倒是未曾摔坏。只见上面刻着“舟山”二字。这是周兆庭的真名?若是告诉辛氏沈氏,是否便知道周兆庭的身份了?或者辛氏沈氏已经猜出来了?辛氏、沈氏似乎认识凌霜夫人……   想到此间,宋织云道:“你想知道周兆庭究竟是谁么?又为何要劫走梅园主人?”   石弄潮虽哭得泪眼婆娑,却还是点头,梗着声音道:“好,死也要死个明白。”   宋织云道:“你二哥书房里第二格书柜的最上方,有一幅画。那画里便是凌霜夫人。你去看看,凌霜夫人你可认得。”自从石震渊印鉴被盗,如今石震渊的正房自有人看守着。也只有石弄潮,才能光明正大的进去。   石弄潮擦干眼泪,蹭蹭蹭地快步走去了万流堂。然而,不过一刻钟,石弄潮再回来时,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那是林家的红绵姐姐……她为什么会在崖州?”   石弄潮刚刚问出这句话,电光火石之间,宋织云与石弄潮都明白来龙去脉了。周兆庭的真实身份,必然是南海龙王的人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石弄潮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万和院。   宋织云缓缓地坐下,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难怪凌霜夫人隐姓埋名,恐怕是担心南海龙王找来。难怪石震渊讳莫如深,原来凌霜夫人是他那被人强夺了的未婚妻。难怪南海龙王夺了人还要放火,正是想让石震渊知道自己的厉害。宋织云想起她在零丁洋遇到的南海鼓乐,以及南海龙王的嚣张言词,这确实一个张扬跋扈的人,方作出这样的事情。   至于周兆庭,他又是谁呢?   曾经这个少年是自己逃往广州的唯一希望。后来,这个少年与她一起学西文,造织布机,设造船局。他带着开放好奇的眼光去看待西洋的机器,便如同她带着兴趣兴奋去研究刺绣,他们都热爱于技术与技巧。他们即便不算莫逆之交,也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在里面。然而,这却只是一个骗局。或许从她在金陵救他开始,她就已经入局了。   宋家绣艺了得,宋家二小姐尤甚。通过她去找那隐藏在金陵的绣娘,便有可能找到同样擅长刺绣的林红绵。林红绵曾经被南海龙王所劫,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开了。于是,漫长的追捕开始了。她宋织云,不过是别人追捕时所用的一颗棋子。   宋织云蜷缩在榻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抬手想把眼泪擦干净,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南越王世子通行证之事都尚未了结,又来勾结南海龙王劫掠未婚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要如何与石震渊解释,她跟这些事情毫无关系?她毫不知情?石震渊又如何肯信她?   如此枯坐到了天色将暗。午膳未用,她也不觉得肚子饿。折枝担心她的身体,仍是让人熬了粥,端了进去,劝她喝些。“夫人,身体要紧。这些事情,您不要担心。侯爷那般聪明的人,自然也能查出其中缘由来。”   宋织云摇摇头,没有一丝心思吃饭。她与吴妈妈、与周兆庭,都有着在别人看来极为亲近的关系,只要石震渊心里怀疑她,她便是百口莫辩。   回纹打了热水进来,道:“夫人,您洗把脸吧。折枝姐姐说得对,身体您得自个儿看顾着。”说罢,也不理会宋织云答不答应,直接拧了一块热毛巾,给宋织云洗脸。   洗了脸,宋织云倒是舒服不少。这才感觉确实独子饿了,便默默喝了两小碗粥。折枝与回纹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给夫人您做个睡眠妆,保管明天起来又是血气满满了。”回纹再接再励,将自己倒腾了一段时间的压轴护肤品给宋织云用上,将她那红肿的眼睛与苍白的脸色都盖了过去,只显出白皙细腻来。   宋织云早已哭累,由着回纹倒腾。她心中无法,只恨自己怎会一点都不懂谋略。早年在宫廷里,怎的不跟淑妃姑母学一学?不管心中有多少委屈多少不愿,在皇帝面前依然是巧笑嫣然的。无论多少明枪暗箭,都四两拨千斤地渡过去。   宋织云看着那案几上的蜡烛,灯火闪烁,不知呆坐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稳健有力的步伐。宋织云心间一跳,石震渊回来了。她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一身戎装的石震渊正站在门口。   石震渊大踏步走了进来,没有说话,只是自己解开了黑色的披风,又解开了身上的盔甲。盔甲是精钢所制,亮澄澄的。石震渊随意丢在了地毯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宋织云此刻整个人蜷缩在罗汉榻上,双手抱膝坐着,巴掌大的小脸搁在膝盖上,杏眼满是哀伤地看着他。可是脸色是那般的红润可人,又何须装出一副可怜模样?   “你知道红绵是我未婚妻。” 石震渊解下盔甲,坐到罗汉榻的另一侧,坐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织云。   宋织云微微点头。时至今日,他仍将沈红绵视为未婚妻。他们心底各有明月,本就该陌路,却偏偏为了权势金钱凑在一起。   “所以,你早有预谋?”石震渊修长的指节扣着案几,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眸中满是寒光。   “没有。”宋织云力持镇定,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背,她急于辩解,“我并不知道凌霜夫人便是林二小姐,更不知道周兆庭与南海龙王有关系!我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凌霜夫人的身份!”   “没有?当年你可不正是周兆庭的救命恩人,可不正是周兆庭带你去松江港?说起来,该是多深的渊源了。”石震渊冷笑一声,道。在案几下,他的手掌紧握成拳。他接到石定海急报,赶回崖州,而恰好此时此前去金陵再度调查周兆庭的探子也回来了,才发现其中隐藏的渊源。却不想还能在这屋里,就在这案几之下,堂而皇之地放着“舟山”的玉佩!周兆庭本名正是赵舟山!   想到他对周兆庭委以重任,甚至将他视为石弄潮的夫婿来培养,他就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南海赵家与石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从不知道他的身份。”宋织云背都僵硬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果他不知道她与周兆庭的渊源,或许一切都说得过去。然而,偏偏他们有那样的过往。她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看不清楚。他的脸隐没在灯火的暗影里,只得黑魆魆一片。   “你是我的妻子,是崖州石家的宗妇,你做事情该想想你的身份!无论赵家,还是南越王,都不是你可以去想的!”石震渊冷声道,充满告诫与嘲讽的意味。   “你是什么意思?”宋织云浑身颤抖,直直盯着他布满霜雪与不屑的眼睛,道,“我自问对得起石家,对得起你!”   石震渊大笑,似乎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道,“你可真敢说!若不是那夜喝醉了,你的嬷嬷自作主张,请了我去,恐怕石二夫人是打算一辈子为南越王世子守身如玉吧?”   宋织云脸色煞白,不能言语。   石震渊有些意外自己说出了这般的话。他以为他不在意的,然而并不是,那些话脱口而出。那些点点滴滴积累在心底,他知道他便从来不在宋织云的心上。陈绍嘉不在之时,她将陈绍嘉放在心底;陈绍嘉出现后,她的眼睛里便只有陈绍嘉。尽管她在妈祖庙里发誓说,自己一辈子都是震海侯夫人。可是那满眼的泪水与痛苦,又如何叫人相信?亏他石震渊还为此沾沾自喜!   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憋屈至此,还如何能忍?石震渊倏忽站起来,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大步往内室走去。   宋织云大惊,用力拍打他的腰身,道:“石震渊,你要干什么!你放我下来!”然而,男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稳步走到内室的榻前,将宋织云扔了下去,冷哼一声,道:“在南海,我就是王。我有什么不可以!”   榻上不过放了薄薄一层锦被,宋织云被砸得一阵晕眩。待缓过神来,宋织云撑起身来,才看见石震渊站在床榻前,上身衣裳已经尽数褪去,精壮的上身肌肉贲张。他一脸漠然地解开黑色腰带,与从前那些温柔的狂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宋织云爬起来,跳下床,然而,她脚才沾地,石震渊就将她狠狠地掼在了榻上。宋织云退无可退,抓紧了衣襟往内缩去。   石震渊站在床榻前,魁梧的身材如小山一般靠了过来。逆着光火,宋织云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倏地,石震渊抓住她的脚踝,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将她压在了身下。   宋织云都来不及惊呼,他就进入了她。她内里异常干涸,他却不管不顾,只抓住了她的腰,一下一下狠狠地进出。他离她那样远,她都看不清楚他的脸,眼泪便模糊了她的双眼。   “你哭什么呢?我的娘子。每当宋家在紧要关头,你不总是自己爬到我的床上来?”石震渊俯身靠近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宋织云只如万箭穿心,喘着气,颤着声道:“石震渊,你放开我,放开我……”她痛得全身都在发抖,双手紧紧地攥着那锦被,眼泪沁湿了头发,然而石震渊却不为所动,进出得更加用力。   渐渐地,那痛刚缓和了些,石震渊一把将她翻转过来,让她跪在榻上,扯着她的长发,从后面狠狠地进来。宋织云不再求饶,她只紧紧咬住了牙,直到口腔里溢满血腥味后,再忍不住□□了一声。石震渊更像是疯了一般,动作得越发狠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震渊一把推开她,下了榻,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来。宋织云看着他穿上了黑色朱雀红纹的袍服,甚至将散落的头发都理顺,扎上黑色发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休了我吧。”宋织云无力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闭着眼睛,道。   “我警告你,你这辈子,都是石家人。”石震渊俯下身,靠在宋织云的耳边,冷声道,“从今以后,你要想想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石太太。”   “那你杀了我!”宋织云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忽的坐了起来,拉着石震渊的手放到了她的脖子上。   宋织云宝石般璀璨明亮的眼睛看着石震渊,她的纤细白嫩的脖子就在他的手里,那脖子那么娇柔,他的手黝黑而有力,只要用力,她就会死了。这个女人死了,他会损失什么呢?   石震渊轻笑,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脖子、脸颊,似乎真的在思考宋织云的建议。只是,他最后柔声道:“如果你要死,无妨,你宋家所有陪嫁陪房通通去地下陪你。玉树临风的南越王世子有一天我也非杀不可。恩,还有那天赋异禀的周兆庭。”   宋织云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竟是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道:“石震渊,我恨你!”   石震渊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腕,那么用力地攥着,眼睛里仿佛淬了火,只定定地看她,嘴里问着:“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宋织云发了狠地想把手抽回来,然而石震渊的手就像铜墙铁壁一样不为所动。宋织云手脚并用,拳打脚踢仍是无济于事,那手腕处越来越疼,竟像要断了一般。“石震渊,你放手!”   “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石震渊的话就像寒冰一样冷,带着战场的煞气。   宋织云再顾不得许多,一口咬到他的虎口上,她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再不发生触碰才好,可是等到她嘴里都尝到血腥味了,石震渊仍是没有松手。   宋织云抬头望向他,也不再挣扎,只流着泪看着他,嘴里喃喃道:“恶心……真让人恶心……”   石震渊猛然放开了宋织云,快步走了出去。   宋织云缓缓地倒在地毯上,浑身无力,泪流满面。她仿佛回到了正宇二十一年的五月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从天而降、将贼人杀死的人,从来不是要带给她明媚的生活,而是黑夜之神,如同那天她最后看到的黑色衣角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很久,婚内□□什么的,真的不太好。。。顶锅盖。。。 ☆、血海深仇      第二日一早,石震渊在黎山堂里给辛氏请安。石震渊实实在在地在地板上给辛氏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道:“都是孙儿的错,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红绵被赵三在海上掠走后,在千屿岛生活了两年。后来趁着赵三放松警惕之时,逃了出来,刚好又为韦坚所救,带回了崖州。我想赵三恐怕四处派出探子寻找她,便命韦坚护送她去了云南。谁知她生下孩儿,总是哮喘,刘医官看过边说是水土的缘故,需在崖州养过五岁,方得康健。于是便又到了崖州,只每日闭门不出。本该是今年六七月返回云南的,岂知又遇战乱。”   那死去的家丁,正是韦坚所领的石家亲卫;韦坚本人也受了重伤。韦坚是石震渊亲卫首领,从前沉舟都在他的手下。只是因为五年前林红绵之事,方离了石震渊,叫沉舟接替了自己的位置。“为防止别人认出来,韦坚鲜少露面,且易容了。所以定海一时也认不出来那是韦坚。”   辛氏看着石震渊一脸平静地陈述此事,叹了口气,道:“南海龙王,对你而言,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难为你,如今脾气总算控制得住了。”想起八年前石震渊刚刚知道林红绵被南海龙王夺走时,那几欲疯狂的模样,与如今这般沉着冷静,辛氏略有些悲伤。痛得多了,大约便成长了。痛得多了,大约也不见得痛了。   “我听阿云说,红绵还有个孩子?”辛氏问道。她看着林红绵长大,即便不能称为孙媳妇,她也心底里疼惜她。   石震渊点点头,道:“是个男孩,名叫菩提儿。”   辛氏道:“但愿红绵真能如这个名字一般,想开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石震渊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还能怎么办?南海赵家不是乌合之众,俨然是千屿岛之王。赵三一贯狡诈,而周兆庭……再没想到他会是赵九,周兆庭机械书了得,千屿岛上恐怕也有类似西洋战船与火器的所在。何况此时南越王步步紧逼。我们没办法两线作战。”   南海龙王并非姓龙,只是他们占据的千屿岛乃是南洋与西洋通行的要道,被称为南海龙王。赵三本名是赵东山,乃是在东山岛出生。赵九则是赵舟山,乃是在舟山岛出生。石震渊昨日在宋织云房中看到那刻着“舟山”二字的玉佩,方明白其中关节。   “你能想明白就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辛氏道,“只是可惜了红绵。”   “还有一事需要秉明祖母。”石震渊道,“弄潮对周兆庭颇有几分情意,我先前也觉得周兆庭为可造之才,并未限制他们接触。如今情形,周兆庭的身份您还是暂且瞒着弄潮。她最恨的便是南海龙王,如果她知道这事,只怕心中更加难过。”   石老爷年近四十才得石弄潮这个幼女,只恨不得将她护在手心。因此,石弄潮的幼年时光异常快乐,泰半时光里有父亲的陪伴与呵护。突然之间,她便永远失去了父亲,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尸骨也无处可寻。她爱机关术远胜女红管家,便是她总期望有一天能到零丁洋去,到当年战船沉没的地方去,将那海底里的东西打捞出来,寻一丝父亲的痕迹。从小,南海龙王便是她心头之恨,如今她却爱上了南海龙王的人。   “真是造化弄人啊!孽缘,孽缘!”辛氏道。她对周兆庭自然印象不错,爽朗大方,不卑不亢。连着老何都在她面前称赞过几次,当做是衣钵子弟来对待的。结果,却是敌人奸细。   两人说得差不多,外头仆妇便恰好回禀,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到了。   石震渊沉默不语,紧抿着唇,看着宋织云与潘氏一同走进来。宋织云穿着洋红色牡丹暗纹立领上袄,带了四季吉祥的云肩,将颈脖处围的严严实实的。底下穿着云缎水纹月华裙。脸上擦了粉,却难掩双眼中的疲惫。   宋织云规规矩矩地给辛氏请安,看都没有看石震渊一眼。   辛氏看见宋织云如此憔悴,只当她是为林红绵被劫之事自责,便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阿云,红绵的事情,你也不晓得,不要这般自责了。且好好休息,才是正道。”   宋织云点头,柔声道:“祖母,我知道了。我只是心里为她难过。”   “谁说不是呢。”辛氏红了眼圈,道,“红绵是个极好的孩子,我看着她长大,却不想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说罢又拍拍宋织云的手,道:“你也是个极好的孩子,我如今自希望你和老二好好的。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宋织云依然点点头,正要将手从辛氏手中抽回,却不防辛氏眼尖,瞅见了那手腕上青紫的一圈。手腕本是纤细白嫩的,青紫色就显得触目惊心。宋织云忙将那袖子掩下,只静默不语。   辛氏横了一眼石震渊,只以为是他久未近女色,孟浪了些,道:“老二,你征战在外,脾气渐长,需要克制些,不要落下了骂名。”   这话中有话,石震渊与宋织云都听明白了。只是宋织云的脸色更白了。石震渊毫无疑问会以为这是她故意让辛氏看到的。而石震渊的神色更冷了,就这样一个水性杨花又矫揉造作的女人,又何须他浪费时间?昨夜之事,结束之后,看着她全然绝望的样子,他心里多少是后悔的。他本该一大早便赶回梅岭的,然而寻思着见她一面,说些话也好。可是如今这般情形,又有什么可说的?   “祖母,我马上便要出发了,再回来时必定拿下两广了。”石震渊说道,又给辛氏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起身就要离开。   却被辛氏叫住,道:“你且等等。”转身便对宋织云道,“你去大门送送老二吧。”   宋织云低眉顺目地答道:“好。”跟着石震渊出了黎山堂。   两人一前一后,石震渊步子大,又走得快。宋织云跟在后头,远远地落下了一大截。她没有叫他停下或者慢点,只是每走几步,便快跑几步,跟上石震渊。   却是到了仪门处,突然石震渊停了脚步,宋织云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硬邦邦的,跟他如今对她的方式一模一样。宋织云后退两步,便见石震渊转身,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来,递给了她,嘴里却是满怀讽刺的话:“石二夫人,你可收好这玉佩了。若是让弄潮知道她的二嫂是这般人物,你该如何自处!”   宋织云接过玉佩,愣在当场,看着石震渊翻身上马而去。她忙细看玉佩,却赫然是石弄潮昨日扔在万和院里的玉佩!   原来石震渊昨日是为着这玉佩才说出那样的话,作出那样的事情来!宋织云待要解释,石震渊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宋织云拿着玉佩到了掬芳院,却见潘氏也在此处。   石弄潮的眼睛都哭肿了,潘氏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大嫂,他怎么可以骗我,明明说得好好的,难道都是假的么?他还是南海龙王的人……”石弄潮泣不成声,都成了泪人。   “你不过是跟他有同门之谊罢了!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好人的,再不必放在心上!”潘氏柔声细语地说道。“肯定有人将我们二小姐放在心尖上,事事都对你说,事事都听你的!”   “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南海赵家了!便是他们,夺了我父亲兄长的性命!可是,可是,周兆庭对我又这般好!他还说要相信他,要等他回来!他明明叫给我那么多机关术,每一个都那么厉害!他怎么是假的呢!”石弄潮哭泣着,颠来倒去地说周兆庭对他的种种好处。   “我们二小姐这般好,便是他听命于南海龙王,也不妨碍他真的对你好。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只是他有命在身,无可奈何罢了!”潘氏小心地安慰着。若说是假的,石弄潮是不相信的,潘氏便只顺着石弄潮的心意往下说。   “二嫂,周兆庭对我的好,是真的还是假的?”石弄潮泪眼婆娑地看着宋织云问道。她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个人便不能放,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其实,此时追究真假又有何意义呢?只要周兆庭是南海赵家的人,便不可能与石弄潮在一起。   “应该都是真的的。”宋织云轻声道,“二妹别哭了,祖母与母亲都在忧心你。”说着从怀里拿出玉佩来,递给了她,道,“昨日你落在万和院了,还是收好吧。等你决定好如何处置的时候,再做决定。”   石弄潮接过那玉佩,轻轻地抚摸着,安静了下来。   潘氏却看到了那上面的刻字,写的赫然是“舟山”二字。潘氏不由得轻呼一声,“赵舟山!”   “赵舟山是谁?”石弄潮与宋织云异口同声地问道。   潘氏琥珀色的眼睛里蓄着泪水,道:“从前,你大哥与我说过南海赵家的事情。南海龙王赵献武有好几房妻妾,赵三与赵九最得宠爱,两人是同母兄弟,情意深厚。龙三名赵东山,龙九名赵舟山。”   “啪”的一声,那玉佩掉在地上,因未铺地毯,碎成了两半。石弄潮不晓得赵舟山,却很清楚赵东山是谁。正是赵献武与赵三,主导了零丁洋海战,烧了父亲与兄长的战船。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本来她还存一线希望,周兆庭或许是赵三的下属,因着保护家人的缘故,不得不听命于他。然而,他们却是兄弟,同父同母的兄弟。   石弄潮的头火烧火燎地痛,晕倒在地。   掬芳院里一阵忙乱,方安顿好石弄潮,折枝便进来禀报,宋家三小姐宋织绣到访,正在万和院等着宋织云。   宋织绣穿着一袭淡紫色西洋玫瑰暗地绢织交领长袄,下着月白素绢长裙,一身清新雅致,还带着点西洋味道。她神色颇为不安,一看到宋织云进来,宋织绣便迎了上来,问道:“二姐,那大火是怎么回事?可真是吓死人了,离我的院子可近了。”那水灵灵的眼睛里就浮起水雾来,显然受了惊吓。   城北多富户,宋织绣与林家姑爷也住在那一带。   “只是寻常失火,并无伤亡,不用担心。”宋织云安慰道。南海龙王劫走林红绵之事,知道的人不过寥寥几人,消息已经被封锁,自不让外间人知晓,免得乱了军心,动摇士气。宋织云自然也不能对宋织绣透露。   “我可听到说仿佛死了好几个人呢。”宋织绣道,“街坊邻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是吓煞人了。”   宋织云却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喝茶。宋织绣见宋织云不回答,面上便有些讪讪然,道:“我可是让二姐不高兴了?那以后我便少来侯府就是。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消息……”   “好了,不必说了。”宋织云意兴阑珊。宋织绣想从她这里打听内部消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过周兆庭之事,宋织云颇有些草木皆兵,谁知道打听这些消息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起周兆庭曾经有意无意打听过崖州的民间刺绣高手,想来那时周兆庭便已经发现端倪。待到梅绣现世,他就可能跟踪她,从而找到梅园所在。   此时,宋织绣打听的这些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怎知她在等什么?   宋织绣没想到宋织云这么直白的不给面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几日我很累,有劳三妹关心。如今外头打仗,崖州城却是安全的,有石三爷领兵守着呢。若是你还不放心,便多安排些家丁。”宋织云揉着眉心,轻声说道。   折枝看宋织云这般说,便走到宋织绣面前,道:“三小姐,您请。”   宋织绣站起身来,哀怨地看了宋织云一眼,方跟着折枝走了。   宋织云漠然地看着宋织绣远去。前些日子方感慨天家无情,如今自己对宋织绣却也没有多少情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吵架成这样子,要怎样和好呢。。。头疼啊。。。 ☆、红绵旧事      接下来几日,宋织云与石弄潮都在家休养。同文馆那边,自从石震渊禁足宋织云以来,便请了假。事情一茬接一茬,宋织云又何尝有心思学习洋文?至于石弄潮,如今也请了假,只待在掬芳院里,连给辛氏沈氏请安都免去了。   给辛氏沈氏请安,宋织云是不敢懈怠的。她是媳妇,并非百宠千娇的女儿。只是沈氏以为她大病初愈,又为林红绵之事自责,便免去她管理庶务,只叫她多看看潘氏与石弄潮,散散心。   沈氏心中何尝不难过?石佑峰英年早逝是她心头上的痛,南海赵家便是她的恨。只不过,她的心思放得深,经历的风浪也多了,便仍能淡定地坐在上座仔细听仆妇回禀。且因着战事,商贾贸易都慢慢减少了,如今外头商务倒也不算多。勉强着也总算撑过来了。   潘氏与宋织云给沈氏请安后,相携去掬芳院探望石弄潮。掬芳院里砌了个小水池,上面飘着几只船舶的模型,精巧细致,与大船相差不远。书房里挂着南海洋图,标记着各处岛屿。书房一角还摆着一个黄铜作成的及人高的地球仪,是詹乔治送给石弄潮的及笄礼物。   石弄潮正窝在罗汉榻上,手中拿着一本纸张发黄的札记,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那罗汉榻上还散落着不少笔记。   看到她们进来,石弄潮将札记放下,坐直了身子,又将那散落的笔记捡好,方道:“大嫂,二嫂,坐。”   不过短短的几日,石弄潮便消瘦了一圈。她从前还有些婴儿肥,如今那脸变得尖尖的,又因为经历了男女□□,眼中便少了几分爽朗,多了一丝少女的脆弱,笼上了一层清愁的柔光,风姿更胜从前。   “在看什么呢?”潘氏随手拿起一本笔记,翻开问道。不知道是哪年的笔记,那字写得歪歪扭扭,中间还画了些草图。“你从前写的?”   石弄潮点点头,道:“六七岁时候写的。那时候,爹爹还在,亲自教我。他说,等我及笄的时候,就送我一艘宝船。我把这事记下来了,还画了宝船的模样。大哥哥就打趣,说以后求娶我的人岂不是要带一支船队来?”   大约是这几天哭得多了,石弄潮此时说起自己的父亲来,显得很平静,面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潘氏本是要安慰石弄潮的,然而,她最不能听别人提起石破浪。石弄潮刚刚说到石破浪,她拿着笔记的手就顿住,眼眶微微发红了。   宋织云从未见潘氏这样,有心安慰,又觉得无力,便只沉默不语。   “大嫂,自从爹爹和大哥去世后,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说过爹爹和大哥。”石弄潮却仿佛没有看到潘氏的难过,继续说道,“您可以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么?为什么有零丁洋海战?红绵姐姐又究竟如何了?”   潘氏掏出手帕,擦去了眼睛的泪水,叹了口气,方道:“你爹爹和……过世时,你还小。天天跑到码头去,坐着等你爹爹,后来有一天下大雨,你淋了雨发了高烧,退烧后方安静下来。婆婆吓坏了,大家都担心你,便从来把你当孩子,再不跟你说当年的事情了。可是,如今你也长大了,知道些也好。”   立朝之初,崖州乃大胤最南端的区域,好几百年来都是贬官流放之地,天气潮湿闷热,黎族世代居于此地,崇尚武艺,日常纺织打渔,凶年便打劫过往商船为生。   大胤初立,前三十多年都在忙着收服北境与西南,这崖州海上之患便腾不出手来处置。待到承宇帝登基,开放海禁,海上商路往来船只愈来愈多,海盗这门生意的利润便愈来愈丰厚,愈发猖獗起来。石家镇守崖州多年,也不时出海巡逻剿灭海盗。但是,海盗居无定所,石家一时也无可奈何。   有些厉害的,便占据一岛或数岛,跟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一时声名赫赫。赵献武便是当时的佼佼者,他本是贬官之子,从江南富庶之地流落崖州,几经波折,收服南洋上大大小小的岛屿,自号“千屿”。这千屿在南洋与西洋的要道之上,人人都尊称赵献武一声“南海龙王”。要走这水道,要支付价格不菲的过路费,赵献武不仅如南海龙王般威严,也如龙王般富裕,富可敌国。   赵献武扼守要道,又坐拥金山,一时踌躇满志,便打起了崖州城的主意。他少年时因父亲流放崖州,吃了不少苦。如今,便寻思着要将崖州城占为己有。   正宇十二年和正宇十四年,他发动了两次针对崖州城的袭击,石佑峰与石破浪领着石家军,守住了崖州城。正宇十四年一战,正是惨烈的零丁洋海战。双方出动宝船数十艘,小船逾两百艘,海上追击周旋三日三夜,死伤数千人,折损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双方都有高层将领战死。石佑峰与石破浪所在旗舰被火炮打中,葬身海中;赵献武亦被炮火所伤,如今瘫痪在床。   “林二小姐便是在零丁洋海战前夕失踪的。当时,她本是跟着她的父母一起,从泉州探亲回来。不料遭遇了南海赵家埋伏在零丁洋的船队,一船的人俱遭了难,却独独留下了她。这中间便不知有何种缘故了。”潘氏幽幽道来。   “既然是无故失踪,又为何人人都说是赵三所为?”宋织云略觉得奇怪,问道。   “赵三为人乖戾跋扈,大约因着赵献武伤重,他为了出一口气,竟是在二叔接掌崖州宣慰使的仪式上,送来了一个玉镯子。那本是祖母送给林二小姐的。”潘氏叹气,道,“二叔看了玉镯子,脸色都变了。姑太太更是泪如雨下,当场晕阙。姑太太与林家大夫人感情甚好,不曾想短短几日,便天人相隔。”潘氏所说姑太太便是林家二夫人,石家三老太爷家的女儿。   “为着不再有人这般无辜死去,也为着保护崖州过往商船,二叔才狠了命剿灭海盗,南洋也方有今日的局面。”潘氏道。   “那南海赵家为什么不再打仗了?”石弄潮静静地问。   “零丁洋海战,他们也元气大伤。且听说赵献武瘫痪后,赵献武有十几个儿子,赵家内斗得厉害,无暇他顾。”潘氏道。   “那等他们回过神来,是不是还会来打崖州?”石弄潮又问。   潘氏皱眉,道:“这个……我便不知晓了。祖母与母亲都未曾说过此节。”如此看来,潘氏所知,大半来自辛氏与沈氏。   “这个不一定。时移世易,从前南海海盗肆虐,赵献武一呼百应。如今南海已被肃清,赵家要找帮手也不容易。至于船只武器,崖州如今更强了。赵家不一定敢再来一次。”宋织云缓缓分析到。   “可是他们还会偷偷地进来,还敢放火。”石弄潮有些失神地道,“也不知道红绵姐姐如今怎样了。这些年她是怎样过来的呢?她是那般温柔而令人想亲近。她总是带着甜甜的微笑,声音软软的,仿佛春天最美丽的桃花。”   这几句话问出来,屋里却是一片静默。宋织云想着自己见过的如寒梅傲立的凌霜夫人,多年前那个娇美如桃花的少女几乎消失了,剩下的是一个铮铮傲骨的母亲。为自己的杀父仇人所占有,生下孩儿,必定是万分惊险才从千屿逃脱,却最终又回到了那牢笼去。   潘氏也静默不语,琥珀色的眼睛里水光流转,大约想起从前往事,方哽咽道:“我刚刚嫁进石家,因着出身低微,人人皆看我不起,唯独林二小姐,常常与我切磋绣艺,言谈之间毫无轻视。怎知竟会遇到赵三这般凶神恶煞。”   “听说这赵三占据了千屿岛,港口上有许多西洋战船与武器。我定要造出更好的战船与武器,再不让他们靠近崖州一步。有朝一日,也定要救了红绵姐姐出来。”石弄潮没有因为潘氏的话而哭泣,反而是平静地说道,语气中带着绝对的毋庸置疑。   “南海赵家的火器确实厉害。零丁洋海战中,许多战士就被那□□射中,流血不止而亡。”潘氏回想起当年情形,心有余悸,顿了顿,又道,“此番二叔在两广与南越王的战争,恐怕也少不了火器□□,想想都觉得心惊。”   宋织云想到去年七夕石震渊为她挡下的那颗子弹,心中也有些忧虑。自石震渊返回梅岭城后,宋织云心情很是复杂。那一夜石震渊的所作所为,让宋织云觉得屈辱与绝望,她下意识地拒绝去考虑石震渊如今的处境和他可能遇到的危险。然而,午夜梦回之时,她忽然就想起石震渊来,不知道他在战场中是否安然无恙。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感折磨中,宋织云只能独自垂泪。   她与陈绍嘉已无可能,她自然期望着与石震渊好好相处。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在这对还没交心的夫妻身上,将两人推入难堪的境地。   这一天,潘氏和宋织云本是想去安慰石弄潮的,最后却是两人怅然地离开掬芳院,而石弄潮却仿佛彻底放下了周兆庭,一头扎进了战船与火器的研究中。   又过了几日,石弄潮便又如常地去造船局了。她拉着宋织云一起出门,道:“二嫂,你也跟着我去散散心吧!”   石弄潮依然如往常一般爽朗爱笑,干脆利落。穿着天蓝色立领左襟菊花盘扣及膝长袄,下着深蓝直筒长裤,行动利索,很适合造船局中行动。   宋织云确实也需要散散心,便跟着石弄潮一起去了。两人进去的是模型室,石弄潮通常在里头绘图,并制作模型。觉得可行的,便放到船舶上去试用。   这模型室堆满了图纸与模型,宋织云翻开摆弄了一下,却是看不太懂。她随手捉起一只小船,问:“弄潮妹妹,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弄潮从图纸中抬头看了一眼,道:“我们的船只,外壳不够坚固,所以便想学那西洋战船,用铁皮包裹外壳,增加防撞击的能力。”   宋织云摩挲着外层的铁皮,道:“包裹外壳,仿制撞击……便是如同给轮船船上盔甲?”   弄潮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并非是从前的盔甲。像大哥他们以前的盔甲,仿刀剑还不错,但是现在打仗,那盔甲太重,用了反而施展不开,不便于使用火器了。”   “那官兵们需要的盔甲是既轻便,又能防□□的?”宋织云反问道。   “正是。因为□□射程较刀剑远,打仗时近身肉搏的渐渐少了,重型盔甲的作用便不大。”石弄潮道。   宋织云沉思半晌,眼睛一亮,道:“我看看能不能作出新的盔甲来!”   却道宋织云长年与布料刺绣相伴,最是熟悉布料的种种属性。布料之中,有极轻的,穿在身上毫无重量感;有极韧的,如钓鱼的鱼线、打渔的渔网;有极薄的,有纱衣穿十二层还能看到女子手臂上红痣;还有极细密的,可以防水防雨,水都进不去。若能寻得韧度高,绵密细致又较薄的材料,层层叠加,做成背甲,穿着身上,虽说不能阻止一切□□子弹,却也可以抵挡大半。   且她记得曾在书中看过,两广有一种丝虫,产黑色丝素,丝线韧度极高,一丝可坠百斤而不断。若能寻得此丝,做得新式盔甲,前方将士也少去许多后顾之忧。   宋织云起了这个念头,便一心一意地在崖州寻丝虫。她不再去想石震渊的艰难,也不再去想对林红绵的愧疚,只借着这新式盔甲,躲过自己心中的暗潮汹涌。   她终是在妈祖庙一带的山林里找到不少野生丝虫,抓捕了不少用于抽取黑丝;又命人捕捉了丝虫母,开场饲养。   丝虫外形看起来像蚕,但是呈赤黑色,需用醋浸渍,然后剖开蚕腹取出丝素,在醋中牵引成丝,一虫可得丝长六七尺。因此,这野生的丝虫所产的丝实在不多,织成的布匹也就十分有限。   宋织云既取了丝,又织了布,便开始制作甲衣。甲衣做成,便请石定海拿到演武场上去试验。甲衣穿着枪靶之上,看□□打过,究竟能否防住。初初开始之时,甲衣只得四层布制成,不过三四枪,就要被打穿。宋织云便寻思着多加几层,又改进纺织的工艺,将那布匹做得更紧密些,甲衣做到八层布厚时,竟是可以抵挡十枪了。石定海大喜过望,再想不到织布绣花还能有如此大用。   到了这八层制甲衣出来,黑丝便告罄了。她无法再做,只能耐心等待新一批丝虫长大。宋织云寻思着,若要大规模使用这黑丝盔甲,恐怕需要建一个大的丝虫场才行。或者必须找到替代物,然而这般坚韧的丝线,恐怕难找。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节假期把电脑充电器忘在老家了。。。~ ☆、鼠疫之害   此时,石震渊仍在前线作战。自梅岭一役,石震渊便带兵深入两广作战了。两广多丘陵山林,与水上作战截然不同,纵使石震渊有着最新最好的火器,也未必能讨得便宜。   南越王又派出了心腹大将黄开宜与精锐部队,很懂得利用地形,迂回曲折的打。双方各有损伤,石震渊停在梅岭与惠州之间的山林里,与南越王的军队鏖战。   “侯爷,如今这般情形,是不是该收套子了?”沈桡道。   石震渊摇摇头,道:“不,黄开宜为人谨慎,还需要再出几次纰漏方可。”南越王自安插了细作在石震渊部队里,石震渊早早探知此人,却并不发作。只借着他的手,漏出消息去。黄开宜见此人消息每每都准,再不疑有他。   “他守住崖州城,不出来,我偏要引得他出城。我不想再次强行攻城,苍生何辜。”石震渊道。   “南越王世子在我们手上,可否利用?”沈桡道。   石震渊垂眸,似在思考这个建议,良久方道:“不可也不必。他早已是南越王的弃子了。”   不过几日,石家军与南越王的军队又发生了一次战斗。南越王军队穿着与山林颜色相似的衣服,借着山林掩护,直接打到了石震渊的大本营,石震渊被子弹打中,受伤之后再不见露面。石震渊麾下大将石浮山所领的队伍更是失踪在茫茫山林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到崖州,在世家大族、巨商大贾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从前出战南洋,石家军所向披靡,人人都觉得石震渊是不可能失败的。如今却在广东踟蹰不前,还受了重伤。人人都担心着这崖州能不能守住,自己的人家性命能不能保住,一时人心惶惶。   石家上上下下的仆妇也愈发安静了,人人都小心翼翼,只怕自己不小心多说了那句话,惹得主子不快。外头在怎么议论得欢,石府却是不能议论的。石府便笼罩在一种异常安静的气氛里。   “也不知道老二如何了。”沈氏跟辛氏请安完毕,自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个话题。家中下人都安安静静的,却不妨碍当家主母知道外间发生的事情。“如今崖州城里流言传得厉害,就怕生乱。”   辛氏脸上也没有了从前的慈和放松,只道:“交待定海务必严加防范,恐怕真有人趁机在崖州作乱。”辛氏跟着从前的辛老太爷,自是经历过许多风浪,“先帝年间,你父亲领兵剿灭梅岭一带的山匪,护青田一线的安危,恰失了踪迹。便有人在崖州城内散布谣言,说老太爷已战亡,还有人来攻打石府,欲取而代之。幸亏老太爷早有后手,留了士兵蛰伏在城中,从外头围起来,将贼人杀得精光。”   沈氏仔细听完辛氏的话,方道:“这次不知道会是谁?”   辛氏道:“不是张三,总有李四。崖州如今繁盛更盛从前,谁人不眼红?崖州宣慰使的位置,各族都这么心甘情愿地给石家坐?我是辛家的,你是沈家的,谁家不在崖州有几百年的根基?”辛氏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余光看了沈氏一眼,见她正襟危坐,又继续道,“至于外头,那就更多了。南洋的海盗现在是销声匿迹了,可是焉知他们没有在其他地方潜伏着,要报仇雪恨?南越王在这城里就没有一丝半点儿的势力,要老二后方起火?便是燕王,恐怕也有奸细在此,只不过无暇他顾罢了。”   就在前几日,秦王占据金陵的消息传到崖州。燕王的军队与秦王军队几乎同时抵达金陵,十几万人的军队在鱼米之乡摆开阵势,鏖战近两月,血流漂橹,终是秦王胜出,开了金陵城门。燕王率残军北去,端贵妃杀死敏宸妃与如意王后自缢身亡。秦王稍作休息,恐怕便要对北境发起进攻,是以燕王无暇他顾。   这对石家当然是个好消息,他们的赌注选对了。只是,燕王才是秦王的心头大患,会影响他的皇位继承权,必须先行剿灭。至于南越王,不过是一个异姓王,秦王的大军还没办法过来处理南边的事情。只增派了五千官兵至南海将军旗下,协助宋怀仁。   “这宋家老太君倒真是运筹帷幄,竟是在这一场混战之中保全了宋家。”沈氏眼中浮现敬佩之色,笑道,“我历来最敬佩的便是母亲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如今,对这位从未谋面的老太君,却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辛老太君微笑,道:“姚氏最看重的,便是守住家族利益。她明白世情,懂得人心收拢,许多人给她办事,都会说我感念老太君的恩情,从来不怨恨她拿着利益交换了性命。她本是苏州普通织户女儿,嫁了苏州织造大户的嫡子,已是了得。又能凭着一手绣艺,身为已婚妇人竟能做了恭和淑嘉皇后的贴身女侍,又做了圣上的乳母,最终到满门簪缨、富贵华庭,若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如何做得到。”   与秦王战胜的消息一起传到崖州的,还有宋家的消息。原来在兵变前两日,姚氏便已经悄悄命几个儿子将孙辈全部避出城外。宸宫事变之日,宋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兵的乃是禁军副指挥使,只说端贵妃请姚氏进宫。姚氏按品大妆,孤身一人入了皇宫,拜见端贵妃后与端贵妃密谈。此后,姚氏便被关在一处偏僻宫殿里,直到秦王战胜,燕王冲进去要将姚氏提来威胁一番,却发现早已杳无人烟。   原来那禁军副指挥使是双面细作,只是最终听命于秦王罢了,一早便已想好姚氏的退路。   “虽然早有预备,可是孤身进入禁宫,真是好气魄。若是中间出点岔子,姚老太君便危险了。”沈氏道。   “这便是我说的,姚氏凡事以家族利益为上。她为何不避出城去?她定然是知道端贵妃有求于她,且她手上确实有端贵妃想要的东西,否则端贵妃何以留她性命?她留在城中,又装作被端贵妃囚禁,将来便更能为秦王登基正名。”辛氏道。   “照这般看,淑妃……”   “不可说,不可说。”辛氏打断了沈氏的话,道,“逝者已矣,俱随往事吧。”   婆媳俩正说着,外间通报二少夫人到了,只见宋织云款款而来。宋织云前几日也知道宋家全身而退的消息,只除去姑母丧生火海,她心里自是欢欣高兴。但石震渊在前线接连失利,昨日更是传出伤重的消息,宋织云便也高兴不起来。   她给辛氏沈氏请了安,便命折枝把那研制的黑丝背甲呈给辛氏沈氏查看,道:“如今各处军队都有火器□□,从前的盔甲反而不实用了,所以做了这黑丝背甲,穿在里头,对那子弹能起着防护作用。”   辛氏仔细摸了下背甲,道:“这丝线确实坚韧。可是在演武场试过了?”   宋织云点点头,道:“是三弟在演武场试过的,可挡十五丈外射来的子弹,到十五丈内便挡不住了。如今前方战况紧急,若能有这背甲,总可减少些损失。”   沈氏道:“你可再琢磨琢磨,有什么材料比这丝线还硬些的。不妨镶嵌在胸口与腹部,挡住要害。”   “前些日子已经和弄潮妹妹尝试过一些材料了,从前的铁皮易碎,一碎还容易射入人体。那西洋人的钢片倒是坚硬,但是却太重。如今在黎母山里寻得一种木头,坚硬如铁,却又坚韧似鱼线,如今正在尝试着加进来。”宋织云道。   宋织云长于锦绣门庭,从前觉得纺织刺绣让人美丽。如今突然发现这纺织刺绣还能救助战士,便宛如打开了一扇大门,只恨不得多挖掘纺织刺绣里的秘密。   辛氏很是欣慰地点点头,道:“你和弄潮如今可都是独挡一面的好手了。”   “弄潮私底下可还好?”沈氏突然转了话题,问。周兆庭之事,沈氏如今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此生最恨的便是南海赵家,问此话时眼中便不知不觉地流转了煞气。“只恨这小儿,伤了弄潮。”   弄潮本是娇憨可爱,常爱在辛氏沈氏面前撒娇卖乖,可是自从梅园大火之后,弄潮行事举止便与从前不同了,再不在辛氏沈氏前扮笑脸,只每日早出晚归,几乎以造船局为家了。   世家大族里谁家闺女不是娇娇地养在母亲祖母跟前,踏青赏花,观灯游船的?便是崖州这般开放的地方,未出嫁的闺女最多跟在母亲大嫂身边学着管家理事、掌管铺子罢了。唯独弄潮,愈发特立独行起来。沈氏心里便难免膈应得慌。   “弄潮如今一心一意只想造出最好的船、最厉害的火器。”宋织云自不愿说周兆庭的坏话。在她看来,零丁洋大战时,周兆庭不过十岁出头,定然不曾参与打仗;弄潮更是七岁的娃娃,也与战争毫无关系。奈何两人的家族打了一仗,还出了人命,最好便是老死不相往来,否则其他亲人又如何受的了?终归是造化弄人。   正说着,外间有人回禀姑太太来访。石家的姑太太,便只有林二夫人一位了。辛氏道快请,不多时便见到一个貌美妇人走了进来。她上穿着宝蓝云纱蝶恋花立领左襟及地长裙,下着藏蓝绢地五福临门镶边衬裙,行动间如杨柳扶风,虽年过四十仍腰肢纤细,赏心悦目。   林二夫人向辛氏沈氏请了安,便道:“伯母,今日我是贸然来访了,若有打扰,可请多多原谅。”这般说着,又给辛氏行了大礼,脸色颇见憔悴。   原是林二夫人的大儿子也在石家军中效力,乃是石浮山手下的游击将军,多次海外对战也有些功勋。听到前线消息,林二夫人在家中想了一晚,终于还是来石家打听真实情况。   “我知道外头都是谣言,伯母最恨的便是人云亦云。只是我关心则乱,一夜辗转难眠。况且老大家的一大早给我请安时,也是两眼浮肿,想是昨夜也没能睡着。她有孕在身,不便出门,我便腆着脸皮来了,只求伯母您原谅我这一回!”林二夫人说着,一脸歉疚,又带着几分对儿子的关心,让人动容。   辛氏忙叫林二夫人起来,沈氏亲自上前将她浮起。辛氏道:“爷们在外头打仗,苦了咱们这些留守家中的。你家大媳妇辛苦了,只管告诉她,一切都好好的,不要担心,养好孩子是正经。”   “叫伯母见笑了!”林二夫人在一旁坐下,方道,“有伯母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这山林打仗跟从前的海上打仗总是很不一样,我这心里没底。”   “兵家道理都是一样的,且我们有最新最好的火器□□,南越王未必比得过。石将军骁勇善战,便是林大侄子也是英勇无比,必定无事。”沈氏微笑道,语气云淡风轻。让旁边候着的宋织云都觉得石震渊胜券在握。   有了沈氏这般保证,林二夫人也放松了下来,道:“只盼着早日得胜,免生灵涂炭。”   辛氏与沈氏会心一笑,送了林二夫人出去,辛氏看着安坐一旁的宋织云,道:“阿云,你可知方才我为何那般回答姑太太?我其实并不知晓前线战况。”   宋织云想了想,道:“稳定军心,稳定后方。林二太太的儿子既在军中,若是我们也坐不住,恐怕崖州城里大半人家都不安稳了,难免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   辛氏点点头,道:“还有呢?”   宋织云自问想不出来,便摇摇头。   沈氏却接着道:“还有便是,姑太太虽是姑太太,却也已经是林家二夫人了。林家与石家,俱是崖州大族。林家在财富与声望上,都可能成为石家的劲敌。”   宋织云微微愣了一下。但看石林二家,从来亲密异常。辛氏因为无女,对姑太太甚是亲厚。   仿佛看穿了宋织云所想,辛氏微微叹气,道:“姑太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今也未出过什么纰漏,我自与她亲厚。然而,崖州宣慰使诱惑力之大,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为了老二,我不得不防。”   宋织云忙点头称是。   然而,崖州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这敌人还是好几拨,一时还不一定分得清楚那作乱的究竟是谁。   过了几日,有那崖州城墙上的守兵值守之时突然晕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先时只以为是劳累过度所致,刘医官开了药,谁知当夜高烧不止,腋下与颈脖间生了大疮,一口气上不来,竟是死了。很快又有几个士兵晕倒,一模一样的病情,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便一命呜呼。   刘医官看了症状,验了尸身,只道是鼠疫爆发了,虽然严令病人隔离,又煮了汤药给病人服食,可这鼠疫还是慢慢扩散开了,崖州军营里才不过十余日,竟已有十之二三病倒的。   一时间,崖州城里人人如惊弓之鸟。真刀真枪的敌人,倒还可防范;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又如何能挡得住?有些巨商大贾便搭船北上,往泉州去了;还有些人家匆匆搬出城外,去了庄子,只望躲过这一场瘟疫。 作者有话要说:  早期的防弹衣,确实有用丝绸做成的。当时枪支的力量和射程都远低于今天,所以丝绸可以挡得住。一直用到一战之前。据说,奥匈帝国的大公被刺杀之时,身上就穿着丝绸的防弹衣。只是,一战前的枪支威力已经很大,旧式防弹衣无法抵挡了。 ☆、探视病患      黎山堂里,辛氏听完石定海汇报,不由得苦笑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氏、潘氏、宋织云与石弄潮都在。石定海脸上尽是焦虑之色,道:“这瘟疫来得突然,又是不治之症,城中守兵折损过大,如今这瘟疫已经从军营流出,不少百姓也被感染。若是任由肆虐,崖州危在旦夕。”   “如今医官可有办法?”沈氏问道,虽然面上镇定,然而目光之中也隐约可见焦虑。虽然从前也遭遇过一两次瘟疫,但是那时并非战时,无论朝廷或崖州都可以全力对付。这次瘟疫来得这般巧,该是有人特意为之。   “这瘟疫的爆发,乃是因为有患病的老鼠进了崖州城。如今已经按照郎中的嘱咐,将那患病之人集中在城外大营里,又在城中各处投放了鼠药,病患住处与外界每日都撒生石灰,城墙城门四周也撒上生石灰,但望这瘟疫能消停下来。”石定海皱眉道,“可是如今各家百姓有了病患,有的未必送去大营,就算送去大营,一路行经之处,又可能重新传染。”   “十余年前也有过鼠疫,我看那发病并没有此次这般凶险,喝了汤药,好生静养,也能回转过来。郎中可说了此次为何这般厉害?”沈氏寻思道。   石定海道:“我亦问过刘医官。刘医官只道鼠疫有强有弱,未必次次都一样。”   宋织云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道:“从前跟魏安妮学习洋文之时,她曾经描述过几百年前西洋各国发生过的鼠疫,与这次崖州的很像。或许这是从西洋传过来的?不如寻了詹乔治与魏安妮来问一问。”   辛氏问:“魏修女曾经说过?是怎么说的?”沈氏、潘氏、石弄潮也都看向宋织云。   “魏修女说这鼠疫肆虐了将十年,西洋各国死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百姓。后来,有医师发现了有效的汤药,各国又大量消灭老鼠,修建宽敞明亮的宅院,好生处理各种污水脏物,这瘟疫才消停了。”宋织云回忆道,“详细的我却是记不清楚了。”   “十年之久?”石弄潮倒吸一口气,问。   宋织云点点头。   “快去寻詹神父和魏修女来吧。”辛氏吩咐石定海,石定海行礼,自去请人了。   “这背后的人好歹毒的心思!”石弄潮横眉怒目,道,“从前蒙古人攻打碎叶城,曾将患了瘟疫的士兵尸体用投石机扔进城内。现如今居然有人这般对待崖州城!”石弄潮因喜欢兵器,对历史上着名战役里的武器都有所了解。   宋织云听着,遍体生寒。先前她觉得天家骨肉为了皇位,便不顾天下苍生,拥兵自重,互相打击。如今,为了夺一个崖州城,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竟也是不顾阖城百姓,连瘟疫都被当作了武器。   辛氏面上神色平静,只叹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偌大的利益当前,普通人的命又有多少人在意?待到事了,务必在妈祖庙立上亡灵碑,好叫他们安息。”辛氏几十年来,早已见惯这般尔谀我诈,虽然她日常里慈悲为怀,却实实在在是雷霆手段的人物,多余的悲悯与无故的怅然便不存在于她的身上。   “待问过詹神父与魏修女,只要有能够医治或者预防的法子,我便得到军营里走一趟,还得在崖州城中走一趟,稳定军心,以安后方。”辛氏又道。   沈氏讶然,本能地就去阻止,道:“母亲,这瘟疫来势汹汹,您不可犯险。若是实在必须,便由我去即可……”   辛氏抬手打断了沈氏的话,道:“正是因为来势汹汹,所以必须我去。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了,早已活够本了。你们都还年轻,未来且有很多日子。”   沈氏还要再劝,却见外头通报詹神父与魏修女到了。果然石定海风风火火地带着詹神父与魏修女进了黎山堂。与石定海一道进来的,还有崖州官衙的刘医官。   詹神父与魏修女要向辛氏、沈氏行礼,辛氏直接便道:“詹神父、魏修女,便不必行礼了。如今事情紧急,听说你们几百年前便遇到过这般厉害的鼠疫,不知可有治疗的法子?”   詹神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方答道:“这次的瘟疫,确实与我国鼠疫相似。一百多年前我国因为鼠疫死去许多人,医师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找到治疗的药材与方法。”   詹乔治的这一句话,听得堂中众人眼睛一亮,俱看向他。   却见詹乔治面带惋惜,道:“可是,这治疗的药剂在千里之外,有用的药材在崖州却不一定有。我这十来日一直在寻找药材,如今还未找全。”   辛氏道:“既如此,神父不妨把需要的药材列了单子,交给定海,由他安排人手去寻找。若是药材寻得,多久方可得到药剂?”   “若是药材齐了,三日内即可得药剂。”詹乔治道。   “我准备去军营探视,该如何防护?”辛氏又问。   石定海一惊,忙道:“祖母,不可……”便是詹乔治与魏安妮,都带着诧异神色看向辛氏。   辛氏打断了石定海的话,道:“我意已定,不必再劝。”   詹神父眼神中颇为敬佩,道:“隔离大营之中,您去之前,务必嘱咐各处用开水清洗患者的衣物被褥。那大营之中的地面地板上,务必打扫干净。您出来之后,务必更换衣裳,洗脸洗手。我有一块手做的肥皂,清洗污物效果很好,稍迟便给老太君您送来。”   辛氏点头,命人将詹神父与魏安妮带至偏厅,写那治疗鼠疫的药材。   沈氏、潘氏、宋织云、石弄潮本都心里惴惴,待见到詹神父说有法子可治得了这鼠疫,心里都松了口气。但是一想到辛氏要去军营,各自心中又不安起来。沈氏微微看了一眼潘氏,潘氏会意,便劝着辛氏打消念头。   “祖母,这鼠疫毕竟凶险。待神父作出了药剂来,我们送到军营去,既救了人,又全了我们家的名声。”潘氏劝道。   “大嫂说得很对,祖母不必以身犯险。我可担心着呢。”石弄潮也朝辛氏撒娇。   辛氏拍拍石弄潮的手,道:“我知道你们都体恤我。可是,如今外头的流言传言,必须得有人去压下去,否则崖州就有危险,老二在广东那头就有危险。谁最适合去呢?当然是我。虽然说詹神父有法子治好这瘟疫,然而寻找药材至少也得三五日,多则十余日,待药剂制好时,恐怕人心也散了。我一把老骨头了,若有什么,便是命数如此,不必介怀。”   “祖母可否到城墙上巡视,安抚士兵?再公告说药材已经找到,不日便可有药剂?这般既平了民心,又不会危险。”宋织云琢磨道。   “二嫂说得正是!”石定海道,“巡视军营,是我的分内之事。那些患病的士兵,许多曾与我出生入死,我自去安抚,祖母勿用担心!”   沈氏满含忧虑地看了石定海一眼,他如今已年及弱冠,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带着青年的沉稳了,身材挺拔健硕。“母亲,军营之事,便交给定海吧。”沈氏道。   她虽然忧虑,却也并未阻止。石震渊在前线杀敌,危机四伏。石定海若是在后方,连着人心安抚都做不到,将来如何在石家有一席之地?她百年之后又如何面见丈夫?   沈氏看着石震渊长大,看他从青葱少年、玩世不恭变成人人佩服的战神,她心中未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与石震渊比肩,叫别人看到石定海的光芒。她虽从未想过石定海取石震渊而代之,但是,战乱频仍之际,谁又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石佑峰和石破浪会战死,石震渊便可能战死,自己的儿子若是撑不起门庭,石家便也没落了。   辛氏还欲坚持,却见石定海扑通一声直直跪在辛氏面前,道:“若是二哥回来,看到我居然不敢看望自己的将士,他定会失望的!便是父亲与大哥泉下有知,也要责怪我!”   他这一番言词,辛氏眼圈一红,险些落泪。想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其中苦楚,不足道也。石定海这番心意,却勾起了她心底往事与酸意。最终辛氏长叹一声,道:“罢了,你去安排吧。明日我看望城中守兵,你再命人张贴榜单,只说药材已到,不日即可治疗。”   第二日,石定海陪同辛氏、沈氏一早便去看望城墙上的士兵,沈氏又开仓放粮,并同去妈祖庙祈福。那衙门公告墙与各处城门,也粘贴上告示,只说五日内药剂便制好,届时即可有效治疗。   这一日下午,石定海独自去城外隔离的大营里看望被感染的士兵以及移送到此的百姓。詹乔治与魏安妮也同行。他们俩有此胆量,乃是因为从前曾经被感染过,就不容易被二次感染。   移入大营的人大多数已经绝望。在这里,即便有些原先病情是轻微的,也容易因为交叉感染,变得严重。何况在心理上,天天看到有人死去,并不好接受。大营之中不过只有几个医官,按照命令在此熬制汤药,处理尸体,人手很是不足。   不想石定海亲自探视,丝毫不畏惧这恐怖的疾病,这些病患心中自然感动鼓舞。再听说不出三五日,便有治疗之法,人人便只盼着自己能熬到那时候,便可化险为夷。   石定海是去安抚民心,詹乔治和魏安妮则是去查看大营的卫生与护理条件的。看到大营之中,久未清洗的被单、堆积在大营之中的垃圾、重症病人混住在轻症病人之中……詹乔治皱眉,道:“三爷,这大营的卫生护理之事,但交给安妮吧。重症与轻症隔离,衣物消毒,垃圾及时处理,便至少能够保证轻症病患的安全。”   石定海点头,说话时便道:“你们有的是我石家军的精锐,有的是我崖州各大绣坊织坊的大家,有的是船舶航行的好手,你们的父母子女丈夫妻子,莫不在等着你们早日康复,回到家去!天助自助者,这几日但请诸位安下心来,好生配合医官,改善大营的条件,减少重症发生的可能。我石家、我石定海,必定与你们共同进退!”   一番话下来,许多人眼眶都红了。对于魏安妮接下来的划分重症轻症病区、并请那轻症的病人一起整理大营之事,都积极配合。只原先那几个便在营中的医官略有些不快。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如今却要听命于一个番邦女子,说出去实在面上无光。可是石定海杵在这里,还支持她,他们也只得低头做事。   石定海离开了大营,便和詹神父一起去了石家在郊外的一个庄子。这庄子早得了命令,几乎清空了人员,只留了几个老仆在此。原来詹神父担心他二人会将病源带进石府,便在此留宿两日,以便观察。詹神父则在此炼制药剂。   石府中辛氏和沈氏自然很是挂心,当晚便遣人来问情况,道一切都好。然而,第二日一早,庄子上来报凌晨时分石定海突发高烧、上吐下泻、昏迷不醒的消息,正是鼠疫的症状。   沈氏接到消息之时,脸色煞白,猛地站了起来,却身形晃了几晃,软绵绵地晕倒在地。万里堂里丫鬟仆妇乱成一团,忙将主母扶到卧榻之上,又去请郎中把脉。潘氏早已赶来,立在一旁照顾沈氏,尽心尽责。   辛氏也骇然大惊。沈家本支如今人丁单薄,只有石震渊和石定海两兄弟,即便算上三老太爷家的子孙辈,也不超过一个手掌。若是石定海出现意外……辛氏急急打住自己的念头,只身去了黎母堂里的妈祖供堂,为石定海祈福了。   石定海是石弄潮的同胞兄弟,石弄潮见此情形,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二哥远在前线,三哥昏迷不醒,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心痛晕倒。阖府之中,竟只有自己和两个娇弱的嫂子。   却是宋织云抓住了她的手,轻声却坚定地道:“不要害怕。你留在此处和大嫂一起照顾母亲,我去请示祖母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石弄潮对上宋织云的眼睛,道:“二嫂……”   宋织云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果断,以及一种置之度外的平静。大约在她听到翊坤宫大火、宋家被围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的婚姻,几乎注定了她必须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当她明白自己避无可避之后,她除了迎头对上,别无他法。   石弄潮为这样的神采所吸引,道:“二嫂,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看祖母有什么安排。”   石弄潮与宋织云一起进卧室看望沈氏,沈氏已经悠悠醒来,只是脸色苍白,言语无力。郎中满头大汗,正在给沈氏把脉,道:“夫人乃是急火攻心,老夫开一剂安神药,休息几日便好。只是夫人万不可再这般动气,否则就伤及命脉了。”   石弄潮轻轻跪在榻前,双手捧着沈氏的手,贴近了她的脸颊,道:“母亲,您莫忧心三哥。有詹神父在侧,定然能化险为夷。我跟二嫂去祖母那里,看看如今可做什么事情。”   沈氏无力地轻抚了一下石弄潮的脸颊,轻声道:“去吧。”说罢便闭上了双眼。   石弄潮方转头对潘氏说:“大嫂,便有劳您照看母亲了。”宋织云也道:“大嫂,我先去看看祖母有何吩咐,再过来照看母亲。”   潘氏点头,道:“这里有我,你们快去吧。”宋织云与石弄潮两人一起走出卧室,隐隐听到潘氏安慰沈氏的声音:“母亲,三弟定然很快康复,您不必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早期的医院是很脏的,一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护士们才建立了一套系统的卫生消毒标准,这可以大大地降低感染率,从而救护更多的人。 ☆、海盗夜袭      宋织云与石弄潮来到黎山堂后面的妈祖供堂,宽阔的朝南向的三间厢房,房内陈设简单。东次间放置着一尊白玉妈祖像,供桌上摆着花篮,焚着檀香。花篮里应是有桂花,檀香中还混着一丝香甜的桂花味。   辛氏正安安静静地跪在妈祖像前的蒲团上,晨间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她的满头白发上。宋织云看着她挺直紧绷的身影,鼻间一酸,险些落泪。一瞬间,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祖母姚老太君。   “祖母,如今这般情势,我担心崖州城中有变,您看可要加强戒备,做些安排?”宋织云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   石弄潮也道:“三哥病倒,必是钱参将统领崖州军队。祖母您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嘱咐钱参将?”此次石震渊出征两广,带走了石家军大部分部队。留在崖州的军队,乃是石定海的亲兵,钱参将正是石定海麾下的第一员猛将,年龄比石定海还要大上几年,参军已有七八年,经验颇为丰富。   辛氏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便要起身。宋织云与石弄潮忙一左一右扶了辛氏起来,坐到西次间的罗汉榻上。   “你们不愧是我石家的好女儿好媳妇!”辛氏眼中有一丝欣慰,道,“且说说,你们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孙媳以为,这次鼠疫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三弟病倒,恐怕有人乘虚而入,对崖州发难。崖州中,最危险的想来是石府了。府里必须加强戒备。若有可能,祖母与母亲不妨避上一避。”宋织云思索着,说道。鼠疫来得如此凑巧与蹊跷,且是在兵营之中发作,便是有人想削弱崖州的兵力。“还有钱参将那里,我们也得提醒他一番。城墙上的守卫自然不能疏忽。此外,看能否布置下些暗人,在侯府周围。贼人杀来之时,我们来个瓮中抓鳖,也可以找出究竟谁是这次事情的幕后主使。再有,恐怕也必须让庄子上小心,詹神父能熬制制服鼠疫的药剂,恐怕有人会下手。”   辛氏连连点头,看宋织云一眼,道:“我和你母亲自是留在此处的。我们便在银安殿里等着。此时出府,不知多少人看着,又如何引蛇出洞、瓮中抓鳖。”宋织云能想到石府有危险,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意识到,此次混乱是崖州城里有内奸?   石弄潮心里着急,道:“留在此处,恐怕有危险!”   辛氏淡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石弄潮再一想,道:“那又如何告诉钱参将信息?”   “只要派出人到三弟所住的庄子,便能告诉钱参将了。别人只以为是我们着急三弟的病情而已。”宋织云道。   辛氏赞许地点头,道:“是这个理。”   弄潮见再劝无用,便道:“如此,我便要开始布置些机关了。看谁人敢闯进来。”   各人分头行事。宋织云嘱咐韦坚安排卫队,韦坚领着卫队加固几处门口,又守住几处要道。自从梅园大火之后,韦坚便在侯府住下,因着沉舟随石震渊出战了,便由他指挥辖制家中卫队。   石弄潮便在门口处加上机关,又在门内不远的空地处加了好几台投石机,在掬芳院后的库房里搬出好些□□炮来。   到日暮时分,辛氏、沈氏、潘氏、宋织云、石弄潮俱到了银安殿,连着晚饭,也摆在了银安殿。   “好生吃饭,今晚恐怕便是一场恶战了。”辛氏叮嘱道。石定海昏迷,守兵患病十之三四,而救命药剂不过一两日便可熬制出来,今晚大约便是贼人最好的进攻时机。   沈氏如今已恢复冷静,只是看着有些憔悴,她告罪不已,道:“母亲,媳妇无用,竟是不能帮着母亲分忧!只是一想到定海,我的心就闷得慌……”   辛氏叹息一声,道:“不必说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易,哪一天不提心吊胆的。这石家妇从来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顿了一下,又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如今老二媳妇与弄潮儿,也都可以帮手了,这个家也算后继有人。”说着便将宋织云与石弄潮所言所行说给沈氏听。   沈氏听得辛氏如此说,复有打量宋织云和石弄潮,眼神颇有些复杂,却最终露出一丝笑意,道:“这真是石家之福!”   你道为何沈氏神色复杂?因为她从来觉得宋织云便是那江南的娇花,懂得刺绣管家不足为奇,大乱之前丝毫无惧、又能冷静地想出应对之道,却是不易。沈氏乃是石佑峰的继配,对于兵家之事丝毫不通。她心中亦羡慕石家历史上那些战争之中互相支持的夫妻,只是她自己做不到。便是石佑峰前头的夫人、石破浪与石震渊的母亲,也是一位能给石佑峰出谋划策的人。如今看到宋织云竟有这方面的才能,心中不免起了一些不平。只她终究是历过事情的人,不过一瞬间,便哑然失笑。这等心思,可是吃一个小女孩的醋?她沈冰灵的心胸何时变得这么狭窄?这才露出笑意来。   案桌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过,房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只听着外头的动静。果然到了亥时初,南边城门外突起大火,火炮隆隆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过来。   众人神色一凛,都直起背来。石弄潮站起身,便想往外走。   “坐下,火炮在城门外,离我们石府还远着。”辛氏道。她年事已高,熬夜到此事,精神不振,歪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谁知辛氏话音刚落,石府门外响起震天的爆炸声,赫然是有人直接攻打震海侯府!爆炸声之后,传来震天的喊声,听起来竟是有数百人之众。只震海侯府的大门乃是用西洋精钢所制,火药威力不够,不能将其炸毁,此时门外便响起了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   辛氏的双眼倏地张开,里面竟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她坐直了身,冷哼道:“这贼人也真是太大胆了。究竟是有多心急,就这么扑上来。”   便是沈氏在石府二十几年,也从未见到过这般阵势。她心里有些紧张,只是因着媳妇与女儿都在面前,不便表露出来,只道:“他们越急,对我们便越有利。很快我们便能知道究竟是谁在作乱了。明河在府内抵挡,钱将军在外头收网,咱们静等消息即可。”   石弄潮听着外头的枪火声,早已忍不住了,道,“祖母,母亲,我去前头院子看看!不知道那些机关有没有派上用场。”   “前边危险。”沈氏冷声道,“你便在这里等着。”   “母亲,这不是我的习惯!”石弄潮站起身来,道,“二哥三哥不在,便由我保护你和祖母!”   “你……”沈氏想再说什么,却见辛氏抬手阻止了她。沈氏只得将话咽下去。却听辛氏道:“去吧,凡事小心!安全第一!”   宋织云知道沈氏担心石弄潮,又碍于辛氏,不得不默许。她想了一下,站起来,挽住石弄潮的手,道:“祖母,母亲,不要担心。我和弄潮一起去。三弟到军营给士兵安心,我和弄潮便到前院鼓舞士气!”   辛氏自是许了。沈氏心中也松一口气,有宋织云在旁边看着,石弄潮总不至于去太危险的地方。   外头战事正酣。四处城门都起了火,火光冲天,染红了半个夜空,俨然是外头也有人在进攻。两人越往外走,那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便越大,沉闷地在夜里回想着。   两人走到仪门处,看到韦坚正在指挥家兵迎战。石弄潮今日布置下的投石机前站了好些家兵,正准备将热油投射出去。   韦坚看到宋织云与石弄潮走出来,心中一凛,道:“夫人,二小姐,此处危险,炮火无眼,你们且回银安殿。不会有事。”   “祖母吩咐,我们与士兵同进退。”宋织云微笑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能保持着微笑,明明炮火就离自己这般近。那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同时也一声声敲打在自己的心上,万一他们破门而入怎么办?万一钱将军的安排出了差错怎么办?她的手心都冒汗了,可是她还能微笑着说话。   韦坚颇有些意外,他对宋织云了解十分有限,印象中不外乎是来自江南的喜爱刺绣的娇贵小姐。因此神色复杂地看了宋织云一眼,淡声道:“那候夫人和小姐万不可出了仪门。若是情况不对,便赶紧退回银安殿。”   韦坚说罢转身,大声喊道:“各位弟兄,今晚侯夫人和二小姐都在此处和我们一起,共同进退!且让我们好好打一仗,将外头的贼子杀个干净!”   严阵以待的家兵回头,果然看见两个娇小的女子,在火光中站立得笔直。心中顿时燃起一番豪情。   热油打了出去,外头人群一阵鬼哭狼嚎。那撞击大门的木头便拿不住了,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如此又过了半晌,木头才又被重新捡起,继续撞击。石弄潮看得有些懊恼,道:“要不是这院墙单薄,用不得炸药,哪里容得他们继续放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乱箭穿空的响声,竟是贼人在外头搭起了□□,射箭进入前院。有几个家丁躲闪不及,登时被刺中倒地。   “继续放射热油!”韦坚大喊道。热油在外头一倒,果然那乱箭便停了下来。   “射击爬墙之人!调整距离,近距离投放!”韦坚高呼。因有贼人已经扶着云梯攀爬院墙,露出半个头来,韦坚忙转换方法。   拿着弓箭的家兵便开始密集射击,拿□□的则何处有冒头的便射击何处。箭矢声、□□声、木头与精钢的撞击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家兵在宋织云眼前奔跑,一切是那样混乱不堪。然而宋织云却体会到了石震渊在前线的处境。每一日,都有炮弹弓箭在他的身边落下,也都有士兵在他的面前倒下。他该有怎样勇敢的心,才能承受这一切?   “有人进来了!”韦坚惊呼一声,原是东南角边院门,有一个贼人借着前头同伴的尸身,竟是躲过了□□,翻进了院子。   □□手连射两枪,都被他躲过。贼人正想扑向十步外的家兵,却是腿上牵动一个机关,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突然爆炸,整条腿都血淋淋的,倒地不起。   石弄潮双眼一亮,道:“果然派上用场了!”这机关正是石弄潮今日下午布下的,那火药威力小,但是人若是踩上去了,也可炸伤腿部。如此恰好可以放在院墙之下,以防漏网之鱼。   便在此时,外头响起震天的“杀”声,这声音正是石家军常用的呼声,外间传来兵刃交错之声。   明河与诸家丁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有人匆匆从仪门内跑出,大喊道:“韦教头!有贼人从戏台那边的门口杀进来了!如今挡在银安殿的东侧门里!需赶快支援!”   宋织云与石弄潮大惊,忙往回跑去银安殿。明河领了家丁赶往银安殿东侧门,东侧门已经摇摇欲坠,外头的贼人竟然不少。   宋织云与石弄潮进了银安殿,便见辛氏、沈氏和潘氏都站了起来。显然她们也听到东侧门的动静了。辛氏面上不见丝毫惊慌之色,只冷笑道:“家中出了内奸,怪道敢这般大胆了。”因从戏台的院门进到东侧门,要经过两道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过,除了内奸,不作他想。   “祖母、母亲、大嫂,你们且去偏殿避一避。或者殿中可有密道密室?”宋织云急道。石震渊最为看重便是家人,若是他得胜回来,家人受伤或丧命,他恐怕真不能接受了。   辛氏掀起罗汉榻的坐垫,在看似寻常的紫檀木上摸索了一会,罗汉榻缓缓打开了,里面赫然是一个密道。   “下去吧。几十年没用过了,不想今日还派上用场了!”辛氏道。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沈氏道:“母亲,您赶紧进去。我们一个个跟上。”   辛氏正欲弯身下去,外头便传来韦坚的通报声:“老太君、太夫人,东侧门的贼人已经肃清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辛氏复有将那密道门口管好,只坐下喝茶,等外头整理清楚进来禀报。   外头枪炮声渐渐平息,韦坚进来复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方道:“老太君、太夫人,贼人已经伏诛,根据供述,是从前南海上被侯爷剿灭、四处流窜的海盗,看着侯爷不在,竟是异想天开。”   “怪道这般鲁莽,原是乌合之众。”潘氏道。   “这一晚大家都辛苦了,且回去好生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辛氏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行色匆匆走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不是石定海又是谁?   沈氏惊喜交加,几步走上前,拉着石定海的手,含泪道:“我的儿,母亲可真是太担心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定海直直地跪下,给辛氏和沈氏磕了三个响头,方抬头道:“祖母、母亲,因为发现有人暗中欲行不轨,我便装作患病,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这事情是我自作主张,让你们担惊受怕了!请责罚孙儿!”   辛氏虽然确实受了惊吓,然而她在石家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行军打仗之事,更是机密,连枕边人都不能说的。也并不怪罪石定海,只叫石定海起来,细细说起其中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楼下树丛里蛙声一片,南风暖暖。初夏的感觉真好。 ☆、蛇蝎美人      原来自从鼠疫爆发以来,石定海细细思量,便猜测恐怕有人想趁石震渊不在,作乱崖州。四日前,石定海的手下又传来消息,说城中有些形迹可疑之人,只是尚未探听到具体谋划。自从经过上回梅园大火后,石定海谨慎许多,与钱参将商议,便决定佯装感染,引蛇出洞,所以才决定去军营探视士兵。因侯府在明、敌人在暗,为防风声走漏,石定海便未向家人透露计划。   “侯府的佣人,多是积年老仆。家中卫队又多是军营退下的,韦坚更是二哥最倚重的亲兵,最是英勇善战。我们在外头找寻到指挥头目后,便将他们一举拿下。不曾想到卫队里竟有奸细,差点叫入了银安殿!但请原谅。”石定海心有余悸,自以为万无一失、守株待兔,谁知却差点伤了家中女眷。   辛氏、沈氏又怎么责备石定海?看到他平安归来、气势十足地站在她们面前,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尤其沈氏,零丁洋海战发生之时,石定海不过十二岁,多年来人人只知崖州石震渊,却未必知晓石定海。如今石定海能有这一番魄力与决断,她如何不高兴?   倒不是说沈氏偏心,只是人心本性使然。她固然很关心石震渊,毕竟是从小照顾着长大的,又是石佑峰的孩子,多少有些爱屋及乌。但是,石定海是她的亲生骨肉,她便也希望他有一天能成称为石佑峰一样的人物,勇敢坚强、心思巧妙,却又性情磊落。   “平安回来就好!”辛氏道,“可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   “领头攻打侯府的,正是从前我和二哥剿灭的火烧厝海盗的老大。”石定海道,“领头攻打崖州城的,却是紫泥岛海盗的老二。当时他们逃跑了,将各处逃散的海盗归拢起来,有千余人之众。还妄想占领崖州城,当真不自量力!”他说着,眼睛里的光芒亮得骇人,只恨不得将那些头目凌迟而死。   沈氏道:“你再看看背后还有何人?今晚且先好好歇一歇,明日再仔细审审,最近崖州城的事情是太多了,我总感觉事情恐怕不止面上这般简单。”   “可不是,南海海盗平定,我还以为从此以后二哥三哥必定娶妻生子,我们只管造大船、做贸易,太平盛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谁曾想刺杀、民乱、大火、海盗攻城,一件件竟都不消停。”石弄潮道,“我可还是喜欢上午在造船局、下午在同文馆的日子。”如今这般情势,同文馆早已停了,造船局也不再允许石弄潮去。   潘氏问道:“也不知背后是什么人?仿佛看不得我们石家好。若是有些蛛丝马迹,细细查探,也总能找出来。”   宋织云听得潘氏这么一问,脑中突然浮现出苗夫人从前在她面前说话的样子。在崖州城里,能让她明显感觉到有敌意、且有能力做这事的人,便是苗夫人了。苗夫人的眼神便如吐着信子的毒舌。可是,苗夫人是这般鲁莽的人?接着再浮现的,便是南海上戴着面具的赵三。赵三既然能在梅园放一把火,便有可能回过头来挑唆和资助这些海盗来崖州一战。可是,梅园大火距今也不过月余,赵三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宋织云不由得看了石弄潮一眼,只希望这次事情与南海赵家没有关联,否则石弄潮心里不知多难受。   石弄潮听得是海盗,愣了一下,便有些情绪低落了。不知道跟南海赵家有无关系?   “母亲、大嫂放心,钱参将已经去细细审问这群海盗了。这几天大家都受累了,便早点休息吧。”石定海道。   如今已是午夜时分,众人的心又经历了几番起伏波折,都有些疲惫,自是由各自丫鬟护着,回去各处休息了。   回到万和院,折枝与回纹给宋织云用热水帕子洗了脸,宋织云只感觉浑身都软绵绵的,竟无一丝力气。再一看折枝与回纹两个,都脸色苍白,一时还未和缓过来,显然今夜吓得不轻。   “我叫你们受累了。”宋织云苦笑道。   折枝与回纹两个忙跪下,道:“夫人,您可不能这么说!乃是我们见识少,才慌了神。”   “起来吧。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宋织云道。   两个丫头站起来,回纹道:“这般经历,一般人家的夫人小姐可是遇不上的。我们以后回到金陵,还可跟家中姐妹炫耀一番!”   “可不是,夫人您站在仪门之前,可真是太有威仪了!”折枝道,“真的是威风凛凛、女中豪杰!”   宋织云不由得轻笑,道:“你们两个倒是都学了贫嘴。都去歇着吧。”   两个丫鬟下去了,宋织云躺在床上,虽然已疲惫至极,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石震渊的身影来来回回的在眼前出现。   五光海之战的时候,她被保护得那样好,并不觉得战争究竟有多么残酷、石家又究竟是何种意义的存在。今晚海盗突袭,她才真正体会到其中凶险。当她听闻东侧门险些失守的时候,她心头里盼的竟是石震渊。像许久以前那个月光轻微的夜晚,他的突然到来。生活终究是将她和石震渊绑在了一起。   石震渊在前线如何了?有穿着她亲手制作的甲衣么?什么时候才能得胜归来?以后还有没有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   到了凌晨,外间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呼呼地刮起来,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崖州虽在大胤朝最南端,可是也到了秋露降临之时。大风渐渐停息之时,簌簌地下起秋雨来,雨声淅沥,宋织云听着方才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宋织云辰时刚过便醒了,她自己下了床,在梳妆镜前一照,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杏眼下一片青黑,憔悴不堪。她觉得有些凉,拢了拢身上中衣,轻轻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叫她打了个寒颤。   折枝听得响动,忙走了进来。看到宋织云光着脚踩在地毯上,那小巧的脚如碧玉一般。待看到她的脸色,折枝吃了一惊,道:“唉呀,夫人,昨夜可是没睡好?如今大患已除,该睡个舒坦觉才是。”   宋织云只看了折枝一眼,道:“大约季节变化,有些难眠。唤回纹来给我换衣化妆吧。”   回纹进来给宋织云换了秋日的衣衫,又化了装,将那眼底的青乌和苍白的脸色遮住,嘴里却唠叨着:“夫人,女子容貌再是天生丽质,也得好好休养,方能长久呢。今晚定要早早睡觉。”   宋织云笑着应过丫鬟,起身便去黎山堂。自南越王与崖州开战以来,宋织云外出,随侍左右的,总是沉香。她一贯沉默寡言,甚少言语。只是今天看到宋织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夫人,您不必如此忧心,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沉香身份特殊,虽然是侍卫,却是沉舟的亲妹妹,在家里也是父母疼爱、兄长关照的小姐,所以她言谈之中便少了些下人的卑微,却是多了些朋友的劝慰。   宋织云苦笑道:“我的气色真的这般差?”   沉香道:“是夫人挂心的事情太多,该放松些。”   二人一路行到黎山堂,辛氏还没起来。宋织云坐在西次间候着。过得一刻钟,沈氏、潘氏、石弄潮也俱到了。看起来,众人昨夜都没有睡好,应是想了不少事情。   待到辛氏起来,命人摆了早膳,祖孙婆媳几个一起用餐。早餐很是丰盛,蟹黄烧卖、玫瑰糕、桂花糕、枣泥山药糕、芙蓉鸡蛋羹、鱼肉云吞、木瓜炖雪蛤、杂粮粥配花蛤瓜皮小菜。宋织云一直喜欢吃蟹黄烧卖。须知她在江南长大,阳澄湖的大闸蟹最有名的可不就是蟹黄?她自是夹了一个蟹黄烧卖,刚想要下去,却忽地觉得那烧卖腥气很重,便放了下去。倒是花蛤瓜皮,乃是崖州一带的渔家小菜,宋织云吃得并不习惯,可是今日却觉得瓜皮脆嫩,引得她食指大动,借着瓜皮竟是喝了两碗杂粮粥。   众人用餐完毕,恰好石定海领着韦坚进来禀报昨日海盗夜袭之事。昨日夜袭的海盗,乃是南海各岛的余孽,有两千余人,因着石家军的英勇,龟缩在靠近千屿的一座荒岛上不敢行动。   自从石家军扫荡南海海盗、维护南洋航路安全之后,许多原本以海盗为生的人无法再打劫过往船只,便都洗手上岸了。有的做了船工,有的做了渔民。然而,无论船工或渔民,收入与海盗相比自是要微薄得多。有些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便又重新聚集起来,经紫泥岛的二当家、火烧厝的二当家一挑唆,当真将石家军恨之入骨,一直寻找机会报仇。   自今年四月开始,因造船局和同文馆的开设,紫泥岛二当家担心崖州一日强盛似一日,便命海盗分批次以织工的身份潜入崖州城来,总数有六七百之多,等待时机要灭石家以报仇雪恨。   患病的西洋老鼠便是这紫泥岛二当家放进来的。因他们早年接触西洋,一早喝了预防的药剂,只等着城中士兵百姓伤亡过半时,便可动手。   城中大半士兵感染,连着石定海都感染了鼠疫,海盗们便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真是胆大妄为!”辛氏听完,道,“他们在城中潜伏在何处?”   “苗家的织坊里。”石定海道,“苗掌柜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被控制了,他们都在喊冤枉,连着供词都一模一样,便是那织坊自去年起由苗夫人独自掌管着,用了什么人,他们一无所知。”   这苗掌柜因骤然富贵,行事颇为高调,爱和石家别苗头,有意无意也给石家使点绊子。但是,不想却也算是条汉子,牢房里十八般审讯的功夫,竟是一气咬死毫不知情。   “问题出在苗夫人身上,寻遍苗府,都不找不到这位夫人。恐怕早已离开了崖州了。”石定海道。   “那海盗未曾供出这位苗夫人?”沈氏道。她自是认识苗夫人的,但凡各类宴请,还经常打交道。这苗夫人实在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然年过三旬,却别有一种惊人的美艳。   “说也奇怪,紫泥岛二当家和火烧厝二当家都一口咬定并不认识苗夫人。”石定海道。   “苗掌柜对他这位年轻的夫人,又说了些什么?”沈氏道。   “他一直在痛哭流涕,说自己识人不明,寻了个蛇蝎美人。”石定海道,“苗夫人姓李,名月明,乃是雷州籍人士,父母早亡,由兄长抚养长大。先前嫁过一次人,可是二十五岁时那男人死了,便跟着兄长到了崖州,方遇到了苗掌柜。这李氏的兄长是个老鳏夫,却也已不知所踪。”   “从前倒是轻看她了,不想是个人物。”沈氏道。   “再问仔细些,看看还能问出什么来。”辛氏道,“这女子若是绸缪这么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三弟,可否仔细问问这李氏的第一位夫君是什么人?她既然能将这么多海盗放进织坊,恐怕与海盗有旧。紫泥岛海盗或者火烧厝海盗里,当年可有有声望的女子?”宋织云道。   这确实正是如今石定海和韦坚正在查探的方向。石定海道:“多谢二嫂提醒。那天还是多得二嫂的建议,请祖母去城墙慰劳,而我亲入军营,我才将这引蛇出洞之计演好了。”   “那本是你们的计谋,便是没有我这提议,你们又怎会想不到?”宋织云微笑道。    ☆、惠州大捷      几人正说着,外间传来明河的通报声,一向温和的他,也难得有一次亢奋和激动:“惠州大捷!惠州大捷!侯爷斩杀黄开宜,破惠州城了!”   明河一路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军报,进得黎山堂,躬身递给了辛氏。辛氏看完,脸上喜气渐浓,最后将那军报啪地一声排在案几上,连声笑道:“好!好!好!你们不愧是兄弟,连这打仗的策略都不谋而合啊!佯装失败、引蛇出洞,好!”   众人一听,脸上都笑意盎然。宋织云悬了半天的心,此刻终于有了着落,站起来便想拿那军报来看。不想却头晕目眩,一个踉跄便要跌倒,幸亏沉香眼疾手快,堪堪将她扶住,只觉得宋织云身体滚烫火热,竟是发烧了。   “扶二少夫人回院子,快请刘医官!”辛氏道。潘氏与石弄潮忧心宋织云,便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不过一刻钟,刘医官匆匆赶到万和院。宋织云此刻正躺在床榻之上,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疲惫不堪,手脚再无一丝力气。照说惠州大捷是喜讯,自己却晕倒了,但愿祖母与婆婆不要有其他想法放好。   刘医官是石家女眷惯常请的郎中,也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他拈着长长的白胡子,给宋织云把脉。细细诊断一番后,刘医官道:“恭喜夫人了,此乃喜脉,将近两月,虽有些气虚,却无大碍。您最近太过劳神,只需静下心来,好生休养,便可平安无碍。”   “你说什么?”宋织云一惊,满脸的不可置信,双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这里,就在这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两个月前,便只有梅园大火那一天了。想到那一日冷若冰霜、如死神降临般的石震渊,宋织云的双手都变得变冷。这个孩子,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得到的。那一夜,她感受不到石震渊一丝一毫的爱意与在意。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不是永远都会提醒她想起那一个屈辱的晚上?   “夫人,您确实是喜脉,稳健有力,是个健康的孩子。”刘医官见宋织云神色不对,再次确认道。   屋内众人听得这番话,满脸的忧虑之色却转为无尽的喜悦了。潘氏喜极而泣,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双喜临门呢!”   石弄潮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去点烟火庆祝一番,欢呼雀跃地道:“哎呀,我可得多做些烟火,小侄子肯定喜欢。”   回纹憨头憨脑地道:“二小姐,您可多休息,指不定三年抱两呢。我可要赶紧做起娃娃的衣裳来,他们肯定是整个崖州城里穿得最有凤仪气质的小公子!”   折枝掩唇笑了,拉了一下回纹,道:“夫人小姐们说话,你这蹄子怎么敢插嘴?”   石弄潮不以为忤,只笑道:“这是喜事,大家都开心,没那么多规矩。”   潘氏侧身在宋织云榻前坐下,问:“阿云,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正如刘医官所言,要放松心情,不要太忧虑了。二弟一向用兵如神,你只要耐心等待他归来便好。”   宋织云看着温言软语的潘氏,慢慢将方才心中涌起的不安与怅然压下,只往好的方面想。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得到的孩子,这都是一个新生命,柔软、纯洁,充满希望的光芒。她会慢慢看着他长大。便是石震渊不爱他,也没关系,她会爱护他照顾他。   “大嫂说得对。二嫂如今只管吃好睡好,好生照顾我的小侄子便是,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才好。”石弄潮把头轻轻靠在宋织云的肚子上,道,“小侄子啊,你可要乖乖的,快快长大,健健康康地来到我们家。”   潘氏与宋织云都忍不住扑哧一笑。潘氏推着石弄潮起来,嗔道:“你这小姑姑未免太心急了!好啦,我们去给祖母和母亲报喜吧,让你二嫂好生歇着。”   潘氏与石弄潮带着刘医官到了黎山堂,辛氏、沈氏以及石定海还在讨论惠州大捷之事。看到潘氏和石弄潮满面笑意的进来,众人止住了话题,只问是怎么回事。   刘医官常与石家打交道,自认为很清楚未来石家掌握在谁的手中,话说得十分漂亮:“恭喜老太君、太夫人!侯夫人是喜脉,已有快两个月了,脉象有力稳健。侯夫人突然眩晕,是由于前些日子太忧心前方战事,思念侯爷,乍然听到喜讯,突然放松的缘故。”   辛氏与沈氏都有些愕然,她们再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毕竟今年以来石震渊实在是太过忙碌,只以为宋织云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方体力不支。如此推算,两个月前正是梅园大火的时候,石震渊匆匆从梅岭赶回崖州的那天了,人道小别新婚,还真是有道理的。   待跟刘医官再次确认了讯息,辛氏和沈氏也都喜笑颜开。石家已经多年没有孩子的出生,石震渊年纪也不小了,且战乱无常,有嫡子方是兴家安业的根本。何况如今秦王眼看就要成为新皇,这个孩子的到来恰恰可以强化石家与宋家的联盟。   辛氏细细问了刘医官各项注意事项,便叫身边的郭妈妈开了库房,送了许多补品过去。沈氏也回头嘱咐各管事仆妇,好生照看万和院,不可有一丝懈怠。   “如今可真是双喜临门!”潘氏笑道,“惠州城破,广州可就门户大开了。很快两广便在我们石家军的掌控之下了。”   辛氏笑得亦甚是欣慰,道:“也是南海将军旗下兵将得力,突袭成功,方有里惠州大捷。以后南海将军辖制两广,名至实归。”黄开宜本是谨慎之人,但是石家军几次败退、石浮山部受困于山林,都助长了他的意气。待听到石震渊重伤,士兵因山林瘴气倒下半数之多,石家军准备后撤之时,黄开宜再也忍不住,竟是出城追击石震渊。这一出城,南海将军宋怀仁的军队便围攻惠州城,黄开宜自身也陷入石震渊与石浮山早已布下的圈套之中,最终为石家军斩杀。斩杀之前,黄开宜看到那行刑之人,竟是一直给他出谋献策、鼓动他出城追击的幕僚。原来石震渊的人早已潜入南越王的部队之中,借着南越王细作从石家军中送回的消息,将计就计,一步步引得黄开宜入彀。   “惠州大捷之后,石家军士气必然大涨,南越王士气必然深受影响,只希望从今之后一切顺遂了。”沈氏道。   石弄潮最是开心,道:“我又可以去造船局了吧?如今崖州城应该是安全的了。”   詹乔治已经熬制出适用的药剂,鼠疫病患喝了这药剂后,都正在渐渐好转之中。此外,詹乔治还煮了用于喷洒各种污处、进行消毒的药水,防止瘟疫的继续传播。   沈氏自是心有余悸,道:“不可。再过个十来日吧,等鼠疫彻底过去之后,你再去造船局。我可再不愿听到有家人患上这等危险的病了。”石定海身患鼠疫虽是假事,沈氏想起自己那一天的心情来,当真觉得再不能承受。   石弄潮嘟嘟嘴,道:“罢了,我回掬芳院做小船给我的小侄子去。”说罢风风火火地走出去了。   与石家各处一片欢腾相比,宋织云的万和院反倒陷入了奇异的安静之中。梅园大火、石震渊回来那一晚,并非回纹当值,所以她并不知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潘氏和石弄潮离去之后,回纹还喜滋滋地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侯爷在前线一定快快打胜仗,快快回来看小世子。”   那一夜折枝在当值,她自是知道两个月前,侯爷满身煞气而来,一身冰雪而去,以及随之而来的禁足令。夫人如今的表情也有些微妙,欣喜之中有带着一丝愁绪、几分茫然。   听得回纹这么一说,宋织云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回纹,你觉得侯爷会喜欢这个孩子么?”   “当然喜欢啦。这是侯爷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嫡子。侯爷英俊,夫人貌美,小世子肯定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回纹笑道。   宋织云看着面前喜笑颜开的丫鬟,心中微微发苦。石震渊心里惦记的人,大约是凌霜夫人。否则那一夜何以这般暴怒?至于嫡子,石震渊确实需要,然而是因为延续家族而需要,是因为巩固联姻而需要,是因为维护崖州宣慰使的地位而需要。偏偏未必是因为单纯地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石震渊和宋织云的孩子。   折枝见状,打断了回纹的话,只道:“夫人,医官说了,您可不要思虑过甚。为了小世子健健康康的,您只管开开心心地养身体、过日子就好。”   宋织云轻轻抚上小腹,心中一片柔软。这是她的孩子,不管未来如何,她总陪着他,爱护他。   然而,宋织云的害喜很是厉害,竟至于到了看到东西就吐的地步,连着胆汁都要吐出来,只恨不得守在痰盅旁才好。这般不过几日,人便消瘦下来。   “夫人,咱们小世子是个活泼的小子,将来必定跟侯爷一样骁勇善战呢。”回纹给刚吐完的宋织云绞了一个热水毛巾擦脸,一边说道。   热水敷在脸上,宋织云觉得恶心感轻了些,道:“去把那燕窝粥端来吧,我多少喝些。”   回纹刚把那燕窝粥端来,宋织云远远地闻到那味道,肠胃又翻滚起来,一股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竟“哇”地一声又吐了。   回纹忙将燕窝粥放下,给宋织云轻轻地拍背。“可是要叫刘医官再来看看,再这样可不是办法……”   “不必了。前几日已经三番四次请了医官,不知道的人还当是生了什么病。你明日去南海将军府请大嫂过来吧。”宋织云嘱咐道。   第二日一早,刚用过早膳,陈氏便到了石府。前些日子陈氏自然也是提心吊胆,直到惠州大捷的消息传来,陈氏才松了一口气。待接到折枝的消息时,陈氏更是笑开了花。她本就圆润富态,这般一开怀,倒似那佛龛里的菩萨一般,叫人心里安静。   宋织云看着陈氏的笑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只觉得人间可乐。   “京中祖母和二叔二婶要是知道了,心里不知多开心。”陈氏道,“等满三个月了,坐稳了,我便去信金陵,祖母肯定笑得合不拢嘴。”说到此处,陈氏顿了顿,她坐近了,自看到宋织云比先前消瘦不少,且脸色有些苍白。陈氏心下疑窦丛生,试探着问道:“怎的你反倒消瘦了?可是有些下人仆妇手脚不利索?”   宋织云摇摇头,道:“祖母和母亲都很关心我,好的东西都先紧着万和院。可是我害喜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一吃便吐。看医官中,也无法。大嫂您可有法子?”   陈氏看宋织云神色自然,想来石家之中确实也无人敢苛待她。毕竟,秦王此时掌握着长江以南。只是害喜一事,她也无法,每个孕妇都不一样,便是同一个孕妇养育不同的孩子,恐怕也都不同。   陈氏能做的,也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宋织云了:“这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性子活泼,方会如此,不必过分忧虑。我怀武哥儿的时候,也是这般,吃什么吐什么,连苦水都吐出来了。过了第三个月,却不药而愈,见到什么都想吃,冬天里大半夜还赶着你大哥出去买珍宝巷里的馄炖、秦淮河旁的绿豆糕、朱雀大街的川辣子。后来还突然想吃大闸蟹,闹得你大哥不得不去寻了一个素菜师傅,用黄豆作出蟹黄的味道来。结果武哥儿出生的时候,就一个大胖小子,比文哥儿重了一斤多呢。”   宋织云从不只道温柔贤惠的陈氏也有这般任性的时候,宛如发现新大陆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倒是放下了些许心事。“大嫂,大哥对你可真好。”宋织云揶揄地笑道。   陈氏白嫩如玉的脸上微微染了红,陈氏五官实在一般,唯独那皮肤莹白润滑,如白玉观音一般,十分耐看。她年近三十,倒也不避讳夫妻之事,只气定神闲地道:“我对你大哥,可也是掏心掏肺地好啊。相处的日子久了,我知道他真心待我,我自然也真心待他。这般你来我往,便再也分不开了。”   宋织云十分羡慕陈氏与大哥的夫妻情分,能够掏心窝子过日子。可是她跟石震渊呢,因着凌霜夫人,因着陈绍嘉,因着许多阴差阳错,竟仿佛有无数层隔阂一般。她无意间透露了凌霜夫人的行踪,他便兵行险招抓了陈绍嘉。他厌弃她至此,却为着石家的利益,将她摆在正室的位置,为着将来名正言顺的嫡子。   陈氏看小姑的情绪忽然低落,想了想,大约也就知道石震渊与宋织云的之间恐怕还有许多波折。只是小姑不说,她也不好问太多,只是劝说道:“凡事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怀了世子,又是侯爷的头生子,侯爷必定看重。你的地位,便是谁也动不了的。”   姑嫂俩这般絮絮叨叨,一个下午便过去了。陈氏看天色不早,便准备告辞。宋织云只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心开怀,道:“大嫂,您若是得空,便过来瞧瞧。跟您说话最是舒服了。”陈氏自是应下,方回去了。    ☆、心病难医      惠州大捷之后,石震渊与宋怀仁在惠州修整军队,伤兵休养,火器养护,盘点粮草。惠州再去广州,一路上还有三四个小城,连成防线,守卫广州。自然需要好生绸缪,一举击破。   石震渊为打败黄开宜,费了许多时间,如今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便随意走上惠州城墙。此时已是十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秋风在城墙上呼号着,天空的云如铅一般,重重地往下坠,山林间的杂草也都一片枯黄,一派萧索荒凉。   石震渊不知不觉地望向了东南方向,崖州所在之地。自从二个月前离开崖州,他每日马不停蹄地想着打仗征战,刻意避开万和院的那一夜。然而,在夜深人静、他精疲力尽回到帐营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总不受控制地浮现宋织云那双杏眼,带着泪水与恨意,带着绝望与屈辱,那娇艳欲滴的红唇里,却是轻声说道:“恶心”。这画面直叫石震渊如万箭穿心一般。   那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期与掌控。这是这么多年来他极有会遇到的情况。他准确地判断局势、把握战局、察觉人心,却在宋织云身上变得失去了判断力,作出那样自己都不耻的事情来。   梅园大火,宋织云其实无辜。可是,在他看到周兆庭那一块玉石的时候,怒火将他的理智烧成了灰烬。他亟需去证明宋织云在他的掌控之中,去证明宋织云在他的身边。   他的怒火,将她与他之间也烧得一片荒芜。   正在出神,身边有人禀报道:“侯爷,崖州的信报到了。”   石震渊缓缓步下城墙,入了军营,仔细看崖州的信报。前几日石定海便派人将海盗夜袭崖州之事说给他听,现如今又有信报,不知是何事?   出征近三个月以来,宋织云竟是从未写过一封信给他。   他捡起信,却看到外头封缄盖的是辛氏的私章。还有一封,是明河写给他的。   石震渊打开辛氏的信,刚开始看时是满脸喜色,到后来神色陡然一变,晦暗不明起来。原来辛氏在信中先说的是石定海破海盗夜袭之事,又连连称赞他惠州一仗打得好。辛氏后头说的,却是宋织云怀孕之事。石震渊想一想,便明白这孩子得来的时间了。他心里自然为着孩子的到来而欢喜,然而孩子是在那种情况下得到的,如今宋织云心中怎么想?是不是这个孩子也会让她觉得恶心?   石震渊这般想着,打开了明河的信。那信上讲了好些事情,可石震渊只看到:“夫人有孕二月有余,因害喜茶饭难进,日渐消瘦……”   就这么几句话,一直在石震渊的脑袋里盘旋着。到了下午饭时,石震渊忽而一掀帐帘,交代石浮山并沈桡几句,带了一队亲兵连夜返回崖州。   石震渊快马疾驰,猎猎寒风扫在他的脸上,身上有点冷,可是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是不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反感着他的孩子,所以才会害喜得如此严重?是不是她那天所说的“恶心”二字已经牢牢地刻进她的血液里,再也无法抹去?   这个念头一浮现,石震渊便安慰自己道,不是这样的,宋织云只是正常的身体反应,害喜之事并无人可以控制。宋织云若是不想着好好地做石家妇,便不会让人给自己送来防弹背甲了。那黑丝背甲如今正穿在他的身上,护着他的心胸。至于孩子,更是一个石家妇必须有的,宋织云不会和她自己过不去。   将近五更天,石震渊终于进了崖州城。冬天的海雾浓重,石震渊的盔甲上满上雾水,几乎凝结成霜。   亲兵砰砰砰地敲开了城门,又砰砰砰地敲开了石府偏门。值守的士兵们都诧异地看着石震渊,等他们定睛再看的时候,石震渊已如一道风一般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这般一鼓作气走到万和院正殿外,石震渊却迟疑了。这时候,万和院还静悄悄的,院子里的花木也显露出些许秋天的味道来。高大的木棉树树叶全都落光了,只剩下枝桠,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倒是值守的沉香,看到石震渊进来,忙站起来,躬身行礼,道:“侯爷。”   石震渊迟疑的脚步,因为沉香的出现而变得明确。他不能在属下面前表现出迟疑与犹豫,这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石震渊抿着唇点点头,抬脚往正殿而去。   沉香轻轻给他开了殿门,又轻轻合上了。   房间里温暖安静,带着丝丝清甜的气息。石震渊深呼吸了一口气,刚举步要走进去,却又停了下来,轻轻地将盔甲给解开了,放在罗汉榻上,方走了进去。   黄花梨木大床前帐幔重重,大约是怕寒意侵扰,连最外头的锦缎都给放了下来。石震渊小心翼翼掀起那层层帐幔,有种发现稀世珍宝的感觉。   终于,看到安睡在锦被中的宋织云。牡丹色暗纹团花锦被将她小小的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白玉般晶莹的小脸,一头乌发黑压压地披散在锦被之中。便是是在睡觉之中,她也不甚安稳,侧卧着蜷成了小小一团,比上一次见面时更瘦了,眉头微微蹙着。   石震渊心中一恸,将大掌拢在自己的嘴唇处呵了两口气,方俯下身来,用大拇指轻抚她的脸颊。如果没有南越王世子,她算得上是一个好夫人,也担得起石家宗妇的担子。她出身世家,美丽聪慧,管的了家事,又精通纺织刺绣,主张四海兼容并蓄,与石家利益出奇的一致。   曾经以为,妻子只要端庄贤惠便好,他要的是她的家族她的身份。然而如今,他变得贪婪。两月前的事情,石震渊心中满是悔恨。怎么当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作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他从前最看不起的,便是欺凌女子的男人。如今自己却也变成了这样。原来,身在其中时,便怎么也看不透了。   石震渊不得不承认,他对宋织云的在意,远远超过了他所愿意给予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她说开同文馆、汇四海文明的时候,或许是五光海海战中她脸色发白却仍坚定地站在他身后的时候,或许是她获得锦绣状元时骄傲微笑之时,也或许在更久远的她拼死与歹徒的一搏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绵绵密密地融入他的生活之中。   这是爱么?或者只是习惯?宋织云是否已经觉察到他的在意,所以有恃无恐?是不是在最开始,她在松江港里表述她对陈绍嘉心迹而自己仍毫无芥蒂地与她成亲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了他的底线?所以才与陈绍嘉、周兆庭继续着往来?这个念头一起,石震渊只觉得心口上被挖了一个大洞,黑不见底。   宋织云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见到有人影在床榻前,却看到了久未见到的石震渊。   “你怎么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声音沙哑地问。   “听说你怀孕了,回来看看。”石震渊轻轻抚上她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和她的孩子。   宋织云悚然一惊,脸色煞白,睡意全无,猛地拥被坐了起来,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只睁大了眼睛看向石震渊。方才她还以为是她的睡梦,此刻方知石震渊是真的在她面前。宋织云想过千万回石震渊归来的样子,却不料是在她昏睡之际。石震渊很在意这个孩子,所以连夜赶了回来。可是正是这样,愈发衬出他的无情来。他那般伤害她,从不曾解释更不会认错,却为了这个孩子装出慈父面孔来。   杏眼里的戒备与抗拒,让石震渊的手顿了一下,收了回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淡声道:“你好好给我吃饭,给我生下健康的世子。”这话在石震渊看来,便是对宋织云的莫大尊重了。孩子如今才两个月,他敢说他是世子,那便是把这孩子看得很重了。   宋织云沉默不语,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那微微睁大的杏眼里,抗拒之意更盛了。在宋织云听来,这却是命令与利益的交换。那一夜,他那样狠厉地要她,不带一丝爱意;又那样决绝地离去,将她视如弃履。如今,却来命令她,让她为他生儿育女,难道石震渊从来不觉得荒谬与可笑么?   石震渊被宋织云这眼神一刺,只觉得心头猛跳,连着太阳穴都有些胀痛。宋织云毫不掩饰地在抗拒,整个人都在抗拒他的靠近。是不是她也在抗拒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甚至不想养育他的孩子?这个念头突如其来的冒出来,叫石震渊喘息都重了几分。   然而,她已经这般消瘦,脆弱得仿佛就要消失了。石震渊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胸间那股气,道:“我明日让明河安排些得力丫鬟仆妇来照看你。你好好听话,好好吃饭。”   这本是安慰的话,若是情深意重地说出来,自然很受用。然而,此刻石震渊压抑着怒火,说出来的话也冷而硬,在宋织云听来,却是要安排人手接手万和院、像梅园大火时一样将万和院诸人禁足了。   宋织云想起他曾经以宋家陪房的性命威胁她就范,心中窝着的火便腾地烧了起来,她冷笑一声,道:“侯爷是威胁我么?可是又要将我禁足在这万和院里?威名赫赫的震海侯除了拿丫鬟仆妇的性命来威胁我外,还会做什么呢?”   强压着的怒气瞬间就要被挑起,石震渊坐到榻上,挑起她的下巴,道:“宋织云,你莫要得寸进尺!”   “你又待怎样呢?还要再来一遍?你是要学那海盗□□掳掠么?”宋织云惨然道,“这是我自己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你算什么呢,你不过是个强……”   “够了!”宋织云话音未落,床榻边的案几便被石震渊硬生生拍碎,木屑横飞,布满房间。石震渊全身僵硬地站在榻前,只定定看着宋织云。那眼睛里的火,仿佛恨不得将宋织云吞没。   宋织云却不看他,只低头抚摸着小腹,低声轻喃道:“这是我的孩子……”   石震渊定定看着宋织云,仿佛极长又仿佛极短,突然转身,右手将那层层帐幔用力一扯,裂帛之声突起,那绫罗绸缎被落了一地。“这是我石家的孩子,你记住了!”石震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压迫感,说罢他大踏步而去。   宋织云看着那一屋的狼藉,眼泪又涌上来。她多想若无其事地跟石震渊撒娇,说说害喜的事情,说说怀胎的忐忑,说说她对这个孩子的爱。然而,现在她没有办法平静地去面对石震渊。只要他一出现,所有的事情都指向那一个晚上。这是她的坎,她过不去。    ☆、远走他乡   石震渊走后,宋织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大约怀着孩子,容易犯困,这般竟是睡到辰时末方醒了过来。   折枝与回纹来伺候宋织云起床,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她们从沉香那里自然也知道天亮前侯爷回来了,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惠州。外间不知情的下人,自然以为石震渊是真的关心宋织云,知晓宋织云怀孕后,竟是抛下前线那么多事情,连夜回来。然而,折枝早已知晓来龙去脉,只担心两位主子又为这事情闹别扭。回纹前几日也早已察觉出不对,揣摩出几分实情来。   此刻看宋织云面色如常,两人都舒了一口气。大约因为怀着身孕,侯爷也变得温柔些。   待早膳摆上来,宋织云看着那南北各式精致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却是毫无胃口。最后勉强就着酱瓜小菜喝了一碗白米粥,忍了又忍,方没有吐出来。   吃完早膳,宋织云窝在东次间的罗汉榻上,随手捡了一本游记来看。乃是几年前一位远行西洋的商人写的,说那西洋诸国的历史与地理,还有不少奇闻轶事。她如今不能想事,不能劳累,看这类消遣用的书籍正好。   小丫鬟正在撤桌子的时候,潘氏从外头走了进来。潘氏外着一袭绯色云锦立领左襟刺绣白梅长裙,下着杏色暗地喜鹊唱梅团花衬裙,衬得她皮肤如雪一般。   潘氏脸上笑意盈盈,走到宋织云坐着的罗汉榻前,也不客气,顺势便做下来,一边道:“今天吃早饭可没折腾了吧?看着还喝下去一碗粥了。”   宋织云坐直了身子,放下了书册,道:“总算消停了一点,喝了一碗粥。估计不过半个时辰,又得饿了。”   “我这几日做了个孩子的肚兜来,你看看喜不喜欢。”潘氏笑道,说着看了她的大丫鬟潇湘一眼。潇湘忙将肚兜双手奉上给宋织云。   宋织云展开,就见天蓝色的肚兜上绣着五毒图案,正是幼儿常用的小肚兜,很是可爱。潘氏的绣工又精致细密,色彩鲜艳,赏心悦目。   “真是劳烦大嫂费心了。”宋织云细细看了一番,道,“这小子可真有福气,还没出世呢就得了天下刺绣大家的礼物。”   潘氏笑道:“你喜欢便好,我这手艺,自然要给家里人做活儿才开心。”说完,顿了一顿,方带着怅然道:“我可期盼着做这五毒肚兜许多年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罢垂下眼帘,似乎在思考什么。   宋织云正欲安慰潘氏几句,却见外间折枝进来回禀:“二少夫人,三小姐来了。”   此处被唤三小姐的,便只有宋织绣了。自从宋织云与宋织绣疏远,宋织绣也渐渐淡了来石府与宋织云亲近的心思。但昨日她恰巧从陈氏处听闻宋织云有孕,自也是要过来探望一番的。   宋织绣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她一贯喜欢素雅清新的装扮,如今也是一袭藕粉色云锦芍药暗地左襟及膝袄裙,下着丁香色芍药滚边马面裙,头上挽着松松一个发髻,插着两只白玉金钗,珍珠耳坠随着动作打摆。仿佛秋日里高洁出尘的白菊,这般看着已有几分梅姨娘的风采了。   宋织绣未语先笑,道:“恭喜二姐!昨日我刚巧在柳芙春遇到大嫂,看她满脸喜气,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二姐您怀了小世子了。我带了些柔软的布匹过来,到时候可以给小外甥做衣服穿。”泉州林家自然也有自己的织坊,那棉布尤其柔软,富贵人家的小孩头前一年都爱用泉州林记的棉布。   宋织云只淡淡笑道:“三妹有心了。”从前在家中为姐妹之时,她与宋织绣也不时有言语冲突,可那时她还有心情与宋织绣敷衍。如今,她却失去了耐心。自从宋织绣无意间的举动使她被贼人所擒、又与石震渊扯上关系,宋织云对宋织绣便有一种隐隐的排斥,这是一种来自内心的抗拒。   潘氏见气氛有些生硬,便笑道:“三小姐的礼物可当真用心。幼儿皮肤娇嫩,泉州林记的棉布正是最合适不过了。”   宋织绣对潘氏投以感激的眼神,道:“二姐,你看着有些憔悴,可要好生休养。”宋织云此时因为怀孕,也不能再用胭脂水粉,苍白的脸色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只是宋织云本是美艳异常,因着面色苍白,有一种奇异的冷艳与脆弱。   宋织云点点头,道:“谢谢三妹关心。”   “她如今是头三个月的害喜,过了这段日子便会好的。家中祖母、母亲都很是高兴,早已严命仆妇丫鬟凡事以万和院为重了。三小姐不必担心。”潘氏笑道。宋织绣的问话,看着是好意,然而却也不尽然。这话说宋织云憔悴,憔悴的原因呢?自是不能让别人觉得石家照顾不周所致。   “二姐大概担心姐夫在前线的战事吧。”宋织绣笑道,“姐夫用兵如神,必定很快得胜归来。”   石震渊连夜回来崖州看望宋织云之事,乃是秘密而为,知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个,宋织绣自然不知。宋织云方知原来宋织绣来探望她,是为了拿石震渊刺她一刺。   “承三妹吉言。”宋织云道。刚说完,胃里一阵翻滚,又要孕吐。旁边伺候的折枝忙递上痰盅,待吐完,回纹又绞了热水帕子给宋织云擦脸。   待这一通忙乱结束,潘氏便起身告辞了,道:“阿云,你如今先好好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宋织云确实不便待客,便道:“我如今身体不便,招呼不周了,嫂子您可别见怪。”   潘氏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顺便招呼宋织绣道:“三小姐,您难得来石府一趟,阿云如今不便,我送一送你吧。”   宋织绣见潘氏温柔可亲,对自己甚是客气,便欣然应允,两人一起出了万和院。   潘氏一边走一边感叹道:“你们宋家的女孩儿真是钟灵毓秀啊,光看阿云和你,一个美艳,一个清艳。你家里老太君可该怎么疼爱才好。”   宋织绣笑道:“大夫人您可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呢,那琥珀般的眼睛真是让人丢了神魂的。再说我家里,女孩子多,老太君一个人照顾不过来,闹得头疼。只带了二姐在身边养着,那真是真心真意地疼爱。”   潘氏叹一口气,道:“还是像你们金陵家里方好,子孙繁盛,家族兴旺。我们石家许多年没有孩子出生了,所以阿云这一胎,祖母、母亲都很是看重。便是侯爷,虽然平时与阿云相处的时间少,听说她怀孕了,可是连夜从惠州城赶回来探望。这般天气,更深露重,在马上跑了五六个时辰,便是为她安心养胎。”   宋织绣一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就在昨夜里的事情。若非如此,阿云怎么有精神坐起待客?”潘氏道,“这般夫妻情意,真是羡煞人也。”   宋织绣银牙暗咬,心中升起一股酸意,面上的笑容就要维持不住。她本来是想来看宋织云的憔悴悲伤的,不想却被秀了一脸恩爱,真是可恨至极。   宋织绣也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美人,还是琴棋书画俱佳,然而便是因着庶女的身份,在家中不得老太君的宠爱,婚嫁又比宋织云低了一头。对于这个一直压在自己上头的姐姐,宋织绣心里如何没有怨恨?   到崖州后听说宋织云不得震海侯欢心,她刚高兴没有几天,这边却传出宋织云有喜之事。又想到自己成婚也一年有余,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再想到林家内宅的一团乱麻,心中酸恨不已,一口气堵在心间,如何也顺不下去。心里竟盼望着最好石震渊战死沙场方好。   然而,接下来石家军的战事异常顺利,捷报频传,约两个月后,腊月二十这一日,广州城破。震海侯与南海将军的联盟军队攻下广州,南海将军生擒南越王次子及三子,南越王、南越王妃及南越王侧妃自杀,广州邻近州县纷纷缴械投降。两广最为富庶之地已归南海将军辖制。只沿着西江往上,还有梧州、郁州、邕州等广西州县仍各自为政,都想割据一方。   石震渊看着地图,循着西江一线往上看去,要想收服广西各州县,大约也得花三四个月的时间。广西各州县多有苗族、壮族,俱是骁勇善战的民族。且广西山林较广东要复杂得多,平原少,作战的难度也会加大。   如今秦王已经牢牢掌控江南一带,北方对燕王的战事也是屡战屡胜,前几日又派了精兵假如南海将军麾下,石家军三万五千人在两广战场上,南海将军亦领兵超过一万五千人。如何用兵,方能尽快结束战争……   正思索着,外间响起沉舟的声音:“侯爷,陈绍嘉已经从梅岭带来了。”   “请他进来吧。”石震渊道。   陈绍嘉缓步走了进来,他仍是一袭青衫,面容清瘦不少,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身姿依然挺拔。近四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固然难熬,却并没有让他崩溃。石震渊心底对他也生起一丝敬意。   “世子,请坐吧。”石震渊一袭黑袍,坐在太师椅上,对陈绍嘉说道。   这一句话,这一番态度,却叫陈绍嘉的胸间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好容易握紧拳头才忍住,缓缓地在客座上坐了了下来。他看着屋内熟悉的摆设,心中慢慢生起一股悲凉之意。   石震渊用作帅营的,正是南越王府。因着春节将至,虽然将士不能返回崖州过年,但是也将在广州城内休整。南越王府便作了高级将领的住所与指挥之处。石震渊所住的地方,正是南越王府的外书房。陈绍嘉虽不受宠,但是作为世子,在幼年里他曾在此处聆听父亲教诲,自金陵归来后更是常在此处看父亲处理公务。如今,却是石震渊一个外人做了南越王府的主人,以主人的姿态对待他。   “有件事情,我仔细考虑,觉得还跟您说一声。”石震渊声音低沉,带着淡漠之意,道,“南越王妃在城破之日,杀了南越王和侧妃后,自尽身亡。她留了遗书给你,我派人收殓时看到,今日便交给你了。”   陈绍嘉一惊,定定地看向石震渊,半晌方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石震渊没有回答他,只是眼光掠过桌面上的一封信,道:“你亲自看吧。”   陈绍嘉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几步走到书桌前,颤着手拿起那信。信上写着“吾儿嘉树亲启”,正是南越王妃的手迹。   “嘉树吾儿,汝父宠妾灭妻,混淆嫡庶,听信妖言,串通燕王,谋逆大罪。余多年懦弱,使你幼年离家,孤苦伶仃,虽有父母却如孤儿。然观两年前汝父亲自接你归家,为你绸缪婚事,余窃以为汝父心中尚有疼惜。及至汝尚在崖州,汝父丝毫不顾,径自开战,每日只与周氏及其子窃窃私语,余方知吾等早为弃子。只恨余识人不明,害吾儿至此,只待亲手刃之方能解恨。余故去后,但望汝好自珍重,平安喜乐。”   那信上墨汁有些许地方晕开了,想是南越王妃写信之时,泪水涟涟。   陈绍嘉只觉得肝肠寸断,将那信放下,红着眼睛看向石震渊,道:“这信……可是真的?”他本想说“可是你伪造的”,然而最终却是问不出口,南越王对周氏及周氏所生二子的疼宠,他如何不知?   石震渊点点头,道:“我没有必要伪造这封信。如今大局已定,两广不出半年,必定全部归降。”   陈绍嘉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流下泪来。   “我答应阿云,留你与你母亲性命。此番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自然得给你知晓。”石震渊淡声道,“不日将有前往西洋的船只启航,到时候我派人护送你登船。”   陈绍嘉再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无力,他的性命需要由他的情敌来开恩才能延续。他深吸一口气,道:“侯爷就不怕我有一天杀回来?”   石震渊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我自然是怕的。”顿了一下,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竟是带着一丝温柔,道,“可是阿云怀了我的孩子,为了孩子的福泽,我自然要积德。且阿云说的话,我如何能不听?她如今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子,我又何必难为你?”   这句话再一次将陈绍嘉击倒。崖州都在传说石震渊与宋织云不睦,然而他们如今有孩子了,而石震渊说起宋织云时分明带着疼惜与怜爱。阿云,是不是真的爱上石震渊这个武夫了?   沉舟将陈绍嘉带了出去,石震渊脸上那温柔的笑意也就瞬间消散了。放了陈绍嘉一条生路,宋织云总该感谢他这一番恩情吧?有了恩情,宋织云便用一辈子来回报吧。   过得几日,便是除夕了,正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时。广州城破之时,石家军与南海军都纪律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更无屠城之举。一时间广州的民众倒是放心不少。反正谁做皇帝,日子都是一样过,不禁海运不加税赋便可以了。   却也正是这合家欢聚之日,有一艘前往西洋的大船从广州港缓缓驶出,开始它漫长的旅程。    ☆、秦王登基   正宇二十四年的春节,虽然石震渊远在前线,未曾回家,震海侯石府却过得十分热闹。广州城破,意味着崖州已无后顾之忧,崖州城各处都活泛起来。且腊月里还传来秦王在保定大捷,燕王退守北平。如今之势,秦王登基乃是必然,崖州里家家户户都给震海侯送礼,正月里更是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门槛都要磨平。   辛氏年事已高,寻常访客自是不见的,只留了林二夫人在跟在说话。   林二夫人满面红光,说着自己女儿林红珊的事情,“亏得伯母您还记得珊丫头。她如今也是松江顾家的当家主母了,上头婆母慈善,谁也不敢给她脸色看。她自己独子也争气,腊月里刚刚生了个儿子,如今有三个儿子傍身,再不会叫人看轻。”   “我怎会不记得珊丫头,这般机灵的姑娘。”辛氏毕竟年纪大了,颇爱回忆往事,“那会儿多少少年郎都喜欢在你家门前晃悠,就为了看一看你们家两个丫头。那松江顾家也是名门大族,规矩最正,珊丫头在里头自是不差的。你倒是选了门好亲事。”   林红珊是林二夫人的亲生女儿,早在七年前便嫁到松江去了。松江顾家也是松江港上的大户,泰半个松江港都是他们的生意,族中也有人在朝为官,与林家也算门当户对。   辛氏与林二夫人闲话家常,石弄潮便帮着沈氏接待外间许多关系疏远些的夫人小姐。潘氏寡妇,宋织云怀孕,多在院子里待着。石弄潮如今行事越发得体,因知她婚事未定,此时在那来拜访的夫人眼里便是香饽饽了,人人拉着她问好,只盼着能求她来做了儿媳方好。   好容易石弄潮觑了一个空闲,带着章碧茹去看望宋织云。   宋织云的孕吐早已停了,过去一个月倒是吃得多了起来,每日要吃五餐,方觉足够。章碧茹到时,宋织云正在用着下午的点心。老火炖的乳鸽汤汤色清正,牛奶冻香糯可口,马蹄糕晶莹剔透,香煎萝卜糕香脆细腻,各式点心俱盛在白色骨瓷碗碟里,让人观之食指大动。   “夫人最近可是爱上粤菜了?”章碧茹一看这几道小菜,笑道。   “这孕妇的胃口最是多变。前几日二嫂再不看一眼粤菜,只想着苏州菜了。”石弄潮笑道。   “得亏咱们家的厨房师傅厉害,懂得这许多菜。”宋织云笑道,招呼两人坐下,道,“你们也尝尝,总觉得味道鲜美,以前却不觉得。”   宋织云如今已略见些丰腴,前两个月的苍白纤弱早已不见,面色红润,身上也长了些肉,从前的旧衣裳穿在身上,胸口处竟是有些紧,小腹也微微显形。   “二嫂大年初一那日可是给了厨房好多贺岁赏银呢,个个都在外头磕头。”石弄潮笑着捻起一块萝卜糕,道。   “看到你这般有精神,我可就放心了。”章碧茹笑道,“去年同文馆能顺利开馆,又有许多大家小姐参加,都多得夫人和二小姐的支持。如今春节里,许多人家都跟我家老爷打听,同文馆何时再招新学生呢。可惜,大约今年她们都没法子在同文馆里一睹夫人的风采了。”   宋织云想想自己的西文,自从战事爆发以来,已经荒废了大半年了,笑道:“如今新学生只要看看碧茹夫人和弄潮小姐的风采就好了。我呢就等着看你们将来的作品了。”   在同文馆里几番接触下来,宋织云便发现,章碧茹西文甚好。至于弄潮,本就天资聪颖,且心无旁骛,自去年一来便一门心思地考虑翻译西人的造船图纸。这两人所花的心思和时间,比自己不知多了多少。   “我最近开始看些西人写的游记,有些很有意思。正在想着慢慢译成汉文,到时候你们帮我把把关。”章碧茹笑道,“从前顾大人让我学习西文,我只想着妇唱夫随,如今却也学出意思来了。”   宋织云十分羡慕章碧茹与顾大人这般的夫妻。章碧茹说起顾大人来,那眼睛里光彩,竟是比启明星还要明亮,那般柔情蜜意、倾心相许,可叫人羡慕。   “顾夫人与顾大人真是鹣鲽情深,可羡煞我等了。”宋织云慨叹道。   章碧茹低头顿了一下,笑道:“阿云羡慕我,焉知我有多羡慕你。我虽是章国公嫡女,然而生母早逝,父亲与继母待我冷淡,我在苏州跟着外祖母长大。到了十五岁上,父亲将我许给了顾大人,让我回家待嫁。到了京城,我一直听着别人传说着宋家女儿的传说,听说着姚老太君如何爱护教导你们。而我对顾大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年近三十,前头嫡子都快有十岁了。姐妹们都笑话我,我自己也差点想不开,想着干脆一病死了算了。”章碧茹说着,眼露哀伤之意,道,“后来,我想清楚了,我要过得好好的,要顾大人对我好,方不枉费这一生。”   宋织云与石弄潮都是各有情伤之人,听得温婉的章碧茹说出这一番话来,更是动容。   章碧茹看宋织云与石弄潮都面露怅然之色,忙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姐妹里过得最舒服的便是我了。”又换了一个话题,道,“阿云,小世子可是想好叫什么小名啊?我们跟他说说话。”   宋织云轻轻抚着肚子,笑道:“说什么呢,都还没出生了,急什么小名儿。可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必定是个男孩儿。”石弄潮在宋织云脚边轻轻蹲下,也抚上宋织云的小腹,脸还靠了过去,轻声道,“小侄子,这是小姑姑的声音哦,你可要记住了。以后出生了要是听到声音不认得我,我可就要罚你啦!”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宋织云接到京中邸报,上头赫然写着秦王册封为太子的诏令,端贵妃与燕王密谋造反,杀害恭敏皇后和益太子,废端贵妃与燕王为庶人并绞杀之,其后人流放张掖。如意王薨逝后,为区别于敏柔皇后所出的太子,加谥号“益”。自此以后,石府众仆妇待宋织云更是恭谨。   待过了春节,崖州各处都活泛起来了。同文馆开学之日,不少人家都前来报名,无论男馆女馆,比起去年来都多了不少人。   一来众人皆知如今的储君主张开海禁,同文馆、造船局、火器所的设置都是太子为秦王时一力推行的。二来过去大半年来往来崖州的西洋船只愈多,西洋与大胤的交易也更加频繁,无论是货物的种类或数量,都增加不少,需求的译官数量也更大。大势之下,察觉西文重要的人便也多了。   顾大人与詹乔治忙得嘴上都长了燎泡,又需要聘请新的夫子,又需要安排学堂课室事宜。   石弄潮一头扎进造船局和同文馆里,着手翻译西洋机械书籍。又抽空将周兆庭留下的织布机改进图纸给了陈掌工,请他帮忙改进。   在这一片忙碌之中,宋织云是最为悠闲之人。每日上午她用完早膳,去给辛氏、沈氏请安。请安完毕,便在后花园中散步两刻钟。待回到万和院,做一会女工,给孩子做各式的小衣裳小被子小袜子,都是素净的颜色,男孩女孩穿着都不突兀。偶尔潘氏也来陪她一起,妯娌俩都是针线好手,互相切磋一番,消磨时光。   用过午膳,休息两刻钟,宋织云便需午睡,一睡便是一个时辰。醒来用了点心,便琢磨着改进那黑丝背甲。将来必定是火器当道的时代,若能有更有效的材料,才能有更多保证。   到了二月初,春风拂面之际,广西各地捷报频传。先是梧州、郁州的守备投降,很快邕州亦被攻克,苗族、壮族宣慰使把持的那州、龙州也全部归降。因两广初定,山林仍有土匪作乱,石震渊领着两万石家军精兵协助宋怀仁整顿两广军务民政,石浮山先领了万余士兵返回崖州。   大军得胜归来,崖州城中百姓自是夹道欢迎。为期八个月的战争,毕竟或多或少影响了许多家庭。有人的生意因此中断,有人的家庭因此破碎,如今总算又过去一次,焉能不喜。   到三月初,便传来太子破北平城,捉拿庶人李骁的消息。太子班师回朝,三月中旬,承宇帝驾崩,太子李骏即位,年号弘光,史称“承光帝”。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底旅行,做攻略好累啊~~ ☆、春意融融   崖州春早,三月初的时候,春光明媚、花红柳绿、莺飞蝶闹,万和院里的木棉树挂满累累花苞,红艳艳的。各式花木刚刚长出新叶,一片嫩绿,仿佛滴得出水一般。人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脚步松快。   石震渊领着石家军在这时节回到了崖州,一路百姓夹道欢迎。待回到崖州城,更是万人空巷。崖州本就民风开放,许多姑娘将手帕香囊玉石扔给自己心仪的小将,以求一段姻缘。石震渊已婚,又娶得是当今圣上的亲表妹,自然无人敢给他手帕香囊。可是诸如沈桡之类高级将领,尚未婚配的,差点没被帕子香囊给淹没了。   辛老太君领着沈氏、潘氏、宋织云与石弄潮在黎山堂里等了许久,隐隐听见外头欢呼之声越来越近,门外丫鬟仆妇快步行走的声音,最后便看到石震渊穿着快步走了进来。   石震渊穿着黑底朱雀红纹的石家军战袍,八个月的战争,他的面色变得黝黑,身上威势日重,龙行虎步,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疲惫。   石定海本在城门处迎接石震渊,此时便跟在身后一起走了进来。   一进到黎山堂,石震渊径直走到辛氏面前,跪下给辛氏磕了三个响头,道:“祖母,孙儿回来了!叫祖母担心了!”   说罢,又给沈氏磕了三个响头,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家中诸事叫您烦心了!”   饶是辛氏在见多识广,看到自己的孙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也忍不住落泪,“老二,快快起来吧。你可总算回来了,过来祖母看看,有没有伤着哪里?”   一旁伺候的丫鬟早在辛氏所坐太师椅一侧放了个凳子,石震渊坐下,唇角有一丝微笑,道,“祖母,孩儿好得很呢。”   “你惯来报喜不报忧,你当我孩子哄呢?惠州那一仗,你是不是受了重伤了?在哪一处呢?”辛氏仔细看着孙子的脸,却见他的额头处多了一道伤疤,“哎呀,好好的,这额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差点儿便到眼睛里去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惠州那是计谋,并未曾真的受伤。”石震渊笑道。   “罢了,你既不愿意说,便自己打落牙齿吞下去吧。”辛氏冷哼一声,道。她在石震渊身边自然也有眼线的,因此早已知晓石震渊在惠州之战中连续遭到两次伏击,一处中箭,一处中枪。   石震渊也知晓祖母确实晓得此事,只是他不想在堂上承认了。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宋织云,但见她怀孕已有七个月,肚子圆鼓鼓地,整个人都更丰腴了些。她正微微蹙眉看着自己,似有些忧虑。   沈氏自是看到石震渊这个细微的动作了,笑道:“母亲,老二做事一向有章程,我们又何必担心这许多?总算回来了,正是万物复苏之际,崖州城里事情可多着呢。让老二先好好休息几日,稍迟有得忙的。”   石震渊对沈氏微微点头,感谢她解围,道:“多谢母亲体恤。我不在崖州的这段时间里,真是多亏定海镇守。”石震渊站起身来,走到石定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做得真是漂亮!不愧是我石家子弟!”   石定海一向敬佩这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兄长,得了这样的赞赏,如何不喜,朗声道:“多谢二哥!”   谁知石震渊却话题一转,笑道:“如今战事平息,圣上登基,与民休养生息,三弟正该迎娶新娘了。”   石定海一噎,看向石震渊,嘀咕道:“二哥,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石震渊这话,却是让辛氏和沈氏都高兴起来,沈氏道:“正是这个理,去年本应成亲的,无奈时局变化,拖延下来。我前日跟老三说起,他还说不急。”   石定海被母亲这么一说,有些苦恼地看着沈氏,道:“我不是就想去看看那家姑娘长什么样儿么。总不能连面都未曾见过,便叫我与她洞房花烛啊。”   辛氏道:“老三你这可还是小孩儿心性了。那家女孩儿容貌德行,都一等一的。你不是一早看过画像了?”   石定海还想强辩,石震渊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弟,先成家后立业。我们石家人丁单薄,此次在战场之上,屡次遇险之时,我都在想若是我已有子嗣,该多好。否则,刀枪无眼,说句实在话,那一日我们在战场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家中祖母、母亲怎生是好?”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又确实是石家如今最大的问题,石定海哑口无言。   石弄潮看自己兄长面色涨红,忙岔开话题道:“二哥,二嫂织就出来的黑丝背甲在战场上可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南越王的□□并非最新式的,速度较低,许多将是因此少受皮肉之苦。”石震渊道。他遭埋伏时所中的那一枪,便是幸亏有背甲在身,否则少不得又是一番皮肉之苦。此时的□□威力并不如后世那般厉害,可以直接一击毙命。子弹进入人体后引发的失血及感染,才是最可怕的问题。   “那二嫂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了。”石弄潮笑道。   “你二嫂自然是我们家的大功臣。”辛氏乐呵呵道,意有所指。堂中众人也都明白,一时人人都面带微笑看着宋织云。   宋织云脸有些微微发红,只侧身对辛氏道:“祖母,石家将士在外征战,方有崖州一方周全。纺织刺绣本就是我喜爱之事,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万不敢称功。”   “好了,祖母知你的一片心意。”辛氏笑道,“阿云身子重,老二你且陪她回去万和院,歇上一些。这些日子在外头,老二你也辛苦了。”   宋织云给辛氏、沈氏福了一福,折枝正想过去扶了宋织云,却见石震渊大步走上前来,轻轻扶住了宋织云的手臂。宋织云抬头看他,一双杏眼带着些许困惑与诧异,袖子中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很快低了头。   辛氏很是满意,笑道:“快回去歇着吧。”   两人慢慢走出了黎山堂,宋织云觉得有些微微发热,后背与掌心都似有火一般。石震渊也并不习惯扶着一个女子走路,他原先是轻轻扶着她的手臂,可是走起路来却总觉得怪异。若是揽着她的腰,走起路来方才自然。可是这家里到处是出入的仆妇,揽腰相拥而行未免太过放诞。他又想牵她的手,在黎山堂中他便已注意到,她的手变得圆润了,如最饱满的白玉观音的手指一般。可是,若是他去牵手,她要挣开,又如何是好?   宋织云不知道石震渊心中有如此纠结,只觉得回万和院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   万和院的仆妇丫鬟看到侯爷亲自扶着侯夫人进来,都欢欣鼓舞。回纹忙给石震渊和宋织云递了热水帕子,又有丫鬟奉上热茶,方悄悄退下了,留下夫妻两人坐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一时静默无声,窗外的莺啼鸟叫声显得无比清晰。   石震渊细细地打量着宋织云。快半年没见到她了,宋织云如今面色红润,皮肤细腻,玉人一般,桃面微红,杏眼清澈,樱唇含朱,上穿玫红色蝶恋花通襕交领及膝袄裙,下着烟蓝色宝相花缠枝纹暗花缎马面裙,仿佛全部的春光都凝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此刻宋织云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出神,从石震渊这一侧看去,便见到含烟的长眉扫进发鬓里,长长弯弯的眼睫毛微微闪动,纤长白嫩的颈子被玫红色的袄裙一衬,真是美不胜收。   宋织云原以为,因着林红绵与陈绍嘉之事,石震渊如今恐怕对自己不过是面子情,碍于新皇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表现亲近。然而,石震渊竟是陪自己一起坐下了,仿佛有话要讲。宋织云却也想问一下陈绍嘉的情况,只是斟酌着,不知当不当开口。   正在宋织云犹豫不决之时,却听到一旁的男人con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最近一切都还好?家里仆人都还听话?”   宋织云侧头望他一眼,见他神色温和,不像是敷衍,便道:“多谢侯爷关心,一切都好。家里仆妇一直都很有规矩,祖母母亲对我也很是照顾。”   石震渊心想,家里女眷对于宋织云,确实都是喜欢的。自己不在家里,恐怕宋织云过得更好。这般想着,眸色暗了暗,顿了一下,方道:“从前……印鉴失窃与梅园大火之事,是我错怪了你。事出突然,我盛怒之下,所做之事如今想来也为自己不耻。”   宋织云万没想到石震渊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自从陈绍嘉入崖州,石震渊对着自己便再无耐心,话说不过几句,便要沉下脸,凶神恶煞一般。虽说自己从前对陈绍嘉确实有一片情意,但是石震渊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自己比作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妇人,确实也叫宋织云生气。想起从前种种,宋织云心中一股酸涩,眼圈也红了。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喉间哽咽,便捏着帕子,只沉默地看着石震渊。    ☆、花红柳绿      石震渊说了这一番话,已是他的极限了。自他十七岁执掌石家军一来,从未向谁认过错。但见宋织云抿着唇,沉默不语,石震渊自己也觉得局促,匆匆道:“你且好生休息吧。”也不等宋织云回答,起身走了。   折枝回纹等人本瞧着侯爷陪着夫人回来,正暗自欢喜,结果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侯爷就沉着脸出去了。两人心中忐忑,但是知晓宋织云心结所在,也不敢劝,只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轻手轻脚地伺候宋织云了。   宋织云何尝不知石震渊在示好,然而,她没办法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虽然她知晓,如今这般情形,两人断是不会分开了,石宋联盟只会更加牢固。但是,那个晚上的情景如刀刻一般印在自己的心里。且再等等吧。   她垂着眼,默默地喝了一杯茶,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宋织云醒来,正在梳妆打扮之时,石震渊却从外间走了进来。   折枝正指挥小丫鬟摆着早膳,看到石震渊来,笑道:“侯爷,快坐吧,刚好可以用早膳了。”   石震渊点点头,坐下了。宋织云在里间听得响动,略感意外,犹豫半晌,还是出来与石震渊一起用膳。   见她出来,石震渊道:“一起吃饭吧。”脸上无甚表情。夫妻两人这般默默用完早膳,一同去黎山堂给辛氏请安。沈氏也在黎山堂里,正与辛氏说话。   石震渊给辛氏、沈氏请安后,自去衙门处理公务。石弄潮一早去了同文馆,只潘氏陪着两位夫人说话。   “二弟可是高兴坏了。”潘氏笑道。   “如今天下太平,喜事是越来越多的。”沈氏笑道,“母亲,定海的婚期也差不多可以确定了,我在妈祖庙里求了卦,道今年六月初十便是难得的好日子,您看定在此时可好?”   “时间会不会仓促了些?”辛氏道。如今离六月只有三个月了,婚礼要准备的东西不少。   “不会。聘礼一早便都备后了,只去年耽搁下来了。那边的嫁妆也都是齐整的。至于席面什么的,自不在话下。”沈氏道。   “既然都备好了,倒也无妨。”辛氏道,“弄潮儿的婚事呢,可有眉目?”   这是沈氏的心病。原先石震渊曾与辛氏、沈氏提及造船局掌工周兆庭,彼时方方面面考察,她也借着何叔回禀事情之时见过一面,打探一番,孰料此人竟是南海赵家九爷赵舟山。   过去大半年崖州忙于战事,无暇提及弄潮婚事。待到今年春节里,便有许多夫人明里暗里打探弄潮婚事,透出些结亲的意思来。只沈氏与石弄潮谈及此事之时,石弄潮便跪在她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方正色道:“母亲,石家之兴盛,一在于海上贸易的继续与扩大,如今二哥与宋家结亲,秦王登基,俱是主张对外开放之人,将来贸易必定更加繁盛。二在于文脉兴盛,能引领士林风潮。从前人人唯科举进士而论,今日却开设同文馆,馆中一举一动,莫不为一时之先,假以时日,同文馆必定云集大胤人才。如今我崖州同文馆最为兴盛,且三哥将与魏家女结亲,魏家领鸿胪寺数代,寰宇诸国均有涉猎,又掌管同文馆,他日定为国之策问。三在于船坚炮利,能镇南海平定。造船火器之造,有何叔、陈掌工之巧夺天工,南越王一战之中,火器威力功不可没。四在于纺织刺绣,被泽天下。纺织之关窍,在于织布机之速度。后两项要达成,再无须联姻。我在家中,还可襄助一二。但求母亲不再提及我的婚事,待哪日我遇着喜欢的人了,再给我做主!”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沈氏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一时很是陌生,心中又觉得骄傲。这般勇敢无畏,却又步步为营,果真是石佑峰的女儿。只是女儿虽然不说,沈氏何尝不知道她恐怕心里还未曾放下赵舟山。少年时候的动情,最难平息。沈氏便也缓了下来,不再劝了。   此刻辛氏问起,沈氏便将弄潮的一番话告诉了辛氏,咬牙道:“可恨这赵舟山,竟是这般愚弄于我石家!”沈氏对赵家本已恨之入骨,如今这赵舟山将娇憨活泼的石弄潮逼得幽思重重,沈氏更是恨不能手刃方好。   辛氏叹息道:“弄潮儿跟她父亲是越来越像了。”辛氏想起儿子来,从前也为了心上人等待许多年,心下怅然,只静默下来,缓缓转着手中的珠串。   “祖母,母亲,不必太过担心。横竖弄潮还年轻,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忘记了,那时再谈人家也无妨。”潘氏安慰道。   宋织云听得众人讨论石弄潮的婚事,想起周兆庭来,只替石弄潮惋惜。看着那般登对的人,却有着你死我活的世仇。然而,石弄潮比自己幸运得多,石家如今如日中天,再不需要用石弄潮去联姻,给足了时间与自由。这般幸运,大胤朝的世家大族里也找不到多少人了。   正想着,门外的小丫头进来,回禀道:“二少夫人,宋夫人和林家三奶奶过来看您了。”宋夫人正是陈氏,林家三奶奶便是宋织绣了。   两人一同前来,先进黎山堂给辛氏、沈氏请安。广州已定,南海将军府便设在了广州,陈氏如今正在收拾行装,迟些便要去往广州了。宋织绣却是前些日子便去拜访陈氏,想着与陈氏一同去看宋织云。自从前几次宋织云对宋织绣不冷不热的,宋织绣便也消停了去震海侯府的心思。只是如今震海侯得胜归来,她若是不去,恐怕林家便要说她与嫡姐不和,闹出事情来。   想起林家内宅,宋织绣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厌烦。泉州林家也乃世家大族,可是自家公公年近半百,仍是风流性子,冬天里刚刚纳了个十六七岁的新姨娘,她夫君的亲娘便失了宠,嫡母发起狠来,要插手她丈夫的房中事了,千里迢迢地遣了几个貌美丫鬟过来。且她夫君刚刚在崖州打开了局面,那嫡母又派了一个养在她膝下的庶子过来,隐隐有架空自家夫君的情势。并且泉州卢家的人也时不时来些诡计,隐隐要打击他们在崖州的生意。宋织云日日防着那些貌美丫头,回头又要小心伺候夫君。林家三爷因着在自己商铺里被架空,心中郁郁,对着妻子也没了耐心,宋织绣没奈何,除了小心应对别无他法。新婚时的甜蜜,竟是遥不可及了。   “宋夫人你准备何时去往广州呢?”辛氏请陈氏、宋织绣坐下,方问道。   “是准备六月底前往广州的。祖母嘱咐,可要在崖州呆着,好生照看阿云。”陈氏笑道。宋织云到了四月中,便怀胎十月了,待宋织云生产,孩子满月后再前去广州刚好合适。   “那敢情好。到时候,我家老三成亲,夫人可记得来喝杯喜酒。”辛氏笑道。   “石家三爷的婚期定下了?”陈氏道,“这可真是大喜事呢,这杯酒我定是要来喝的。”   沈氏微微笑道:“婚期刚刚定下了,待确定了,再给夫人你发喜帖。”   “先恭喜夫人。”陈氏道,复看向宋织云,道:“阿云如今的气色好多了,可真是容光焕发。”   潘氏笑道:“可不是,我前些日子说她比从前美了些,她还不信。如今,亲家嫂子也这么说,可见是真的。”   “战事平息,老二平安回来,阿云自然高兴些。”辛氏道,“难为她在这当口怀了孩子,整日担惊受怕的,幸亏祖宗保佑。”   宋织云抚着小腹,笑道:“要不是有祖母和母亲在家里,安定人心,我真不知有多无助呢。”宋织云这话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感激。   宋织绣看着黎山堂里的一室和乐,只觉得无比刺眼。再看宋织云,早已一改从前的憔悴,竟仿佛比以前还美丽了几分,珠圆玉润了,端坐在室内便光彩夺目。从前宋织绣在金陵家中时,对伍氏颇不以为然,只当她是个全无手段的嫡母,到了如今方体会出伍氏的厉害。只消在伍氏的婚事上用了心思,宋织绣的大半生便全毁了。伍氏为她选了泉州林家,明面上看谁人不赞一声嫡母仁慈?然而内里的争斗,一时半刻不能消停,偏她还不能对人说。   再看宋织云,虽说祖母是为了联姻,但是石家家风清正,石震渊乃是当家人,家中人口简单,宋织云又怀孕在身,真是过得安逸舒适。祖母到底是真心为宋织云选人家,对自己不过是敷衍过去罢了。这般想着,心中十分不舒坦了。   众人再闲聊几句,宋织云便带着陈氏和宋织绣出了黎山堂。辛氏见潘氏无事,便让潘氏也一起到万和院去聊聊。辛氏念潘氏长年守寡,便希望她也能与些女眷往来,解解闷。   “阿云,可想去园子走走?如今春暖花开,园子里美不胜收。前日刘医官也说多走走路对身子也好。”潘氏一边走,一边道。   宋织云听了,看四围春光融融,风中有些花香草木气息,便点头道:“我们一起走走吧。嫂子、三妹,园子里的景致,四时各有美景,值得一看。”   于是陈氏便扶着宋织云,潘氏陪着宋织绣,缓缓入了观海园。   观海园里正是花红柳绿之时。假山上金黄的迎春花倾泻而下,柳树新叶碧绿如玉,山上青苔嫩绿可爱,山脚下的一丛芭蕉翠绿。待转过假山,视野为之一阔,湖边的一派柳树随风轻拂,如美人临水,婷婷袅袅。游廊两侧下开着许多杜鹃花,紫红、大红、玫红,繁花似锦。   陈氏拉着宋织云说话,潘氏在前头带着宋织绣,因宋织云有孕在身,步伐便慢些,渐渐的便拉开了些距离。   这观海园里许多花草,有不少是崖州独有的,宋织绣从前未曾见过,便问潘氏。   “这可是茶花?怎的和我在金陵所见不同,竟是金黄色的。”宋织绣指着游廊一侧齐人高的花木问道。只见那花蕾浑圆,流金溢彩;花瓣重叠,鲜丽俏艳,金瓣玉蕊,美艳怡人;绿叶表面为蜡质,晶莹光洁,□□亮滑,一尘不染。   潘氏笑道:“这是崖州独有的金花茶,别的地方再见不到。从前只长在黎母山深山之中,数次移植到此才活了下来。花儿有清热解毒、延年益寿之效,崖州的老太君们都爱喝这花做的茶和点心。”   “怪道人人都想参观震海侯府的花园,原是这般独一无二。”宋织绣赞道。   潘氏亦笑道:“花儿的习性千千万万,我长年在家无聊,便将院子里的花儿研究了一番。这还有许多花儿,我且带你看看。”   两人便一同走往园子深处。陈氏和宋织云却在亭子里坐下,看这满目春光。   “看你如今模样,可是放心了吧?”陈氏笑道,“祖母前几日来信,很是关心你。你得空便写信给她老人家吧。”陈氏知晓从前陈绍嘉之事,可是到底都过去了,祖母年事已高,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从小养在膝下的孙女。   “嫂子说得不错,侯爷确实说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了。只看将来过日子。”宋织云道。   “既如此,过去的便都掩下不提。哪一对夫妻不是这样?且放宽心便是。”陈氏道。   宋织云看着亭外灿烂的春光,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晚餐是一碗沙拉。现在很想吃小龙虾烤生蚝。。。 ☆、玫瑰花茶      到了晚间摆膳时候,石震渊回了万和院。明河跟在身后,抬了一个摇篮进来,放在了西次间。   摇篮是黄花梨木磨制而成,淡黄素雅,色泽柔和,里面早一并备好了软被,米白色的泉州林记棉被,看着很是温馨。   宋织云忍不住伸手去摇了摇,又看了石震渊一眼,方问道:“这做工可真好。”   石震渊见宋织云既不称呼他“侯爷”,也不称呼他“夫君”,想是心中还有气。他想了想,方道:“早几个月我便请何叔给做这个摇篮了。”   宋织云杏眼略微瞪大,有些讶异地看着石震渊。   “何叔早年是个木匠,因父亲见他手巧,便招进了船队来,却不想是个旷世奇才。”石震渊道,“我的摇篮也还是他做的。”   宋织云却不再接话了,只轻轻地抚摸摇篮里的软被。她有点走神,很快,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石震渊却被这静默弄得有些尴尬,看着宋织云关注这小摇篮,就没话找话,继续说道:   “何叔一辈子忠于石家,为了石家军,奉献许多。他的未婚妻是祖母身边的丫鬟,那年有人给祖母下毒,这丫鬟为祖母挡了去,丧了性命。我父亲在时,曾经有意让三弟认何叔为义父,只是何叔坚辞不受。后来弄潮于机关术颇有天赋,何叔方认下了这个徒弟。他既是弄潮的师父,将来受石家奉养也名正言顺。”石震渊说着,顿了一下,觑了宋织云一眼,道,“到时候,他大概会有机会做许多不同款式的摇篮。”   宋织云听得石震渊如此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孩子的降临,悠悠问道:“侯爷喜欢孩子么?”   “我们的孩子,我当然喜欢。若是男孩,我要教他练武打架;若是女孩,我便叫她做掌上明珠。”石震渊温柔的声音,如春风一般拂过宋织云的心。   ——————   过得几日,宋织云午觉醒来,便见折枝匆匆进来,道:“夫人,三小姐过来了。”   宋织云皱眉,道:“可有什么事情?”   折枝神色颇为凝重,道:“听她跟前的丫鬟说,是在家里同林三爷发生了争执,无处可去,方来了咱们家。我看着三小姐神色确实不对。”   宋织云想起去年初见时,宋织绣说起林三爷时那一脸幸福羞涩的神情,心中竟生出些许同情来,道:“罢了,你且招待她在西次间喝茶吧。我梳洗一番便过去。”   折枝正欲出去,宋织云又道:“让团花用那套白底玫瑰骨瓷,泡些玫瑰花茶。”   折枝去了,回纹便给宋织云洗脸梳妆。因在孕期,一应胭脂水粉都是不用的。梳妆起来倒也简便。因天气渐暖,宋织云也换了春衫来,隆起的小腹越发明显了。   待宋织云走到西次间,团花刚刚泡了玫瑰花茶,一股甜美温暖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颇有安神舒缓的功效。   宋织绣看到宋织云进来,便站了起来,一脸愁容地看着宋织云。宋织绣此时穿了一身浅黄色的春衫,眼神忧伤,面色苍白,身姿瘦削,西子捧心也莫过如此了。   “二姐,今日又打扰了。”宋织绣道,神色之中满是歉意。   宋织云虽着意疏远宋织绣,可是此时看她形容可怜,恐怕是真有什么难处了,便也温声道:“且坐下吧。究竟是什么事情?看你精神并不好。”   宋织云这问话刚出,宋织绣的双眼就泛红,她咬着嘴唇,似乎是压抑着心中的酸意,却是看了看侍立一旁的折枝与团花。   “你们先出去吧。”宋织云对折枝和团花说道。宋织绣大约并不愿意在丫鬟面前诉说自己的不如意。   折枝与团花领命退下了,宋织绣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抽抽噎噎地道:“这林家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内里不知怎样的藏污纳垢!我那公公风流成性,底下儿子也是有样学样,个个都养了一屋子的小星!我以为这林明靖是个好的,不想早前不过是糊弄我,如今嫡母刚送了几个丫鬟来,就迫不及待地往那房里钻了。我今日方知那几个丫鬟早便与他有了首尾,今日竟是不顾我的反对便要抬姨娘了。”   宋织云这才恍然明白当初母亲为何选了这林三爷做姑爷。她心情很是矛盾,一方面她讨厌梅姨娘已久,如今梅姨娘的亲生女儿大概很能体会正妻的苦楚了;另一方面,宋织绣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虽说不见的情意深厚,可是这内宅的难处,她宋织云不是没经历过,一时又有些心有戚戚焉。   外间都传言说,泉州林家嫡支父子都精明强干,却大约不知道都是些荒淫好色的,或者并没有人关心他们是否好色。这苦的却是那宅子里的女人了。   “那三妹如今有什么打算?”宋织云无从宽慰宋织绣,两人本就不是亲厚的姐妹,倒不如就事论事商讨解决之法。   “我不知道……”宋织绣失神道,“那丫鬟是婆母所赐,发卖不得。且照着林明靖如今的热乎劲,我若发卖,他必定迁怒于我。”这林明靖看着文质彬彬,若是发起狠来,便是妻子,也敢下狠手打脸。只宋织绣隐过此节不提。   “你该让林明靖自动发卖了丫鬟。”宋织云喝了一口花茶,道。   宋织绣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多谢二姐提醒。”   宋织云正欲再说,外头折枝走进来,道:“夫人,大少夫人过来了。”   宋织云转头对宋织绣道:“你且先洗把脸吧,折枝你好生给三小姐理理妆。”   却说潘氏带了好些新做好的幼儿衣裳过来,两人坐在正堂的罗汉榻上,潘氏一件一件展开给宋织云看。内层布料十分柔软细腻,外层的刺绣却十分华丽,用的正是石家的朱雀纹。   “大嫂,您不必做这么多衣裳呢。”宋织云笑道,“小孩儿长得快,那就用得着这么多了。”   “我闲着无聊,自然多做些。”潘氏道,“做着做着,一想到娃娃的胖嘟嘟的脸,我的心可都软了。”   正说着,折枝从西次间出来了,向潘氏行了礼,方道:“夫人,三小姐在西次间喝茶了。”   潘氏笑道:“原来林家三奶奶也来了?”   宋织云起身,道:“正是,方才正在喝玫瑰花茶呢,大嫂,您也尝尝?”   “好啊,都说这花儿美容养颜。”潘氏笑着,一起走进了西次间。   花茶泡得久了,花香味便愈发浓郁,诱得人人都多喝了几杯。   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宋织绣见潘氏来了,便收住林家的内宅事不说了。然而她心事重重,不多会便起身告辞。一不留神,将晶莹如玉的骨瓷茶壶打翻在地,茶壶砰地一声碎了,茶水倾倒,湿了地板。所幸避让及时,身上并无水痕。   “二姐,我笨手笨脚的……”宋织绣脸色惨白,道。这骨瓷来自西洋,价格不菲。   宋织云心中不悦,她很是喜欢这套骨瓷。只是宋织绣如今惨状,宋织云也不便与她计较,便道:“无事,不过一个茶壶罢了。”折枝早已唤了小丫鬟进来打扫。   ————————   这一夜,三更半夜之时,石震渊正在万流堂的卧榻之上辗转难眠。自他归来,虽然夫妻俩每日一起用饭,可是,宋织云对他再无一丝一毫的留恋,也甚少说话,便是自己有意说些逗趣的话,她也不搭腔。是不是孩子出生以后,自己对孩子好一些,她方能渐渐活泛起来?   正想着,突然有人大力地拍门,外头是秦妈妈慌张的声音,道:“侯爷,夫人肚子痛起来了……”   石震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披上外袍推门而出,匆匆到了万和院。一路吩咐院中仆妇丫鬟,“快叫产婆!”想了想又对明河道:“去把刘医官叫来!”都说十月怀胎,如今才八个月,妻子便要生产,石震渊心中亦有些不安。   他进得内室,看到宋织云的脸因为疼痛而紧紧皱在一起。见到石震渊来,她颤声道:“石震渊,我肚子好痛……”石震渊抓着她的手,道:“不要担心,产婆马上就来了。”   万和院各处的灯火亮了起来,连着黎山堂、万里堂都听到了声响。辛老太君忧心忡忡地对郭妈妈道:“怎的才八个月就生产了?”民间历来有“七生八死”的说法,道是婴儿早产的话,七个月出生的容易活,八个月出生的却是情况不妙。   “二奶奶这是头胎,提前些也是有的。”郭妈妈宽慰道。   辛老太君要起身去万和院,却被郭妈妈劝了下来,道:“这头胎,不到第二日如何生的下来?老太君您休息好了,再去看不迟。我已经遣了丫鬟婆子过去万和院等着了。”   辛老太君听得郭妈妈如此说,才又睡下了。   万和院里早已备下了产婆,各类用具也一应齐备,沈氏一早便派了手下得力的妈妈秦氏在此管事。秦妈妈一声令下,产婆、婆子、丫鬟便各司其职,有宽慰宋织云的,有烧水的,有熬煮鸡汤的,有条不紊。   “二爷,您且在外间等着。”秦妈妈说着,欲将石震渊引出万和院正殿。   宋织云腹中正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地绞着她的小腹,又好似有千万根细针□□了她的肚皮,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嘴唇紧紧咬着,竟显出青紫色来。晚间还万般娇美的妻子,此刻为了他的孩子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石震渊的双腿仿佛灌了铅,竟是不欲出去。   “二爷,此间人来人往,您在这儿也没法帮忙,不如先在外间等着?”秦妈妈再劝,不由分说地将石震渊推了出去。   产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里面传来宋织云一阵阵□□声与呼痛声。那产婆是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大声喊道:“候夫人,您忍忍,这是产前镇痛。”   秦妈妈坐在宋织云边上,握了她的手,安慰道:“这痛都是正常的,待开了宫口,小世子就出来了,可不要怕。”   宋织云点点头,可是那痛越来越密集,早先不过是绞痛,到了后头竟是变成了翻江倒海的痛。宋织云咬着秦妈妈放在口中的毛巾,只觉得浑身脱力,神志不清起来。   石震渊在外头院子里,来回不停地踱步子,听着宋织云呼声渐弱,他的心也悬了起来。忙去拍门,大声问道:“秦妈妈,夫人如何了?”   “已经开了宫口了,侯爷不要担心。”秦妈妈在里头大声答道。   石震渊的心安定了一些,转头便看到石弄潮与潘氏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廊下。家仆早抬了几把椅子放在廊下。   “二哥,您坐一下吧。二嫂必然平平安安。”石弄潮道。   石震渊摇摇头,道:“我如今是坐立难安。方才看着你二嫂,真是疼得厉害了。”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又问:“明河呢?刘医官怎的还没到?可有什么法子让孩子快点生下来?”   “刘医官去乡下急诊了,我已命人出城接他,该差不多回到了。”明河回禀道。   话音刚落,却见产房的门“哗”地开了,传来秦妈妈略带紧张的声音:“有请侯爷进来!”   万和院的气氛为之一紧。石震渊大跨步走了进去,只见带头的产婆战战兢兢地跪在秦妈妈跟前,看石震渊进来,一边给他磕头,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侯夫人的阵痛不大对劲,与老妇从前所见的颇不相同。恐怕需要请医术高明的郎中给侯夫人把脉诊断。”   石震渊面色一肃,匆匆进入内室,只见宋织云已经疼得晕了过去,面色青白。他呼吸一窒,几乎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意踏出了产房。一到门外,厉声道:“韦坚,速速将侯府各处门口守好,没有我的许可,谁人也不许出府。明河,快去接刘医官回来。沉舟,你将万和院今日侍奉的仆妇丫鬟通通带去偏殿,审一审,今日万和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万和院中众人再想不到发生这等变故,个个都噤若寒蝉。此刻已是三更时分,众人候了大半宿,早已疲惫不堪,回答起话来也颠三倒四。沉舟只得耐着性子,仔细审问。   石震渊安排完,又进了产房,直奔宋织云身旁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十分急促,虽然已经昏迷,可是眉头仍旧紧紧蹙着,可见是疼得十分厉害。“可有什么法子让夫人醒过来?”石震渊看着那产婆,问道。   产婆却也束手无策,只跪在地上磕头道:“老妇无能!侯夫人如今情形,老妇确实无能为力。”   一股火气在石震渊的胸口翻腾,什么人居然敢算计到他石震渊的子嗣上头来了!好容易压住气,问道:“夫人可有危险?腹中孩儿可有影响?”   那产婆似乎听出石震渊话中隐藏的怒气,更加害怕得瑟瑟发抖,道:“夫人只是体力不支晕倒。但是,羊水已破,婴孩却久不出来,恐怕……恐怕会窒息。”   这话在石震渊听来简直如五雷轰顶,他双眼猩红,站起来一脚踹倒隔在东次间与内室之间的屏风,又哐当打开了产房的门,吼道:“刘云鹤!”竟是直呼那刘医官的名字了。   这一刻,石震渊的心真如同在火上烤着一般,焦灼不安。赫赫有名的南海战神,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与孩子。妻子昏迷不醒,孩子生死未卜。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却也在这一刻,明河拉着刘医官跑了进来。刘医官岁数不小,早已跑得气喘吁吁。石震渊将他一把拽过,进了产房。   刘医官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站到了宋织云榻前。他仔细给宋织云把脉,又翻开她的眼睑,查视一番后,道:“产婆,你来助我。”   他在宋织云周身几个穴位之上刺入银针,叫产婆揉摁宋织云的小腹。过得一刻钟,宋织云忽感到腹下一阵酸痛,朦朦胧胧地转醒过来,便听到产婆在喊:“侯夫人,用力点,用力点,看到头发了……”   宋织云侧了侧头,恍惚中看到石震渊就在她的身边,突然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孩子,必须用力……这般想着,突然身下一松,宋织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要卡壳了。。一个人失去孩子以后,会是怎样的表现呢?是悲哀到麻木了,机械地生活着?是忧伤抑郁,茶饭难进?是把怨恨发泄给别人?每一个人的选择或许都会不同,如何符合人的性格,才是最重要的。 ☆、相煎何急      宋织云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分不清方向,亦没有声音,只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宋织云伸手,想挥开这恼人的雾,却毫无用处。她于是奔跑起来,可是那迷雾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   正当无助之时,远处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洪亮的充满生机的。宋织云朝着声音跑过去,声音越来越近了,宋织云便见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包裹在红底织金的被子里,看到她来,顿时咧开嘴笑了,还吐着泡泡,手舞足蹈地要宋织云去抱。   宋织云满心欢喜地弯腰将娃娃抱起,他的手脚是这般柔软,宋织云忍不住拿脸颊去蹭了蹭娃娃嫩乎乎的脸蛋。娃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却在这时,平地升起一股风来,冲进宋织云的怀里硬生生地将那娃娃卷了去。宋织云大惊,用尽全身力气要将娃娃抱在怀里,然而,那风也变得更加用力,宋织云根本敌不过这风。   宋织云抱着娃娃弯身倒在地上,蜷起身体来,惊慌失措地叫道:“石震渊!石震渊!快来!”   然而没有人来,那风一用力,娃娃便被卷了起来。   宋织云猛地坐起,大喊道:“宝宝!还我的宝宝!”   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风?分明是万和院的内室里,静悄悄的,空气中焚了香,却仍掩不住血腥气。折枝匆匆从东次间进来,拿着热毛巾给宋织云擦汗,连声道:“夫人,给您擦擦汗。”   “我的孩子呢?”宋织云心下惶恐,紧紧抓住折枝的手,问道。   折枝微微垂下眼帘,道:“由奶娘带着呢。”   “我要看我的孩子。”宋织云看到折枝这般神情,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折枝隐瞒了什么事情,只喊着要见孩子。   “奴婢这就去。”折枝说着,退了出去。   宋织云想起梦中情形,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不行,她得自己去看看。这般想着,宋织云掀了被子,便要下地。谁知才起身,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不想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宋织云抬眼一看,正是石震渊快步从外室走了进来,恰恰好扶住了她。   “医官说你还不能下地。”石震渊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道。   “我想看我的孩子。”宋织云颤声道。自看到石震渊,宋织云心中的不安愈加浓烈。石震渊脸上毫无喜色,只有一脸的疲惫,隐藏着悲伤与痛苦。从前宋织云只觉得石震渊深不可测,表情里永远看不出端倪,可是今天她却感受到了他的感情。   石震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双手用力地按住了宋织云的双肩,定定地看向宋织云的眼睛,轻声道:“阿云,你听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宋织云只觉得耳朵旁边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爆炸了,她急促地呼吸着,急欲睁开石震渊的双手,挣扎着要下床,嘴里呢喃道:“你不要开玩笑。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对你不搭不理。你不要骗我,你放开我,我要去看孩子……”   石震渊看着宋织云方寸大失的样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宋织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道:“我们的孩子已经伴随妈祖娘娘左右了。”   宋织云愣了片刻,突然像发狂的小兽一样,对着石震渊拳打脚踢,喊道:“石震渊,你肯定在骗我!你不要这样惩罚我,好不好?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眼睛蓄满泪水,宋织云便也看不清石震渊眼中的伤痛。   石震渊只紧紧将她抱着,任由她撒气。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宋织云的泪水泅湿了一大片,那眼泪仿佛也流进了他的心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呢?去哪里了?”宋织云抓住石震渊的衣襟问道。   “有人害了我们的孩子。我定会让他们给我们的孩子偿命!”石震渊抱着宋织云的手臂不由得紧了一紧,胆敢害他的孩子,必定血债血偿。那眼眸里满是冰霜之意。   “谁?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宋织云连连摇头,泪如雨下,“为何要夺走我的孩子!”   石震渊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只紧紧地抱住了宋织云颤抖的身子。夫妻两人的心此刻都在煎熬着,唯有紧紧的拥抱,才能安慰彼此。不知过了多久,宋织云哭累了,在石震渊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内室里早已焚了安神香,帮助宋织云睡眠。   石震渊轻轻将宋织云放下,盖了被子,又嘱咐折枝在一旁候着,方去万流堂听沉舟禀报审查的情况。   无论万和院亦或万流堂,仆妇丫鬟都小心翼翼。自从今日凌晨侯夫人产下死胎,石府便被团团围住了,没有人能进出。沉舟与明河领着人,将万和院的仆妇仔仔细细地审问了一遍,从凌晨问到了晌午时分。除了折枝,如今万和院的仆妇都还押在偏厅里。   石震渊走进万流堂,便见沉舟、明河、刘医官俱立在一旁,正在等他。   “侯爷,您先吃点东西吧。摆了午膳了。”明河道。自昨夜子时到今日晌午,石震渊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石震渊摆摆手,在太师椅上坐下,揉揉眉头,道:“先放着吧。沉舟,你且说说,发现了什么吧。”   石震渊并不比宋织云好受多少,他曾那般热烈地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当他看到产婆手中满身青紫的婴儿之时,只恨不得立时三刻找出凶手来,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那是一个男孩,身上还有血污,但是不妨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眼小嘴。他还来不及宠爱他教导他,就有人剥夺了他的生命。石震渊这般想着,眼中寒意愈盛。   “属下仔细探问过了,院中仆妇口供都很一致。昨日晨间,二少夫人在万和院用过早膳,去黎山堂给老太君和夫人请安,随后回到万和院做了些刺绣。午觉醒后,林三奶奶来访,招待她喝了玫瑰花茶。大少夫人也来拜访二少夫人,聊了一会方回去了。”沉舟一边回禀,想起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头埋得越发低了。   “昨日万和院的膳食留样,检查了并无问题。只是,林三奶奶离去之时,不慎打翻了玫瑰花茶的茶壶。我已命人将那破碎的茶壶寻来,请刘医官看了。”   石震渊看向刘医官。刘医官掠着胡子正色道:“先前我看那胎儿的情状,便跟侯爷说过,二少夫人恐怕喝下了大量的夹竹桃花汁。夹竹桃花汁活血去淤,引致夫人早产。因胎儿尚未完全长成,强行剥离母体,母体宫口未开,才使胎儿窒息。这茶壶残留的水痕里确实有夹竹桃花汁。”   石震渊面色一沉,双手紧紧抓住把手,骨节都凸现起来。宋织绣打翻茶壶,恐怕便是想毁尸灭迹。然而,却也可能潘氏下毒,宋织绣不慎打翻茶壶。宋织绣与潘氏竟是都有嫌疑。   “请侯爷示下!”沉舟道。   “这花茶是谁人泡的?”石震渊问道,面上不动声色。   “茶是团花泡的,从煮水到泡茶。团花乃是宋家的家生子,父母如今还在金陵。团花说自己泡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二少夫人与林三奶奶在西次间说话,林三奶奶说着便哭了,二少夫人唤了折枝进去伺候。过了片刻,大少夫人来了,二少奶奶出来接待;折枝给林三奶奶梳妆后之后,也退了出来。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方进去了西次间。”沉舟道。   石震渊的指节轻轻地叩着把手,半晌道:“拿了我的帖子,去请林三爷和林三奶奶到府品鉴夜明珠。”顿了一顿,又道,“看看林三奶奶昨日见过哪些人,将可疑之人拿下。”   沉舟领命而去。   沉舟到林府时,宋织绣正在被那新抬的姨娘怄得胸口发痛。“不过是个玩物,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姐!”   原那姨娘昨夜缠了林三爷一夜,今晨竟是睡到日上三更方扭着水蛇腰来给她请安,略让她站了一会,便娇声道:“如今腰可累了,求奶奶赏半个椅子吧。”   宋织绣只恨不得撕了她的嘴巴。   复有想起宋织云来,再想到石震渊,心中更是愤懑。从前林三爷待她好时,她便想石震渊这般严肃冷漠的男人,确实无甚好处。然而,到如今林三爷处处留情,她又觉得石震渊这般再好不过了。想起三年前自己在海珍楼看到石震渊时的惊鸿一瞥,更觉得祖母与嫡母的不公。   大丫鬟烟柳给她倒了杯参茶,轻轻给她锤着肩膀,道:“奶奶先喝杯茶吧。那等小蹄子,自己便作死自己了,她不是还有好些个姐妹么。”烟柳长相平平,然而一把嗓音倒是娇俏可人。   烟柳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二等丫鬟画桥的声音:“三奶奶,震海侯府递了帖子来,请三爷和您去一趟。”   烟柳也顿了一下,问道:“可说了什么事?”   “听说是侯爷得了一匣子夜明珠,请三爷三奶奶去鉴赏一番。”画桥道。那泉州林家除了棉布买卖,却也是东南一带的大珠宝商,这林三爷也有一双利眼,是个中行家。   “给我换身衣裳吧。”宋织绣起身,对烟柳说道。   等宋织绣换好衣裳,走到仪门前,便见到林三爷站在马车前等她了。一身鸦青直缀长袍,长身玉立。看到她出现,林三爷神色颇为不耐,道:“赶快上车吧。侯爷有请,你怎的还拖上这许久?”   宋织绣斜眼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径自上了马车。林三爷也不再言语,翻身上马一起过去。   到了侯府,自有小厮领着他们进了万流堂。一路上院中仆妇神色紧张,各处异常安静。林三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一旁嘴唇紧抿的妻子,心里有些打鼓。他长年在外历练,自是察觉到石府气氛诡异。然而,事到如今,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了万流堂,小厮将二人引了进去,便转身退出了,还关上了大门。林三爷看到堂前案桌之上确实放着一匣子的夜明珠,明珠泛着柔光,圆滚滚的如鸡蛋大小,世间少见。虽然心里有些许谜团,看到这明珠之时,却也不由得惊艳了。   “侯爷,这夜明珠乃当世罕见的宝物啊!”林三爷对院中的诡异之处当做不知,只看了几眼夜明珠,微笑道。宋织绣站在一旁,双手放在宽袖之中,嘴唇紧抿。   石震渊将这夫妻俩的神色收入眼底,冷哼一声,道:“林三爷可知道我这夜明珠是要干嘛的?”   “我并非侯爷肚里的蛔虫,又如何得知?”林三爷勉力笑道。   “林三奶奶可又知晓?”石震渊问道,那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三分怒意七分寒意。   “侯爷的心思,岂是一般人能懂的。”宋织绣道。   “这本是要给我的第一个孩子抓周用的。如今,林三奶奶,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你才好?”石震渊伸手抓了两颗夜明珠,在手心中把玩着,漠然地问道。眼中寒光直直看着宋织绣。   林三爷心头一跳,惊得看了宋织绣一眼。只见宋织绣满脸无辜,眼中满是委屈之意,道:“侯爷,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处置不处置的?我可听不明白。夫君,我们明珠也也看了,该回家了。”宋织绣说着,便去挽林三爷的手臂。靠得近了,林三爷便能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林三爷不由得脸色一白。   “宋织绣,我没空和你废话。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知道。你自己认了,省去一番口舌,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石震渊语气极轻,声音平缓,却不想是在定人生死。   “侯爷,纵使你镇守一方,却也不能轻易断人生死。我做错了什么事,但请侯爷明示。”宋织绣抓着林三爷的手臂,仿佛找到了支点,满脸悲戚地说道。说完又对着林三爷道:“三爷,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您要相信我。”说着眼圈便发红了,一颗泪珠蓄在眼睛里,将落未落,楚楚可怜。   林三爷拱手道:“侯爷,中间是否有误会?”   “误会?林三爷觉得可能么?莫非林三爷跟这事情也有关系?”石震渊道。   “侯爷,林某连究竟发生了何事都尚未得知,又如何能有关系呢?”林三爷道。不难听出,石震渊未出世的孩子出了问题了,且这问题与他的妻子很有些关系。林三爷看石震渊这般情状,今日恐怕难得善了。   “那我便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何事。林三奶奶将夹竹桃花汁倒进了茶水了,让侯夫人喝下了,我的孩子因此丧命。林三爷,你看一命偿一命,如何?”石震渊的声音极冷,带着一股子杀气,林三爷的脖子后的汗毛都不由得竖了起来。   宋织绣后退两步,道:“这跟我没关系!”   石震渊冷笑,道:“明河,将人拉上来。”   却见明河将三个人拉了进来,一个赫然是烟柳,一个是妇人打扮的中年婆子,一个却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郎中,三人俱是跪在地上,向石震渊磕头。   “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河踢踢那老郎中,道。   那老郎中战战兢兢地指着婆子,道:“前两日,这位婆子来跟老夫要买夹竹桃花汁,说是给素女坊的姑娘配落胎的药。因她从前便是做这生意的,乃是熟客,自是依法熬制了花汁给她。”   那婆子早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哭道:“侯爷,侯爷,饶了小人性命吧!我从来便做素女坊的生意,这位姑娘找到我,问有没有落胎药,我自是给了她了。若是知道她要害小世子,我宁可自己吃了也不敢卖的。”   烟柳却是一脸沉静,磕头道:“侯爷,我并不认得这两人,他们是在污蔑我。请侯爷明察。”   石震渊看烟柳一眼,道:“倒是个心狠手辣的,竟是这般有城府。罢了,我也没得时间去审你们是是非非。林三爷,我只跟你说一句,你在崖州的一举一动,我俱是知道的。要了解烟柳究竟见过谁,也并不难。我只恨我从前跟踪的重点是你,而非宋织绣。你且说,这宋织绣你要如何处置?”   林三爷背心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石震渊便是崖州的王,他此刻将人证摆在此处,竟不是为了要宋织绣认罪,而是要他表态。他迟疑着看了宋织绣一眼,当真是清雅绝俗、我见犹怜,纵使他风流花心,对这妻子也还是有一些情意的。   “三爷,这事跟我没关系,你要相信我呀。”宋织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哭道。   “侯爷,此事单凭一面之词,未免过于草率。”林三爷辩白道,“内人与侯夫人乃是姐妹,你我两家又无仇怨,又怎会加害于侯爷的子嗣?恐怕是有人看不得石府上下顺遂,离间你我之计。”然而迎着石震渊的目光,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苍白无力。   然而,宋织绣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抽抽噎噎道:“当日在场之人,除了我,还有好些丫鬟仆妇,还有大少夫人,侯爷可要查清楚了才好。”   石震渊已经全无耐心,只怒喝一声,道:“你这毒妇,死到临头,竟还要离间我石家兄弟手足!沉舟,将她押下去,看她认是不认!”   沉舟应声,叫了两个健妇将宋织绣硬生生拉开,便要拖到偏厅去审问。   宋织绣抱着门柱,哀声喊道:“夫君,救我!”   石震渊却看了林三爷一眼,道:“林三爷,莫非你早已知晓林三奶奶的计谋?”   这是要把自己视为同犯了,此刻在石家的地盘上,林三爷只能忍下心中不顺,连声道:“我从不曾知晓。她行事素来有自己的主意,也未必事事跟我说。”   “这样便好。林三爷且在我石府做客几天,待林三奶奶认下了,林三爷且看如何处置方是。”石震渊道。   宋织绣抱着门柱的手指就要被那仆妇掰开,然而她却也听到堂内两人的对话,只激得红了眼睛,厉声喊道:“林明靖,你个懦夫!怪道被生生流放到崖州来!石震渊,你道谁告诉我夹竹桃花能落胎的?正是你石家那贤良淑德的大少夫人!”说完仰头大笑,状若疯妇。   那仆妇是个机灵的,忙用帕子塞了宋织绣的嘴,匆匆将她拉了下去。石震渊听得宋织绣这几句话,煞气愈盛,林三爷竟是再不敢动弹分毫。 ☆、骨肉相残      石震渊叫人带着林三爷去了客院,方缓缓走进万和院。室内安神香的气息盘桓,层层帐幔,室内静悄悄的,折枝与回纹在东次间候着,见到他进来,都站起身来要行礼。   石震渊抬手,示意她们出去。两人静静地退下了,石震渊方走进卧房。宋织云仍在沉睡着,便是睡梦之中也紧蹙着眉头,脸色苍白,再不复前几日的娇美。   石震渊伸手轻轻将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若是她知道这事情是宋织绣做的,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想起宋织绣临走时牵扯出来的潘氏,石震渊眸色转暗。竟然是跟潘氏还有关系么?却是为何呢?潘氏自入门以来,孝顺柔婉,陪伴辛太夫人与沈夫人;自丧夫后,明明无子嗣牵绊,却愿守节不嫁。多年以来,既不交好外人,也不养奴蓄仆。却又怎会做下药之事?   到了晚膳时分,宋织云方朦朦胧胧地转醒。杏眼半眯之间,露出茫然的神色,望着空气传了几圈,才醒过神来,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来。她拥被坐起,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儿已经空荡荡的。她抱着被子,忍不住流下泪来,哭得不能自已,双肩都微微颤抖起来。   先前她竭斯底里,如今她略微冷静下来了,清清楚楚地知道孩子已经离她而去,心中真是万念俱灰。   有人伸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了,他的手掌热而有力,胸膛结实而宽厚,他将她的头轻轻的搂在了他的胸口,大掌轻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太伤心了。我们以后总会有许多孩子的。”   “可再也不是这一个了。”宋织云靠着他的胸口,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他必是成了妈祖娘娘座下的童子了。”石震渊道。   “他如今在何处?我要去看看他。”宋织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双眼含泪地望着他,道。   “已经送到妈祖庙里,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们一起去。”石震渊道。   “好。”宋织云轻轻点头,从他怀了坐了起来,问道,“可查到究竟是谁害了我们的孩子?”   石震渊颔首,道:“查出来了。”却略有迟疑,不知道该如何说。   “谁?”   “宋织绣。”石震渊道,“她将夹竹桃花汁放进了玫瑰花茶里。”   宋织云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不确定地问道:“竟是三妹?”   石震渊看着她,沉默着点点头。   宋织云沉默下来,面上似有些难以接受,半晌方道:“我想见见她,问问她是为什么。”   “好的。今晚你且歇着,明日我请了宋大奶奶来,你们一起吧。”石震渊道。有陈氏陪伴,宋织云总会好一些。   宋织云点点头,此刻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疼,似有尖锐的针正在不停地插着。她自问与宋织绣虽不是亲密姐妹,却也从未苛待过宋织绣,为何宋织绣要这般行事?便是伍氏,虽然恨梅姨娘入骨,吃穿用度上又何曾苛待过宋织绣?莫不是因为婚姻不顺,便怪在了伍氏身上?杀伍氏不得,便朝自己下手?   正想着,却见折枝端了鸡汤进来。石震渊接过,吹了吹气,道:“先喝碗汤吧。”   宋织云本无胃口,只道:“我喝不下。”   “多少喝一点,你如今身体虚弱着。”石震渊拿着勺子,将那汤递到了她的嘴边,眼神之中满是关切之意。   宋织云看着石震渊下巴新长的胡茬、眼睛下的青黑之色,鼻间一酸,道:“侯爷,你也吃点,你也憔悴了。”   石震渊有些意外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日来的疲倦却是消退不少,心中也熨贴了一些,道:“你喝一碗,我便喝一碗。你喝两碗,我便喝两碗。可好?”   宋织云忍着眼下的热意,点头道:“好。”   第二日晨起,却是下起雨来,春天的雨水淅淅沥沥,天边阴沉沉的,空气里带了湿意。宋织云朦朦胧胧地醒来了,听见雨水从屋檐上滴下,啪嗒啪嗒地打在石阶上,心中生出些许寒意来,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石震渊察觉了,便从身后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道:“还早,且再睡一会吧。”自出事后,石震渊便住在了万和院里。   宋织云含糊地应了一声好,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日发生的都是梦才好。是不是等她再次睁开眼睛,便会看到奶娘抱着孩子进来呢?这是梦罢?她身陷梦中无法自拔了吧?   等宋织云醒来时,天已大亮,雨还未停,石震渊早已出去了。她由回纹伺候着换了衣裳,又由折枝伺候着喝了一碗汤,便坐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看着窗外的雨出神。   当日,便是在这里,宋织绣来看她,哭诉林三爷的种种不端,梨花带雨。   略坐了一会,便见宝相引了陈氏进来。陈氏脸上颇为关切,看到宋织云呆呆地坐在窗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毫无光彩,忙走了过来,道:“可好些了么?”   陈氏心里是万分焦虑。金陵家里,人人都在等着宋织云孩子的降生。谁知昨日石府下人来报,宋织云小产,胎儿救护不及。她迫不及待地想问个明白。然而,看到宋织云这番光景,陈氏心里再急,也不能直截了当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织云看到陈氏,点点头,道:“好些了。”   “好生休养着,你还年轻,再生养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陈氏安慰道。   宋织云却抬头看向陈氏,道:“大嫂,这□□是宋织绣下的。”   陈氏大惊,道:“怎会如此?这事情都有谁知道?”若是宋家女下毒残害姐妹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影响宋家的声誉。此时,宋家正是名誉声望最隆之时,万不可因内宅小事而影响一族前途。   “只有侯爷知晓。”宋织云道,“我想问上一问,大嫂和我一起吧。”   陈氏看宋织云平平静静地说道,眼神里看不出端倪来。大约是痛得麻木了,又有些不愿相信,竟是因此而变得平静。这是一种略带着茫然,带着隐忍痛苦的平静。   不多时,仆妇押着宋织绣到了西次间。宋织绣在偏厅里被人问了一夜,素日清雅秀丽的妆容早已残褪,眼睛里满是血丝,眼下有些青黑,嘴唇亦变得惨白,双手反剪身后被麻绳绑着。大约为了防止她叫喊,嘴中还塞着帕子。看到宋织云,她双眼之中凶光毕露,再不复从前那委屈无辜的眼神。   宋织云示意那仆妇把手帕拿掉,道:“你们都出去吧。”只留了沉香在内。   宋织绣不等宋织云发问,便笑道:“真是恭喜二姐了!听说生了个小世子,恭喜了!”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哎呀,听说世子窒息死亡了,满身青紫呢,真是可惜了可惜了!”说完,竟笑得前俯后仰,状如疯妇。   陈氏心头一紧,斥道:“三妹,你怎可出口伤人?这般事情,岂可乱说?其中是否有误会,你且说来!”余光里看了宋织云一眼,只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攥着裙摆。   “我出口伤人?从前在家里我事事逢迎你们,又何曾见你们真的对我好?”宋织绣敛去笑意,愤恨地看着陈氏,道,“祖母从来只宠爱嫡女,便是那嫡女是根草,也定要当成宝。多看我几眼、多听我几句话都不愿意!她宋织绣会什么?不过是个绣娘,琴棋书画样样都拿不出手。我那么努力学习琴棋书画,名冠京城,到了你们这头却什么都不是,一丝半点也看不上我。便是大嫂你,也从来对着嫡出姑子多几分慈爱,对着我,你便不过是面子情。你可是不耐烦和我打交道吧?是与不是?”   “三妹你多想了。祖母对待家里孩子,一向一视同仁。若非如此,你又怎能上得了学堂,又出入世家豪门的门庭,结识各家的小姐,得到这名冠京城的才女之名?至于我,自问对你们姐妹几个都是一样的。”陈氏劝道。   宋织绣冷笑两声,道:“是不是一视同仁,从这婚事便看得出来。祖母给宋织云选了什么样的人家?便是宋织云都逃婚了,伤风败俗,还要遮掩着,送了多少嫁妆将人嫁过去。到了我的婚事,祖母可曾理会?不过全由着伍氏安排!伍氏这老衾婆,惯会在人前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背地里却给我寻了这么一门亲事!外人莫不赞叹她贤良淑德,却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这林家三爷就是个花花公子,懦弱男人,却还要说成是个青年才俊!”   说到此处,宋织绣顿了顿,目光狰狞地看着宋织云,道:“凭什么你宋织云便能嫁入侯门?凭什么你的夫君情深意重?凭什么你能生下嫡子?既然你母亲让我过得不好,我又怎能让你过得好!”说完这一通话,宋织绣方觉得十几年来的抑郁之气为之一松。多少次想脱口而出的话,如今终于说了出来,便是死了也值当。于是,也就冷笑着看向宋织云。   宋织云轻轻闭了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方道:“昨日侯爷说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我还不信。却不想原来你心里这么看我的。你自己心肠歹毒,便看谁都是歹毒之人。你自己心里想要,得不到的,便当别人都是要害你的。你所说的一切差异,都在于嫡庶之别。我是嫡,你是庶,我的母亲是嫡母,你的生母是姨娘。你要怪,便怪你的生母她要死要活地与我爹做姨娘。倘若我母亲当真要害你母女,你以为你还能等到长大,等到出嫁?”说罢,宋织云看她一眼,眸光中带着一丝了然,道,“你这么害我,不过是因为你求而不得罢了。”   宋织绣看着宋织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容易散去的一口气又梗在了心口。她竭斯底里地笑了起来,道:“二姐可真是耳聪目明啊!是啊,我一向仰慕侯爷,只恨嫁给他的为何不是我。从那年在海珍楼见了一面,我便恨不得嫁给他才好!你明明有陈绍嘉,却为何不敢跟他私奔了去?为何还要嫁给侯爷?侯爷明明最爱那清雅绝俗、如桂子玉兰之人,却娶了你这样一个妖艳女子,根本就不配!至于那窑子里的什么张姐儿、桃花夫人,不过清秀而已,却也能得侯爷垂青!我本有机会和侯爷在一起的,都是你。你还要给他生孩子,我怎么能看着这事情发生!”   陈氏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忙道:“三妹这是疯了。将她带下去吧。”   沉香看向宋织云,却见宋织云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织绣,带了一丝嘲讽,道:“宋织绣,你有所求,求的并非是侯爷。你并不爱侯爷,你也不了解他。你求的是地位与权势,你想要我在石家的地位,你想要你的夫君像侯爷一样有权势。只是,你突然发现,你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你恨我。”   宋织绣道:“不,我一直爱着侯爷……”沉香却已将帕子塞入她的嘴中,只有支支吾吾之声。沉香便将那涨红了脸要说话的宋织绣拉了下去了。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半晌,陈氏方道:“二妹如今是什么打算?”   宋织云垂着头,刚才那一席话,也耗去她不少心力。想起从前宋织绣曾怂恿她逃婚,原是那时宋织绣便想取而代之了。   “我恨她。她杀我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若真要杀她,我又想她是我的姐妹。”宋织云道,那声音有些飘渺,带着自我矛盾的痛苦与质疑。   陈氏沉默下来,这是夺子之恨,又如何能消?想了一想,陈氏还是说道:“二妹,这事情是内宅之事,家中仆妇丫鬟可要嘴风紧,守得住才行。”   宋织云听得陈氏如此提醒,道:“侯府的仆妇丫鬟,自是靠得住的,不能坠了侯府的威名。”妹妹仰慕姐夫,竟因此而谋害姐姐的孩子,传出去实在不像话。   “大嫂,这事情且不要跟金陵家里提起。过几日,我再写信给他们吧。”宋织云道。   陈氏看宋织云一副心如死灰的安静模样,只觉得怜惜,柔声道:“如今怎样安慰你,你大约都是听不进去的。可是,阿云,你还年轻,一辈子还长着呢,务必要振作。”   宋织云点点头,道:“我知道的,谢谢你,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  被长年雷雨的嫉妒而扭曲的心。 ☆、积年怨恨   石震渊是在下午时分去的拾翠院。雨还在下着,院里的竹林一片青葱之色,静谧雅致,颇有烟雨江南的意趣。自从长嫂潘氏寡居,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拾翠院来。明河跟着他,到了殿门外,潇湘正站在廊下,看到他们过来,有些诧异,却也急忙行礼。   “大少夫人在么?”明河问道。   潇湘点点头,将石震渊请了进去。   潘氏坐在绣架前绣花,看起来五光十色,很是绚丽。看到石震渊进来,她站起身来,笑道:“二弟怎的过来了?请坐吧。”   石震渊看着潘氏的微笑,想起宋织绣所说的话,以及明河从拾翠院妈祖堂里找出来的东西,心中钝痛。石震渊少时顽劣,仰慕长兄石破浪。石破浪老成持重,武艺高强,孝顺祖母,又爱护幼弟。在他幼时,时常指点他的武艺。若是他闯祸了,石破浪还常常帮他在父亲面前遮掩。因此,自兄长去世后,他对这位矢志守节、在祖母母亲面前尽孝的大嫂,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自己与定海长年在外征战,潘氏实在才是陪伴祖母与母亲的那个人。然而,她却害了他的孩子。   “大嫂,这些年你在石家过得好么?”石震渊问道。   潘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道:“二弟怎的这么问?我自是好的。”   “既然过得好,却为何要杀我孩子?”石震渊问道,吐字甚是用力,几乎一字一顿。   潘氏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略微茫然地道:“二弟,你在说什么?阿云如今怎样了?若是方便,我去看看她吧。”   “大嫂如果不记得了,我提醒您一下。宋织绣已经认了,是她将夹竹桃花汁倒进了玫瑰花茶里。而正是大嫂跟她说,夹竹桃花汁可以活血下胎的。”石震渊语气极快地陈述道,声音平缓。   潘氏惊呼道:“原来是林三奶奶啊!这是骨肉相残啊!”说完,又红着眼圈道,“二弟,这林三奶奶是栽赃嫁祸,想要挑拨离间!我为何要害小世子?我能落下什么好呢?”   石震渊继续道:“明河在拾翠院的妈祖堂里找到了夹竹桃花汁和麝香。大嫂你早就想下药了吧?只是你发现了宋织绣的不甘与嫉恨,你选择了借刀杀人。”   潘氏的脸色变得煞白,半晌忽而大笑,道:“不愧是震海侯啊!这么快就查清楚了来龙去脉!”   “大嫂,为什么!”石震渊问道。自沉舟向他回禀,他再不肯相信的。然而,证据都指向了潘氏。   “如果可以,其实我最想杀的人是你和石定海。可惜,我一个弱女子,又是孤女,没有钱财助力,只能在内宅之中使点力气了。”潘氏一丝维护自身的意思都没有,竟是笑着说出了这些话来,那琥珀色的眼睛有惊人的神采,是毫无掩饰的仇恨。   “你问我为何,你可知道我的父母兄弟是如何死去的?就是被你那英明神武的父亲和兄长当做海盗杀死的!明明我们已经求饶,却为何还要杀死?即便下狱,即便为奴,却也总还有性命在,为何连我十岁不到的弟弟都要杀死!”潘氏冷声质问道。   石震渊听得她如此说,心中咯噔一声,父兄的死因,恐怕另有蹊跷!   “自我到崖州开始,我就梦想着有一天,把你们石家的人都杀个干净!可惜门禁森严,我一介孤女如何能靠近你们!还得多亏石家大爷常入绣坊,方有机会相遇!什么一见钟情、情深意重,不过是世人幻想罢了!我从未曾想嫁给这个杀父凶手,多少次午夜梦回,恨不得手刃仇人!结果却要笑脸相对,你侬我侬!”潘氏笑起来,那笑容狰狞而瘆人。   “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手刃他,那我只能杀死一个人。我需要机会,我得等待机会!”潘氏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轻缓,鬼气森森,“终于我等到了。零丁洋一战,我必须随行左右,只要能杀死你父亲和你兄长,我这辈子也值当了!”   “就在大战前夕,我往你父亲兄长的茶水中加了三日夺命散。三日之后,大战之时,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借着龙三爷的一把火,把他们全给烧死了!”潘氏说着,声音愈加高昂,竟然笑了起来,前俯后仰,“真是痛快啊,痛快啊!”   “我跟着士兵们跳水了,在那茫茫大海里,我都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了,可你居然还救了我。”潘氏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石震渊,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你可知道这七年来我过得多么煎熬?看着你石家越来越兴旺,看着你们就要称霸一方,看着你就要子孙满堂!我那枉死的父母兄弟该怎么办?多少次我祈祷龙三雷大林家杀了你!多少次我想亲自杀了你!可是我没有办法!连那唯一的三日夺命散,还是从老家带来了!我一个孤女,连身边丫鬟都是你们石家的人!可惜,有些人比我更愚蠢,几句话就上套了。看着她们骨肉相残,真是开心啊!”潘氏说罢,又是一阵怪笑。   石震渊静静地听着,看着从前柔顺美丽的大嫂,如疯妇一般狂笑,从最开始的震惊到愤怒、仇恨,最终却是沉淀下来一丝怜悯乃至伤感。她杀死了他的父亲、兄长与孩子,然而,他此刻却并不想一剑了结了她。   少年时代,他看着不苟言笑的兄长,因为潘氏而变得温和可亲。他还记得漫漫夏日里兄长与潘氏在那湖心岛远香楼里弹琴,琴声悠扬。记得兄长每到元宵节绞尽脑汁去送礼物给潘氏。也记得因兄长肠胃不佳,潘氏时常做些暖胃顺肠的点心小食送到府衙去。那时候,他情窦初开,似懂未懂,对着林红绵,又多是玩伴心态,竟也是万般羡慕兄长,只觉得有妻当如此。   “那么多年,嫂子对大哥、对这个家,竟都是假的么?”石震渊缓缓问道,“大哥知道么?”   潘氏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厉声道:“当然是假的,当然是假的,全都是!”这般说着,却是流下泪来。石破浪将死之时,她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杀手是她。然而,石破浪说了什么,他说玫娘对不住了,以后再也护不住你了。   “当初,你为什么还要救我?让我回来日日看你们母慈子孝、家业兴旺?你让我死在海里也就罢了!”潘氏竭斯底里地喊道。   “大嫂为何从不对祖母、母亲和弄潮下手?”石震渊又问。   “我何须对她们下手?她们日日都活在零丁洋一战的痛苦里,跟我一起在痛苦的深渊了!辛氏呢,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每个晚上睡不了两个时辰,还要日日担心你战死沙场。沈氏呢,日日操劳家事,心里念着死去的丈夫,疲惫不堪。石弄潮还爱上了她的仇人,哈哈,这是多么解气的事情啊!每个夜里,她一定以泪洗面,愧疚自己为何爱上了仇人!看着她们这样,我是多么开心啊!”潘氏诡异地笑着说。   “只可恨,只可恨你没战死沙场,还娶了这宋家女,还一心一意地维护她,还给她子嗣!我怎么能容忍你石家诞下子嗣!我要你石家断子绝孙!”潘氏道,“可惜我那夹竹桃花汁还没来得及用上去,不然定叫宋织云此生再不能生育!”   潘氏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站在门外的潇湘听得清清楚楚,先是浑身瑟瑟发抖,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大少夫人藏了这般心事,她身为大丫鬟却是丝毫不知!平日里大少夫人每三日给亡故的大爷上香,眼神之中似有无限怀念与万般情意,又怎知是包藏祸心!   片刻,石震渊走了出来,面上悲喜莫辩,只道:“明河,你命人将拾翠院关起来,院里丫鬟留下两个伺候吧。仔细照看着大少夫人,莫要出了岔子。”   却说宋织云产下死胎,辛氏和沈氏自然都心中难过,且看这两日石震渊将家中仆妇一一审问,也知正在处置这事情,一时也不曾过问。辛氏本就睡眠少,出了这事,更是长夜难眠,只每天在妈祖前念经到深夜。   这一日快晚膳的时候,辛氏还在妈祖像前念经,便听到石震渊走了进来。   辛氏自妈祖像前起来,坐在了罗汉榻上,叫丫鬟点了灯,看向石震渊。石震渊面色颇有些憔悴,下巴还有些许新长的胡茬,眼圈有些凹陷,这两日确实够折腾的。辛氏有些心疼,道:“你也顾着点自己,可别给累垮了身子。”   “祖母放心,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只是需要向您和母亲禀报。明河去请母亲过来了,稍迟便到。”石震渊道。这样的结果,他未必想告诉祖母与母亲。潘氏陪伴她们多年,在她们心中恐怕也视为女儿了。   “阿云如今怎样了?”辛氏又问。她心心念念的重孙,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便死去了,她心中都悲痛异常,身为母亲的宋织云必然更加悲伤。   石震渊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道:“已经平静下来了,身子还虚弱着,过些日子应该便能大好。”   此时,沈氏亦从万里堂赶了过来,给辛氏行礼后,方问道:“这事情可是弄明白了?”   石震渊点点头,挥手让堂中仆妇都下去了,又命明河守在门外,方道:“阿云的孩子,是宋织绣和大嫂一起下药害死的。”   辛氏手上本在转着佛珠,听得石震渊这句话,手指猛地用力,勒得手腕生疼。沈氏端着茶碗的手也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石震渊,面上满是匪夷所思。   石震渊眼露哀伤之色,继续道:“还有一桩陈年旧事,父亲和大哥都是被潘氏下毒害死的。”   辛氏的佛珠啪嗒一声,断了,珠子掉落地板之上,噼噼啪啪之声好一会才消停。沈氏的茶碗也“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砸成了几瓣。   辛氏胸口起伏,好半晌才压下那从心间直冲头脑的血气,问道:“可查清楚了?这事玩笑不得!”   “已经查清了。宋织绣与潘氏都供认了。”石震渊面沉如水,道。   沈氏心口绞痛,一时说不出话来。潘氏长年伴她左右,帮着管家理事,打理绣坊织坊的事情,从来谦卑恭顺,沈氏对她也有几分怜惜。到了如今,若是潘氏有朝一日想嫁人了,沈氏自问还会准备一副嫁妆出来。然而,这般亲近的人、视为女儿日日欢笑谈心的人,却是杀死石佑峰和石破浪的凶手!沈氏一阵眩晕,晕了过去。   外头候着的郭妈妈忙进来,将沈氏安顿在西次间的罗汉榻,头靠在引枕上。沈氏的贴身丫鬟海螺忙将随身带着的鼻烟壶往沈氏鼻子下一探,来回晃了几下。辛辣的药味扑鼻而来,沈氏方悠悠醒转。   辛氏与沈氏,皆与潘氏情意深厚,辛氏沈氏中年丧夫,对青年丧夫的潘氏更多了几分怜惜。如今乍然听闻这样的消息,辛氏与沈氏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说仇恨,她们自然日日夜夜都在梦里盼望着将仇人千刀万剐。可是,如今这仇人是日夜陪伴她们的潘氏,恨自然恨,可是更夹杂了些哀伤悲痛的感情。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辛氏看沈氏醒来,叹口气道。   “怎会如此?究竟是怎么回事?”沈氏坐了起来,神色极为严肃,问道。   石震渊便将来龙去脉向辛氏和沈氏说了一遍。辛氏与沈氏心头百味杂陈,当年错杀之事,虽然极为隐晦,两人也略有所知。当时混战已久,草木皆兵,那一小岛的渔民中有人接应了海盗。追寻海盗的将领带着的弟兄伤亡惨重,早红了眼,竟是将岛上渔民俱杀尽了。   “如今,请祖母与母亲示下,该如何处置。”石震渊道。照说,这样的人自是应该杀掉的,可是这些年的情意未必是假,祖母与母亲未必能立刻下决心杀人。   辛氏和沈氏都沉默了。良久,辛氏方问道:“她如今在何处?”   “还在拾翠院里,命人看起来了。”石震渊道。   “母亲,我要找她问上一问。”沈氏道。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都有一些执念,焚心蚀骨。 ☆、潘氏之死   石震渊在前头引路,带着沈氏去了拾翠院。潇湘面色惨白地立在门前,见到沈氏,急忙行礼。   “老二,你留在外头。”沈氏突然说道。石震渊听命,目送沈氏进去,方关了门。   外头暮色初临,夕阳的柔光给竹林蒙上了一层柔光,翠绿的竹子生机盎然。然而,此刻石震渊的心却无比晦暗。   沈氏进了房内,便见潘氏坐在梳妆镜前,正看着镜子发呆,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平日的娇弱退了干干净净,只有似大海一般的平静。听到开门声,潘氏转过头,见到是沈氏,微微愣了一下,轻轻抿了唇,也没有起身。   “我都听说了。”沈氏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目光如火炬一般,那是被仇恨所点亮的,“我再问你一遍,零丁洋大战,你真的下了毒?”   潘氏抬头看了一眼沈氏,平静地道:“是的。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沈氏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这么多年,这个真的的罪魁祸首就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却不知道!   沈氏强自压制住想要上前将潘氏掐死的冲动,盯着潘氏的眼睛,深深呼吸,面色晦暗莫名,半晌方艰难地道:“那这次呢?这次是你么?这么多年来,你有很多机会杀这府宅里的任何一个人,你却从来不曾动手。为什么此时动手?还用了一种如此粗陋的手段!”潘氏此时动手,如此不周密,暴露便是必然,再没有加害其他人的可能了,又如何能达到她报仇雪恨的目的?   潘氏似不曾料到沈氏会说出这一番话来,神色数变,最后又变成了面无表情,道:“这次确实是我跟林二奶奶说了夹竹桃花汁的功效。”   那日赏花,潘氏与宋织绣一路行来,确实说到了这夹竹桃花的奇特之处。   沈氏久久不语,浑身紧绷着,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潘氏撕碎。然而,最终,沈氏只是长叹一声,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我想,这么多年来,你心里受到的折磨,并不比我更少。破浪他是那样地爱着你。只望你没有一时一刻后悔过。”顿了一顿,沈氏又道:“杀夫戮子之仇,不共戴天。你且好自为之。”说罢,流下泪来,也不待潘氏回答,径自推门而去。   沈氏极爱石佑峰。自少女时代,她便对石佑峰仰慕不已,从前石佑峰有妻室,她想着这辈子大约再没有可能嫁给他了。然而,谁知他的正室体弱,生下石震渊没多久便去世了。当她得知辛氏来为石佑峰求亲时,她开心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嫁给石佑峰后,她更是将石佑峰视为她的一切,石佑峰所爱护的,她便爱护;石佑峰所主张的,她便主张。石佑峰对她亦算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自石佑峰遇害,多年来,她无时无刻地幻想着将仇人碎尸万段。   然而,这仇人偏偏是潘氏。这么多年来,潘氏常伴沈氏左右,那些谨小慎微、温柔体贴,沈氏自然最有感受。如今,这个多年来温柔可人的媳妇,按照律法,是当杀的。   潘氏看着沈氏疾步而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琥珀色的双眼映照在镜子里,明亮得瘆人。   她缓缓抬起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眼睑。石破浪最喜欢的,便是她琥珀色的眼睛。   一时一刻也没有后悔?不,不,她后悔了,非常后悔。可是,她没有选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只能这么做。   石震渊和石定海,虽然机会很少,但是她确实也有机会去杀死他们。她一直在犹豫,迟迟不能动作。杀,石震渊和石定海那时候还是少年,全不知情,更未参战。不杀,那凭什么石家兴旺发达,而她潘家却家破人亡?   许多个夜晚,潘氏陷入了自己的战争里。后来,看着石震渊与石定海对剿灭海盗,看着辛氏沈氏日日在家担忧,潘氏找到了平衡。有一日,战争总会带走他们,风暴会带走他们……一日日地,便到了今日。   潘氏惨然一笑。也好,那便这样吧。她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还会认得出我么?你是不是也恨着我?”   一句话说完,潘氏呕出一口血来,伏倒在梳妆台上。   是夜,潘氏服毒自杀,未留一句话。石震渊将潘氏的尸身趁着夜色带出了崖州城,在妈祖庙里火化了,骨灰便放在了万灵塔上。对外只说潘氏身体不适,去往云南休养。在拾翠院里伺候的潇湘和清风因看护不力,行了杖刑,三五日后便去了。   沈夫人发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月余。   因着变故迭出,石弄潮担起了家中女主人的职责。石弄潮并不知晓宋织云流产的真正原因,只知道跟宋织绣有些许牵连,却再想不到还牵连到潘氏了。   至于宋织绣,事情败露之后,林三爷立即写了一封休妻书,石震渊命人将宋织绣送回了金陵,交了手书给宋二老爷,请他处置此事。   宋二老爷虽然宠爱梅姨娘与宋织绣,可如今宋织绣出了这样的事情,宋二老爷才猛然惊醒正是自己的宠爱,乃是乱家的根本,一时也疏远梅姨娘,让她搬到了内宅偏远的院子里,又下了足禁。又将宋织绣幽禁于荒山古庙之中,命她送佛念经,以消罪孽。   宋织云看着母亲的来信,听她说及家中种种,不由得落泪。她到崖州近两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她想念母亲。   潘氏的事情,石震渊自是仔细跟宋织云说了。宋织云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如何能在她的仇人家里住上这许多年,却又滴水不漏?想起初来之时,宋织云看到潘氏那温柔怯弱的琥珀色眼睛,还一再庆幸自己有个好相处的妯娌。她的孩子何其无辜,成了这世代仇恨与怨毒的牺牲品。   她命人将潘氏这些年送与她的刺绣,全都整理了出来。如今,宋织云想去妈祖庙看看那个孩子,不如将潘氏的物品一并焚化给了她。潘氏身世堪怜,然而她终究是害了宋织云,宋织云再悲天悯人,也难以容忍她的物件放在万和院了。   如今已休养了月余,宋织云身体已经大好,只是心中郁郁,怀孕时好容易养出来的珠圆玉润也都消退得干干净净,在石震渊眼里看来,竟是比刚入门时还要消瘦,心中无比怜惜。这一日宋织云说要去妈祖庙,石震渊自是赞同的。出事以来,宋织云几乎再没出过万和院一步。辛氏、沈氏俱体谅她,只命她好生休养。如今宋织云自己愿意出去走走,总好过一直待在房中不出。   此刻已是四月底了,白日里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草木早已是一片翠绿,生机盎然。街上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衣,色彩艳丽,叫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宋织云今日穿了月白地云绢长裙,外面披着堇色滚边蝶恋花背子,十分素雅。   妈祖庙的前院里人潮涌动,石震渊护着宋织云,穿过前院与大殿,往后山而去。后山之中,有几处小殿,乃是为达官贵人的家眷准备的,人便少了许多。待到了万灵塔,此处是崖州人安放灵骨之处,平时人迹罕至。院子里的菩提树少说也有百几十年的历史,树荫茂密,更显出院子的幽深静谧来。万灵塔高及九层,崖州人死后火葬,烧出来的骨灰便在此处安放三年,三年后放到墓地下葬。此处晨昏自有庙中祭司诵经,消一切罪孽,渡万千魂灵。   石震渊牵了宋织云的手,顺着塔内楼梯盘旋而上,木制的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到了第九层,石震渊方领着宋织云走了进去,在靠着窗口的一个小格子里,放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高不过两尺,上头写着“石门爱子”。   “他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我便把他放在最高的一处,靠着窗户,让他看看崖州。”石震渊说着,握着宋织云的手紧了紧。   宋织云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那紫檀木盒,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滑落,滴在地板上。“都是母亲的错!若是我对宋织绣多些热情,若是我对她多些照顾,她未必会如此下手!”   石震渊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不要自责了。便是你对她再好,她恨上你了,一切也都没有办法!并非人人都能以德报德。”   宋织云哀伤地道:“我都来不及看他一眼!为什么要那么仓促的将他带来妈祖庙?总给我看一眼啊,我实在不甘心!”   石震渊如何敢把那满身青紫的孩子给宋织云看?然而,却不能形容孩子当时的惨状,只道:“祭司说小孩子的魂消散得快,得早点进入妈祖庙里,才能让他顺利转生。他往后定也是去个好人家的。”   过了好半晌,宋织云方安静下来,擦干眼泪,跟着石震渊往楼下走去。   夫妻俩沉默地走着,走到一半的时候,宋织云突然问道:“大……潘氏的骸骨放在了何处?”   “在第一层,你想去看么?”石震渊问道。   宋织云思索半晌,摇摇头,道:“不了。命人在塔外将她的东西都烧给她吧。”想起自己嫁入石家之初,与石震渊生份之时,潘氏时时陪伴自己、开导自己,宋织云只觉得如做梦一般。   石震渊牵着她的手,出了万灵塔。沉香正在烧着潘氏的东西,布料燃烧起来,再炫目多彩的绫罗绸缎金线彩线都化成了灰烬,随着那热气翻飞起来。   宋织云有些恍惚,道:“她曾经那般爱护我,却为何要杀我孩儿?她是不是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所以才最终选择了这一条路?本是想报仇雪恨的,却发现自己深陷在石家的情意里。两下相逼,竟是除了死,别无选择。”   石震渊回望万灵塔,道:“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了。”   万灵塔巍峨,菩提树肃穆,焚火炉青烟一片,竟是有无比怆然之感。   第二日,宋织云便到黎山堂与万里堂给辛氏、沈氏请安了。辛氏愈发清瘦,眼窝深陷,精神仍是不错,只言谈之中多了些寂寥之感。沈氏便要憔悴许多,脸上毫无血色,还不时咳嗽。刘医官的诊断说,沈氏乃是伤了心肺,再不能受气,需得仔细将养了。   “母亲,可要喝点开水?”宋织云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问道。   沈氏摇摇头,道:“你嫁进来也有两年了,家里事务你早已熟悉。过几日,你便将这管家的事情接了,可好?”   宋织云点头,道:“既然是母亲吩咐,自然是好的。这些年,儿媳不能为母亲分忧,才致使母亲积劳成疾了。”那刘医官早前诊断便说,自零丁洋海战以来,沈氏心中忧思郁郁,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只不过平时隐而不发,因着潘氏之事,急气攻心,一发不可收拾了。   “也是难为你了。定海婚礼很快便到了,你和弄潮商量着办吧,实在有定不下来的事情,再到万里堂来讨论一番。”沈氏说得这一番话,便有些气喘,继而咳嗽起来。   石弄潮如今早停了造船局与同文馆的事情,每日在万里堂侍疾,兼理家务。因为石定海的婚期定在了六月里,并没有因为潘氏一事改期,如今石弄潮正忙得不可开交,准备婚礼之事。石弄潮已经16岁,求亲的人早就踏破石家门槛,可惜石弄潮不为所动。如今管事理家,都愈发利落。   宋织云忙坐到床边,轻轻拍着沈氏的后背,道:“母亲,您且慢些讲。”   沈氏道:“我这一辈子,从不后悔嫁到石家来。纵使老爷心底存了人,前头又有原配,我也不后悔。我跟他在一起的十来年,再没受过半点委屈,如今想来全是美好。正因如此,零丁洋大战之后,我日日夜夜都在诅咒赵家,诅咒他们不得好死。结果,到头来,却是日日陪伴我身侧的人杀了老爷!我不仅不知道,我还待她如亲女!”   宋织云担心沈氏再动气,忙道:“如今真相大白,仇人也已伏诛,母亲万要保重身体。三弟如今就要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了。”   听到宋织云这句话,沈氏捉住了她的手,道:“真是造孽啊!”说着眼圈便红了。   宋织云有些莫名其妙,欲要再问,却听沈氏道:“你且不用担心,听刘医官的话,好生调养着,总会有孩子的。”   宋织云心猛地一沉,如打鼓一般砰砰砰地跳着,手一刹那变得冰凉。她看着沈氏,张口想问,喉间却是一紧,仿佛堵了东西,竟是开不了口。   沈氏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脸,目露哀伤,道:“你不要害怕,你和老二都还年轻,再不用担心的。”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很久以前,我见过你的姑母淑妃娘娘。你跟她长得可有些像,不止样貌,连着姿态神情都像。刚开始,我看着你的脸,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想她都入宫做了娘娘,还让老爷念念不忘,我心里总是有些疙瘩的。如今,却是我石家害了你了!”   宋织云越听越是心惊,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再也不能养育孩子了么?为何没有人告诉过她?而沈氏如今情形,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否则这般内敛之人又如何会说出这些话来?而淑妃姑母原是与石家老爷有过往,所以自己出嫁之前姑母所赠的珊瑚珠串便是这石家之物?   宋织云一时只六神无主,呆了半晌,方将枕头放平,服侍沈氏躺下,盖了被子,退出内室。一出内室,便忙唤大丫鬟海螺过来,命她好生看顾沈氏,又吩咐小厮去请刘医官来,再命小丫鬟去通知石震渊、石定海和石弄潮。   一阵忙乱,安排妥当之后,宋织云在万里堂的客座上坐下来,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双手冰凉,脑袋里乱纷纷的,一直回响着沈氏“好生调养着,总会有孩子”的声音。是石震渊隐瞒了这件事,他并不想她知晓。   可是,石震渊是那么渴望一个孩子,他也需要一个孩子。宋织云想起,因为那个意外到来的孩子,石震渊所展现的温柔和关切,心头仿佛有细针在狠狠地扎着。如果自己一直怀不上孩子,石震渊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宋织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裙摆,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最先过来的是石弄潮。她问了一声“二嫂”,便匆匆走进内室,去看沈氏。沈氏拉着她,道:“阴差阳错的,那周兆庭竟不是我们家的仇人了。只如今,我们家是他家的仇人,哈哈哈!”那赵献武正是在零丁洋一役中为石家军所伤,成为废人的。   石弄潮并不知道潘氏之事,听到母亲这般说,有些莫名其妙。正欲再问,却是刘医官背着药箱从外头匆匆进来了。   石弄潮与宋织云侍立一旁,刘郎中给沈氏把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自药箱中取出银针来,在手臂与颈脖下扎了几针,沈氏便安静下来,不再言语,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   此时,石震渊与石定海也都赶了过来。刘医官从内室出来,道:“石夫人如今体内空虚,须得好生调养,万不能再操劳了。今日是有些轻微的中风迹象,方会说话与平时大不一样。”说罢又看了宋织云一眼,道,“幸亏二少夫人发现得早,如今用些汤药,定时扎针,可以缓和病情。”   石震渊和石定海谢过刘郎中,兄弟俩进去探望沈氏。宋织云便道:“刘医官,我送您出去吧。这段时日,真是辛苦您了。”   刘医官忙道不敢,两人一同走出万里堂。宋织云轻声问道:“刘医官,侯爷昨日跟我说,我的身子恐怕还需得调养许久方可要孩子。如今还得调养多久?”   刘医官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颇为期待地看着他,想了想,方道:“二少夫人,此事急不得。您此前伤身太过,恐怕得慢慢调理。多长时间老夫也无法打包票,恢复得好的话说不得明年便有了。”   宋织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仿佛在那深不见底的海里,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呼吸。原来是石家众人瞒下了这个消息,想来是她流产之初,众人便都从刘医官处知晓了这个消息,只是一直不曾透露。若不是沈氏此番发病,恐怕她便永远不会知道了。刘医官乃有神医之誉,他都无法确定的事情,便多半是不会有结果了。   只她面上不显,仍强撑着命小厮将刘医官送回去,方缓缓地走回万和院。 作者有话要说:  愁云惨淡。。。 ☆、自请下堂      等到夜里,夫妻俩一起用完膳,石震渊明显心事重重。对于孕育孩儿之事,宋织云心底有疑问,想问却又不敢问,只能装作不知,埋头吃饭。   “今日我准备离开万里堂之时,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周兆庭原不是我们的仇人,反倒我们才是他的仇人。”石震渊突然道,“母亲心里,恐怕也是颇为欣赏周兆庭,否则便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跟弄潮也说过一次。”宋织云侧头道,“怕是心里也想过多次了。弄潮迟迟不愿去相看求亲的男子,心里还存着周兆庭。如今,既然赵家不是石家的仇人,可还有转寰的余地?我听说赵献武早已不是赵家的话事人,如今的话事人是赵三。”   石震渊点点头,道:“赵家诸子争□□位,最后是赵三做了家主。赵三的精力倒是放在千屿的百姓民生之上,加上商贸繁盛,早已不做那暴力劫掠的事情。前几日,赵三给我写了亲笔信,称有意与崖州合作。”   这几句话,石震渊说得极是艰难,他想到的是林红绵被赵三劫掠、为赵三生育孩儿的情景,便是好容易回到了崖州,他却还是护不住。派到千屿的细作,虽然发现了林红绵的住处,却因为赵三的重兵把守,根本无法接近。不自觉的,石震渊眼中便露出了肃杀之意。   宋织云听了这番话,自然从石震渊的神情语气之间听出了他的不快。宋织云自己想起林红绵,心中有些失落。是了,赵三夺了石震渊的心爱之人,石震渊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然而,难道便如此冤冤相报,让赵九与石弄潮天各一方各自伤怀?   宋织云想了想,还是说道:“赵三或许是真心想要求和?往事已矣,如今西洋战船来势凶猛,千屿或许物产丰富、民风彪悍,但是据闻其武器与船只如今都不如崖州。赵三若想护住千屿,自然得寻求帮助。对于崖州而言,若能与千屿和平共处,则船只出入马六甲海峡便加了一分安全,造船局的船只武器又多了一个买家。”   石震渊不置可否,只看她一眼,放下饭碗,自去了万流堂。   宋织云略略苦笑,果然是不能触碰的逆鳞。她本想说过去的早已过去,又何必揪着不放?利益最大化不是各大世家做事的一贯风格?然而,说别人容易,要自己做到,却十分困难。她一再告诉自己,林红绵早已过去了,可看到石震渊为了林红绵耿耿于怀之时,宋织云心中也觉得不快。   是夜,到了子时,石震渊还没有回来。宋织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白日里刘医官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还能不能孕育一个新生命?如果不能,她在石家如何自处?三年无出之后,给石震渊纳妾,将那些侍妾的孩子养在名下,做个周到得体的嫡母?   光想着她就觉得可怕。想到梅姨娘,想到宋织绣,宋织云觉得仿佛有一条冰冷的蛇滑过她的皮肤,不寒而栗。   然而,就叫石震渊这么陪着自己?没有孩子?这又如何可能!石震渊那么喜爱孩子。宋织云想起自己怀孕时,石震渊侧脸靠着肚子,与腹中胎儿说话的温柔模样,便难以想象有朝一日石震渊也会对着另一个女子这般去做。   任何一个女人,如果怀了他的孩子,他是不是都会这般温柔以待?   这般想着,到了三更时分,朦胧中,石震渊从外间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先坐在罗汉榻上好一会,方到了床上来。石震渊平躺在床榻外侧,宋织云只摒着气息装作熟睡,再不敢乱动,却不想这样一躺终于睡着了。   第二日,宋织云醒来之时,早已天光大亮了。宋织云昨日既被沈氏所托,且如今身子确实也康复不少,石弄潮一人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自己身为嫂子自不能不理会,便梳妆打扮一番,往万里堂而去。   如今家中理事的地方在万里堂的东偏厅里,正房安静着,免得扰了沈氏的休养。宋织云到时,石弄潮已经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正要出门。看到宋织云过来,石弄潮笑道:“二嫂,你来得正巧,一起去织坊吧。新的织布机做出来了,产量又有提升,且这几日招募了些新的织工,我们也得看一看。”   宋织云点点头,道:“可辛苦你了。”   石弄潮搀着宋织云的手臂,笑道:“从今往后,就有劳二嫂了!”   姑嫂俩一起看了新的织布机。这便是周兆庭离开崖州时留下的设计图中所绘的,时光匆匆,也过去了大半年了。   石弄潮看着这机器,眼神很是温柔与骄傲,道:“我可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终于做出来了,他不在,我果然是要慢一些。”   “你肯定是大胤最厉害的女工匠了!”宋织云赞叹道。   石弄潮莞尔一笑,挽着她的手臂,一同到议事厅里去听管事娘子关于新招募的织工情况。那管事的赖娘子是个泼辣性格,声音洪亮,只说本次招募共有四十人,俱是女子。末了,特别提到聘请了一位女账房,因事关重大,需要东家首肯,必须来给石弄潮与宋织云见上一见。   宋织云不由得诧异,道:“赖娘子,这位女账房是个什么情况?你且说来听听。”   那赖娘子一拍大腿,道:“二少夫人,这女账房也是身世可怜之人。她从前也是个大家闺秀,做了举人老爷的娘子。不曾想,婚后无出,举人老爷便纳了妾。她忍让几年,那妾侍儿女双全了,便怂恿着举人老爷休妻。举人老爷先是顾着脸面,不愿休弃她。可是这女账房的娘家此时又犯了事,败落了。举人老爷终于还是休了她。她为救娘家兄弟,嫁妆全折在了衙门里。无奈之下,只得将管家看账的本是拿来卖了。奴婢早前便看过她做得帐册,比许多人做的要更清楚。且她很是精通此道,若有人造假很快便能看穿。所以奴婢这才斗胆请二少夫人与二小姐过目。”   宋织云心中本存了心事,听得赖娘子这么一说,更是如鲠在喉。   待那女账房进来,宋织云定睛一看,乃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五官只是清秀而已,想来从前日子并不好过,眼角皱纹已十分明显,有几分愁苦之相,一身衣裳倒是拾掇得干净。她毕恭毕敬地给自己和石弄潮行了个礼,道:“戴兰娘见过二少夫人、二小姐,承蒙东家抬爱,不胜感激。”   石弄潮很是同情她,道:“戴娘子不必多礼。既然赖娘子看好你,你便在账房里好好做。账房乃是石家织坊的要害部门,要用心,也得小心。”   “二少夫人、二小姐请放心,我定不辱使命。”戴兰娘道。   “赖娘子说你的帐册做得跟别人有些不同。你做帐册的法子,是从何学来的?”宋织云问道。   戴兰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宋织云,复又低头,道:“我家从前也有商铺,便是我做帐时,琢磨出来的。”   宋织云道:“你且好生总结总结,作出一套规则来,给其他账房先生也参考参考,再与赖娘子参详一番,看能不能统一用起来,如此账目变得更清晰,对石家织坊、绣坊都是好事。”   戴兰娘一愣,忙道:“多谢二少夫人信任!”语气之间,颇有些感激之意。赖娘子不曾想这位看似风一吹就倒的娇弱二少夫人竟也能看到这一层,心中又添了一层敬意。   宋织云回到万和院,脑中仍浮现着戴兰娘略带愁苦的面容。只因为不能生育,生生被夫家搓磨至此。人生又何必要走到人憎人厌的这一步?   宋织云走到西内间的绣架前,上面刚刚套上了一个多月前她画下的花样,玉兰白鹭图。宋织云拿起针线来,一针一针地开始绣起来。一个多月未拿绣花针,手都有些硬,得花好一会功夫才能熟悉。   石震渊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他看到宋织云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神情专注,然而眉头微蹙,红唇紧抿,仿佛有心事一般。   石震渊走近了,看清楚她正在绣着白玉兰花瓣,如碧玉一般,有水润的光泽。直到他站到了她的身后,在绣架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宋织云才恍然从刺绣的世界中惊醒过来,抬眼看他,道:“你来了。”   “是的。听说你今日去织坊了,身子可吃得消?”石震渊问道。   宋织云点点头,复又看向他温声的模样,昨夜的冷硬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鬼使神差的,宋织云脱口道:“刘医官说我身子亏损甚大,恐怕都养育不了孩子了,夫君可知?”   石震渊一愣,随即骂道:“这个老匹夫!”   “夫君不必怪别人,我只问夫君你怎么想?”宋织云停了手中的活,站起来,问。   石震渊紧抿唇角,半晌方道:“你且放宽心,刘医官说过了,只要好生调养,过个几年总会有孩子的。”   宋织云却不依不饶,道:“若是一直没有孩子呢?”   “怎会呢?你不必担心……”石震渊皱眉。   “我只说,若我一直没孩子,怎么办?”宋织云打断了石震渊的话,问道。   石震渊沉默了,两人静默地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宋织云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我自请下堂,夫君给我一封和离书吧。”说到后半句,竟是声音哽咽。   石震渊听了这话,仍是不语,只那眼神从上至下将宋织云看了几遍,最后喉结动了动,哑着声音道:“你心里当真这么想?”   宋织云咬着牙,点点头。她不想有朝一日落入凄惨境地。   石震渊向前走了两大步,逼得宋织云后退几步,后背直直贴到了墙壁上。石震渊离她极近,双手往墙壁上一撑,便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石震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轻声问道:“为何要离开我?”   宋织云疑心自己在这话里听到了一丝伤心。石震渊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难过么?   石震渊见她不答,用手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对视她的眼睛,问:“你在想什么?就这么急于离开我,离开崖州?”   四海之大,宋织云如今是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了。然而,她想去哪里呢?去西洋寻找陈绍嘉?刘医官的诊断,是不是给了她离开的最充分的理由?   宋织云微微别开脸,不看他的眼睛,只道:“夫君,石家人丁单薄,祖母与母亲都希望你早日开枝散叶。我既然不能养育孩儿,你总免不了纳妾那一日。我并不想……不想看到你纳妾。倒不如自请下堂,免去一段心伤。”她一再提醒自己要心平气和,然而说着说着,想到自己流产的孩儿,不觉得伤心,眼圈竟是泛红了。   “你觉得我一定要纳妾?”石震渊的声音在宋织云的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解。她这般说,是不是意味她喜欢与他相处,就他们二人,再不容许其他人?   “你那般喜爱孩子,我却再也没有办法为你生下孩子了。”宋织云说着,眼泪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石震渊将宋织云紧紧搂进怀里,脸颊摩挲着她的头发,大掌抚摸着她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轻声而坚定地道:“我喜欢的,乃是你和我的孩子。若是没有你,其他人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呢。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   宋织云哭得越发厉害了,抽抽噎噎的,连话都说不利索。石震渊将她抱起,走到罗汉榻前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道:“石家开枝散叶的事,就交给三弟吧。他马上就要成亲。”   宋织云看着他,目光闪烁,迟疑道:“你可是认真么?”   石震渊揉揉她的头发,道:“自然是认真的,我从不说假话。”   “你喜欢我么?”宋织云定定看着石震渊,问道。是喜欢她,而不是她的孩子?   宋织云很想问,他心底里喜欢的不是林红绵么?然而林红绵被赵三劫掠,石震渊心底肯定有很多愧疚之情,若是自己还一味纠缠着林红绵的事情,未免小气。   “是的。”石震渊将她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用叹息一般的声音道,“你该相信我。”   宋织云从他怀中坐起,直起身来,咬着唇问道:“既然夫君如此说,那我也便坦诚相待。夫君心中最……挂念之人,可是林二小姐?”   石震渊不防宋织云有此一问,皱眉看着宋织云,见她眼中有忐忑与不安,方醒悟过来,道:“却是我的不是了,从未跟你说过红绵的事情。我与她本是亲戚,少年时两家来往也密切,又是从小订了亲的,我待她自然是有几分不同的。然而彼时少年懵懂,并不曾真正上心。她被赵三劫掠而去,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救她。我既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未婚夫,更是崖州的宣慰使,无论何种身份,我都不能对她弃之不顾。可是,她回来之后,却是真的待我如兄长了,又生了孩儿,我只愿这辈子能护她安稳周全,便如对待弄潮一般。”   宋织云听得心中酸涩,道:“林二小姐遭赵三劫掠,本属不幸,我却还在此纠缠,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可厌。可是,我只想弄清楚你心中想法,方能得安心。”   “如今你也问清楚了,就不要多想了。”石震渊道。   “赵三求和联盟之事,可否洽谈一番?”宋织云又道,“若崖州与千屿联盟,我们大可要求赵三给林二小姐自由。即便赵三不愿,林二小姐在千屿的处境也会更好。”   石震渊点点头,道:“联盟对于红绵,恐怕确实是最好的安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我们分辨不出究竟是爱,或者仅仅是别无选择。 ☆、定海成亲      从前,宋织云只觉得石震渊在意孩子,今日万没料到他说出这番话来。至于男人的心意与承诺靠不靠的住,能靠得到几时,宋织云暂时不愿去想。以宋家如今之势,石家自然不会轻易解了婚姻。若是有朝一日,石震渊确实想要孩子了,那她取一封和离书也不难。   甩开了这些烦心事,宋织云便一心一意地与石弄潮一起,管家理事,照顾沈氏,筹备石定海的婚礼。   到了五月中旬,石震渊接到京中诏令,命令各镇守封地的王侯、巡抚、宣慰使等于八月进京面圣。这是承光帝登基以来首次面见封疆大吏,想必异常隆重。   与京中诏令同来的,还有承光帝的手诏,道“安国夫人思念震海侯夫人甚矣,务必此次随行归金陵。”安国夫人便是姚氏的封号了。   宋织云看着手诏上熟悉的字,眼圈微微发红。石震渊见了,冷哼一声,将她拦腰抱起,坐于自己膝上,拿着胡茬去蹭她嫩滑的脸颊,一边道:“可见有很多人挂念你呢!”   宋织云扑哧一笑,纤长的手指点着他的胸膛,道:“好大一股醋味,可是有人喝醋了?”   石震渊把玩着宋织云的秀发,笑道:“圣上是给你撑腰呢,夫人好大的面子。”   宋织云叹息道:“我小时候常常进出翊坤宫,淑妃姑母没有女儿,便将我当成女儿一般对待。圣上大约是孝顺母亲,也从来对我如妹妹一般。如今,淑妃姑母没了,圣上在宫里,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至于祖母,我便是在祖母跟前抚养长大的,我是真的想她了。”   虽然时有书信往来,然而终究是隔了千里之遥,两年未见,怎能不思念?   石震渊道:“便是圣上不下手诏,我也打算与你一同去金陵的。过去两年,忙于战事,不能顾及于你,我的不是。”   第二日,宋织云吩咐折枝慢慢收拾东西了,只待石定海婚礼过后,六月中便启程前往金陵。院中几个丫鬟,俱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去收拾东西了。只是折枝有些怏怏不乐,独自叹息。回纹与团花几个都有些不明所以,问起缘由,折枝却沉默不语。   又过了几日,宋大奶奶登门,寒暄了一阵,便道:“你大哥的亲兵里,有个张克属意你院里的折枝,两人原是青梅竹马,老子娘都是认得的,就在金陵郊外庄子上。如今,我便是给这张克说亲来了,你的大丫鬟舍得放出来不?”   宋织云方知道为何折枝这几日闷闷不乐了,只笑道:“我早想给她寻一门亲事了,如今她也十八了,难得有知根知底的有情人。若她愿意,自然是要放出的,免了她的奴籍,叫她做正头太太去。”   宋大奶奶笑吟吟地道:“既然如此,那便早日办了这事情吧?六月底我便启程去广州了,张克也是要去的。”   宋织云点头,唤了折枝进来,跟她说了此事。折枝自是不舍得离开宋织云,原本想着张克亦在崖州,她还能在宋织云左右服侍,可如今竟要去了广州。在折枝心里,从小跟着长大的小姐,自然比一年见不上几回的男人更可靠些。宋织云宽慰一番,折枝方止了泪,默默地收拾东西。   宋大奶奶此番忙碌着给几个年长的亲兵娶亲,如今万事俱备,且这些亲兵或父母早丧或父母在千里之外,便直接在南海将军府里操办了这婚事。几对新人一起,请了军营里的将领郎官,也办的热热闹闹的。回纹、团花、联珠都去参加了婚礼,回来了个个面上都兴高采烈,直道折枝嫁得风光,以后指不定还有机会当诰命夫人。   折枝出嫁之事完毕后不久,便是石定海的婚礼。婚礼定在了六月初八,此刻已是崖州的盛夏,太阳明晃晃的,人人热得汗流浃背。纵使宋织云就在黎山堂上坐着,放了好几个冰盆,仍觉得门口有热气袭来。   婚礼很是盛大,新娘是鸿胪寺卿魏政之女,与石家算是门当户对。从前在京城里,宋织云自然是见过魏氏的。鸿胪寺卿乃九卿之一,随着外贸日盛,地位愈重,算是实权官员。宋家在工部及东南沿海多有势力,恰好是外贸繁盛所在之地。因此,宋魏两家虽未十分亲近,却也彼此照应。只是两人差了三岁,从前宋织云十四五岁的时候,魏氏不过十一二岁,各自都有自己玩伴,互相算不上熟悉。   待那新娘接到了洞房里,各家亲近些的女眷都进去了,笑着要看新娘子。石定海掀了红盖头,便被同僚将领拉着出去喝酒了,留下一屋子女眷。   魏氏却是个大胆的,虽被一群妇人看着,虽然脸颊微热,却仍笑着道:“魏湘见过各位夫人了。”   石弄潮与宋织云俱在前头忙碌,这洞房里的事情俱托付给了三叔公家的长孙媳妇顾氏。顾氏见魏氏小巧玲珑,还带着一丝稚气,又带了几分活泼,心中觉得可爱,忙道:“这可是我头一回见到新娘子这般招呼客人的,果然有大家风范。”   说着一一给魏氏介绍众人。末了又解释道:“如今,你大嫂在外休养,二嫂和小姑子都在前头忙碌着,便由我来照料你了。”   魏氏大眼一转,笑道:“多谢嫂子照顾我,日后相处但请多多指教。只是我大嫂在何处休养?我初初进门,做了礼物给她,总要给她送去才好。”   顾氏微笑道:“却是在云南的别院里,因着刘医官说那处的天气好。”魏氏听了,便不再问了。   第二日,新妇敬茶之时,宋织云和石弄潮方得见到石定海的新妇。去了那新娘的浓妆,魏氏也皮肤白皙,圆脸蛋,大眼睛,带点娇憨之气,穿着一袭红衣,十分精神。   石弄潮看着魏氏,总觉得那神情有些眼熟,愣了半晌,方想起从前的自己,不就是这般脾性?过去一年变了不少。   辛氏自是开心的,最开心的却是沈氏。她前段时间大病一场,如今将养许久,终于恢复些血色来,脸上笑容满满,只觉得魏氏看着有福气。却不知是因为这神情与从前自己的小女儿极像,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魏氏一一拜过诸人,到了宋织云处,笑道:“云姐姐,许久不见了。从前在京里,觉得姐姐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可羡慕织月有这般美丽的姐姐。不曾想有一天你可成了我的嫂子。”   “织月一直说,你对她多有照顾,谢谢你。”宋织云道。宋织月比魏氏还小一两岁,因是宋家庶女,在外难免会遇到些冷眼。唯独这魏氏给过几次援手,是个分得清楚是非的姑娘。   沈氏见她们相谈甚欢,心中也畅快,道:“阿湘,你总算来了,我们一家子可算齐了。我如今身子不太好,你便跟着你二嫂学着管家吧。”   魏湘应下,又将自己早已备好的礼物一一拿出来送给诸人。给辛氏的是一套万国全舆图;给沈氏的是南洋的血燕窝;给宋织云的是一幅西洋的小挂毯;给石弄潮的是一艘西洋海船模型;都是十分精致而昂贵的海货。想来一早便打听过家中众人的喜好,送得十分妥贴。   只是那给潘氏的礼物,魏氏洞房之后,还柔声细气地问了石定海,备下的礼物如何送出。石定海本舒张的身子微微一定,方才若无其事地道:“大嫂在云南休养,你且给我,我改日命下人送去吧。”   魏氏道好,却留了个心眼,故而敬茶之时,再不谈及大嫂潘氏了。   伺后十余日,宋织云一面交待魏氏家中各项事务,一面命回纹等人收拾行装,七月即将启程前往金陵了。   魏氏不擅女工,然而却是看帐册的好手,从前在家也是早跟着母亲管家的,做起事情来也井井有条。尤其在石家织坊里见到那戴兰娘所作的帐册之后,魏氏更是潜心研究起来。   妯娌姑嫂相处融洽,辛氏与沈氏总算又宽心一些。   只如今沈氏身子总不大好,医药不断,看着竟比辛氏还要虚弱些。辛氏劝慰沈氏道:“冰灵,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怎的还这般看不开?况且定海成亲了,很快便有小孙子,得你帮忙着带呢。”   辛氏虽然年迈,看着干枯瘦小的老太太了,然而精神头却还是很足。沈氏年不足五旬,却面色苍白、柔弱无力。“母亲,我心里总过不去。一想到佑峰的死,就仿佛有人在剥皮拆骨,偏偏这人还是潘氏,我待她如亲女啊!”沈氏揉着心口,面目都有些狰狞。   辛氏叹气,道:“往事不可追。再过月余,便宣布潘氏死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好没动力了。。。如何写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写出一个精彩的故事?头发要掉光了。。。 ☆、北归金陵   转眼到了七月里,石震渊与宋织云启程前往京城。依然走的水路,两艘大船,四艘快船,浩浩荡荡往金陵而去。   宋织云归心似箭,只觉得这海上航行的日子无比漫长。水上航行了近二十日后,宋织云便日日站在船头上眺望了,只盼着早点看到松江港。   石震渊知道她心急,只牵了她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掌心,道:“再过两三日就到了,不必天天这么看着。”   “离开金陵已经两年了,只盼着早一刻见到他们,都是好的。”宋织云看着远方,道,眼中满是思念与憧憬之色。   “这大船已经是大胤最快的船只了。此刻日头毒辣了,我们进去吧。”石震渊道。海上晴天之时,往往万里无云,一过巳时,太阳白花花的直逼人眼。   此刻太阳逼人,宋织云便也顺从地进了船舱。过得两日,宋织云一早醒来,外间传来喧嚣声。宋织云心中一动,赤脚下了床,两三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看,大船却是正在缓缓进入长江口。岸上远处可见零星的黛瓦白墙的房屋,趁着远山近水,水墨画一般,正是从小熟悉的江南景致。   再船行半日,金陵港就在宋织云眼前了。金陵港仿佛比她离开之时更加繁华了,船只更多、更大,岸边的货场更加繁忙,连那南洋西洋之人,也仿佛变多了。宋织云早已打扮一新,待大船停靠妥当,石震渊与宋织云下得船来,就见到宋怀礼带了家仆正在等候他们。   “三哥!”宋织云急急走了过去,喊道。   宋怀礼也迎了上来,道:“二妹可算回来了!”说罢方向石震渊行礼,道,“舟车劳顿,快快上车,家中祖母、父母、兄弟姐妹们可都在等着你们呢。”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宋府,夫妻俩快步往春萱堂而去。宋织云也顾不得什么世家小姐的莲步轻移,只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只见春萱堂里坐了不少人,定睛一看,便见到上头坐着的姚氏,从前精神矍铄的妇人,如今面上带着浮肿,脸色暗沉。旁的便有母亲伍氏、伯母李氏、婶母楚氏,以及三房庶女宋织月。   石震渊与宋织云依着规矩向姚氏行跪拜之礼,又向李氏、伍氏和楚氏行礼。姚氏一看到宋织云,眼圈便先红了,只是看到石震渊也在一旁,忍下心头种种心事,与石震渊寒暄几句,方命宋怀礼招待着石震渊往外书房而去了。   石震渊一走,姚氏再忍不住,道:“我的云儿,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祖母看看!”此话一出,堂中的妇人个个都似是有感而发,拿了手绢擦眼睛。宋织云无暇他顾,快步走到姚氏跟前,给姚氏磕了三个响头,方伏到姚氏的膝盖上,哽咽道:“祖母,我回来了!”   姚氏将宋织云扶起,细细打量她。两年不见,宋织云似乎长高了一些,褪去了几分女孩儿的青涩,多了些当家主母的气韵。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眉眼之中也有疲倦。   伍氏坐在一旁,看着女儿这般模样,自是心疼不已。只是姚氏此刻紧紧拽着女儿的手,目露哀戚之意,伍氏也便不好上前。姚氏这副模样,分明是透过宋织云想起了已逝去的淑妃,如今被圣上封为淑懿皇后的小姑了。   待姚氏终于回过神来,忙道:“哎,你母亲也常常念着你,你们娘俩说说话吧。”宋织云这才起身,与伍氏说话。   伍氏心中有许多话要与女儿细说,但是看到女儿站在自己面前了,竟是不知从何开口了。只将她搂在怀里,喃喃道:“你可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倒是李氏与楚氏,问了些宋织云在崖州的事情,待听说家中太婆婆与婆婆都是好相处之人,也都很是为她高兴。这些事情,虽有书信往来,然而最怕便是报喜不报忧。此时看她讲起太婆婆与婆婆,面上自然,神情略带感激,不像作伪。   姚氏听着,笑道:“你那太婆婆,你祖父与我外放崖州之时,便见过的。人人都赞她是女中豪杰。家宅内斗,便是她最不屑的。”   伍氏听得这一番话,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说起来真是可笑至极,女儿的头胎子,竟是被宋家自己的女儿给害没了,也不知道石家这位太婆婆对宋家的家风是怎么个看法。照着伍氏,自是恨不得把宋织绣给杀了,只是丈夫护短,只将她发落在了庄子上。   李氏听着,心中也有些微妙。她是主持中馈之人,自然知晓宋织绣被休弃回家的原因。她在大房说一不二,宋大老爷身边再无一个姬妾,对二房三房的妾侍自然也是有些看不惯的。只是她不好插手兄弟房中之事,也只能沉默了。   楚氏却并不知晓宋织绣被休弃的原因,因此笑道:“母亲您自然也是女中豪杰,可是有着运筹帷幄的才华呢。”   姚氏叹道:“女中豪杰也罢,运筹帷幄也罢,如今老了,只希望子孙满堂,平平安安。”   “祖母莫要太过忧虑,如今天下,自然是平安康泰的。”宋织云劝慰道。   “二姐姐说得对,金陵港一日比一日更繁华。女学里的老师都说,如今我大胤朝船坚炮利呢。”宋织月说道,声音娇美,她已是豆蔻之期,身子抽条,露出少女之态了。   姚氏开怀,不多时便嘱咐伍氏带着宋织云回含光院看看,只说:“含光院还照着你从前的样子留着呢,我偶尔想起你在我跟前学习刺绣的样子,便过去看看。你且去看看,这几日便住在含光院里,可好?”   按照惯例,小姐既已出嫁,家中院子便要重新分过。只是,姚氏不舍,便也保留含光院的陈设至今。这件事姚氏、伍氏都未曾对宋织云说过,一时倒叫宋织云有些猝不及防。   待到了含光院,果然跟她从前住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案几上的花瓶里还放了些刚摘的茉莉花,芳香可人。   宋织云在榻上坐下,有些走神。倒是伍氏伸手在她眼前摆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道:“母亲,可有事情吩咐么?”   伍氏颇为怜惜地道:“我看你都瘦了,精神也不好,如今石家究竟是什么光景?你可不许瞒着娘亲。”   宋织云微笑,道:“我如何会瞒您。不过是因为舟车劳顿,所以才有些疲惫而已。”   伍氏又道:“小产之后,不可轻忽。可有寻可靠的郎中看了?慢慢调养,方能将身子养好。”   宋织云心中一刺,却仍面不改色,道:“崖州已有可靠郎中看过,如今正在调养着。”自己难再有孕之事,她并未向伍氏透露。这事情就算伍氏知道,也不过徒增她的烦恼罢了。   伍氏未察觉出来宋织云的心思,又问:“姑爷如今待你如何?”   宋织云搂着伍氏的腰,笑道:“娘亲,你的女儿这般倾国倾城,你还担心什么呢?”   伍氏看着女儿这般娇笑,只觉得仿佛又回到女儿未嫁之时,只笑道:“你啊,何时学了这贫嘴?”   是夜,石震渊与宋织云便宿在了含光院。虽然石震渊在京城自有府邸,只是姚氏思念宋织云,想多留她在家里住几日。石震渊也看出宋织云的心意,便随她一同住下。   石震渊对于含光院无疑是陌生的,但是,只要想到这里是宋织云从小长大的地方,却又多了些亲近与好奇。于是,石震渊便追着宋织云问她小时候的事情。时值盛夏,院子里的葡萄藤花架下摆了藤制躺椅,天上银汉迢迢,院中虫鸣阵阵,夜风里还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石震渊突然有前所未有的放松。   只是,他余光中瞥见妻子有些惆怅,想她是今日刚刚见到祖母与父母,姚氏年渐衰弱,她心中恐怕不好受。   “你许久没见家人了,今日谈得可开心?”石震渊道。   宋织云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见到她们,我自然是开心的。可是,再看祖母如今老迈,我心中难受。再看我母亲,如今与我父亲,竟是形同陌路了,更是觉得悲伤。”   因着宋织绣之事,伍氏本想连着梅姨娘放到庄子上去,但是宋二老爷却道宋怀智如今已是举人,梅姨娘也算于宋家有功,只将梅姨娘搬到了家中一个偏远小院。伍氏只觉得夫妻俩到这份上,已经是势同水火,再不愿理会宋二老爷了。   石震渊想了想,道:“祖母年迈,我们留在京城这段时间,便多来陪伴她老人家。有人膝下承欢,她自然会开心的。”   “祖母我自会多陪陪她。只是想到母亲,叫人好生难过。我幼年之时,虽有梅姨娘从中作梗,却也和乐融融,怎知夫妻就到了这地步?”宋织云看着,心中未尝没有害怕。   石震渊紧紧握了她的手,道:“阿云,夫妻之间有了隔阂,那就渐行渐远了。我们之间不会有其他人了,只要你愿意说,我便都愿意听。我心里的话,也只说给你知。”   石震渊的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心,教宋织云不由自主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让宋织绣活过来了,前文已改。感觉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地死掉。 ☆、皇家夜宴      接下来,石震渊回了京中的府邸,忙于京中王侯大臣的交际了。此番八月初八的觐见大典,召回了各地封疆大吏、守边王侯与宣慰使,京城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今日王侯宴请,明日内阁清谈,十分忙碌。   宋织云也收到各家夫人的请帖,只是她如今身份敏感。圣上并无亲生姐妹,与其他太妃所出的公主也不亲近,倒是对宋织云有兄妹之谊。若是参加了这些宴会,免不了各种奉承。宋织云不想掺和这些事情,只一心一意在姚氏与伍氏跟前尽孝。   转眼到了八月初八这一日,圣上召见群臣,听取群臣奏议,直至晌午方歇。到了下午,宫中大摆筵席,款待远道而来的臣工命妇。此时夕阳西下,金光万道,紫禁城里城楼宫殿更显巍峨高大。宫人正将那廊下的灯逐一点亮,不多时大殿里便暖光融融。   各家命妇梳妆一新,按品大妆,轻罗薄衫,点翠流金,衣香鬓影,轻声笑语着迤逦进入大殿。   石震渊与宋织云相携进入大殿之时,殿内人声仿佛有一瞬间低了下来,不少人起身向他们拱手致意。此番圣上能顺利结束南越战争,震海侯与南海将军居功至伟。且看如今形势,崖州乃南海门户,震海侯便十分重要。   石震渊穿了玄色地朱雀纹长袍,面容冷峻,身材挺拔,气宇轩昂。宋织云则穿了红绢凤穿牡丹对襟大袖衫,衣袖轻扬,婀娜多姿。伍氏今日也随丈夫出席宴会,看到女儿女婿如此出众般配,心下一阵快意。   今日晚宴,宴请的乃是京中实权高官与远道而来的封疆大吏,依照着大臣的品级摆了位置。圣上自居于最上头,下来便是左右手边各排了两列长长的筵席,宫女太监侍立一旁,乐官正在丝竹弹奏,端的是富贵满堂。   此时圣上尚未到来,诸位大臣虽然到了,却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轻声寒暄着。   左边第一位,乃是蜀王殿下。他生的甚是高大,留着络腮胡,神情甚是倨傲。蜀王妃并未进京,是以他孤身一人赴宴。自燕王与南越王事败,此时封疆之王除了蜀王,尚有镇守昆明的镇南王,以及远在兰州的西北王了,这两人俱是承乾帝的孙儿,先帝的堂弟,圣上的叔父,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精明强干之时。接着便是震海侯石震渊、南海将军宋怀仁等各封疆大臣了。   右边第一位,则是当朝首辅方文成,他本年事已高,早已上书请求致仕回乡。只是因圣上一再挽留,方又留了下来。次辅便是原工部尚书、宋家大老爷了。三辅却是原先的兵部左侍郎林甫诚,此人在福建耕耘多年,于水师上造诣颇深,且与圣上早有渊源,越级而入了内阁。余下的便是六部九卿及其家眷。   众人正在等待着,便远远听到一阵传令声“皇上驾到!”诸大臣行跪拜之礼,恭迎圣驾。   一时大殿中静无人声,一阵衣物窸窣声之后,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道:“诸位臣工起身吧。”   “谢圣上。”诸人起身来,宋织云这才看清楚圣上的样子。从前小时,她常在淑妃跟前走动,自是熟悉李骏。只是经年再见,李骏已经周身的气质已经全然不同。从前少年之时,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如今却是收敛了许多,显出威严与深沉来。   “新朝初立,各位都是我大胤的肱股之臣。国之安宁,民之富足,少不得你们的功劳。但望从此以后,各位都尽忠职守,保家卫国,教化百姓,造福一方。”皇帝端起了酒杯,缓缓说道。   诸臣忙又起身,端起酒杯,朗声道:“臣等定当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   皇帝看着下臣都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嘴角微翘,道:“都坐下吧。此乃夜宴,不必如此拘礼,随意便好。”   众人自然点头称是,然而心里想的却是,新皇初立,最怕的便是有人对他不敬,一不小心就牵扯到事君不忠、别有异心上头,最好还是毕恭毕敬、多行礼节才好。   “我这第一杯酒,要赐给震海侯。”皇帝看向石震渊这一处,道。侍立一侧的太监便忙将御赐之酒送到了震海侯桌上。   “多谢陛下厚爱!”石震渊起身,抱拳行礼,双手接了那赐酒,一口喝了一下去。   皇帝微笑,道:“震海侯镇守南海门户,驱海盗千里之外,保我万千渔民生计,此乃爱民之心。协助南海将军,平定南越王之乱,护我大胤一统,此乃忠君之意。研制战船火炮,震慑西洋南洋诸国,此乃爱国之情。有震海侯这等英雄人物所在,真是我大胤之幸!”   “微臣得陛下委以重任,实在诚惶诚恐!唯有尽忠职守,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石震渊再次行礼,道。在夺嫡之战中,石震渊虽然站在了今上一方,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他与皇帝,实在没有任何私下交情。当时选择秦王,也是形势所迫,唯有秦王才能给石家最大的利益。如今在这殿上,石震渊自不能因为皇帝的赞誉而忘形。这皇帝的心性如何,谁又能知晓?   皇帝听得此话,哈哈大笑,道:“尽忠职守便好,朕可用不着你肝脑涂地啊!你若是肝脑涂地了,不说安国夫人责怪我,便是震海侯夫人也要恨上我了。”这般说着,嘴角微翘地看着宋织云道:“阿云,你放心,我可不敢叫震海侯肝脑涂地的。”   宋织云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表示亲近,须知自从她十二三岁之后,便也少入淑妃宫中了,每年见到皇帝的时间也是有限,这般算下来也有好几年没有仔细说话了。然而也只转瞬之间,宋织云便笑道:“皇上这般说,可叫我有些惶恐。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哪里有什么不放心。”   既然皇帝在众人之前,叫了她的名字,便是说明此刻他想显示亲近之意了。宋织云便也敢自称“我”。   皇帝笑道:“听闻你在崖州襄助夫君,寻觅能工巧匠,造出日织匹布的织布机,又造了防弹背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命人从宫里寻了不少物品出来,既有机械之物,也有织品绣品,你且拿去玩儿。指不定还能再研究出些东西来。”   宋织云与石震渊一齐向皇帝谢恩了。皇帝便又给南海将军、蜀王等人赐酒。只是,此刻不少人心里都盘算着,皇帝在诸多朝臣面前,毫不忌讳地表达了他对外家的宠信。既是第一位赐酒,更是赞誉有加,末了又赏赐丰富。宋家的女婿与儿子,竟是排在了蜀王之前,也不知蜀王如今是怎样一番心情?   诸人偷觑蜀王面色,但见他脸上仍是有傲慢之意,却并无不忿之色。只大大咧咧地接过了赐酒,一口喝完,朗声道:“谢陛下赐酒!臣等必定尽职,拱卫四境!”   皇帝微微颔首,道:“辛苦皇兄了!”   “本是分内之事,怎敢说辛苦!”蜀王抱拳行礼,方坐下。   众人看蜀王行动举止,皆算有礼,一时殿内也就其乐融融。待皇帝赐酒完毕,歌妓舞姬轮番在堂中表演,众人也相互敬酒。人人都争相向石震渊与宋怀仁敬酒,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这一日的宴会,当真是宾主尽欢。不过两日,人人都知晓皇帝对石家、宋家有重用之意,各家夫人们便趁此秋凉之际,送了各种帖子到石家、宋家的女眷手里,求入门拜访。只是这帖子俱如石沉大海,两家女眷皆深居简出,甚少见客。   然而,待过了中秋节后,突然传出安国夫人拟举办赏花会的消息来。京城里各家贵妇都彼此打听着,看如何能得到那赏花会的请柬来。   所有人都隐隐猜到安国夫人此次赏花会的目的,许多人家因此想攀附一番。今上后宫空虚,从前为秦王时,因长年驻守之外,忙于应战倭寇,适婚之时只娶了一位王妃,并有两三名妾侍。先秦王妃乃出自江东乔家,世代书香,只是亲族之中并无人出任高官。李骏婚娶之时,正是如意王得意、诸皇子争储位之时,为了避免锋芒太露,淑妃千挑万选,方结了这一门亲事。也怪这秦王妃福薄,竟是在三年前亡故了。是以皇帝登基后,后位悬空,便是高位嫔妃一个也无。此时后宫之中,太后薨逝,也没有高位太妃,皇帝又敬重安国夫人,将选后选妃之事托付安国夫人,也是极有可能的。一时之间,京城里的老字号首饰铺、衣裳铺人满为患,各家贵女俱想着有机会在安国夫人面前留下好印象,花起银钱来十分豪爽,直叫各家掌柜乐开花了。   这次秋日赏花会确实十分盛大。自从正宇二十三年以来,先帝头疾严重,京城里群臣便渐渐停了这赏花游湖的盛会,接踵而来的兵变与战争以及先帝薨逝,群臣早已焦头烂额,只提着脚尖做人,更无暇设宴。好容易天下太平,先帝的守孝期也过了,京城里沉寂已久的人心开始浮动,人人都想热闹一番,可巧安国夫人的赏花会便来了,正是这两三年来京城里最大的盛宴了,自然家家户户都十分重视。   到了花会这一日,主事的是宋大奶奶。安国夫人和宋大夫人只安坐在正堂之上,面见各家花枝招展、妙语连珠的姑娘们。首辅方文成年事已高,次辅宋非之很快便会更进一步成为首辅,因此,各家夫人小姐自是小心谨慎地陪在跟前。宋二夫人伍氏、宋三夫人楚氏陪侍一旁,实在往来贵妇众多,总得有人相陪一二。   宋织云大姐宋织锦、四妹宋织月一起,招呼各家少夫人、少奶奶及闺阁小姐。如今人人都知晓皇帝在夜宴之上,直呼宋织云小名,可见关系之亲近。只恨不能马上与宋织云成为莫逆之交,人人都挑着欢乐的事情来说,气氛倒也不错。   不多时,戏台也开了起来,是金陵城里定有名气的陆家班,出入勋贵之家。宋大奶奶将戏折子递给了安国夫人,道:“祖母,您且看看,先点一出戏吧。”   姚氏只略翻开,看了一眼,便道:“当然主随客便了,看看各位夫人小姐们,心里头喜欢看什么吧。”   一旁坐着的林甫诚的夫人曾氏笑道:“老太君您不点,我们又哪里敢点戏呢?倒不如听您说说从前旧事,更比这听戏长见识。”   姚氏笑道:“人老了,喜欢回想旧事。今日却是要听戏放松一二。罢了,且点一出牡丹亭吧,小娘子们喜欢,我少时也是极爱的,其他的你们看着吧。”   姚氏点了,其余夫人方含笑接了戏折子。却有几位夫人在一侧小声讨论起来,一人道:“连陆家班也唱起了《荡寇志》呢。如今这可是流行,大街小巷里都有人在传唱了。”另一人笑道:“你可是要点这一出?”“自是要点的,那故事可是好听。”“你呀你,该是让安国夫人与宋家几位夫人小姐听了高兴吧?”   这般窃窃私语几句,也终是点了《荡寇志》。这从南越传来的话本,讲那震海侯剿灭海盗之事,引人入胜,看得一众贵人如痴如醉。再想起震海侯的风华气度,许多人都不由得打量起宋织云来,见她恍如神仙妃子一般,倒也歇了一较高下之意,只得在心中艳羡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出行,工作不要太忙碌~~ ☆、击鼓鸣冤      到了晚间,送走了客人,安国夫人招了宋大夫人与宋织云入了内室,皱眉看着宋织云道:“阿云,这《荡寇志》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般高调,并非好事。”   宋织云道:“约莫两年以前,这戏就在崖州南越一带传唱了,各大戏班都喜欢唱,人们也喜欢听。辛老太君也曾禁止过崖州的戏班,可是崖州禁止了,却又传到了南越,后又传到了福建,再不想如今连金陵城里也唱了起来。”   安国夫人叹息,道:“我已年迈,如今圣上虽是我的外孙,却更是当今圣上。圣心难测,今日他如此信任我宋家,他日未必还会如此。这《荡寇志》若是有心人作祟,恐怕也会引起圣上不悦。”   “母亲所虑甚是。此番圣上委托我们代为相看各家小姐,待事毕不若我们进宫一趟?”宋大夫人四平八稳地说道。   安国夫人看着李氏,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此事万不可坐以待毙。”前朝曾有过文字狱之事,朝臣闲暇时写下的诗词,被有心人解读,引起皇帝震怒,竟是导致了官场动荡,几番血洗,不得不防。   “让祖母与大伯母劳心了!”宋织云忙给两人行礼。   安国夫人挥退了宋大夫人,独自留下宋织云,语重心长道:“阿云,你如今是石家主妇,遇事可要多思三分。你手上有许多好牌,可要一一用好了。”   宋织云点头,道:“多谢祖母教诲。”   安国夫人又道:“我如今老迈,你又在千里之外,我是再也护不住你了。祖母只希望你不要再怨怪,我当年将您嫁到了崖州。”   “孙女如今已经领会祖母的苦心了。”宋织云看着祖母,道,“崖州之地,确实是锦绣之地,能工巧匠云集,有生之年正可有一番作为。”   安国夫人笑道:“内宅之斗,我一向看不上。我也怕你眼光困于内宅,不想你还能看到外间锦绣。我的一生,困在这金陵城了。如今常常回想当年在崖州时节所见到的自由自在。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最是没有规矩的,又最爱刺绣,崖州是难得的去处。我希望你与石震渊和和睦睦,子孙满堂。然而,此求不可得之时,又何妨去按照自己的爱好生活呢?”   “祖母,原来你都知晓了……”宋织云红着眼圈,道。   姚氏抚着宋织云的头发,道:“我并不知晓,只是猜测一二而已。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你是石家主母,务必多留心眼,看明白人,做明白事,不可再混混沌沌地过日子了。”   宋织云点头称是,伏在姚氏膝上,泪如雨下。   宋织云自春萱堂出来,便见到石震渊正候在此处,与她一同回京城里的石府。看她眼圈微红,该是哭过了。两人遂一同上了马车,石震渊柔声道:“赏花会上可是有人惹阿云生气了?”   宋织云摇摇头,闷声道:“只是与祖母多说了些话,想起来很快要离京,心中难受。”   石震渊道:“今日圣上刚刚传了口谕,拟在扬子江上做战船与武器演练,还需留在京城一段时日,你可多陪伴姚老太君,不必太过伤怀。”   宋织云不由得为他的话所吸引,抬头道:“战船演练?”   石震渊点头,道:“正是。各地造船局和火器所,如今也有两年时间了,陛下想看看这两年的成效,拟在十月初练兵。”   “时间却是很急。”宋织云皱眉,道,“可来得及?”   “不用担心,石家的战船历来训练有素,骁勇善战,不惧怕在圣上面前演练。只是要做好各项准备罢了。”石震渊胸有成竹地道。此时战船从崖州开到金陵,二十日后即可到达,演练时间也十分充裕。   接下来几日,石震渊忙于练兵,宋织云则仍陪伴与姚氏与伍氏身侧,体己话倒是说了不少。   这一日下午,宋织云自宋府回到石府,迎面看到石震渊匆匆走出来,正要出门的样子。看到宋织云进来,石震渊停了下来。   “怎的这时候出去?”宋织云问道。此时已是近饭时,石震渊若无他事,都与她一起用完膳。   “圣上召见,必须即刻进宫。”石震渊道,表情十分严肃,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怎么了?”宋织云问道,有些担心。   石震渊看到宋织云眼中的忧色,缓了一缓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显得放松些,道:“无事。圣上不过想了解下崖州的战船与火器罢了。”   宋织云见他似有回避之意,也不再问,只道:“那你快快去吧。”   待石震渊出去了,宋织云便让回纹去请了沉舟来,问今日京城中是否有发生不妥之事。   沉舟抱拳道:“今日有人在大理寺击鼓鸣冤,道崖州宣慰使石家滥杀无辜,为夺军功,以平民充作海盗,十三年前致南海青屿上五十七条人命枉死。”   宋织云心中一跳,看向沉舟。只见沉舟低着头,并未看她。   “此事人人皆知了?”宋织云问道。   “如今恐怕已经传遍朝野了。”沉舟道。   “见到告状之人了?”   “不曾。告状之人俨然有备而来,是由西洋不列颠国的公使陪同而来,又有不少武功高强的侍卫,且他在人流最集中的时候击鼓鸣冤,任谁也不敢动他。大理寺卿是新上任的官员,遇到这等大事,不敢擅断,已经禀报圣上了。”   宋织云让沉舟退下,不由得想起潘氏来。她小产后,来不及见到潘氏,潘氏就已经自尽。根据石震渊所述,潘氏父母亲人乃是因为石家军与海盗混战而死,因此潘氏视石家为始作俑者,方伺机报复。可这次状告之人,却说的是石家军明知其为平民却仍杀之以充海盗。这状告之人是否潘氏的同宗同族?又或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想起几日前的《荡寇志》,宋织云心中一凛,若是有人背后指使,恐怕还有后招。   这般仔细思量一番,宋织云方知道石家如今确实在风口浪尖之上,图谋石家的,大有人在。只是石家在明处,树大招风,要找到那暗处的每一个小人,却是不易。这般心神不宁,宋织云直等到了亥时末,石震渊终于从宫中回来。   回到院中,看见房中灯火仍亮着,宋织云穿了一身月白中衣,乌发如云,正在榻上打盹。听到响声,她醒了过来,下榻来为他更衣。   她就在他的眼前,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如两把小刷子,挠在他的心里。石震渊忽而将她抱起,宋织云猝不及防,嗔道:“怎的这般突然?吓我一跳……”   石震渊坐在了榻上,让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将脸埋进如云的乌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她身上清雅的淡香,叫他紧张了一个晚上的神经舒缓不少。   宋织云双手自腋下揽上他的背,只静默地抱着他。想来在宫中的谈话,给他带来了不小压力。而且,十三年前,石震渊不过十三四岁,恐怕许多事情也并不清楚,又如何应对皇帝。   过了好一会,宋织云方问道:“都谈了什么了?”顿了顿,又强自笑道,“若是皇帝表哥难为你,我可是不许的,得进宫去跟他讨个说法。”   石震渊抬起头来,拇指轻轻扳过她的小脸,正对着她的眼睛,看到里头有淡淡的担忧,只笑道:“无事。我自会妥当处理,你不必太忧心。今上圣明,自有公断在心。”   宋织云看出他心事重重,又道:“你不必一个人扛着。我问了沉舟,也知道今日大理寺前的击鼓鸣冤了。我仔细想想,恐怕有人会借题发挥,说不准还有连环计。从前的海盗余孽苗夫人,自从袭击崖州城失败后,消失不见了。有没有可能是她?”   石震渊将下巴搁在她的柔发之上,缓缓地摩挲着,道:“我们在明处,可能的敌人有不少。你不必担心,各处我都有人在盯着,只是暗处太多,总有一二疏漏。再过几日,便可找到蛛丝马迹,追踪一番,后头的人总是要露出行藏的。”   宋织云沉默了半晌,闷声道:“可惜我不通谋略,不能为你分忧一二。祖母也叮嘱我,要多思多想,谨慎做事,方可避免许多祸事。”   石震渊再次看向她的双眼,道:“谋略军事,本就是男儿的事情。是我布防不周,方让你受苦了。这一次的事情,必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了。”   “夫君……”宋织云看着他,还要再说,却被石震渊压倒在榻上,噙了她的红唇,温柔细致地描画起来。夫妻两人,石震渊有心宽慰宋织云,极尽温柔之事;宋织云有意为石震渊舒缓,便也顺着他的心意。一时间,夫妻俩倒是难得的享受了这大半年以来的浓情蜜意。   第二日,击鼓鸣冤之事愈演愈烈,从朝堂之上流传到了民间。不出十日,简直到了街谈巷议的光景。   先有《荡寇志》流传,人人都当震海侯是南海战神,一方英雄,护百姓安乐。几乎是人人传颂。待震海侯进京,人人得一一睹震海侯的英姿,更是仰慕有加。只是,突然之间来了个击鼓鸣冤的人,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请皇帝到当年事发之地彻查,道那岛上还有当年枉死之人的尸骨,不多不少恰好是五十七具。如此戏剧化的发展,真是满足了京城百姓的猎奇心理,人人见面都问上几句,又添上几句自己的理解,不知不觉间传得更是稀奇古怪了。   大理寺卿早已上书皇帝,请求彻查此事。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连着都察院的御史们也纷纷上书,请求彻查此事,以正震海侯的名声。这也是京中官员察言观色的结果,新帝登基,极看重南海,震海侯便是轻易不能动的人。只是,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又牵扯到西洋公使,若是不查,恐怕状告之人不会善罢甘休,天下人也不服不信。其中有些人也怀揣着逼迫石震渊下台的想法,只是这想法不能轻易露出来,只道彻查是为了正震海侯的名声。   皇帝看了这些奏折,只留中不发,多日也不曾表态。   这一日,击鼓鸣冤之人又联合了数十人,在大理寺门前静坐示威。大理寺卿焦头烂额,只得在朝会之时,再提此事,以头叩地,请皇帝下旨彻查。   皇帝淡淡地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并未叫他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震渊,问道:“震海侯,这事情,你怎么说?”   石震渊躬身出列,神情严肃,答道:“十三年前,臣尚未参与剿匪之战。臣的父亲与长兄为护崖州与南海之平安,尽忠职守,受先皇之命出战南海,剿灭海盗。最终丧命于零丁洋大战,为民安而丧己身。如今,有人说父亲与兄长沽名钓誉,错杀渔民充作海盗,此人空口白牙,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更是牵连到西洋外人干涉我朝军事,臣自不信他一字一句。只是,为了给父亲与兄长正名,臣也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臣父兄一个清白。”   皇帝静默半晌,问道:“既然震海侯也如此说,那便等练兵事毕,再审理此事吧。十月初的演兵,不得耽误了。”   “微臣遵命!”石震渊道,正要入列时,皇帝却突然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震海侯,石家军剿灭海盗之时,真的没用过非常手段?”   然而这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却叫朝堂之上的众臣心中默默算起一盘帐来。皇帝再看重石家,恐怕也提防着石家。南海将军宋怀仁如今便驻守广州,牢牢控制两广,不容石家的势力从黎母半岛扩散。   石震渊也是一顿,跪地叩首,行大礼道:“石家军从来纪律严明,请皇上明察。”   上头的皇帝沉默了半晌,方笑道:“罢了,起身吧。不过随口一问而已,震海侯不必紧张。”    ☆、火器失利      第二日,大理寺便签发了石家军剿灭青屿海盗之事的调查令,只是由于演兵在即,需等演兵结束后,大理寺、兵部与都察院共同调查。   这调查令一出来,那状告之人便也就安静下来,只待在公使住所里,等着演兵结束。   消息传出来,宋织云为石震渊担心。待她问起来,石震渊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云淡风轻地说道:“阿云,这事情你不必忧心,必能妥善解决。那告状之人,说他是青屿遗孤,然而如何证明?他说青屿上都是普通渔民,又如何证明?这都是口说无凭之事。便是那青屿之上,当真有五十七具遗骸,又能说明什么呢?”   宋织云仍是有些忧心,道:“就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说,究竟何人要将这脏水泼到我们家来?不知道后边还会作出些什么事情来。祖母与母亲在崖州,听到这样的消息,可是该多难过。”   石震渊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你且放宽心了,我早有安排,你可不必为此烦忧。圣上圣明,自有圣断。”   见石震渊如此镇定,宋织云提起的心又略略安稳下来。接下来的时日,石震渊就只管早出晚归,让军士们勤加练习,备战练兵之时了。   转眼到了十月初五这一日,钦天监所算的适宜演兵之日。秋季乃肃杀之季,自周以来,行刑与兵事都在秋季。   这一日,江面上秋阳高照,天高气爽,秋风猎猎,来自天津、松江、崖州的战船,列队于江上。军士甲胄齐整,军容肃穆,战船上旗帜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皇帝与方文成、宋非之等文武重臣早已登上江边的赤壁台,临风而立,江面开阔,战船整齐,心中也是豪情万丈。这赤壁台乃是承德帝在位之时所建,当时虽仍有海禁,不与外洋贸易,但是当时也有水师,且因倭寇作乱,也多有练习。承德帝便在此处检阅水师。   赤壁台下,又搭建了些临时看台,给世家勋贵、文武百官观看。宋织云紧张石震渊,早早的也站在了看台之上。天策卫早将看台围得严严实实的,寻常人等不得靠近。至于皇家看台之外,沿江一带,已站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人人都争相观看,摩肩擦踵。   皇帝看着江面上等待号令的战船,对宋非之道:“先帝贤明,有开荒拓宇的气势。若非他深谋远虑,开了海禁,我大胤又怎能有今日之盛。”   宋非之抚须远眺,道:“先帝确实高瞻远瞩,开风气之先。只先帝所重,首重港口与贸易,战船与火器顾及有限。如今外洋各国心怀不轨,我大胤必须有战船与火器,好一扬国威。”   皇帝点头,道:“今日也叫外洋各国使者看看,我大胤的军力与武器。”   巳时一到,赤壁台上两侧的军鼓响了起来,鼓声浑厚,响彻江面,演兵正式开始。今日练兵分为三样,先是战船快船列队仪式,看的是战船快船类型与军容;二是战船分队演习,互有攻守,看战船快船如何协同作战;三是战船打击目标,在江中设置浮动目标,由战船炮火打击,看的是战船火炮的威力。   先是战船快船列队仪式,共有三组十八艘战船,并配有三十六艘快船,分属于天津、松江和崖州三个造船局。这战船与快船缓缓开过赤壁台,又变幻队形,行动迅速,干脆利落。船越过赤壁台之时,船上军士大声道:“天佑大胤!千秋万代!天佑吾皇!万寿无疆!”气势恢宏、豪情万丈。   鸿胪寺卿魏政此时正在看台上,陪着各国使者。如今因与外洋各国贸易频繁,自皇帝登基开始,各国俱派遣了使者到金陵来。那不列颠国的使者看得是目不转睛,双手紧紧抓着看台的栏杆,骨节都泛白了。   “赫西大人,您为何这般激动?”与他站在一起的法兰西使者弗朗西斯语气夸张地问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检阅您的军队呢。”   赫西瞟他一眼,不知可否,只仍关注江面上的情况。   弗朗西斯微微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大人您是想起五光海之战了吧?你不列颠帝国的战船,可比不上崖州的战船呀。”   赫西赫然回头,恶狠狠地看了弗朗西斯一眼,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来日方长,你且等着看吧。”   魏政远远站着,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了。   第一节的队形表演结束,便到第二节的协同作战了。作战目标是江心岛码头上的军鼓,这军鼓乃是从前承德帝打天下时所用,若能得到此鼓,至于军中,正是莫大荣誉。是以各支队伍都摩拳擦掌,只等着一展身手。此环节按照天津、松江、崖州的分成了三支队伍,每支队伍派出一艘战船与两艘快船,在不使用武器的前提下,最先夺取军鼓者为胜。   这就需要看各船只之间的协同配合,灵活速度了。有的船只需要阻碍对手,有的需要尽快到达江心岛。   开始的枪声响起,军鼓鼓点密集,叫看客心跳不已。江上各家的快船都欲先发制人,然而,叫人诧异的是,崖州的战船船行速度堪比其他两队的快船,因其体积较大,与另一只快船合作,生生困住了天津与松江的快船。天津与松江的快船意欲绕行,却始终不得其门。想要那战船来救,然而天津与松江的战船行动迟缓,要赶上来却是不易。   崖州船只的速度与灵活,简直匪夷所思。好容易松江的大船终于开上来,有一支松江的快船突出重围,却发现崖州的另一只快船早已遥遥领先,已经到达江心岛码头,扛着那军鼓上船了!   一时间,崖州的船只上爆发出震天的呼声来。江上民众大多也未曾见过如此快的船只,一时静默,继而也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来。   “看来崖州造船局,确实该好好嘉奖!”皇帝看得也是兴奋不已。他曾在福建水师历练,又与倭寇对战多年,最是知道船只的灵活与速度意味着什么。   “陛下说得是。该好好嘉奖,各造船局也该以崖州为标杆。崖州能做得到,其他造船局也该做得到。”吏部尚书郑挺说道,“听说崖州造船局里不拘一格,有外洋来到工匠,因此有许多新的技术。”   皇帝听得此话,微微顿了一下。   立于郑挺一侧的礼部尚书顾裕德道:“启用外洋之人?这样可安全?”   郑挺笑道:“能造出好船与好的火器,当是不要紧的。”   宋非之听得此话,略皱眉头,道:“郑大人不过是听说而已。若是当真好奇崖州造船局的技艺,等演兵结束之后,请震海侯到此一问,便可知晓了。不必此时猜测。”启用外洋之人,说得好自然是不拘一格;然而造船局涉及军队战船,若贸然启用外洋之人,恐怕会有间谍之嫌。   郑挺与顾裕德见宋非之这般说,连道:“宋大人说得是,且看火炮演练罢。”揭过此话题不提。   石家军获胜,宋织云也很是高兴,颇有些与有荣焉。至于第三个环节的火炮演练,宋织云更是觉得十拿九稳,平日石家军在海上对战海盗,尚且炮无虚发,何况今日这种朝着江面固定物发炮?   先是天津,再是松江,各家战船都发射了火炮,将江面上早已摆好的小舢板炸沉,炮声轰鸣,白烟阵阵,火药的味道袅袅散发于江面之上。小舢板离得战船有四五十丈之远,待天津与松江的战船两轮射击之后,近处的小舢板俱被炸毁,只留下五十丈开外的几艘小船了。   “离得这般远,也不知道震海侯的炮弹能不能打中?”宋织云听到身侧有人低语道,人们议论纷纷。   “这崖州的战船想是十分厉害,五十丈该也不在话下。”   “那小船不在同一距离上,未免有些不公平。”   “你且看震海侯一举把那船都炸毁了,才知道崖州水师的威风呢。”   众人翘首以盼,都盼着像方才一般,能够看到非同一般的表演。   一声号令,火炮应声而发,那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五十丈外的小船上。然而,预想中的轰鸣声并没有出现,远远看去,只见那炮弹冒出几丝似有若无的白烟,便偃旗息鼓了。   岸上的人们诧异得忘记了声音,几秒钟极度的安静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呼声和不满的骂喊声。“居然是哑弹!”“震海侯都不检查炮弹么?”“恐怕是军费挪作他用了吧?”“怎的敢在圣上面前放哑弹?”“阿弥陀佛,这不是对陛下不敬么?”   赤壁台上一片寂静,皇帝的脸色极是阴沉,难看到了极点。“再发号令枪!”皇帝阴沉地对号令官道。   号令官手心与背心都已为冷汗湿透,战战兢兢地举起□□,发了一枪。   江上的战船接到命令,又重新发炮。万众瞩目之中,炮弹落在了小船之上,却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滋滋几声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皇帝此时的脸色堪比寒冰了。传令官再不敢多想,只得继续发号施令,心中祈求着赶紧炸开来,免了这江面上的尴尬方好。   然而,炮弹并没有听从传令官的祈祷。又连放三炮,俱是哑弹,到了第六炮,众人都已经失望透顶、放弃希望之时,那炮弹却终于炸开了,将众人吓了一跳。   此时看台上有外洋十数使者,今日这一番演练,不晓得这些使者心里是不是笑开花了……   皇帝面色晦暗,冷哼着甩袖而去,连嘉奖军士的仪式都未行,径自起驾回宫了。    ☆、下跪求情      宋织云在看台上看着,见此情形,便觉得有异。石家军熟悉水战,又精于火炮,正常情况下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恨不得马上见到石震渊,问个究竟。只是,石震渊此时必要将船队安排妥当,且必然得进宫领罪,恐怕一时半会也见不到。   身侧的贵妇也都在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还不时来回看着她,神情闪烁。宋织云不欲在此逗留,思考一番后,在侍女侍卫的护送之下,去了宋府。   宋织云进得春萱堂,姚氏正在听说书娘子说书,面上笑容正盛。看到宋织云一脸严肃,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姚氏便知有事,摒退了左右仆妇,问:“怎的神色这般凝重?可是遇到难事了?”   宋织云将演兵失利之事跟姚氏说了,道:“自入京以来,接二连三的,夫君已经遇到不少事情,先有喊冤之事,如今又有火炮失利,必定有人欲离间君臣,想出来这些法子。祖母,如今该怎么办?”   姚氏正色问道:“震海侯是否已经留意?”   宋织云想起先前的石震渊的表情与话语,道:“他也已留意,且看他言行,似乎胸有成竹。”   “他可曾跟你透露具体计划?”姚氏问道。   “未曾,只道会防备。”宋织云道。   姚氏面色微松,道:“既然震海侯已有防备,你就大可不必担心。他不向你透露具体方案,大约也有其他原因。今日你且私下问问他,看他如何答复。边疆大臣,行军打仗,行事需得隐秘,有时便是连家人也不让知晓的。当年,你祖父在广西剿匪,按着先帝爷的计划,佯死已诱敌深入。我真当你祖父去世了,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以身相随。等你祖父顺利归来之时,我方知道计谋之深。”   宋织云若有所思,道:“多谢祖母指点,孙女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织云回到家中,到了夜里,石震渊迟迟未归。直到亥时末,明河方递了信进来,道兵部正在调查火炮失利之事,震海侯留在兵部暑衙配合调查。   宋织云候了半夜,也有些疲倦,听了明河这话,也不着急睡觉,只坐着看着灯火出神着。回纹伺候一旁,见宋织云两眼放空,想起今日演兵的事情来,有些担心地道:“夫人,夜深了,且先休息吧?”   回纹连唤了两声,宋织云方回过神来,看到侍女忧心忡忡的样子,宋织云点头,示意回纹更衣。   宋织云躺下,床榻之上有一股清香,丝被柔软和清凉。回纹吹熄了灯火,轻声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异常安静下来。宋织云回想了一番今日江面上的情形,又想起祖母推心置腹的话语,心渐渐放松下来,不多时也就安然入睡了。   次日一早,宋织云仔细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诰命夫人的衣服,在明河、沉香的护送之下入宫。因震海侯为公侯,她自也是一品诰命,穿得甚是隆重。她于辰时末出门,正是金陵城中最为热闹之时,各处店铺皆已开张,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无比。于是,许多人便看到刻有震海侯府族徽红纹朱雀的车子往禁宫而去。   大胤朝帝王勤政,每日寅时初诸臣即晨起,寅时中早朝,至巳时结束。每时日休沐一日,逢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亦得休沐,春节则从除夕至元宵节。自承乾帝至今,先后四位皇帝都勤勉自律,从未有懈怠。   因此,宋织云到达乾清宫外之时,恰好是百官早朝结束、各自到暑衙处置事务之际。各处官员都是人精,先是看到震海侯家的马车,心里已经转了一个弯;再又看到震海侯夫人、宋家的二姑奶奶按品大妆,在宫门前求见圣上。想到方才早朝之时,圣上一脸不快,又有御史弹劾震海侯,且听兵部意思如今震海侯已经被隔离紧闭配合调查,诸人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织云到了乾清宫外,正要进去之时,却被门口的管事太监肖公公给拦住了。肖公公本就是□□里的公公,自是认得宋织云的,苦着脸告饶:“夫人,您且稍等等,圣上今日有令,任何人都不见。奴才这就去向江总管报告,请他老人家在圣上面前进言方可。”   宋织云颇感意外地看了肖公公一眼,淡声道:“那你快去跟江总管说吧。”   肖公公忙不迭地向宋织云作揖认罪,方快步跑向乾清宫主殿。   此时日头已高,秋老虎肆虐起来,也晒的人皮肤干疼。宋织云穿着厚重的诰命衣服,额头上早已沁出细细的汗珠,背上也汗湿起来。   过得一刻钟,肖公公自宫里头疾步出来,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道:“夫人,您且回吧。圣上今日是谁也不见呢。”   宋织云听得此话,心中竟是半点也不意外,只心中想,为人臣者当真是伴君如伴虎,战战兢兢,丝毫错误也犯不得。也懒得与其他人费口舌,只跪在了乾清门外,求见圣上,以便陈情。   肖公公不料宋织云这般跪下,几乎要哭出来,道:“哎呀,我的姑奶奶!圣上如今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您老人家再来便是了!您此刻跪在这里,如何使得?”   宋织云不理他,只面如沉水地跪着,腰身笔直。那些走得慢的各部官员自然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很快,震海侯失宠于圣上的传言就在六部之中悄悄传开了。   肖公公无论如何,都劝说不了宋织云起身,便只好又进去向江总管汇报了。江总管这次亲自出来了,他是从前淑妃身边的掌宫太监,已经年近五旬,头发花白,面容清瞿,身材精瘦,只一双眼睛湛然有神。   看着宋织云跪在地上,江总管和声细气地说道:“夫人,您快快起来吧。昨日演兵之事,如今圣上已经命令兵部彻查,很快便又结果。圣上说了,但凡兵事,已兵部调查结果为主,与他也无关系。夫人也不必特地见圣上。”   “烦请总管代为禀报陛下,我今日来,并非只为演兵之事。”宋织云道。   江总管摇摇头,道:“夫人,何必如此固执?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然说了今日不见任何人,便是不见任何人的。”   宋织云只道:“只求江总管告诉陛下,臣妇求见。”   江总管无奈,只对肖公公道:“你且叫人给夫人打了伞,这日头太毒了,可不要怠慢了。”交待完毕,自去了。   因明河等一众侍卫俱在外廷等待,宋织云只带着沉香入了内庭,此刻沉香也与宋织云一起跪在乾清门前。肖公公只得命个小太监过来,给宋织云打上伞来。   如此跪了半个时辰,宋织云忽而身子一歪,晕倒在乾清门前。肖公公手忙脚乱地命人抬了软轿来,沉香将宋织云扶进软轿里,主仆两人方离了内庭,到了宫门外,宋织云昏昏沉沉地坐上马车,回到石府。   宋织云在太阳之下暴晒,发起烧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医官诊病看了,只说是心中郁结,又体力消耗过多,方有此急症,嘱咐宜在家卧床静养。   伍氏听说了此事,第二日便匆匆忙忙地提了大包小包来看望宋织云。看到女儿因为发烧而微红的小脸,心痛得不行。   “怎的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如今整个金陵城都在说这事儿呢。”伍氏坐在床头,道。   宋织云微微摇头,道:“我总要在陛下那里表个态度才好。”   伍氏抚着宋织云的头发,道:“哎,我家阿云真是长大了,也懂得像你的父亲兄长一般分析利害得失了。”心中有些许得意,也有些失落。得意的,大约是女儿真的是要主持中馈了;失落的,自然是女儿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家了,要守护的是自己的家。   宋织云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只将玉臂轻轻环着伍氏的腰,将头靠在伍氏的大腿上,道:“我永远是母亲的小女儿,您可不许嫌弃我闹腾。”   伍氏看着女儿撒娇卖乖,扑哧一笑,道:“刚说你成熟了,你就又这般孩子气了。”   宋织云蹭蹭伍氏的衣裙,道:“谁叫你是我娘呢?”   母女俩说了一会子话,伍氏见宋织云精神不济,便嘱咐她好生休息,就回去了。   然而,等过了两日,宋织云痊愈之时,石震渊仍未回来。早前沉寂下来的错杀渔民传言又死灰复燃,同时市井民间里还流传起新的传言来,说如今大江南北演的红火的《荡寇志》是石家授意而为,教万民传唱,收服民心所用。都察院好些御史对此事进行了弹劾,只说石家狼子野心,有不敬天子之意,更有改朝换代的逆心,应当以大不敬与谋逆之罪判刑。这些弹劾遭到兵部尚书张钰的强烈反对,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只他本不是能言善辩之辈,如何辩得过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御史?只憋红了脸说道“诛心之罪,最是荒谬,只会寒了将士热血,夺了将士心智”。   皇帝阴沉着脸,听着大臣在朝堂之上争吵不休,突然,问了一句:“张钰,演兵失利的事情调查得如何了?”   张钰这几日焦头烂额,很是怕皇帝突然问起演兵之事。此刻听皇帝问起,心中一紧,毕恭毕敬地道:“回陛下,此事复杂,还在调查中。当日演兵时的火药、火炮、火炮手、弹药手、弹药看守者……”   皇帝冷哼一声,打断了张钰的话,道:“我只问你,有结果没有?谁人负责?”   张钰后背沁出汗来,小心翼翼地道:“还没查出结果来。”一时间,原本吵闹不休的朝堂安静得诡异,人人都屏住呼吸,躬身行礼,眼睛看地,再不敢多说什么。   过了好半晌,皇帝的冷淡的声音从上头传了下来:“石家军剿匪有误,好大喜功,有损黎民百姓;震海侯练兵有失,演兵不利,有损国体国威;如今又演《荡寇志》,引万民称颂,居心险恶。今日削其爵位,暂囚于金陵石府,待兵部调查结果出来,再做后断。”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这一段,去看了好些文字狱的案例,有些案子真是匪夷所思。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削爵幽禁      圣裁一出,张钰愣了一下,忙行跪拜大礼,道:“陛下,请三思!石家守卫南海多年,最是忠心。若要问罪,也应当先查清事实。”   次辅宋非之也出列,跪在地上道:“张大人所言甚是,请陛下三思。”   皇帝冷哼一声,道:“朕意已决,不再更改。”说罢,也不顾众人仍跪在地上,拂袖而去。   宫中的这一番争论,不过一个时辰后,就传遍了京中各大世家。有人感叹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有人为石震渊遭此莫须有之罪而惋惜;有人揣摩着新帝的心思、朝廷势力的变化;有人大笑连声道好。各种态度都有,只是俱隐藏在深宅大院、密室书房之中,出的门来见到面的,说起此事,也只感叹一句“圣上宽仁,如此大错,不夺命,不累家室”。   宋织云接到消息之时,石震渊也已回到石府。   宋织云三步并两步到仪门处迎他,石震渊见到宋织云向自己走来,眉目之间有忧色,道:“无甚大事。”   宋织云在他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下,忽而不顾周围仆妇都在,竟是双臂抱住石震渊的后腰,道:“你可是回来了,我可真担心……”说着鼻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石震渊心头一片柔软,一把将她抱起,轻声道:“我回来了,没事了。”说着大步往内院而去。宋织云在仆妇面前没控制好情绪,此刻也有些羞赧,只埋头在石震渊的胸前。   到了房中,宋织云下地,早已破涕为笑,一边给石震渊更衣,一边道:“浴房里有热水,快去洗洗,解乏醒神。”   石震渊点点头,将她搂进怀里,亲了下额头,看着她如花的笑靥,道:“我可真幸运,娶到你这般聪慧的妻子。”宋织云嗔道:“快去洗吧,一身的汗臭味。”   待石震渊出来之时,午膳已经摆好了,拌了几个凉菜,又有河鲜时蔬,新鲜嫩滑,菜香四溢,叫人食指大动。石震渊方察觉这几日来吃得不甚好,此刻肠胃正需要慰籍。   屋内的仆妇早已摒退,房门也关了起来。石震渊出来之时,穿着中衣,头发满是湿气,散搭在肩膀之上,泅湿了中衣。宋织云忙取了毛巾过来,道:“头发也不擦一擦,过来。”   石震渊很是配合,坐在了宋织云一侧的圆凳上。宋织云起身,给石震渊擦头发。石震渊本是低头看着地板,只是宋织云就在他的身侧,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她的袖子里荡漾出来,萦绕在他的鼻端。他的视线渐渐转到宋织云身上,看到她纤细的腰肢,再忍不住,大手一伸,将她的腰紧紧搂住,又将头靠在宋织云的小腹之上。   宋织云不妨他突然伸手,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温香软玉在怀,石震渊舒服得叹了一口气。此刻,他方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腹中虽空空,然而更想吃的却是另一种美味了,人间至乐的美味。   石震渊一个用力,将宋织云抱着侧坐到了自己膝上,声音有些低哑地道:“我想你了。”   这几日,宋织云何尝不为石震渊牵肠挂肚,只是贝齿轻咬红唇,犹豫半晌,道:“我也想你。”   纵是石震渊征战在外之时,宋织云都没说过这句话,此时说出来,脸上飞起红晕,面如桃花。石震渊再忍不住,将她抱起,放倒在了床榻上。   宋织云还欲挣扎,道:“先吃饭……”   话未说完,石震渊已经亲了下去,有力而持久的亲吻,只让宋织云如坠云间。那未说完的话,便也没了着落。衣服散落,床架轻摇,床帐荡漾,良久方休。   两人完事之时,宋织云只觉得全身酸软,腹中十分饥饿。石震渊却精神甚好,穿了衣裳,叫外头的仆妇撤了午膳,重新准备去了。   看见石震渊神清气爽地回到榻上来,宋织云不由得娇哼道:“徒留我在家里担心你,一回来,一句话交待也无,就尽想着这事儿来,连饭都不让人吃。”   石震渊躺下,将宋织云抱进怀里,道:“我想你,就是这么想的,恨不得将你融在我的骨血里,时时刻刻在一起。你想我,难道是想听我讲大道理?”   宋织云杏眼微微睁大了,道:“你真是狡辩!我是担心你!削爵幽禁,这么大的事情,虽说我心里大致有个底,你却也要说几句话叫人安心吧!”宋织云心中气恼,腾地翻身,拿后脑勺对着石震渊了。   石震渊也不恼,只下巴靠着宋织云的脸颊颈脖,轻轻地磨蹭着,新长的胡茬刺在宋织云娇嫩的皮肤上,带着说不出的暧昧。“夫人,可别生气,你生气我心疼。这青屿错杀、演兵失利、荡寇志扬名,乃至削爵幽禁,你都别放在心上。你既然想得到在散朝时分去宫门之外求见圣上,大约心里也有几分成算了。”   宋织云听他谈的正事,一下子拥被翻身坐了起来,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男人,道:“果真如此?我就怕我想错了。”   “你想得正对。暗处之人显然以为圣上真的恼怒了。”石震渊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大致知道暗处之人了,只得收网。”   “究竟是谁,这般陷害我们?”宋织云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自进入京城以来,头前那青屿之人击鼓鸣冤时,祖母姚氏便曾私下进宫面见圣上,将石家姿态摆得极低;且当时石震渊便说过早有防备。是以,宋织云便揣测演兵失利是将计就计之法,圣上欲了解其中真相。因此,才找准了时间,于宫门外求见,便是为了将此事做大,叫暗处之人以为得计。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今上对崖州石家有防备之意。对南越王一战,乃是震海侯与南海将军共同的功劳。但是,大战一结束,两广归入南海将军麾下,震海侯的军队全数撤回崖州。此处便可见其防备了,只是不懂这份君心猜疑到了何种程度,因此才找了种种理由来离间君臣。   如今弘光朝初立,皇帝自也希望大权在握,令行禁止。那些根基深厚的封疆大吏便是皇帝的忌惮所在。这暗处之人就琢磨着皇帝的这般心思,作出了这连环计来。   石震渊看着宋织云的娇颜,抿着唇沉默了半晌,方道:“不外乎是为名利而已,过得几日,就水落石出了。”   “那石家军如今由谁带着?”宋织云又问。   “石浮山带着呢,他一向稳重妥当。”石震渊道。“这几日我们便闭门不出,闭门谢客,低调几日。外头的事情,自有安排。”   夫妻俩闲话间,仆妇又重新摆了午膳。两人这才梳洗打扮,出来吃饭了。宋织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闻到饭香更觉得肚中轰鸣,不由得比平时多吃了一小碗饭。   接下来几日,外头的事情,宋织云是一概不知了。石震渊仿佛突然发现了夫妻房事的乐趣所在,只每日在厢房里痴缠,将房中各处一一试了遍,无论是贵妃椅、或是书桌、或是饭桌,俱有了些别的用处。   这一日又是午睡醒后一番痴缠。完事之后,宋织云蜷缩在石震渊的怀抱之中。此时,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石震渊将宋织云揽得紧紧的。   宋织云只觉得气恼,道:“你昨日说今日正正经经的,怎的又趁着我睡着了来闹我?”   石震渊想着他午后进屋看到的香艳情景,小腹下又有热流涌起。那时宋织云午睡初醒,一条藕臂□□在锦被之外,如玉般润泽光滑,领口微微张开,看到里面隆起的一团,沉甸甸的。石震渊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大拇指轻轻地点上她的红唇,宋织云方悠悠睁开睡眼,带着些许懵懂,憨态可掬。这般一看,石震渊再忍不住,早忘记了自己昨日说过的话,只捞起美人的腰肢来,狠狠地要了好几回。   此刻看到宋织云面带怒色,石震渊也没有恼,只带着委屈道:“如今我赋闲在家,只想多花些时间陪陪娘子。没了震海侯的名头,又丢了石家军的差事,恐怕以后要天南海北地跑着做买卖了。不定多久才能见到娘子一次呢。”   宋织云再没想到堂堂大胤的一品公候可以说出这一番话来,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冷哼道:“夫君你天南地北地跑,是巴不得我不在你身边吧,这样才好让这天南地北的小娘子拜倒在您的威风之下。”   石震渊看着宋织云这般神情,明明是个妒妇悍妻的样子,却叫他心情大好,低低的笑声从胸膛中传来,只搂着宋织云的大掌又紧了紧,道:“有这般的娘子在,为夫如何敢在外头胡来?便是吃醋,也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美。”   宋织云听得他这般发誓,表露心迹,心中甜蜜,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埋头在他怀里,不说话。   可是石震渊不依不饶,笑道:“娘子怎的不看我的脸呢?可是心里高兴,偷偷笑呢?”说着伸手去扳起她的脸来。   石震渊力气极大,宋织云纵使不愿意,脸蛋还是被他从抬了起来。宋织云的杏眼含光带雾,满是笑意,唇角却紧紧抿着。石震渊的凤眼中带着无尽的温柔,还带了一丝戏谑。两人对视片刻,不禁失笑。   “夫君倒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多的花言巧语?”宋织云笑道。   “我这花言巧语只说给娘子听。”石震渊抱着她,笑道,“如今方知道我从前日日忙碌于俗务,竟不知人间天堂便在咫尺,就在娘子的闺房啊。”   一时,外间秋风萧瑟,厢房内却春意盎然,说不尽的风流乐事。    ☆、倭寇作乱      石震渊与宋织云两人,就这般待在府中近十日,仿佛神仙洞府一般,不知人间岁月了。   直到一日,沉舟来报。兵部收到情报,说有倭寇的船只正在靠近松江港,松江港水师只有千人,恐应付有失,请朝廷增派兵力。因松江港与京城相距不远,且两地之间俱是富庶繁华之地,所以更有增派兵力的必要了。   此时,天津水师、武汉水师、福建水师及崖州水师最是强盛。只不过,天津水师、武汉水师俱已返回驻地,福建水师亦远在福建,只有崖州水师,因为调查演兵失利之事,俱留在金陵港上。战报一出,石浮山便向圣上领命,道拟参与此战,戴罪立功。   兵部尚书张钰也力荐石浮山参战,圣上已经恩准。偏偏在军队开拔之际,石浮山不慎坠马,断了左腿,最终决定由其帐下得力干将林伯麒作为领军,领着三千兵往松江港而去。林伯麒乃是崖州林家的大少爷,林二夫人的亲生儿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军中效力六七年,甚是能战。   “这倭寇还没被我朝水师打怕么?怎的还敢来,且来的还是松江港。从前圣上在福建一带,将倭寇打得服服贴贴的。”待沉舟出去后,宋织云皱眉问道。   “有人在玩火。”石震渊感叹道,“天下苍生,真当如猪狗,为贵人的名利而牺牲耳。”   却说林伯麒也算少年将军,本是崖州大族出生,又是嫡支长孙,从小便是争强好胜的。这番领了命,憋着一口气要作出一番成绩来。从前他虽然也打过胜仗,但是俱是由石浮山指挥着,配合着完成战斗。想他林家大族子弟,竟要屈居于石浮山这种庶民子弟之下,林伯麒心中如何服气。这次终是由他担任主帅了,心中自有一股心气热血。   他领水军顺着扬子江到达松江港。松江港知府顾为民早已领着幕僚在此处等他。由于松江港海岸线较长,且沙多坡缓,有南汇、宋浜、张家泾、龙华等好几处都适合倭寇登陆,因此就需要在这几处安排好兵力以迎战了。   林伯麒早已将松江港的几处登陆地点都研究了一番,道南汇外海一带多暗礁,大船难行;宋浜、张家泾、龙华面对的俱是茫茫大海,只是依照此季节水流的流向计算,当是在张家泾登陆的可能性较高。故此,张家泾安排两千兵士把守,宋浜、龙华各八百兵士,南汇则由原松江水师安排了六百兵士。   此刻,张家泾洋面上安排了六艘战船,倭寇船只近岸,便将受到火炮攻击,恐怕连登陆都不易。即便登陆了,岸上就有火炮手与□□手,密集的炮火将叫大多数倭寇丧命。倭寇袭扰福建,从前多是千余人,遇上这般的火炮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一众士兵在此严阵以待,都知道倭寇就在这两日夜里靠岸了。林伯麒在帅帐之中踱步,不停地看怀表。此时已过子时,怎的那倭寇还不上岸?这与情报怎的不符?   莫非倭寇已经知道他的行动?看着外间浓黑的夜色,深秋的海风带着冷意,呼啸而过,林伯麒没来由的心里烦躁和紧张起来。   却在此时,东北方向突然传来炮火声,火光震天。张家泾的兵士大惊,林伯麒心神一震,抬头望向东北方向,其攻打之处正是宋浜!那里只得八百守兵,两艘战船,要守住倭寇,恐怕难上加难。   “怎会这样?不是应该在张家泾登陆么?”林伯麒面色苍白,喃喃道。半晌方在副官的呼唤之下回过神来,忙收敛心神,道:“速速到宋浜,支援守军!”   从张家泾到宋浜,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这时间很可能让倭寇越过宋浜的防线了。林伯麒心中焦灼,只希望天边的炮火与火光不要熄灭方好。   那炮火与火光果然一直持续不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林伯麒镇定下来,便发觉其中的不对了。这般的火力,绝非千余倭寇和八百士兵所能发出的。也就是说,有更多的倭寇靠岸了,而宋浜的守军也在他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增加了。这般想着,他的后背惊起一身冷汗。倭寇的情报有假,朝廷的派兵也有假,自己不过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   林家眼看崖州一日日旺盛,身为大族,自也希望尝一尝宣慰使的滋味。尤其当年零丁洋大战,石家嫡支眼看就要绝后,林家的欲望更是蠢蠢欲动。如今震海侯被夺爵幽禁,连石家军都不再统领了,林伯麒便希望自己一战成名。须知在天子脚下,拱卫京师,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再趁此机会,寻了宫中妃子,吹吹枕边风,自是有可能成为崖州宣慰使。这倭寇偷袭地点的消息,原是那不列颠国的使者送过来的,看来此人早已被倭寇收买,就等着他林伯麒做这个冤大头了。   “罢了,罢了!”林伯麒苦笑道,事已至此,除了迎头打仗,又有什么办法?机关算尽,自以为聪明,却不过是不入流的角色罢了。   待林伯麒部到达宋浜附近洋面,方知战况之激烈。洋面上倭寇船只有数十艘之众,宋浜外围大胤水师船只也多达数十艘,火炮威力甚猛,倭寇船只难以突破,如今正在集结准备撤退。大胤水师步步紧逼,火炮轰炸。   林伯麒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然而却也是个忠心大胤的军人,下令道:“倭寇船只不知我们在外头,我方船只快行,包抄侧翼,炮轰逃跑撤退之船。一则避免其逃窜到张家泾和龙华,二则形成合围之势,乱他对阵。”诸将领命而去。   倭寇没曾想到大胤集中了如此多的兵力在此,头领青山横彦又惊又怒,大骂“不列颠国的红毛骗子!肯定是收了大胤的银子,给我们假情报!”说着指挥舰队后撤。他在福建吃尽了苦头,早恨李骁入骨,一直想寻机杀了他。听说他登基做了皇帝,更恨不得杀进金陵去。凑巧不列颠国的使者赫西到扶桑售卖火器,道自己搭上了大胤内部的贵人,那贵人也想杀了李骁,还带了信物而来。两人一拍即合,便有了这一场袭击。   青山横彦本想着一鼓作气,越过松江港,杀入扬子江,直逼金陵,就是杀不了李骁,也叫他吃一番苦头。何曾想到在松江港就遭到这般猛烈的火力攻击?正组织着撤退,却突然从侧后方的海面上也响起了炮火声。就着火光一看,也是大胤水师的船只。   侧后方的炮火一起,青山横彦的撤退阵型就乱了。先前只以为前方有敌人,现在侧后方也有敌人,船只于黑暗之中挤作一团,相互撞击,沉了几艘船。   林伯麒此刻无暇他想,只愿此战死于海上,也算全了自己忠勇之名。这番破釜沉舟的心情之下,打得异常勇猛,对倭寇穷追不舍。一个时辰后,倭寇死伤过半,连青山横彦的船只都被林伯麒麾下将领拦下了。青山横彦被绑了起来,关在林伯麒的船上,由专人看守着。   此刻,正是三更半夜之时,海面上硝烟仍未消散,沉船无数,浮尸随着波浪在荡漾着,火光照在海面上,恍如人间地狱。   林伯麒站在船头,命令船只缓缓开回宋浜。   战船靠岸之后,林伯麒亲自押了青山横彦到帅帐去。帅帐之中灯火通明,主位座上坐的赫然正是被夺了爵位、金陵幽禁的震海侯石震渊。   林伯麒此刻方知这些时日来京城里的风云是圣上与震海侯安排的一场戏,只不知这倭寇后头出谋划策的人是何人。   林伯麒压下心中惊骇,强押着青山横彦给石震渊行礼,自己也顺势跪下,道:“大人,属下无能,错误估计了形势,险些造成大错,幸亏有大人您坐镇指挥。请大人降罪。”   石震渊的神色隐没在火光光影之中,淡声道:“你确实有错。你不加核实,信了洋人的情报。不过,你也有功。总算是反应得快,勇猛能战,抓了倭寇首领。如何处置,到时候自有圣裁。你可知那洋人受了何人授意做这件事情?若不是圣上英明,将计就计,恐怕松江港至金陵一路,就要尸骨满地,生灵涂炭了。”   石震渊这几句话,语气甚是平静。林伯麒听着,心里却只打鼓,只伏在地上,道:“属下确实有错,错在好大喜功,争强好胜,只想着夺一个好名声,方误信了那洋人的情报。”   “你为何要信赫西?”石震渊问道。   林伯麒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再好大喜功,你也得相信情报源。为何信赫西?”石震渊又问。   林伯麒的额头上沁出汗来,道:“赫西与我林家打交道十余年了,从来言而有信。”赫西与林家往来十余年,两方在商务上有许多合作,赫西从林家更是赚了大笔的财富。   石震渊问完这话,未再多问,只吩咐众人将青山横彦单独关押,又命人将林伯麒看管起来。第二日,便登船启程回京了。    ☆、剿灭蜀王   这一夜的炮火,让松江一带许多人都彻夜难眠。然而,五百里外的金陵城里,一切仍如平时一般繁华,秦淮河畔依然歌舞升平,丝竹不断。   第二日一早,江面上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列战船就缓缓驶入了金陵港,上头飘着“大胤”“石”的字样。人们这才注意到,那旗子并非如前几日演兵之时那般鲜亮,蒙上了灰尘烟火,有些旗子还有被火焰烧灼得焦黑了边缘。待战船靠岸,将士官兵列队下来,面上犹带肃杀之气,甲胄之上还有战火的痕迹。人们这方惊觉昨夜发生了一场大战,一时好奇心极盛,不由得窃窃私语讨论起来。   石震渊押着青山横彦入了紫禁城,命人看守在天牢里,方去乾清宫拜见皇帝。此时正是每日早朝之时,朝中大臣皆知石震渊正在幽禁之中,并不知道皇帝另有安排。因此,“崖州宣慰使石震渊觐见”的声音响起之时,堂上诸人都面面相觑。再看几位内阁,皆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便又安静下来,静看事态变化。   “罪臣石震渊叩见圣上。”石震渊欲行跪拜之礼,却见皇帝抬手道,“不必多礼了,昨晚战况如何?”   石震渊仍是行完了大礼,方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军于宋浜大胜倭寇,倭寇战船损失过半,贼首青山横彦也被擒拿,正关在天牢里。”   皇帝听得此话,竟是站了起来,大笑道:“不愧是震海侯!真是扬我大胤神威!”李骏为秦王时,在福建一带与青山横彦多次交手,却未能将其擒获,是以为憾事。如今自己运筹帷幄,一步步引诱此人入彀,真是心情无比畅快。   “微臣不敢当。圣上圣明,将青山横彦的举动料得分毫不差!”石震渊抱拳道。   众人这才慢慢醒悟过来,早前震海侯被削爵幽禁不过是皇帝的谋略而已,忙跪下高呼“圣上圣明!”   皇帝大笑,道:“今日早朝就到这里吧。朕要去会会青山横彦。”   诸人躬身退出,不少人看完几位内阁,又偷偷去看礼部侍郎和都察院几位御史的脸色。先前礼部侍郎与几位御史力主震海侯有罪,皇帝也真的削爵幽禁了。先前几天,他们还颇为得意,虽不至于忘了形状,却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孰料今日峰回路转,回想起来,只怕自己是着了旁人的道,被当成枪使了。而皇帝是将计就计,打了回去。这般想着,后背都出了汗。   青山横彦虽然被俘获了,口里仍骂个不停。他是扶桑武士,最不怕战死,因此也无所顾忌。直到守卫担心他惊扰圣驾,方拿一方帕子塞进他的嘴里,阻止了他的咒骂之声。   皇帝与石震渊一同来到天牢之时,见到的便是五花大绑、支支吾吾的青山横彦。   “别来无恙?”皇帝笑意盈盈地站到青山横彦一丈之外,道。   青山横彦也略懂几句汉语,听到皇帝的问话,只觉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大战三百回合,那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   “把嘴里的布取出来吧。”皇帝命令道。守卫领命,刚一把布拿开,青山横彦就一股脑儿地开骂了。可怜站在皇帝身侧的译官,汗涔涔地看着地面,只祈祷皇帝不要叫他翻译这话才好。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帝听了半晌,问道:“这倭寇说些什么呢?”   那译官结结巴巴地道:“俱是写不雅之言,不堪入耳……”   “你就照着他说的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漏。”皇帝道。   译官呆了呆,方尽量挑拣些不那么激烈的言词翻译给皇帝听。偷眼看皇帝,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方才松了口气。   青山横彦骂了一会,见皇帝不动声色,就也停了下来,不再言语。   皇帝见他安静下来,方不急不缓地问道:“说罢,你跟大胤何人勾结?”   译官将这文化翻译给了青山横彦听,青山横彦浓眉倒竖,大骂道:“蜀王那厮,骗得老子好惨!说什么松江港空虚,定有可趁之机!不料是叫我扶桑男儿送死!若是有机会见到他,非将他碎尸万段!”   译官翻译了这话,皇帝听着,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个贼寇,出卖起伙伴来,是丝毫也不犹豫。”   石震渊一旁回禀道:“陛下,从松江至金陵港,微臣已经将几个贼寇细细审问过一遍了,蜀王幕僚的往来书信也俱已查获,并有我朝十数万白银的银票。”   蜀王在蜀地多年,也觊觎皇位已久,燕王之乱他失了先机,心中却从未放下这一段念想。赫西等西洋使者也对今上多有不满,早前今上在福建一带曾与其发生不少摩擦;且对石震渊也有怨恨,毕竟石家军的兴起削减了他们在南洋的势力。两厢凑合之下,蜀王便想出让赫西带所谓青屿遗属进京喊冤,并在石家军演兵所用的火炮之上做了手脚,又命人传出《荡寇志》的流言来,让今上将石震渊削爵幽禁。再联合青山横彦,趁着松江港空虚之时,让他从海上攻来。   不曾想,皇帝早已警觉,只将计就计,将青山横彦抓了个正着。   皇帝早就想铲除各地藩王,如今蜀王犯了这个事情,他真是大喜过望,只恨不得立时昭告天下,出兵巴蜀。   皇帝看着青山横彦,笑道:“想不到你为我做了这么件事情,倒不知如何感谢你了。”说罢甩袖大步离开天牢。   石震渊跟随着走到天牢之外,正要恭送圣驾,却见皇帝挥退了左右,问道:“这次的事情,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石震渊心头一跳,忙下跪,抱拳道:“陛下,微臣正有一事要禀报。崖州林家在此事中有所牵扯,但应是为赫西所惑,并不知晓赫西的真正目的……”原来,那青屿错杀之事,是赫西从林家听来的,加以发挥,方有了当日击鼓鸣冤的一幕。《荡寇志》的流传,与林家也脱不了干系,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倭寇拟在张家泾登陆的消息,也是赫西故意传给林家的。便是礼部侍郎和几位参奏石震渊最为激励的御史,也或多或少与林家的姑爷、松江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倒是丝毫不介意?”林家这些动作,摆明了是想削了石家的声望,为林家立威,趁机争取崖州宣慰使之位了。   “崖州宣慰使,有能者而居之。崖州几大家族,都曾做过宣慰使,并无不可。”石震渊道。   “这林伯麒倒也算是个忠勇的,只是谋略不足。罢了,林家如何处置,你且将事情一一查清楚了,再慢慢说与朕听吧。”皇帝说完,上了龙撵,摆驾而去。   宋织云在家中担忧两日。这一日一大早,守在河边的明河回禀,石家战船靠岸了,打败倭寇,俘了贼首。可只等到晚膳时分,石震渊方回府。   石震渊两天未曾刮胡子,又未洗澡,一身的汗味。可是他神采奕奕,脚步轻快,心情很好。宋织云先递了热水帕子,给他洗脸擦手,方道:“夫君今日可是有什么大喜事了?”   石震渊甩开帕子,抓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胡茬,道:“大喜事自然是总算回到家,见到娘子了。”   胡茬扎在宋织云的手上,有些痒又有些舒服。宋织云挣扎了一下,道:“别贫嘴了。如今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况?”   石震渊放开她的手,夫妻俩坐到饭桌上,石震渊方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宋织云。青山横彦被俘虏;林伯麒、林二夫人被押在刑部大牢;赫西在开战前就像离京,却被早已守在左右的暗卫给抓住了,如今关在天牢。   “竟是林二夫人做的手脚么?”宋织云道。林二夫人是石家的姑太太,与祖母辛氏的关系甚好,平日也对石家很是和颜悦色,却不知她存了这样的心思。   石震渊点点头,道:“权势诱人。就怕祖母难过。其实,觊觎崖州宣慰使之位的,大有人在,都无所谓。然而,林二夫人乃是三叔公的女儿,石家嫡支人丁单薄,三叔公和二叔俱是在零丁洋海战中阵亡的,如今三叔公一支也就只有两个男丁而已。”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计可施。林伯麒此次作战英勇,又擒下贼首,也是将功折罪了。陛下自也会酌情考虑的。”宋织云道。   ……   过得十余日,圣旨下,将倭寇突袭松江港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道蜀王觊觎皇位,勾结倭寇,置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险些引得生灵涂炭,犯下滔天大罪,人人得而诛之。西洋不列颠国使者赫西勾结外敌,为祸大胤,当斩之,念及其为国之使者,遂流放。至于崖州林家林二老爷与林二太太,觊觎崖州宣慰使之位,为赫西利用,险些酿成大祸;所幸其子林伯麒作战英勇,擒获敌首,将功折罪,罚没其半数家财。崖州宣慰使石震渊剿匪有功,复其爵位,另有赏赐。   圣旨下达成都之时,皇帝的亲兵已经抵达巴蜀。此时,皇帝江山稳固,且蜀王暴虐,治下的官兵早有不服,便有人哗变倒戈的。这一战,不过两个月便结束了,蜀王被围于王宫,纵火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度假回来了。浮潜什么,真是太好玩了。就是全身黑了不少。继续奋斗,很快写完了。下一本书要更进步一点。 ☆、沉香睡   圣旨一下,石府宋府一片欢喜之气。宋织云早早梳妆打扮,去往宋府,给祖母、母亲问安。先前祖母大约揣测出一二分圣意,倒还沉着;母亲伍氏却未必知道这么多,想来前段时日也颇为替她担忧。   先前石震渊被削爵幽禁,宋织云向皇帝求情也被拒之宫门之外。自此,宋家便也断了向皇帝求情的心思,只门户紧闭,不露声色,静观其变。姚氏隐约猜到皇帝应有大举动,却不曾想会牵扯出蜀王来。伍氏则从家中婆母及几位老爷身上看到了沉着与镇定,虽不明真意,但倒也冷静下来了。因此,这圣旨下来,虽然欢喜,却心底也早有几分准备,不至于失了形状。   宋织云见过姚氏与伍氏,道:“孩儿不孝,惹得祖母与母亲为我担忧。”   “这回你做得很好,祖母如今很放心。”姚氏笑道。孙女也开始懂得谋略,知晓与丈夫同进退,这便是世家宗妇的真本事了。   “姑爷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不声不响就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姚氏再道,“你们夫妻俩能同心协力,往后日子便会越来越好。”   宋织云点头,道:“祖母勿忧心,我自然会过得好的。只是舍不得祖母。”   讨伐蜀王之事,已有皇帝亲兵领命。陆上作战,并非石震渊所长。宋织云在金陵已经逗留了好几个月,此时已到十一月上旬了,想来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在春节之前赶回崖州。   姚氏日渐老迈,如今精力早已不如从前,宋织云只担心自己这一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姚氏了。   姚氏看孙女如花似玉的面容,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你看,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我七十好几了,该享的福早已享够了,又有什么可忧虑的?”言词之间,十分豁达。   伍氏看女儿依依不舍,似有伤感,便打趣道:“你一时半会也还留在京里,这几日你就住在含光院吧,多陪陪祖母。”   伍氏这般说,连姚氏都笑了,道:“你莫听你母亲的,没个正经,回家跟姑爷好生处着才是正道。纵是见不到你,可是只要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祖孙三人,说说笑笑,异常畅快。直到晌午,宋织云方辞别了姚氏与伍氏,回了石府。虽然石震渊尚未确定离京的日期,但想来应就在这几日了。第一批战船已于昨日离京,返回崖州。余下六艘战船一同回去。宋织云已经命仆妇管事将各种物件细细收好,以备不日启程之需。   这般忙乱之下,到了下午晚饭时间,却突然有宋府的急信。那送信之人自称带的是口信,务必要见到宋织云。宋织云匆匆来见,是大嫂身边得用的管事,只摒退了左右,问有何事。   那管事行跪拜之礼,道:“太夫人突然晕倒,昏迷不醒,郎中束手无策,大奶奶请二姑奶奶回府一叙。”   “怎会如此?今日晨间,我方见过她,精神极好,再无不适。”宋织云眉头紧皱,问。   “大奶奶已经命家丁封了府宅,要彻查来龙去脉。春萱堂里大大小小的仆妇俱被拿下了,正在审着。”管事答道。   宋织云唤了回纹进来,道:“你快去请刘医官来,说宋府太夫人身体不适,请他随我一起去问诊。”   原来因着宋织云前番小产,石震渊担忧她身体,便请刘医官也一起上京了,以便时时看诊。这刘医官早年曾盘桓金陵数年,只是后来跟随船队往来与南洋,后有定居崖州,竟是恍惚间数十年就过去了。年纪越大,越有些故地探访的意思,因此也一道跟随来了。   待宋织云带着刘医官到达宋府,阖府上下一片寂静,院中几乎不见了仆妇丫鬟的踪影。   匆匆到了春萱堂,病榻之前乌泱泱的人群。大老爷宋非之、大夫人李氏、二老爷宋非言、三老爷宋非者、三夫人楚氏都候在床榻之下,三位郎中站在一侧,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阁老,并非我等不用心,而是从老夫人的症状看,老夫人确实是年老体迈而引起的精气不足,所以才昏迷不醒。”   “近来母亲精神极好,又怎会突然昏迷?且为何二夫人也同时昏迷不醒?怎会如此巧合?”宋非之神色凝重,道。原来伍氏也昏迷不醒,正在平江堂里歇着。   “这……老夫等确实找不出病因来,惭愧惭愧。”老郎中再道。其实,三人心中多少猜测,这般巧合,当是有人下药。奈何几人虽然常在宫中行走,见识过各种毒物,却独独未曾见过这般症状。宋非之无奈,只得将几位太医请了出去。   “伯父、伯母,侄女带了一位医官来,不如也让他看一看。”宋织云走进来,道。无论是祖母抑或母亲,都是她心系之人,最不希望他们有事。   “快去吧。”李氏道。   宋织云点点头,问:“大嫂审得如何了?”   李氏皱眉道:“食物、香料、屋内的植物、被衾,都检查了一番,并无异样。丫鬟仆妇也只说不知情,实在无从下手。”   这般说着,诸人都看向正在给姚氏把脉问诊的刘医官,见他神色先是淡淡的,随后变得凝重,略带了些诧异。   宋大老爷仿佛看见了希望,忙问道:“神医,您看这是何种缘由?”众人也都在刘医官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来,必是知道缘故,方露出这种神色。   刘医官站起身来,道:“请将老夫人午睡时的焚香灰末拿来一观。”   宋大夫人早已命人看守着食物、焚香等物件了,一声令下,仆妇自外间将焚香炉递了进来。刘医官掀起盖子,用手指轻轻捻起一点,细细闻了闻,将那香炉放好,方道:“老夫人乃是中毒,此毒乃是‘沉香睡’,味与沉香无异,却有剧毒。人若在此毒气中超过一个时辰,便会昏迷,三日无解药,就要危及性命了。”   “刘医官真乃神医!见多识广,不知如何解毒?”宋大老爷松了一口气,问道。   “神医不敢当。这‘沉香睡’是南洋一带的□□,需要的材料极复杂,据说已无存世之药了,不想今日叫我碰到了。鄙人当年随船行走南洋时,刚好遇到过,凑巧识得罢了。要解毒也不难,只要用药浴催逼排出体内毒素便可。”刘医官道。   室内诸人神色都一下子亮了起来。宋大夫人道:“多谢神医了!我这便去彻查究竟何人动过这香炉。”说完带了仆妇匆匆而去。   宋大老爷问道:“这□□既然存世极少,刘神医可知道谁存有这□□?”   刘医官沉思半晌,道:“从前的南洋紫泥岛海盗,便存有这种□□。我也是在那儿,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的。紫泥岛海盗数年前为石家军剿灭,如今已不见踪影。”他一边说着,一边列出药浴所需要的各类药材,交给仆妇去熬药。   宋织云听到“紫泥岛”,感觉甚是熟悉,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何人提到过。此时,她担忧姚氏病情,也无暇他想。   宋织云坐着姚氏床边,见她面色红润,看着并无不当。若非恰好刘医官在此,祖母岂不是就这般失了性命!宋织云心中一阵后怕,就差一点,祖母与母亲就要被人害死了。究竟是谁,要这么害人?   春萱堂处置妥当,宋非言与宋织云一起带着刘医官前去平江堂为伍氏诊脉,果然如出一辙,确实是沉香睡所致。于是,也是一番忙碌,安排众人熬制药汤。   宋非言负手而立,面上神色凝重,只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渐冷。   宋织云看了母亲伍氏一眼,走到宋非言身旁,问道:“父亲,您觉得谁最有陷害祖母与母亲的嫌疑?”   “不必猜测,你大伯母和大嫂很快就会查出来了。”宋二老爷先是看着苍茫的暮色,良久方道。   “我等不及了。”宋织云低声道,然后朝父亲一拜,自行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宅不宁,后院起火。 ☆、姨娘之恨   宋织云在沉香的陪伴之下,到了梅姨娘所居住的小院。小院两旁有三四个健壮的仆妇看守着,见到宋织云过来,忙见礼。   “你们何时守在此处的?”宋织云问道。   “今日午后,见太夫人和二夫人昏迷不醒,大奶奶便命我们守在了此处。”当头一个仆妇恭敬地答道。   宋织云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晚间吹起的冷风,问:“梅姨娘可有说过什么?”   “并不曾,一直十分安静。”   宋织云不再问,带了沉香进去。小院小小巧巧,三间正屋,两旁各三间抱厦,院子一处太湖石,一丛芭蕉,一树梅花,蕉叶枯黄,梅花初绽,梅香隐隐。   沉香掀起正房的暖帘,宋织云走进去,便见到梅姨娘坐在罗汉榻上,正在写字。看到宋织云,梅姨娘巧笑俨然道:“二小姐,怎的有空到我这简陋之处啊?”   宋织云在罗汉榻的另一侧坐下,道:“姨娘真是好心情,太夫人和二夫人都昏迷不醒了,你还有心思练字。”   “二小姐不知,奴婢这是给太夫人和二夫人写佛经呢,必是要增添福气的。”   宋织云看一眼梅姨娘,再没有像此刻这般厌恶梅氏,只道:“我也不跟你讲那些虚话。这件事情你必脱不了干系,你也逃不脱了。”   “二小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奴婢可是听得莫名其妙的。”梅姨娘道。   宋织云懒得跟她再扯其他话,只道:“你恨我母亲,因为她,你做了这许多年的妾侍,你的子女是庶女。你也恨我,因为我,你的女儿嫁不了石家,你的女儿还被休弃回家。可是,你最恨祖母,因为她,最宠爱的孙女是我,而不是你的女儿;因为她将石家的婚事给了我;因为她让我的父亲娶了我的母亲而不是你;也因为她让宋织绣被休离回家守在庙中。你在寻机杀了祖母和母亲。只是,你再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这世界上还是有人识得的。”   梅姨娘略带诧异地看着宋织云,道:“二小姐是在说什么呢?莫不是魔愣了。”   “你认不认罪都无所谓。你身边的丫鬟仆妇必定会把你供述出来的。”宋织云淡声道,“我只是告诉你,这辈子,你再也没有机会了。”宋织云说完,转身便走。   宋织云离去之后,梅姨娘方才还懵懂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来自南洋的秘药,不是说中原流传甚少,无人识得,怎的那宋织云如此笃定?看起来确实像是知晓真相一般。   心情慌乱了一阵,她突然醒悟过来,这有何可担忧的?下毒的丫鬟如今正在去往郊外庄子的路上,恐怕很快就要失踪了,任谁也问不出缘由来。   却说宋大夫人和宋大奶奶知晓这问题出在午间的香炉上,便将春萱堂里的丫鬟仔仔细细地再问了一遍。那掌管香炉的丫鬟陈紫早已唬得跪在地上,道:“大夫人、大奶奶,奴婢冤枉啊!老夫人仁慈,对奴婢等照顾有加,奴婢如何敢下此毒手!”   “你且仔细想想,这香炉或香,最近一段时日究竟有何人接触过?”宋大奶奶道。   陈紫思索半日,道:“香炉总放在老太太房里,寻常丫鬟靠近不得。香膏乃是放在我的香库里,钥匙带在奴婢身上,取香焚香之事从不假他人之手。这般看来,问题恐怕出在香料入库之时了。请大夫人、大奶奶检查香库,再看入库之时,香料都来自何处,又经了谁人之手。”   陈紫所说的,宋大奶奶自然早已派人去寻了。那香库里林林总总十余种名贵香料,光沉香便有好几个不同种类,刘医官一一辨别,却已没有沉香睡的踪迹了。   这不同的沉香是由四个管事采买的,宋大奶奶着人去问,几个管事都呆愣当场,只不停地叩头,道自己冤枉。宋织云接过这管事采买的单子,细细看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并不曾见到与梅姨娘有明面上关系的。   宋织云转念一想,道:“大嫂,这件事情我们如此大动干戈地查,知晓真相的人心里必定是害怕的,丫鬟也好、仆妇也罢,想来都是棋子罢了,到了此时恐怕也有危险。不如先看一下,各院里今日缺了那些人,下毒之人恐怕在这些人里头。”   宋大奶奶道:“李妈妈已经在查了,不一会就能把名单送上来。”   果然,约半个时辰后李妈妈将名单递了上来,各院今日出去办事的丫鬟仆妇小厮管事竟也有二十余人,至此刻尚未归来。   宋织云将名单拿来一看,里头有十余个丫鬟仆妇,赫然有一名梅姨娘院里的丫鬟,名叫夜箫的。宋织云想了想,又道:“大嫂,或者问问采买香料的管事与这里头的丫鬟仆妇,哪个有些私情的?”   宋大奶奶看到宋织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夜箫地名字上,心中了然,道:“是这个理,我这就安排。”管事采买香料,并非马上就将香料入库。若是与丫鬟仆妇有私情,这丫鬟仆妇便有机会将沉香睡混入正常的香料中,一并入到香库来。   一番询问下来,各个管事都说自己与这些丫鬟仆妇不过点头之交,细细问了其他人,也都说不曾见过谁与谁更熟悉。   宋大奶奶一筹莫展,此时已成僵局,若再问不出来,恐怕就得让宋将军使出军法来,大刑逼供了。   宋织云道:“大嫂,单独将那几位管事请来,我跟他们说几句话,若再不行,就上大刑。”   宋大奶奶点头,命人将四位管事带了进来。各人都跪在地上,惊疑不定。宋织云淡漠的声音响起,道:“各位管事都是我宋家的老人了,宋家的规矩一贯是赏罚分明。今日有人要害我祖母,下毒之人便是借了你们的手,将□□送进香库的。你们且好好想想,近日来谁人靠近过你们,谁人靠近过你们的香料。你们若是此刻不说,无妨,稍后便由军爷来仔细问你们。军营里拷问俘虏的手段,我也还不曾见识过,今日刚好借各位见识一番。”   四位管事面面相觑,只喊道:“二姑奶奶,小人冤枉啊!”又有性子直的,大喊道:“究竟是哪知龟孙子和这里头的丫鬟仆妇有染,还不认罪?”“是啊,这是要害死爷们么!”   “你们且好好想想罢,否则便大刑伺候。”宋织云说完便走,留下四人在屋内。   不多时,宋怀仁的亲兵队长张克就走了进来,一身肃杀之气。身后几个卫兵,抬着火炉等刑具走了进来。   四人一看,早已魂飞魄散,不待行刑,就有人供述自己与梅姨娘身边的夜箫,因是同乡,多有往来,上次采买香料之时,还曾幽约。只幽约之后,自己睡了过去,第二日方将香料交了进去。这中间便有文章可做了。   却说宋织云自看到夜箫的名字之时,便已命沉舟去将人寻来。夜箫此时出城,很可能是梅姨娘想杀人灭口,务必要在夜箫被杀之前将其寻回。这边问话也好,行刑也罢,都不过是为了让整个证据链条更加完整。   直到戌时末,沉舟方带了夜箫回来。夜箫鬓发凌乱,衣衫不整,裙子之上有血迹。沉舟追踪到夜箫之时,正有两个大汉要将夜箫杀死。此刻,夜箫跪在堂下,脸色发白,牙齿打架,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此刻再屋内陈列的刑具,堂上坐着府中几位老爷夫人,面沉如水,都不用人问,便将事情供述得清清楚楚。   原来自从宋织绣被和离遣回,梅姨娘迁至偏远小院,她的怨恨与日俱增。自宋织绣被遣回,梅姨娘每隔月余,便去庙中探望宋织绣。约莫半年前,梅姨娘去探望宋织绣时,偶遇一位师太,为人甚是和气,对梅姨娘奉承有加,又给梅姨娘不少美容养颜安眠的方子,梅姨娘用了,与这师太越走越近,连家宅中的私事也一一吐露了出来,常常不忿姚氏与伍氏的做派,想给姚氏与伍氏伍氏一点颜色瞧瞧。那师太就给了南洋秘药,说与沉香气味无异,焚香久了,却会让人嗜睡、多梦,进而体弱、多病,却不会要人性命,绝对查不出来。夜箫与那买香的管事,本是同乡,原就有往来。那日幽约,管事睡着后,夜箫便将这南洋秘药混了进去,第二日便送进了春萱堂。   “求大夫人、大奶奶开恩,饶我一命!奴婢的家人俱在梅姨娘手上,梅姨娘威胁奴婢要对奴婢家人不利,奴婢一时糊涂,才做了这样的事情!奴婢确实不知这是害命的□□!”夜箫使劲磕头,几乎头破血流。   “你也不必喊冤,梅姨娘这般行事,你为何不向我来禀报,却做下这般错事?”宋大夫人全不动容,道,“说罢,梅姨娘许了你何种前程?”   “大夫人,奴婢冤枉啊!”夜箫尖声喊道。   “把她带下去吧。”大夫人再不耐烦听,道。   夜箫带下去后,屋内一片安静。大夫人道:“如今事情算是水落石出了,幸亏姑爷带了刘神医过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石震渊掌灯时分回到石府,发现宋织云不在家中,便去宋府接她,不想遇到这事情,也一并在此等候。此时听得宋大夫人这般说,他忙起身道:“祖母的身体要紧。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大夫人但请吩咐。我且派人去追查那供药的师太。”因此事涉及了岳父的姨娘,他倒不好再多听什么,只跟着宋织云先告退了。   见两人出去之后,宋大老爷方道:“如今事情已明朗了,梅姨娘欲毒害婆母,二弟你看如何处置?”   屋内诸人都看向宋二老爷。因为宋织绣下毒害得宋织云产下死胎,宋二老爷对梅姨娘管教不力颇为恼怒,然而梅姨娘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两人有过十余年的甜蜜时光,又育有儿女,此刻听闻梅姨娘竟是谋害母亲的凶手,心中惊怒之下,又有些茫然。   根据大胤律法,姨娘谋害婆母,既遂则绞刑,未遂则流放边境,充足军营苦力。像梅姨娘这种娇滴滴的女子,边境军营条件艰苦,如何能熬得过?再想到军妓之事,宋二老爷更觉得绿云罩顶,心中煎熬。半晌方道:“梅氏犯下大错,谋害婆母,罪该当死。我且去问她一问,其余事情,大哥定夺就是。”   宋大老爷道:“你去吧。看看这梅氏生出了多少事端来。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确实如此。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姑息了。”   宋二老爷点头称是,径自去了。他走到梅姨娘的小院时,里头十分安静,若非门口守着几个仆妇,与平日无异。他踌躇半晌,终是走了进去。   梅姨娘看到是宋二老爷,颇有些惊诧,旋即便露出笑容来,道:“老爷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听说婆母生病,如今可大安了?”   那般娴雅柔美的笑容,却又怎的会去下毒谋害母亲?宋二老爷看着梅姨娘的笑容,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她如此陌生。在他心里,伍氏虽是正妻,却是听从父母之命所娶,为着家族利益的。梅氏虽是妾侍,但却是他心头所好,当年尚无婚配之时,他在苏州老宅见到这梅家小姐,便觉得喜爱。然而,梅氏所教的女儿,害了嫡姐的子嗣。如今,梅氏要害他的母亲了。   “这些年来,你在我宋家过得可好?”宋二老爷问道。   “自然是好的,太夫人慈悲,大夫人严明,老爷您处处关心,太太也公正。”梅姨娘笑道。   “既如此,你为何下毒谋害母亲?”宋二老爷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在翻滚,今日他才方知道梅姨娘是何等的口蜜腹剑。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曾有下毒?”梅姨娘惊叫道,十分无辜地看着宋二老爷,水眸之中满是委屈,泪盈于睫,将落未落。   “人证物证俱在,沁芳,你还不认?”宋二老爷问道。   “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焉知不是他人栽赃嫁祸!”梅姨娘楚楚可怜地问道。   “夜箫已将事情都招供了,如今震海侯正在抓捕供药的师太。你就认了,我还能为你说上几句话。”宋二老爷道。   “夜箫招供了?”梅姨娘赫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宋二老爷。   宋二老爷点点头,不再说话。   “老爷,必定是夜箫受了他人唆使!方才二小姐气冲冲地进了我院子里,什么证据也无,就认定是我下毒害了老夫人!这可是莫须有的罪名啊!我知道织绣犯下了大错,可如今她一个人在庙里冷冷清清地修行着,日日为那早逝的孩子祈祷,也是赎罪了。我如今也一个人远远地住着,轻易不得出门。这般凄苦,二小姐还是不肯原谅织绣么?”梅姨娘声音哀婉,眼泪簌簌地落下,跪在路边。   宋二老爷想起临来之时宋大老爷的提醒,只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此次事关重大,我也护不住你。大老爷和大夫人自有定夺。”说罢,便要转身离去。这么多年来,他夹缠在伍氏和梅氏之间,如今又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他只觉得疲惫不堪,也不愿再多说。   眼看宋二老爷就要走出正门,梅姨娘突然扑倒在他的脚边,哭道:“老爷,当年你说过这一世要护我周全的。”   宋二老爷回头看了梅姨娘一眼,道:“沁芳,你若是认了,我还能为你说几句话。若是不说,我是再没有办法了。我自问是可以护你周全的,却不成想你如此不安分,作出谋害婆母的事情来。我若是护你,又如何对得住我的母亲?”   梅姨娘见他这般说,撒手坐在了地板之上,只定定只看着他。宋二老爷虽然已年过四旬,然而仍是风度翩翩的美须公。二十余年前,她在苏州宋家老宅里偶遇宋非言,砰然心动,幻想着能嫁给他做妻子。奈何自己本是庶女,恐怕再无机会,便想着避嫌。谁知宋非言总爱寻她,花好月圆之时,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乃家中次子,父母对我的婚事绝不会干涉。”她年少懵懂,又慕恋宋非言,贪爱宋家富贵,自以为从此能与情郎双宿双栖,将家中嫡母安排的婚事也给坏了,只一心等着宋非言来娶她。   孰料宋非言最后迫于母命娶了伍家嫡女,又过了一年,方纳了自己。入门十几年来,宋非言对自己确实也体贴有加,有儿有女有体面。然而,直到几年前,当年被嫡母安排远嫁穷举人的妹妹回京,竟是四品诰命夫人了。梅姨娘看这妹妹在家中的气派,方惊觉自己一生的可笑。回到家中,再看伍氏处处摆着太太的做派,宋织云又如此得宠,心中越发难受。对姚氏、伍氏,乃至宋织云也越发憎恨,待到宋织绣被休弃回京,独守佛门,这怨毒憎恨便再也无法收场了。   “老爷自问对我极好,却从未曾想想,你曾经给过我怎样的承诺?你大约都忘记了。我最该杀的人,本不应是姚氏,而应该是老爷你才对!”梅姨娘坐在地板上,想着前尘往事,面目愈发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曾说要娶我为妻,你曾说父母定会同意,你曾说要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伍氏是姚氏给你的,你是被迫的,那五年前的柳姨娘呢?是谁逼着你了?还不是我年老色衰,你再不愿看我的缘故!”   宋二老爷听得梅姨娘如此说,面皮涨红,道:“果然是你下毒!你这毒妇!”   梅姨娘怪笑,在夜里十分瘆人,“就是我下的毒!我只恨不得连你一起毒死!你误我一生!那老太婆,害我做了这妾侍;害我女儿独守佛门,死有余辜!连着伍氏,连着宋织云,若是给我机会,我都要杀了她们,解我心头之恨!”   宋二老爷自问将梅姨娘视作真爱,却不想会听到这一番话,道:“当年是你自愿为妾,入我家门,如今却又道是我误你!”   “当年,我坏了嫡母给我的亲事,嫡母早已对我撒手不管。我除了给你为妾,还能如何?”梅姨娘哭泣着,委顿在地。   宋二老爷看着梅姨娘,她已经年过四旬,然而即便带泪,也仍是美人。他想起往日种种,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半生已过。谋杀婆母未遂,按律流放边境充作苦力。边境艰苦,你且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二老爷有点渣…… ☆、李氏被擒   第二日一早,沉舟便将供药的师太擒了来,并将宋织绣也一起请回宋府。   宋织绣在金陵郊外的清宁庵里诵经念佛,这尼姑庵建在深山之中,只有几个师太与几个小尼姑,无甚香火,那主持尼姑庵的永安师太心性淡薄,是个清贫静修之地。今年年初,有位自广州来的无尘师太也住了进来,只说自己寻找清修之地,此处却有佛缘,再不愿意走了。这等行走修佛,本是佛家常有之事。主持师太便也将无尘师太留了下来。   沉舟带了夜箫一起,到了尼姑庵中,夜箫一番辨认,果然找到了无尘师太。彼时正是半夜三更,无尘师太犹在梦中,便被擒拿。沉舟就着火光一看,只觉得无尘师太十分眼熟,仿佛曾经见过。   “你是何人!竟敢无故抓人!这可是宋家女眷清修之地!”无尘师太柳眉倒竖,怒目而问,气势极盛。她虽被绑了双手,反剪背后,然而看起来丝毫不见惊慌。   “这会正是宋家有请。”沉舟说道,“请上车吧。”   无尘师太愣了一下,旋即脸色沉了下来,再没说什么,径自上车了。   宋织绣此刻也被请了出来,嘴里正在骂着:“你们这些势利小人,看到我如今落魄了,个个都摆出一幅冷漠嘴脸来!大半夜的,寒霜都下来了,还要叫人即刻回城!这究竟是哪个主子下的命令?我就是不回去,你们又能怎样?”   “三小姐,请上车吧。大老爷说了,请您务必回去一趟。”与石家卫队一同前来的,还有宋家的家兵。   宋织绣看着院子里的二三十个侍卫,拿着明晃晃的火把,心中也知道除了顺从,别无他法。只不知府中出了何事,这般大阵仗。   “三小姐,请。”一名家兵掀起车帘,道。宋织绣冷哼一声,紧了紧披风,方上了车。   一行人向城中疾驰而去。沉舟回想着那无尘师太的容貌,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一个人来。这无尘师太与去年煽动海盗攻击崖州城的苗夫人十分相似!极有可能是同一人!只因她做苗夫人时,乌发如云,首饰华丽,衣服鲜亮;而今却剃度了,一身黑衣,看着就十分不同。想到此处,沉舟心里多了几分雀跃,又命令手下的侍卫务必十二分警惕,将此人看守妥当。   第二日一早,听闻供药的师太被带回来了,宋家几位主子都松了一口气。宋大老爷早已命令将梅姨娘所住的小院给团团围了起来,又命人将无尘师太、夜箫也一并带到了小院,与梅姨娘当面对质。   梅姨娘与夜箫都指认说是无尘师太就是供药之人,沉香睡乃是经她手所得。然而,无尘师太面对指控,面上一片平静,只道:“贫尼今年初方到金陵,因清宁庵风光宜人、适宜静修,方盘桓了一些时日,认得了宋家三小姐与梅姨娘。可是,贫尼乃佛门中人,怎么可能提供□□?怎会作出这等遭天谴的事情来?梅姨娘莫要血口喷人、远望他人。”   梅姨娘扑过来,眼睛里满是血丝,嘴里喊道:“你这妖尼!你明明说这药只是会让人生病,不会要人性命!你敢骗我!你如今还不认帐!”   无尘师太抓住了梅姨娘的双手,神色淡然,道:“梅姨娘请自重。你自己犯下的过错,何苦找我一个外人来背。”   梅姨娘还欲伸手抓她的脸,却被身后的仆妇给分开了,拉着她的手跪在另一侧。   无尘师太仍是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宋大老爷道:“宋阁老乃是人人称道的能臣,都道宋阁老明察秋毫。贫尼只乃世外静修之人,对于贵府中事一无所知。梅姨娘所说的,更是诛心之论,子虚乌有之辞,但请宋阁老明鉴。”说罢,向着宋大老爷行了磕头之礼。   宋大老爷一时沉吟,此刻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说明□□就是无尘师太所给的。即便是梅姨娘和夜箫有所指认,但是,证据并不充分。而且,对家中姨娘和丫鬟仆妇,自可使用大刑逼供,但是对于无尘师太,乃是自由平民,却不好使用大刑了。   “贱人!”梅姨娘恶狠狠地骂道,两眼只看着无尘师太,恨不得将她的身上扎出几个窟窿来。   此时,石震渊从外间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无尘师太,笑道:“苗夫人,别来无恙?”   无尘师太倏地抬头,看到石震渊似笑非笑的脸,脸色刷地无比苍白。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找你可是找了很久了。你与宋府的事情,有没有关系,迟些再说。如今,我们先来算算你夜袭崖州的账!”石震渊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   堂中诸人都有些讶异。石震渊方回身向宋大老爷回禀道:“大伯父,此女李氏,乃是从前紫泥岛海盗大当家的妻子,去年我在岭南征战之时,她曾趁机领着残余海盗夜袭崖州。如今,就由我石家军来问上一问。”   宋大老爷听他这般说,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石震渊抓拿李氏,师出有名,拷问之下,为何毒害姚老太君的事情自然也隐瞒不住。于是,便将李氏交由石震渊审问了。   叫人诧异的是,沉舟审了整整一日,李氏只认了自己是紫泥岛昔日大当家的妻子,也认下了夜袭崖州之罪,却无论如何不认自己下毒害了姚老太君。沉舟无法,只得回禀石震渊和宋织云。   “不成想是个重情义的。”石震渊听罢,道,“她为何认下夜袭崖州之罪?不过因为如今好些海盗还关在崖州牢里,怕他们被杀。至于那梅姨娘的生死,却与她不相干了。”   宋织云颇不以为然,道:“她欺骗苗掌柜,也不见得有多少情义。”   夫妻俩正说着话,春萱堂传来消息,道姚老太君醒了过来。石震渊与宋织云忙一起到了春萱堂。   姚老太君此刻已经清醒,看着床榻前满满的一圈人,自己倒有些没反应过来,声音沙哑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这么多人在这里?”   “母亲,您这都昏迷了两日,叫我们好生担忧。”宋大老爷说道。   姚氏喃喃道:“我竟昏迷了两日?郎中可有说什么病症?”   “无甚大事,不过静养便可。”宋大老爷见姚氏精神甚好,便只留下了宋二老爷,将其他人都遣走了。石震渊与宋织云到得春萱堂,便见到春萱堂正房大门紧闭,家中诸人都在偏厅里等着。   正房里,兄弟俩在榻前跪下,宋大老爷方道:“母亲,儿子不孝,治家不力,家中有人给母亲下毒,方使母亲您昏迷不醒。”   姚氏颇为意外,道:“居然有人下毒害我?我这七十老妇还碍着人了?”   宋二老爷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方道:“儿子不孝,当年不听母亲之命,硬要纳了那梅氏。此番正是梅氏下毒,欲害母亲。儿子实在羞愧,只求母亲原谅!”   姚氏听得是梅氏下毒,目光中怒意大盛,道:“毒妇!毒妇!教出来的女儿害了阿云不说,如今她还来祸害我!我虽偏爱阿云,却又何曾苛待她与织绣?难道连我喜欢哪个孙女也须得她一个妾侍同意么!”   宋二老爷见姚氏这般愤怒,忙又磕头道:“母亲,您保重身子,莫要为这毒妇伤了身子!儿子心中不安,她一个人拖累家中甚多,已是罪大恶极。您若再是为她动气,不值当。”这般说着,落泪流涕。他只希望母亲能够消气,宽宥梅姨娘一次,便是将梅姨娘关在京中的牢狱里,也比在边境军营做苦力强得多。   姚氏冷静下来,问:“你们都起来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将来龙去脉跟我说说。”   宋大老爷便将梅姨娘从李氏处取得沉香睡,又借夜箫之手放入香料之中的事情告诉了姚氏。“这李氏还有一个身份,乃是南海紫泥岛大当家的妻子,曾经夜袭崖州。”   姚氏蹙眉,道:“这般说来,梅氏倒是当了别人的刀子?是这个李氏要杀我?”   宋大老爷道:“从梅姨娘和夜箫的说法看来,是这样的,儿子看着不像假话。只是那李氏并不承认此事,石姑爷如今正在审着。”   姚氏思来想去,南海紫泥岛的海盗与自己何干?为何费这一番心思要杀自己?虽然三十余年前她曾在崖州住过几年,却也只是一味修习纺织刺绣之术,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   她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让人去请石震渊与宋织云。石震渊与宋织云将李氏抵死不认的事情告知姚氏,道:“大刑之下,还不开口,是个硬骨头。”   姚氏又问:“这李氏是年岁几何?长得如何?”   “三十五六岁了,貌甚艳美。”宋织云道。   姚氏思虑良久,面上似有些怅然,道:“烦请姑爷将她带来,我看一看,大约就知道来龙去脉了。”   石震渊看姚氏似有隐情,便点头道好,又名沉舟将李氏提来春萱堂。   约莫过来两刻钟,沉舟将李氏带进春萱堂里。李氏此刻已经患上干净的衣裳,只是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俨然过去一天她过得并不好。可是,看到姚氏的那一刻,她的眼里突然发出闪亮的光芒,一种嗜血的光。若非沉舟紧紧将她押住,她就要往姚氏身上扑去了。   姚氏看清楚李氏的脸的那一瞬间,先是一惊,继而盯着看了良久,最后方叹了口气,道:“你是母亲是李棠娘?”   李氏挣扎不开沉舟的压制,只昂着头道:“难为老夫人你还记得李棠娘!老夫人你可还记得你将她逐出崖州城、流放南洋?明明她身怀六甲,你都不放过她!”   姚氏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她那时候并未怀孕。”   “纵使她未怀孕,夫人就能看着她在南海上流落?到处都是海盗的南海,见到女人就要□□的南海!”李氏冷笑着,问道。   姚氏却不回答李氏的问话,只看着她的脸在出神。这是一段几乎已经被她所遗忘的往事。三十多年前,宋老太爷外放崖州,神差鬼使地,与一个黎族女子好上了,养作了外室,且那份情意,令姚氏感觉到了危机。恰逢宋老太爷前往广西剿匪,姚氏当时就发落了这外室女子,命人将她远远地送走。后来宋老太爷回来,遍寻外室不见,而崖州刚好经历了海盗洗劫,宋老太爷也寻不到线索,皇帝的回京旨意也已下达,这方回了京城。不成想,这尘封几十年的往事,竟在今日被人翻了出来。   “我母亲身怀六甲,又被海盗掠去,为了我忍辱负重,三十不到便一命呜呼。而老夫人,你却七十古稀,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你这般狠心的人,怎不当死?”李氏见姚氏久久不语,又愤愤说道。   站在一侧的宋大老爷、宋二老爷、石震渊及宋织云却都吃了一惊,再不曾想到有这等陈年旧事。宋老太爷仙逝也近十年了,宋织云那时年幼,记忆里祖父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对孙辈却很是亲切,常常与几个哥哥在演武场上切磋,且对祖母一贯尊重,有商有量,每日一起用膳。虽然有两三个妾侍,却也是年过四旬方纳进门的,三叔便是庶出,只三叔的生母早逝,另外两个老姨娘在祖父去世后因无子,也都住到庄子上给祖父祈福了。既然祖母能容下这些个妾侍,为何又要将李氏的母亲打发了?   姚氏仿佛终于回过神来,面上带着忧伤、惊讶、哀叹与惋惜,最后却苦笑只道:“原来你是当年李氏的女儿。因果因果,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如今家宅大乱,我也险些死去,却都是当年种下的因果啊!”   “什么因果报应,根本是胡言乱语!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活着!我的母亲早几十年就死了!”李氏道,目光异常明亮。   姚氏沉默半晌,道:“你只道我害了你母亲,你却不知道她如何害的我,又如何害了我的女儿。她知道我和女儿外出,便找人埋伏,我险些跌落山崖,我的女儿也险些被贼人掠走。因果报应,谁也逃不脱。”   李氏愣住,想起自己母亲回忆宋老太爷时闪亮的双眸,想起母亲说姚氏如何歹毒,却不妨还有这一节,半晌方道:“你胡说,我的母亲怎会是这种人!”   姚氏只觉得疲惫,道:“罢了,是与不是,如今说来又有什么意义。”说罢,看向石震渊,道:“姑爷,她寻我报仇之事,我便不再追究了,一报还一报,无甚可说。其余的罪名,我也不便干涉,你自决断吧。”   李氏不想姚氏这般风平浪静,还想说什么,却已被沉舟带下去。过了两日,李氏对夜袭崖州一案供认不讳,石震渊将其押解大理寺,大理寺卿亲自断了案,判了绞刑,不日便在菜市口绞死了。   姚氏的身体也渐渐康复,只是想到三十多年前那个鲜艳明媚的崖州女子,姚氏就觉得心中堵得慌。当时,她察觉到了宋老太爷的变化,一贯沉默寡言的他,突然变得开朗了一些,偶尔会陷入莫名的思索与微笑之中,这叫她觉得危险与害怕。很快,她就发现了作为外室存在的李氏。她犹豫了很久,直到李氏陷害她和二女儿,姚氏才终于定了杀心。后来,宋老太爷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们之间确实有了见不着的痕迹。宋老太爷那两三房妾侍,便是自崖州回京后方纳的,总能在眉眼间寻到一丝李氏的痕迹来。   却说宋织云回到石府,便有些怏怏不乐。在她看来,幼年时候的祖父便如天神一般,有决断,有谋略,虽然年过六十仍英勇善战,在练武场上她的几个哥哥也还总要吃亏;还时常买了市井小吃回来,给几个孙女尝鲜。在祖母那里,虽不多话,却也总是和气的,听着祖母唠叨,也十分乐意的样子。岂料,祖父在崖州还有这般一段情,且看祖母的神色,祖父对这崖州女子恐怕极为不同。   石震渊自看出妻子不愉快,只安慰道:“都是老辈的陈年旧事了,我们就不要多想了。”   宋织云看了眼石震渊,道:“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再没想到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无比幸福的祖父母,也是这般过来的。”   石震渊听得这句话,一时也沉默了。他与宋织云,此刻是不是也是这句话所说的,至亲至疏夫妻?这般想着,他斟酌着说道:“天下之大,世间百态,什么样的夫妻没有呢?至亲至疏也好,相濡以沫也罢,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来日方长,总叫你舒心。”   宋织云却转身揽上了他的腰,叫石震渊有些受宠若惊。只见宋织云朱唇轻启,道:“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人心易变,那就只有趁着人心未变的时候,好好地做一对亲密夫妻。”   石震渊的手臂将宋织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笑道:“我的心却是不变的,你用一生跟我做亲密夫妻吧。”   宋织云也笑起来,杏眼望着他,眸中柔光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深宫话别   又过了两日,姚氏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石震渊与宋织云也准备启程返回崖州,此时已是隆冬之际,金陵下起雪来,远山近水、阁楼亭台都一片白茫茫。   这一夜,皇帝大宴群臣,一为石震渊破倭寇之祸,此番倭寇受了重创,队伍死伤十之六七,短期内东南海防必将太平;二来也是为前番到京的各封疆大吏饯别。至于蜀王,早已潜回巴蜀,招兵买马了。皇帝自然不惧他,就等着狠狠将他击败。   大堂之上虽然一片歌舞升平,各封疆大吏的心却还都提着。蜀王逆谋败露,皇帝已经厉兵秣马。皇帝恐怕是恨不得各家都出点幺蛾子,才好叫他师出有名。如今大胤朝中,镇南王、西北王乃是王爷,独掌一省军政民生税赋。这两位王爷就更是谨慎。西南、岭南、西藏,还有好些个宣慰使,都独掌一州军政民生。皇帝明显不乐意各地势力坐大,只是如今腾不出手来处理,谁要是先露头,必定要被修理了。因此之故,人人都含笑着谈话,十分和谐。   皇帝自然给石震渊赐酒了,又道:“多日不见表妹,你们也准备启程回崖州了。叫她明日进宫来吧,淑妃……淑懿皇后有些东西,我想着给她最合适了。”   石震渊接了旨意,回到家中说与宋织云听。宋织云第二日按品大妆,于巳时入了宫门。早有公公在一旁候着,请她上了软轿,一径往养心殿去了。皇帝上朝理政之处在乾清宫,平日休憩之所却是养心殿。   宋织云到得养心殿之时,皇帝恰好从下朝回来,已是换了日常便服。   宋织云欲行大礼,皇帝却是阻止了她,道:“你也不必这般多礼,说起来,我们是兄妹的情分。深宫寂寞,前几年母妃多得你的陪伴。”   宋织云道:“从前多得淑懿皇后指点,说起来都是我的福分。”   “一起去翊坤宫看看吧。”皇帝说道,信步走出了养心殿。   宋织云有些讶异,翊坤宫自去岁大火以来,并未修复,皇帝为何想要去翊坤宫?心中琢磨着,她还是跟着皇帝走了出去,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江公公远远在跟在了身后。养心殿后头,便是西六宫了,此刻虽已巳时,却仍格外安静。皇帝在潜邸时,身边只两三名妾侍,并有两个皇子,待进宫后,政事繁忙,又为先帝守孝,并未曾立后纳妃。先帝周年忌日时,又开恩放了一批宫人出宫。是以如今六宫大半空置。   离养心殿最近的,乃是宸宁宫。皇帝走到此处,停了下来,道:“红颜祸水、女色害国。父皇一生英明,净数毁在了敏宸妃身上。”   这是宫廷秘辛,更是一个皇帝对另一个皇帝的评价。这样的话,皇帝本应该烂在心里的,只是,闲暇时走过诺大宫殿,也未免生出些许感慨。皇帝说完,似觉不妥,看了下宋织云,见她望着宸宁宫几个大字,有些怅然,又道:“这些话,朕也无人可说。想着你大约能够体会母妃的一番心情,说说无妨。”   宋织云望着宸宁宫几个字,道:“淑懿皇后从前跟我说过,大半辈子,蹉跎在这西六宫里,只是因为陛下,方忍下了种种不堪。端贵妃得势,敏宸妃得宠,更有无数美人嫔妾等着承宠。”皇帝将一些私密地话告诉了自己,宋织云自然得报以实质,否则如何能体现出她的亲近与信赖?   皇帝背着手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天家骨肉情分薄。十一二岁时,我多努力,在父皇面前也难与燕王一般得宠;到了后来,如意王出生后,父皇更是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了,一腔慈父心肠,全给了如意王。”声音十分平静,不辨悲喜。   “淑懿皇后常道,陛下胸有丘壑,而坚强隐忍,她一贯以陛下为自己毕生的骄傲。”宋织云道。   皇帝唇角微翘,道:“表妹真是会说话。”   两人这般说着,过了宸宁宫、永寿宫,方到翊坤宫。翊坤宫与其后相连的咸福宫,俱是被大火烧毁,翊坤宫要烧得更厉害一些,连着宫门都熏黑了。   皇帝推开那被熏黑的宫门,走了进去。宋织云曾无比熟悉翊坤宫的一草一木,如今变得面目全非了。   宫殿门窗早已烧毁,只余宫殿框架木头,隐约可见当日的巍峨。庭院里的树木花草已经烧焦,再难想象曾经的鸟语花香、美人独立。   淑懿皇后即丧生于此。宋织云想起那个温柔美妇,曾于此间对自己曾谆谆教诲,鼻间一酸,眼眶便红了,只道:“燕王真是歹毒,竟这般明火执仗地杀人……”   皇帝只沉默了一下,便道:“母妃受制于端贵妃,端贵妃何尝不受制于我母妃。父皇就看着她们相斗,平衡牵制之术而已,却叫人至死方休。从前我对父皇如此厚此薄彼,心中有怨言。然而,待我登基之后,经历了几次风波,方知帝王之术,确实无情。国之政事,人事复杂,若不能平衡牵制,则恐怕生乱。最显而易见,便如边境王侯,早年承乾帝分封,宛如国中之国,如何管理牵制,都叫人头疼不已。”   宋织云心中一凛,石家亦是崖州两百余年的宣慰使,从前朝至今,在崖州盘根错节。斟酌了一下,她说道:“时移世易,制度更替,也是天道。只陛下初御天下,稳定为要。如今陛下文治武功,天下归心,四境王侯,莫不敬服。”   皇帝看她一眼,笑道:“你这话倒跟首辅大人一样,老学究气。”   宋织云亦笑道:“陛下,您莫开玩笑。我怎敢跟首辅大人比。只是,我这几年身上崖州,看得分明,西洋的兴起,绝非一地豪门便能赶得上的,须得借大胤全力方可。崖州若无造船局的支持,又怎能有这般厉害的战船?造船局终究是听陛下的命令行事。没有陛下的支持,边境王侯无用武之地。”   “这会倒是说实话了。”皇帝笑着摇头,道。宋织云这话是在变相地说,石家忠心耿耿了。   宋织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步走向那坍塌的宫室前,颇为怀念道:“姑母在这里教我读书写字,画西洋画画,给我许多西洋玩意儿。”   “你那会儿画西洋画,画了条蛇,放在我的被窝里,跟真的一样,叫我吓了一跳。”皇帝笑道,脸上是难见的轻松之意。   “姑母画的画儿,那才真是妙趣横生。”宋织云道,“最喜欢娘娘画的风景画,有许多从前岭南的风景。”   “我就知道,有些东西,给你最是合适不过了。”皇帝仿佛心情突然好起来,大笑道。   宋织云看向皇帝,面带疑惑之色。   皇帝看着翊坤宫的残垣断壁出神,道:“翊坤宫大火之前,母妃已将那积年的画作都整理了出来,送到宫中藏书阁,交给侍书宫人清洁。如今,画作早已清洁好了,朕便想该如何处置才好。你既喜欢西洋画,又深得母妃喜爱,如今你的梅绣也是融汇了大胤刺绣与西洋画作的精髓。母妃该是很高兴,她的画作在你手上。”   宋织云心中正在遗憾淑懿皇后的画作毁于大火,不防听到皇帝有此一说,心中升起些许喜意,然而更多的却是悲伤,道:“若能得淑懿皇后的遗作,我定好好珍藏,作为家中传世之宝。可是,睹物思人,我最想见到的,却是淑懿皇后。”   皇帝听得此话,道:“从前午夜梦回,我也见到过母妃。只是,最近一段时日,再没见她了,大约国事繁忙,她也不忍打扰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说罢,背着手踱步出了翊坤宫。   这一日,宋织云回到石府之时,后头还跟着两辆宫车。皇帝将藏书阁内淑懿皇后的画作都赐给了宋织云,大多数是西洋画作,少部分是山水花鸟画。人人皆叹圣恩浩荡。   过得两日,石震渊与宋织云辞别宋府众人,登船出松江港,南归崖州。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回来第一天果然要加班,写报告到十点。不过,还是要有点自己的爱好,对不对?文章临近结束了,感谢各位亲的支持,下一本一定会更好的。 ☆、南归遇袭      此番崖州共有十余艘战船北上,先前大部分已返回崖州,只余三艘战船此次一并回去。石震渊与宋织云离开崖州已将近五个月了,宋织云此时想起崖州,竟也升起了些许思念。年初小产之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口上的伤疤也渐渐结痂。   石震渊也归心似箭,此番在京城斗智斗勇,甚是劳神。反倒是崖州的造船局,实打实地造船造火器,演武场上铁血男儿日日练武,才是真正的痛快。   这般情形之下,战船便以最快的航速行驶。船上兵士昼夜轮流值守,夜间也已极快的速度在海上航行。十日之后,战船便进入零丁洋水域了,再过五日当可抵达崖州。   天下着雨,已经一日有余。站在哨杆之上的卫兵,正在四处眺望。此时夜深,又是冬季,虽然已经近南方,但海风呼啸,夜雨冰冷,叫人疲倦。   忽然之间,哨兵看到远远的洋面上有暗黑色的影子,如礁石一般,只是这哨兵往来零丁洋无数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此处何时多了礁石?他犹疑半晌,突然警觉,拉响警报。   然而,就在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的同时,炮火也轰鸣而来。这么遥远的距离,在哨兵看来是无需担心的,这南海之上就无人的炮火有这般远的射程。可是,出人预料的,炸弹猛烈地轰炸在了石家战船的周围,激起无数巨大的水柱。   石家战船也迅速反应过来,向对方激烈开火。   石震渊与宋织云均为警报声所惊醒,石震渊只道:“你且在舱室内等着,我去去就回。”说罢,命沉舟在舱室门外守护,自己出去指挥了。   因着石家战船的炮火也十分猛烈,对方的攻击一时缓和了下来。宋织云极快地穿好衣裳,微微打开了船舱的窗户。外头炮声不断,兵丁呼号嘈杂,所见之处,皆是火光。对方的火炮威力极大,竟是将战船震得不断摇晃。   宋织云又想起许久之前在五光海上所见的西洋战船,心中讶异,难道是当时战败的西洋人又搬了救兵来,报复石震渊?   石震渊此时在指挥室中,也正如宋织云所想,这般炮火,只可能是西洋战船了。“必定是西洋战船前来报复!我崖州的好儿郎们!让他们看看我大胤如今战船火炮的实力!”石震渊喊道,掷地有声。   “打败西洋战船!”炮手里就有不少参与过五光海大战的,个个都还记得那一仗的艰辛与辉煌,热血沸腾之下,不由得高声应和。   石家军士气高涨,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分胜负。   却在此时,石震渊所乘坐的船只,突然剧烈地摇晃着,出现了大幅度的倾斜。石震渊等人不妨,险些摔倒,只抓住固定在甲板之上的桌子,才站稳了。   “怎么回事?”石震渊厉声问道。   “侯爷,只有船舱漏水、且制动出问题,才会这般剧烈的摇晃和倾斜!”掌舵的是个老手,忙打发助手去看个究竟。   不多时,那助手上了来,面无血色,禀报道:“侯爷,九个底仓有六个在漏水,有人趁着洋人偷袭,砸坏了底仓。”   石震渊双眸不自觉地眯了起来,一瞬间又放开了,命令道:“快放救生舟,大家穿上凫水衣,速速撤离船只!”   说罢,他匆忙跑回宋织云所在的舱室。   宋织云与回纹被早前的猛烈摇晃摔倒在了地上,沉香因为练武,平衡性较好,很快站稳了,忙将她扶了起来,又从舱室内找到凫水衣,给宋织云穿上。“二少夫人,看这情形,恐怕是船只进水了。先穿上凫水衣。回纹,你也穿上。”   回纹早前跟着石弄潮,早已学过如何穿这衣服,虽然紧张得手指直哆嗦,却也还是将衣服穿好了。沉舟早已候在一旁,道:“看情形,恐怕是要上救生舟,少夫人且快随我来。”   话音刚落,石震渊自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一把抓了宋织云的手,便往外走去,嘴里说着:“先随我上救生艇,战船有危险了。”   宋织云小跑着方能跟上石震渊,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漫进眼睛里,将衣服打湿,叫人冷得直哆嗦。他们很快来到船舷边。战船上,预备了十二艘救生舟,每艇可装二十人,一艘战船的人数大约在两百人左右。救生艇此时已经由缆绳拉着,放到了船舷之外,每个救生舟都有一个缆绳开关,就在船舷边,由一名士兵调节缆绳,待救生舟满员之后,即放下水中。   石家军训练有素,此时虽然炮声不断,船只进水,但是船员们都在有条不紊地登上救生舟。每人属于何只救生舟,从前早已分配清楚,并且演练过,分毫不乱。石震渊与宋织云到了侧后方最后一只救生舟,石震渊与宋织云刚刚登了上去,那救生舟的缆绳却突然失去控制一般,直直地往下滑落。救生舟急速跌落在海面上,发出一声巨响,溅起极高的水花。   宋织云都来不及惊呼,只紧紧抓住了救生舟的船舷,眼前闪过沉舟、沉香和回纹惊惶的神色,巨大的水花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和身上。   石震渊一把将她扑倒在救生舟上,双脚紧紧地卡在了救生舟的横槽之上,以防止被海浪摇出救生舟。   此时,大雨倾盆,战火纷飞,宋织云嘴巴里满是海水的苦涩的咸味,身下的小船随着海浪不断起伏。可是,宋织云只感觉到石震渊振动的心跳、有力的手臂与温暖的胸膛。   过了一会,救生舟的晃动平稳下来,石震渊坐了起来,检查了一遍宋织云的凫水衣后,方道:“你坐好,配合我一起划船。战船很快就要沉没,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沉没的区域,否则巨大的漩涡会把我们吞噬。”   宋织云用力地点头,道:“好。”   石震渊坐在前头,将船桨给了宋织云,自己用力划了起来。他指挥着宋织云调整方向,两人往侧后方退出,离战船越来越远,离交火之地也越来越远。落在他们身侧的炮火渐渐少了,然而海水却越发湍急起来。宋织云的手臂平时何曾这般用力,才划不了几下,就已经酸软无力。只是她也知道情况危急,咬着牙仍坚持着,可是,海水越发湍急,她手一软,船桨便脱手而去了。   石震渊也察觉出不对头来,只看着救生舟里交火之地越来越远,且自己竟是分毫力量都使不上了。他担心宋织云害怕,便解释道:“我们遇上零丁洋暗流了。这潮流变幻莫测,如今只能顺着暗流方向,看有无海岛,可供停留了。无论如何划船,一时也脱不了这暗流。”这大洋虽然看着都是水,但是却也有不一样的水流,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度。   宋织云冷得牙齿打架,再一想茫茫大海上,只有孤独两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崖州。听得石震渊如此说,她问道:“要漂流多久?”   “就看我们的运气了。有我在,不用担心。”石震渊一边说着,一边从救生舟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块防雨布,将宋织云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救生舟上还食物和水,两个人的话,可以吃好几十天的。就怕生病,把自己遮严实了。”   宋织云听石震渊如此说,心中的担忧略微减少了一些,只身上仍觉得冷,只盼望着雨水早点停了才好。她想了想,道:“你也过来避雨吧,这布挺大的。”   石震渊笑笑,道:“不必……”   话没说完,宋织云已经将防雨布的一角遮在了他的头上,人也靠了过来。只听见她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的身体最重要了,我可是指望你给我捕鱼找吃的呢。”   石震渊将自己上身湿漉漉的衣裳脱了下来,又将宋织云紧紧搂在臂弯里,道:“不用担心,父亲与大哥天上有灵,定会将我们送往富庶的岛屿。”    ☆、孤岛相依   夜色黑暗,雨水不止,所幸风浪和缓,小船随水漂流也无翻船之忧。只是,宋织云浑身湿漉漉的,冷风一吹,微微打了个寒颤。   石震渊此时正在注意观察着四周的情形,若附近有可供栖息的岛屿,就得筹谋,看如何能靠近岛屿。同时,也必须警惕着礁石,若是触礁,恐怕生还的机会就渺茫了。   宋织云双臂揽着自己的双膝,紧了紧,头靠在了膝盖之上。不多时,竟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的场面,火光冲天,却又是大雨倾盘,她独自一人走在烟雾之中,只觉得一片茫然。却在此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喊道:“阿云,阿云,醒醒……”   她努力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一个温暖的怀抱靠了过来,将她紧紧地抱住了。宋织云感受到热源,不禁张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却是有人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大掌温暖厚实,指尖带着薄茧,在她耳边轻声地叫唤道:“阿云,醒醒,我们到陆地上了。”   陆地……一个激灵,宋织云睁开了双眼,看到的是石震渊的脸,眼中有忧色。他正抱着她,站在一片沙滩之上。他们在一个海岛之上。   宋织云此刻方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只觉得四肢酸痛不已。她看着石震渊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石震渊道:“我们大约在崖州东边的岛屿上,就不晓得是吕宋岛还是千屿附近了。”   他看着她,面有忧色,道:“你现在感觉怎样?你昏睡了两日了,中间还有一日发热了。”   宋织云有些诧异,却也明白过来为何自己浑身不舒服。只是此刻不想石震渊担忧,便道:“我头有些疼,有些口渴。”   石震渊看着她有些干裂的嘴唇,道:“我等会去把救生舟推上岸来,你且等一等。”说着,他快步走向岸上,寻了一块干爽的石头,将宋织云放下,方回去将救生舟推到岸边来,靠着一块石头放着,将救生舟紧紧系在了石头之上。   石震渊将里头的水和干粮去了一些出来,将水壶递给宋织云,道:“你先喝。我一会去岛上看看,可有水源。”   登陆以来,石震渊已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这个小岛。这大概是个无人岛。他们登陆的沙滩,水流平缓,是捕鱼的好地方,然而却无一丝一毫渔船、渔网的痕迹。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岛上也不见炊烟。如果是无人岛,那么他们要想离开这里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但愿有过往船只偶尔停靠于此,否则他与宋织云很可能需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   救生舟中的食物与水,也得先寻个地方藏起来。这小岛也可能有其他落难者漂流而来,可能也会抢夺他们的食物和水。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并没有跟宋织云说,免得徒惹她的担心。   宋织云喝了水,感觉舒服了一些。却见石震渊正在靠近沙滩的岩石上寻找什么。不多时,就见他快步走了过来,道:“那边有一个岩洞,可以遮风避雨,我们且先避一避。这岛上我们明日再去走一走,看看是不是有人。”   他抱起宋织云,将她安顿在了岩洞之中。这个岩洞不大,内部也就三四米见宽,只得一个出口,出口略窄,外头还有另一块岩石遮挡,颇为隐蔽。石震渊将宋织云安顿好,便又将船上的食物和水拿了一部分过来。   两人在海上漂流两日,此时都有些累了,好容易寻得一处干净之地。石震渊将救生舟上的雨布也拿了过来,折叠做了几层,铺在岩石之上,做了下榻之处。雨布虽然粗糙,却也比直接躺在石头上强些。   两人这般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宋织云醒来之时,身体的酸痛感不似昨日那般明显了。她微微侧身,见到石震渊仍在沉睡着,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鼾声。宋织云看着他眼睛下方明显的青黑色,心中涌出些许怜惜,又夹杂着隐隐的骄傲与自豪。   这个男人想来已经两宿没有睡觉了,需要时时警惕着船只与水流,暗礁与岛屿。在自己昏迷发烧的时候,还得担心忧虑。   宋织云又躺了一会,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她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看看石震渊昨日收在山洞里的干粮,就着冷水,吃了一些下去。   方吃得几口,就见到石震渊睁开眼睛来。有一瞬间,石震渊有一丝困惑,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只不过,这瞬间极其短暂,很快,他想起自己与宋织云一起流落孤岛,岛上安全与否尚未可知。石震渊一骨碌翻身爬起,定睛一看,见到宋织云正坐在不远处,吃着干粮。他忽而就轻松起来,道:“你今天感觉怎样?”   “我好多了。”宋织云说道。石震渊起身走来,在她身旁坐下,大掌覆上她的额头,探了一下温度,点头道:“确实好多了。”   说罢,石震渊又道:“我们得出去看看这岛上还有什么东西可用。你如今能走路么?会不会太劳累?”过去几日,他们都以干粮果腹,喝的又是冷水,许久未吃热食。若能找到干柴,捕些野物来,烧些热水,想来宋织云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宋织云点头,道:“我可以的。”   石震渊递给宋织云一把匕首,道:“岛上是何种状况,如今尚不明了。你拿着匕首,保护好自己。”此时孤岛的大小、是否有人或者猛兽,又有何种物产,全然不明。石震渊并不敢贸然将宋织云留在此处。   宋织云接过匕首,两人一起走出了山洞。夫妻两人在岛上探寻了两个时辰,便将这小岛走了一圈。并未见到其他人的痕迹,也没有野兽猛禽,想来是个珊瑚礁形成的小岛,并无人居住于此。   石震渊捡了不少干枯的柴木,回到山洞之中,石震渊生了火,宋织云从救生舟的物品里找出一口铁锅来,烧些开水。石震渊又到外头去抓了些鱼进来。两人总算喝上开水,又进了些热食,感觉重新活了回来一般。   如此忙碌一番,两人都累了,俱躺在雨布之上,沉默不语。宋织云吃饱了,有些犯困,在将睡着之时,忽听到石震渊的声音传来:“也不知道如今崖州是什么情形了。”   宋织云一激灵,方醒了过来,侧脸望向石震渊。只见石震渊双手垫在脑后,双眼望着山洞顶上的石壁,有些出神。“当日袭击我们的船只,必是西洋的战船。难道是因为两年前的五光海之战,这西洋舰队回来复仇不成?也不知道定海能不能守住崖州,更不知道祖母与母亲是否安好。”   宋织云正想安慰几句,石震渊却转了话头,说道:“这岛俨然是孤岛。但是,根据方才在另一侧沙滩所看到的痕迹,显然偶尔也有船只停靠。明日我们先把救生舟藏进岸边的树林里。”   “这是为何?”宋织云问道。   “靠岸之人,可能是海盗,也可能是商船。我们须得观察清楚,否则一旦上了贼船,还不如在在这孤岛安全。”石震渊道。他看着宋织云因为劳累而憔悴苍白的小脸,心里默想,若是遇上心术不正之人,看到宋织云这般美色,恐怕便要对自己下手了。只这般的话,却不好对宋织云直说。   “若是一直没有船来,我们岂不是要困在这孤岛了?”宋织云有些担忧地道。   “若是一直没有船来,我们自己造一艘船便是。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要时间。”石震渊将宋织云搂进自己怀了,语气十分轻松地说道。   宋织云默默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安心,道:“那我们就造一艘船。”   石震渊抚着她披散的头发,道:“我们慢慢来。自十七岁父兄去世,十年来我殚精竭虑,每日都重担在身,总担心因为自己思虑不周,毁了崖州,毁了石家几百年的声望。现如今,天意如此,你我流落孤岛,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崖州之事,鞭长莫及,多想无益。只恨不得和你从此在这世外逍遥快活。”   宋织云闻言,翻身趴在他的胸前,看着他的双眸,柔夷抚上他的脸颊,道:“那我们慢慢造船。从前我不懂事,也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石震渊抓了她的手,道:“从前是我不对,不愿意相信你,叫你受了许多委屈。”顿了顿,又道:“我一直嫉妒南越王世子,你与他相遇如此的早,他陪伴你度过了十年的时间,在你心里必定也是不可忘却的人。我不过是因着权势利益的原因,方娶到了你。我始终担心你有朝一日会离我而去,方作出了些让自己也懊悔不已的事情。”   宋织云慢慢收回了目光,重新靠在了他的胸口之上,道:“我也一直在意着林二小姐。她是你的未婚妻,你为她肃清了南海海盗,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   石震渊揽紧了她的腰,道:“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就是我们两个,我和你,石震渊和宋织云。”   ……   一个多月后,这日早晨,石震渊外出捕鱼之时,突然看到小岛的另一侧有白烟升起。他忙进山洞嘱咐宋织云好生待着,他先去观察一番,看是何等人士,再做决定。   宋织云有些忐忑,却也只能嘱咐他凡事小心。   石震渊很快潜行到小岛另一侧的沙滩边上的丛林里。透过茂密的草木,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一艘小型快船,船上挂着“赵”的旗号,估摸着是南海赵家的船只。有二十来个水手兵丁此刻站在沙滩之上,正在生火,并搭建帐篷。   远远的风里飘来他们时断时续的声音,“夫人极爱南海的沉香……”“这岛上从前出过极好的沉香,不知道如今可还有……”   想来这一群人是南海赵家的家兵内务,为了讨夫人的欢心而出海寻香来了。倘若是南海赵家之人,只要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倒也不会起害人之心。石震渊正寻思着,却看见水手之中有人站了起来,那人一脸胡子,额头上还有一道刀疤,正在四处张望。   石震渊转身潜行而去。回到山洞中,宋织云正背对着他收拾东西,石震渊道:“是南海赵家的家兵,我们可以同行,只要不透露我们的身份就好,我们得乔装打扮一番。”   宋织云转身,道:“我们马上就走?我这样打扮可以么?”   石震渊挑眉,他这才看清宋织云的脸,白净的小脸早隐藏了起来,脸上用柴火灰抹得脏兮兮的,连着脖子、双手都一般灰黑。   石震渊大笑,道:“你这打扮可行不通!他们可会疑惑,你为何不用水洗洗脸。”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袖子将她脸上的柴火灰抹掉。   却从早几日在岛上找到的蜜蜂窝里找出蜂蜜来,又拿了少许食用的面粉,两者搅拌在一起,弄出糊状的事物来,用手均匀地涂在了宋织云的脸上、脖颈和双手之上。一刻钟后,这蜂蜜干了,宋织云白嫩光滑的脸也就变得蜡黄蜡黄的,还有些粗糙不平,搭配着灰扑扑的衣裳,俨然是一个无甚姿色的呆板女人了。   石震渊又用蜂蜜面粉在自己脸颊画了一道疤痕。过了一个时辰,等着蜂蜜面粉都干透了,石震渊与宋织云一起走了出去。   赵家的家兵绝大多数都到岛上去寻找沉香的,只余下两三个人在原地守卫。忽然看到两个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人走来,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我们是去往南洋的商人,两个月前因为暴风雨流落此处,请几位大爷将我们捎上吧。”石震渊道。   那疤痕大汉也在原地看守,听得石震渊如此说,便道:“你是哪家的商人?报上名号来!”   “我们跟的是松江张家的商船,正要去往印度。”石震渊道。   “你们卖的什么货?”疤痕大汉再问。   “苏州丝绸。”   “让他们住在舱底,到了千屿再放下吧。”疤痕大汉道。他俨然是这几个人中的首领,剩下两人听得他如此说,便放下刀剑,其中瘦小的一个将石震渊两人引入舱底。   那瘦小的家丁道:“我们在南海上行走,来来回回也不知救了多少流落者了。你们万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南海赵家可不是好惹的。”在孤岛上救人,救人的船只也有担忧,万一遇上海盗怎么办?万一这些人是海盗的诱饵怎么办?不过,对于南海赵家来说,这个基本不用担心。千屿一带的海盗,谁敢动赵家的船只?若是动了,必定是雷霆之怒,死无葬身之地了。也因此,南海赵家船只遇到流落孤岛者,一般都会施以援手。   石震渊忙点头道:“真是多谢各位大爷了!小人确实是正儿八经生意人,怎敢又什么歪心思。”   那兵丁也不与他们客气,只点头道:“如此你们就安心待着这舱室内,不要随意走动。过得几日,我们就返回千屿了。到了千屿,你们想去何处,自然都可以了。”   石震渊正巴不得如此,他可不希望宋织云到处走动,出现在众兵丁面前。只忙不迭地点头将这瘦子送走了。   宋织云有些意外,她靠近石震渊耳边,道:“这些人怎的这般好说话?”   石震渊嘴角微翘,轻声道:“疤痕大汉。”   宋织云看着石震渊,半晌恍然大悟,点点头。想来自从他们失踪后,石家也动员一切力量寻找他们二人了。   到了晚饭时分,便有人敲门,石震渊打开门,赫然是那疤痕大汉。那大汉端着两碗粥,两个馒头,又有一条鱼,道:“二位请用吧。”   石震渊忙接过那个餐盘,问道:“这位壮士,我们流落孤岛二月有余,如今这南海地界上可有什么新闻?可能说道说道?不胜感激。”   疤痕大汉十分自豪地道:“过去两个月南海最大的事情,便是崖州石家与我南海龙王联盟之事,打败了那来犯的西洋舰队,现如今正忙着准备石家二小姐与我南海赵九爷的婚礼呢。”   石震渊闻言一愣,半晌方道:“这可是个大好事!我南来北往的商人再不用担心南海不太平了。”   “谁说不是呢。都是我们三爷英明!”疤痕大汉拱拱手,满脸仰慕之色,随后便告辞而去。   门一关上,石震渊脸色便沉了下来。宋织云看他面色不愉,想了想,道:“此中详情如何,还需再了解,先不要担心。”   接下来几日,待那赵家家兵送饭之时,石震渊旁敲侧击,虚虚实实,也总算了解了石赵两家联盟联姻的缘由了。原来五光海大战之后,大不列颠国不满,朝野上下争论是否大战一场。一年前主和的女王去世,主战的新王登基,便多方绸缪,要发起对崖州的突袭。石震渊与宋织云在回程途中遭遇的正是早已埋伏在此的西洋战船了。与此同时,西洋战船对崖州也展开了攻击。石定海指挥作战,眼看不敌之时,却是赵九爷领兵而至,打破了西洋战船的围攻,赢了这一次大战。随后,赵三爷表示与崖州结盟,从前零丁洋海战乃是他父亲兄长一手策划,他更希望南海和平。为表诚意,还请求石家将石二小姐与其胞弟赵九爷联姻。如今,辛太夫人与沈氏正在考虑盟约与联姻之事,尚无明确回复。   只是那赵家兵丁个个都兴奋非常,觉得盟约与联姻必然成功。“南海之地,少了我们赵家,哪里还是南海?至于九爷那般人品样貌,哪家小姐见了能不心动呢?两位老夫人必定首肯,只等着办喜事便是了。”   待人尽散去之时,宋织云看石震渊面上郁郁,只得轻声宽慰他,道:“我们很快便靠岸了,到时候回家再商议也不迟……”   石震渊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虽则我心中不甚乐意,但此事可行。连年争斗不休,于国于家无益。只是念及西洋战船来攻之时的凶险,我心有余悸。若非赵家及时相助,恐怕与祖母母亲便要天人永隔了。”   零丁洋大战的始作俑者死了,他的父亲兄长也不会回来了。赵家于石家如今有救命的恩情,赵九与弄潮又两心相悦。这样的盟约与联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千屿重逢   七八日后,快船在千屿靠岸了。石震渊与宋织云拜谢快船上的赵家家兵,便下船而去。   千屿在崖州之东南方,扼守马六甲海峡的入口,是通往印度洋与西洋的要道。港口上万舟停泊,一眼望不到头。天气更为炎热,全年无冬,夏季漫长。街上的妇人都穿着短小无袖的马甲上衣,宽大的裙子,又披着长长头纱,将脸和上身遮的严严实实的,挡住毒辣的日光。   街市上熙熙攘攘,喧嚣不已。商铺林立,东洋、南洋、西洋各式货物,应有尽有。石震渊与宋织云穿过喧嚣的市场大街,转入民宅聚居之处,最后进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在一户青砖小院门前站住,小院门口上挂了两个灯笼,赫然写着“张”字。石震渊有力地叩响院门。   不多时,小院门口打开,一个老仆伸头出来,打量了一番石震渊与宋织云二人,慢悠悠地道:“两位找谁?”   “我们前来找张掌柜,麻烦通传。”石震渊抱拳道。   那老仆缓缓道:“两位请进,且在门厅候着,我去通传。”说着开了一扇门,将二人迎了进来,又啪地一声将院门关上。   院门一关,这老仆便低眉顺目地道:“两位里边请。”   石震渊与宋织云穿过门厅,又穿过两重院落,方进到正堂来。只见里头一个肥头大耳、满身罗绮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一看石震渊,忙跪下,道:“属下拜见侯爷夫人!”   石震渊领着宋织云坐了主位,方道:“张掌柜,起来说话吧。如今崖州究竟如何了?赵家又是怎样的想法?你且与我一一道来。”   那张掌柜站了起来,躬身在一侧,道:“两个月前西洋战船倾巢出动,攻击崖州,三爷与石家诸将英勇作战,奈何西洋战船火力尚盛一筹。眼看城破之际,赵九爷领了赵家军攻击西洋战船,西洋战船腹背受敌,最终大败而去。至于赵家,原本是赵家大爷当权得势的,这赵大与从前的赵献武一样,好大喜功,最爱武斗与美人,只恨不得将崖州占为己有。赵三与赵九的母亲早已失宠,兄弟二人不过是在父兄手下讨生活。谁知,数年前赵三得一个美人,宠在心尖上,有一日赵大看到了,色心骤起,想夺了这美人,这兄弟之间就起了龌蹉。赵三隐忍多年,终于在两年前除了赵大,夺下千屿。让这兄弟反目的美人,便是崖州林家二小姐,赵三为讨林二小姐欢心,决意再不与崖州起纠纷战火,方提出了联盟联姻之策。”   张掌柜一番话说完,堂上静悄悄的。   过得半晌,方听到石震渊问道:“你如何知晓赵三要讨林二小姐的欢心?”   “林二小姐的居所里,有我们的人。据传信,赵三待林二小姐甚好,每日只想着如何叫她高兴。无数的金银珠宝尽都送与她。我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面上功夫,孰知两个月前侯爷与夫人失踪,我们接到信报之时,便想着借赵三之力一用,只是不好明说。于是,便向林二小姐透露了一二。她便借机对赵三说,想要千屿独有的沉香。不过一句话,赵三便让南海赵家几十条快船出海寻香了。”   石震渊听得此话,又道:“可是能进到林二小姐的居所?”说罢,看向宋织云,道:“阿云,红绵她前年被赵三劫走,我忙于战事,不能将她救出,反倒是她救了我们。如今,阴差阳错,叫我到了千屿来,总得见她一见。若是她确实想回到崖州,我们总要跟赵三谈判一回。”   宋织云点点头,道:“我也想见见她,也不知道菩提儿如今怎样了。”   那张掌柜待宋织云说完后,方回话道:“林二小姐如今与赵三居于一处,看守甚是严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法往里面放人了。唯一的线人,还是七八年前放进赵府的,也是凑巧,前次赵小公子凫水遇险,这人救下小公子,方进了内院。”   石震渊道:“那可有什么法子见得到林二小姐?”   张掌柜道:“林二小姐轻易不会出门,若是出行,必定是重重守卫。”   石震渊皱眉,却听的宋织云道:“夫君,如今赵三既然与崖州商谈结盟联姻之事,不如我们就去跟他谈这件事情?连着林二小姐之事,一起谈了。”   张掌柜一惊,忙阻止道:“侯爷、夫人,不可!赵三惯来狡猾,虽说如今有修好之意,但焉知不会出尔反尔?若是您们暴露了身份,只怕对我们不利。”   “张掌柜,不必惊惶。”石震渊沉声道,“我既然到了千屿,就得会一会赵三。为着南海,为着崖州,为着石家,也为着林二小姐。若是赵三出尔反尔,你就护着夫人返回崖州。”   宋织云却抓住了他的手,道:“我要和夫君一起的。林二小姐对我有恩,我焉能置她于不顾?再说,如张掌柜所言,赵三极为看重林二小姐,自然不会把我们二人如何的。”宋织云想起从前林红绵说起的事情,心中恻然,又念菩提儿可爱,不知道如今变成怎样光景。   张掌柜见劝说无果,也不再说。只让宅中仆人伺候石震渊与宋织云洗漱休息。   这一晚石震渊与宋织云睡得极沉,第二日一早,二人梳洗穿戴妥当,便出门外赵府而去,行到大门之外,便有卫兵喝止,问道:“来者何人?”   石震渊今日穿着一袭黑底红纹朱雀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宋织云穿着绛红色凤穿牡丹通襕长衫并官绿色织金马面裙,艳丽端庄。两人气质不凡,衣饰昂贵,守卫士兵虽然高声问话,却也不敢轻易驱赶。   石震渊抱拳道:“在下崖州石震渊,有事相商,烦请通报赵三爷。”   那守卫听了,先是觉得这名字耳熟,继而惊疑不定地大量石震渊与宋织云二人,半晌方道:“石二爷这边请,请稍坐休息,马上通传。”   原来石赵两家相争多年,赵家的士兵将领也都对石家的大将知之甚多。头一回见到闻名遐迩的南海震海侯,不由得心中肃然。   赵三正在后宅里,陪着菩提儿打拳。六岁的孩子,如今对他这个半道而来的父亲已经是仰慕不已。   却见身边近侍走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赵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菩提儿,命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快步去往前厅。   “震海侯远道而来,我赵三有失远迎了,失敬失敬!”赵三自后堂走出,声音朗朗说道。   宋织云便看到一个一身蓝袍的男子走了出来,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唇边一抹淡笑,长身玉立,颇有些风流意味。   石震渊与宋织云都起身行礼,石震渊道:“赵三爷,此次冒昧来访,有事相商。你我之间,我就不讲这许多虚礼了,只开门见山。”   “侯爷但说无妨。”赵三坐在了主座之上,道:“都坐下说吧。”   “如今三爷有意与我崖州结盟,还南海和平,这也是我崖州所期翼的。我自会说服祖母与母亲,结下盟约。”石震渊道。   “震海侯不愧是震海侯,果真是豪爽!”赵三大笑,击掌叫好。   “至于联姻之事,但看家妹的意愿。想来赵三爷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个自然。联姻之事,就看家弟的本事。他讨不到二小姐的欢心,自是他没本事了。”赵三一口应下。   “还有一事,便是林二小姐。林二小姐是去是留,但请赵三爷给她自己做主。”石震渊道。   赵三俊脸一沉,冷笑道:“这是我内宅家事,震海侯管得未免太宽了。”   “这不是内宅家事。这是你千屿与我崖州多年积怨中的一件。红绵前年本来已欲前往云南隐居,你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千屿,未必见得是真心爱惜她。”石震渊道。   “震海侯好大的口气。我如何爱惜我的妻子,还轮不到震海侯来教训我。”赵三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案桌之上,发出“砰”的一声。   “赵三爷别忘了,你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未必乐意做你的妻子。”石震渊道。   赵三冷笑,道:“你知道我千屿为何与崖州结盟?你以为是为了和你石家交好?若不是为了她留在千屿,我何必费着许多周章?侯爷您还是回崖州去,好生守着你的城池,省的西洋战船再次打来!”   大厅中的气氛冷了下来,宋织云站起来行了一礼,道:“三爷不必这般动怒。红绵与我夫妇二人交情颇深,我们总盼着她能过得好。无论她在何处,她与菩提儿能过得好,我们才能安心。不如请三爷让我见见红绵姐与菩提儿,说说话。她独自一人在千屿许久,想来也希望有人解解闷。”   赵三斜了一眼宋织云,复又笑道:“还是侯夫人识礼。如今,崖州千屿结盟在即,往日种种,早已随风而去,化干戈为玉帛。而且,红绵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是我赵家的种。你大可问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千屿。”说着,便命人带宋织云去了后宅。   林红绵正在给菩提儿换衣裳。菩提儿晨间跟着赵三练拳,衣衫上一身的汗水。赵三显是十分疼爱菩提儿,恨不能将一身文韬武略都交给他才好。   “娘亲,我很快便能打一整套拳法了,等您生辰到了,我耍给您看。”菩提儿一边换衣裳,一边道。   “菩提儿可真乖,娘心里高兴。”林红绵将菩提儿的衣衫系好,将他抱在怀里,笑道。   母子俩正开心着,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有人来访。   林红绵颇为意外,自从前年冬天她被赵三掳掠到此,再没有什么客人来访过。赵三想是有了从前的经历,基本限制了她与外界的一切往来。难道与崖州结盟联姻在即,不再担心自己会离开了么?   林红绵让人请客进来,自己也略整了一下妆容,便带着菩提儿出来了。转过屏风,林红绵看到站立的宋织云时,恍惚了一下,方喃喃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了……”   宋织云走过来,微笑道:“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若不是您要寻香,我和侯爷恐怕还要流落孤岛好长时间。”   林红绵稳稳心神,道:“侯爷也一起来了?”   “是的。正在前厅与三爷说话呢。我想念您和菩提儿,便先来了。侯爷也挂念着您,不知道您是否安好。”   “先坐下吧。坐下好好说话,许久没人与我聊天了。”林红绵坐了下来,请宋织云也坐。   “我一直想多谢您,将乱针绣法给了我。又因为我的缘故,叫你被赵三窥探到了行踪。我心里十分不安,直至今日。您如今在千屿好么?”宋织云道。   “自然不错。赵三如今凡事都依着我,你也看到了,我想要什么,他便绞尽脑汁给我找来。”林红绵淡笑道。“那乱针绣法本是你改良许多,你做这绣法的主人也是可以的。何况侯爷帮助我许多,我实在无以为报,将这绣法给你,我也安心。至于行踪败露,实在也不能怪你,也是我寂寞太久,好容易看到有人可以切磋绣艺,再忍不住了,方叫赵三赵九看出来了。本来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也不怨你。”   “侯爷的意思,是想问问您,可要离开千屿?若是您要离开千屿,我们便跟赵三爷谈。此次结盟,双方各有让步,我们总希望您能如意一回。”   林红绵听得此话,略微出神,半晌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侯爷的心意,我心领了。为着幼年的情谊,他为我做到这份上,我心中早已感激涕零。只是,如今身不由己。”说着,侧身问菩提儿:“菩提儿,你可还认得云姨么?”   菩提儿乖巧地点头,道:“认得,从前在崖州的时候,只有她和渊叔叔来过我们家里。”   “菩提儿真乖!”林红绵笑道,“菩提儿喜欢崖州,还是喜欢千屿呢?”   “菩提儿喜欢千屿!”菩提儿兴致勃勃地回答道。   “为什么呀?”宋织云问。在林红绵说身不由己的时候,她便知道了答案。菩提儿的选择,便是林红绵的选择。她将菩提儿视为眼珠子,如何舍得他不开心不快乐?   “因为在千屿,我可以到处去玩,有很多小伙伴,还有爹爹会教我武功,还会教我凫水划船,可好玩了!”菩提儿笑道。   林红绵摸摸菩提儿的头,抬头看向宋织云,道:“你也看到了。菩提儿热爱千屿,他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了。”   宋织云看着林红绵,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林红绵突然咳嗽起来,宋织云忙过去帮她顺背,又递给她手帕。   好半晌,林红绵咳声方止,宋织云收回手帕,却见那雪白的手帕之上隐隐带着几缕血丝。宋织云大惊,道:“二小姐,您这是……”   林红绵看着那手帕,有些疲惫地道:“不必担心,不过是日常劳累所致而已,药师已经开了药了,如今喝着呢。我这一辈子,与赵三注定纠缠不清了。大概是前世我欠了他,如今应该也还清了。崖州我已无亲人,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想好好地看着我的菩提儿长大。这一生,便这样吧。”   宋织云知晓再劝不用,又见林红绵疲惫,便道:“既然您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望您好好保重身体,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您便来信一封,我和震渊定不会坐视不管。”   林红绵笑笑,道:“知道了。来日若是石赵两家姻缘成了,弄潮儿就过来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织云点点头,方辞别而去。   回到前厅之中,赵三与石震渊俱沉默不语,各自在喝茶,见到宋织云出来,两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宋织云走到石震渊身边,道:“菩提儿极爱千屿,二小姐便要留在菩提儿所爱之地了。”   石震渊听着,若有所失,只看向赵三,道:“我不日启程回崖州了。联盟之事,你但派人来从长计议。”说罢,也不等赵三回复,便起身拉着宋织云的手,径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连吃午饭都在开会。。。 ☆、南海盟约   石震渊与宋织云回到崖州之时,正是春暖花开的二月中旬。阳光灿烂,海风和暖,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去年十二月中旬,西洋战船袭击的痕迹已经基本消失,只有弹痕累累的崖州城墙还能叫人回想起当时激烈的战况。   石震渊与宋织云落水失踪之事,当日并未散布出去,对外只说震海侯受伤,夫人照顾,不便露面。凡事都交由石定海与三少夫人处置。只石家内部安排人手寻找。可是茫茫大海,要寻找也是难事。且落水之时,狂风暴雨,又有炮火袭击。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心中的希望也在慢慢减弱。唯独辛太夫人与沈夫人仍抱有希望,日日诵经念佛,只期盼着两人早日归来。   老天爷仿佛听到祷告一般,一个月前收到千屿暗人的来信,说侯爷与夫人平安抵达千屿,只待与赵三和谈后,便返回崖州。家中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放有空与停留在此的赵九说话。   原来自赵九领兵解了崖州之围后,便一直留在崖州,欲与石家和谈。只是石家上下,正忙着寻找石震渊,对外只说石震渊身体不便,不能面谈。赵九因此也就留在崖州,等待和谈。   等待之时,赵九自是寻机见了好几回石弄潮,换着法子要哄石弄潮高兴。可是,石弄潮早已不是当年初相识的小女娃,不管他如何逗趣,都只冷冷地看他,叫赵九讨了好些没趣。赵九不屈不挠,半句怨言也无,仍旧不断寻来各式机关玩意,讨石弄潮开心。   赵九等了许久,终于能够见到辛太夫人,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又正正经经地认了错,从头到尾只说从前是自己少不更事,做错了事情,过去两年,日思夜想,方明白其中缘由,只求夫人成全,自己必定会好生照顾石弄潮。   原来林红绵离开赵三后,赵三茶饭不思、性情大变。赵九一直备受赵三照顾,看到兄长如此,心中不忍,便远走各地寻找林红绵。最初去金陵,乃是因为林红绵离开千屿时所乘坐的船只目的地便在松江,因此,赵九便将江南走了一遍。后来去崖州,却是机缘巧合,想着林红绵不在江南,便应该在故乡崖州。不想因为遇到石弄潮,生出一段少年□□来。   辛太夫人自不会立刻应允婚事,只道叫他耐心等着,一切看石弄潮的心意。至于和谈,则由石震渊来谈。   经历了大半年的风波之后,当宋织云站在石家大门之前,她心中竟涌起了一种归家的欢乐之情。想大半年前,她离开崖州之时,心灰意冷,如何能想到兜转一圈后,她与石震渊还能有如此情意?   石震渊站在身侧,看着她,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回家了,走吧。”   宋织云点点头,与他十指交缠,走进了石家大门。   府中下人皆喜气洋洋,到了黎山堂,便见祖母辛氏、母亲沈氏、石定海、三少夫人魏氏以及石弄潮俱等候在此。看到他二人毫发无损地走进来,辛氏眼眶就红了,连声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害得祖母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如今总算回来了,快来给祖母好好看看!”   一时,众人皆上前劝慰,堂中人声不断,叫宋织云心中生出欢喜来。   石震渊安慰了辛氏,看着弟弟石定海道:“我听说你领兵护城的事情了。你如今也是名震四海的石家将领了,不愧是我石家儿郎!”   石定海自小仰慕两位大哥,如今能得到二哥的赞赏,心中也很开心,道:“都是二哥教导有方,又带出许多猛将来,否则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挡万方炮火?”   石震渊拍拍石定海的肩膀,道:“你能如此想就对了。崖州城,是靠着诸多能人猛将才守得住的,时时要警醒,勿要自大妄为。”   石定海点头,还要说,却被石弄潮打断,道:“二哥三哥,你们要讨论兵法将法,不妨今晚喝酒再说。如今我还没得跟二哥说一句话呢。”   石定海笑笑,道:“罢了,二哥,我们今晚畅饮,不醉不归。”   石弄潮满意地点点头,方问道:“二哥,您在千屿与赵三见面了?”   石震渊点头,辛太夫人和沈夫人却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怎样?”石弄潮问。   “如今的形势,我自是同意结盟的。长久的战争,对千屿对崖州,都有害无益。何况如今还有西洋战船虎视眈眈。我们需要时间和精力去研制更多的武器,足以与西洋人抗衡。至于联姻……”石震渊顿了顿,看着石弄潮笑道,“那就看弄潮儿你的想法了。”   “不知祖母与母亲对此是什么意见?”石震渊问道。   “此番西洋人围城,幸得赵家相救,过去的事情,便都一笔勾销吧。不看过去,只看将来。”辛太夫人说道。   沈夫人沉默不语,丈夫与长子惨死,是她的心病,如何能轻易原谅?只堂中诸人都在看着她,她方道:“我始终记得,是赵家害了佑峰与破浪。他赵家以为救了我一回,这事情就过去了。然而,在我看来,这事情过不去。我倒宁愿西洋人将我杀死了,也不愿意承他赵家的情。”   沈夫人此话一出,厅里众人便都沉默了。末了,还是辛太夫人打了圆场,道:“老二你们两人刚刚回来,想必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晚饭时分,再细说不迟。”   众人告辞而去,辛太夫人独独留下沈氏。沈氏知晓婆母有话与自己说,也不出声,只默默坐着。辛太夫人拨了一会念珠串,方道:“冰灵,我知道你对佑峰情深意重,然而,人的一生如此漫长,你总得放下他。你放下他了,我也不会怪你。你只有放下了他,弄潮儿才能过得幸福。”   “这事与弄潮儿何干?”沈氏低声问道。   “弄潮儿心仪赵九,这不是什么秘密,你难道看不出来?若是你始终惦记着赵家害了石家,那弄潮儿又怎能嫁给赵九,她心里难道不会歉疚难过么?”辛太夫人道。   “谁说弄潮儿要嫁给赵九的?”沈夫人红着眼问道,“这普天之下这么多好男儿,再寻一个比赵九更好的,又有何难?”   辛太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为着弄潮儿,你且好好考虑考虑吧。”   沈夫人回了万里堂,左思右想,总不得劲。自从她知道周兆庭是赵九,便立定主意,要叫石弄潮与他再无瓜葛。一想到女儿嫁入赵家,跟着杀父仇人做成了亲家,沈氏心中便百般煎熬,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还比这滋味痛快些。   想了片刻,沈氏让人去把石弄潮叫了来,道:“你如今也十七岁了,总该议亲了。你可有心仪的人?若是没有,母亲便做个主,让你见一见云南沐家的公子。”   石弄潮先是一愣,继而有些了然,淡淡地道:“母亲希望我嫁给怎样的人家,我便嫁给怎样的人家。”   沈氏看着石弄潮,道:“你长大成人了,娉婷娇俏,求亲的人家不知有多少。沐家公子你若是不喜欢,那便再看下一家便是。千屿赵九,你便忘记了吧。”   石弄潮一向懂事,这两年也慢慢领悟出母亲的意思来,知道母亲青年守寡不易,只对亡夫念念不忘,又如何能容忍石弄潮嫁去赵家?这般一想,便有些黯然,自己终究与赵九陌路。总不能只顾着自己一时痛快,却叫母亲余生痛苦吧?只柔顺地答道:“母亲安排便是,我的婚事就由母亲做主吧。”   沈氏将石弄潮的神色变化看着眼里,想了想,方道:“赵家前些时日,救我崖州与危急。于公,千屿不再欠崖州什么了,千屿与崖州结盟,我自无异议。然而,于私,赵家始终是杀害你父兄之人,要你与赵九联姻,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沈氏的这一番态度,不过两日,石震渊与宋织云也都知晓了。宋织云想着石弄潮越发沉寂的神色,也不禁为赵九与石弄潮忧心。连着祖母辛氏都劝说不下,沈氏此次心意之坚决,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赵九此时却很是沉得住气,仍每日候在石府门口,只为在石弄潮去造船局之时,能一起走上一段路。便是石弄潮与他无话可说,他也毫不气馁。   待送了石弄潮去了造船局,又每日在石府门外,求见沈夫人,只为恳请沈氏答应婚事。虽然沈氏根本不愿意见他,可他也风雨无阻,日日求见,情诚意恳,叫石府上下的仆妇丫鬟对他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如此过了十来日,崖州里泰半的人都知晓千屿赵九爷欲聘崖州石二小姐为妻,只愿两家能化干戈为玉帛,结成两姓之好,得南海之太平。沈氏自是气得不行,如今赵九俨然是想生米做成熟饭,叫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他的诚心。若是沈氏再反对,便成了罔顾南海太平的鼠目寸光、心胸狭窄之人了。可是,她又不能命令赵九离开石府、远离宋织云,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沈氏正在郁结之时,忽接到一张拜帖,是一张清雅的信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几个字“无念居士拜”。打开一看,是正在妈祖庙清修的一位居士写信,说有些故人旧事,想过府与沈氏一叙。   沈氏心下疑惑,她仔细思量一番,并不认识这无念居士,又何来的故人旧事?她又问了门房,送信之人可还在。门房忙将那送信的婆子也引了进来。沈氏定睛一看,是个形容枯槁的瘦小婆子,只双目精光湛湛,气质不凡。见到沈氏,婆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我家主人早料到夫人会有此疑问,夫人从未见过我家主人,只是夫人必定晓得我家主人。若是夫人愿意,明日便见上一见。”   沈氏见这婆子规矩有礼,俨然出自世家大族,便压下心头的好奇,答应明日的拜会。待到第二日巳时,无念居士便由门房引着进了万里堂。无念居士虽然身穿一袭黑衣,人近中年,却是个美丽妇人。皮肤白嫩细腻,身姿窈窕,峨眉婉转,双目盈盈,唇边一丝笑意,叫人没来由的产生好感。   那居士自报了家门,也不与沈氏迂回客气,只道:“我来见夫人,是有些书信要给夫人您的。本是多年前与石佑峰石宣慰使的往来书信,前些时日整理出来了,仔细思量一番,有些书信,竟是应该给夫人您保管方是最合适的。”   沈氏再没料到这无念居士竟说的是石佑峰的事情,且看这情形,分明与石佑峰交情颇深。但这妇人,一口京城官话,她也从未在崖州碰过面,石佑峰又何时与这女子有的交情?   无念居士仿佛看透了沈氏所想,只道:“我与石宣慰使本是幼年相识,已有数十年不曾相见,不过偶尔书信往来,夫人不必多虑。今日带来的几封信,俱是从前他写的,里面都是关于夫人之言。这些信,自是夫人留着更好了。”这般说着,无念居士从袖中取出几封信来,放在那案桌之上,便告辞而去。   沈氏正在愣忡之间,根本无暇估计无念居士的离去,只将那信拿了起来,轻轻打开翻看。   确实是石佑峰的亲笔无疑,沈氏认得他的字。信上起头便是“淑妃娘娘台鉴”,再看落款的时间,乃是零丁洋大战之前两三年间所写的。先是提到崖州如今状况,又说饱受海盗摧残,“吾毕生之志,乃是肃清南海海盗,还崖州太平。幸得佳妇沈氏,养儿育女,待先妻孩儿如己出,主持中馈,叫我再无后顾之忧。只愿早日成功,解甲归田,与吾妻悠悠终老。”“弄潮吾女,五岁有余,聪敏可爱,造小船于水上行走。只愿她此生能得太平盛世,与心爱之人终老一生。我定护她一世周全。”   沈氏才看得几句话,泪如雨下。她从不知道,石佑峰存了与她终老一生的想法,亦不知道他爱护弄潮如此之深。在她嫁入石家之前,她便听过许多传说,石佑峰与金陵宋家的小女儿有深厚的情谊,只是形势所迫,两人天各一方,方各自婚嫁。她一直以为,那宋家小女儿一直占据在石佑峰的心里,却不成想他终究放下了过往。   这一夜,沈氏夜不成眠,好容易半夜里睡着了,却梦见石佑峰寻来,只笑着看她,道“我总和你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沈氏匆匆驾车去妈祖庙寻无念居士,寺中主持却道,无念居士已外出云游四海,杳无归期。沈氏在山门之前徘徊许久,回去之后,终于同意面见赵九。赵九负荆请罪,一再保证,必定善待爱护石弄潮。   沈氏的这一番态度变化,叫许多人莫名其妙。宋织云却是早已知道了真相,因沈氏寻无念居士不到,回到石府就唤了宋织云去万里堂,道:“听闻你从前与淑懿皇后亲近,先前燕王叛乱,翊坤宫大火,我记得你当时十分难过,一直郁郁。只昨日有位无念居士拜访我,给了我几封信,正是先夫从前写给淑妃娘娘的。我琢磨着,这位居士大约是故人。你可不用忧心这许多。”   宋织云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氏,道:“母亲您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我便想今日再见她一面,可她已经云游四海了。这般潇洒,我们也不必太难过。”沈氏道。   宋织云喜不自禁,即便不再见面,然而,只要姑母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便也没有什么缺憾了。   过得十来日,千屿赵家便来向石家提亲了,与此同时,石赵两家也早就南海联盟的诸项事务商讨一番。恰好此时,金陵天使也带来了皇帝的圣旨,因石定海在与西洋舰队一战□□勋卓着,册封其为平海侯。石家一门两侯,无上荣耀。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繁花似锦,燕语莺啼,万和院里春光旖旎。宋织云醒来,香腮似玉,又透着微红。却见丈夫石震渊也躺在身侧,有些诧异,道:“夫君怎的睡得这般迟?”因石震渊事务忙碌,从来早起,这般日上三竿还睡着的,实在少见。   石震渊将她揽进怀里,道:“如今,崖州事务交给三弟处理便是。难得可以休息几日。再不耐烦去处理这些事情了。”   宋织云娇哼一声,道:“你可是懒散了?”   石震渊捏捏她的鼻子,道:“你可是才是真的懒散,回到崖州来,你可是天天都在睡觉,怎的这般渴睡?”   “想是前头累得狠了,回到家里,睡得分外放心。”宋织云道。   “如今南海太平,从前在父兄灵位前许的心愿已了。我正琢磨着如今该做些什么事情。”石震渊突然翻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宋织云道,“我们一起周游四海,去看看西洋诸国,可好?”   宋织云的眼睛倏地一亮,道:“可是真的么?我一直想着四处走走呢。”   “自然是真的!待弄潮婚礼过后,我们便出发吧!”   宋织云点头,道:“好!”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得有点仓促。第一次写文,感谢大家的阅读。需要继续提高水平,好好讲一个故事。下回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